第二十一章 風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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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建陸軍大營內

    又到了每個月餉的日子,士兵們以營為建製,列隊進入操場,由每營的統帶在營務處軍官的陪同下,負責將軍餉放到每個士兵的手中。陳卓、袁世凱則帶著一隊軍服筆挺的軍官肅然的站在操場中央,沉默的監督著整個餉的過程。

    這個餉的儀式還是新建陸軍操典編製之初,由袁世凱提出並切實推行的。

    陳卓並未在北洋等軍隊中呆過,對這些軍隊中的惡習雖有所耳聞,卻了解得並不是十分透徹。袁世凱則不然,他是一路從北洋走過來的,軍隊中的根根底底他心裏明白的很,故而在新建陸軍編練之初便竭力指出,軍隊的貪腐,以克扣士兵的軍餉為甚,所以堅持將士兵的餉改為公開監督的形式。

    此舉得到了光緒的極力讚成,這樣做不僅是一種監督,更是培養軍官和士兵之間的情誼,所以專門下了一道旨意,每次餉,新建陸軍軍官必須全部到場。

    此時京城已近隆冬,天氣格外寒冷,然而2萬多人的軍隊卻整肅的像一個人一般,一動也不動,隱隱的透出一股嚴整彪悍的氣息。這還是一支沒有見過血的軍隊,倘若有一日寶劍出鞘,放眼大清的天下,此刻又有哪支軍隊能夠與之匹敵!

    此刻袁世凱心中也不由得湧起一種莫名的感慨,一年多的心血,他在這支軍隊中投注的精力不必任何人少。白天訓練,晚上巡營,連新建陸軍大營都沒有怎麽離開過,時至今日,終於看到這支軍隊被淬煉成一支嶄新地軍隊。出則為列,入則成行,嚴格的訓練,精良的裝備。更難得的是那種撲麵而來的肅殺之氣……

    然而想的更深遠一些,眼前的這支軍隊就像一把已經打磨鋒利的刀,隻是這把刀最後會揮向哪裏,即便是袁世凱心中,也是時常莫名地一陣驚悸。

    刀鋒太快,有時候也未必就是好事啊………

    餉完畢,袁世凱已經累的是疲憊不堪,一回到自己的大營中。便脫了靴子躺在椅子上,就著爐火,剛想讓自己的親兵戈什哈弄點東西過來暖暖身子,還未開口,就見到趙秉鈞匆匆的走了進來。

    趙秉鈞是半年前被袁世凱招進自己的陸軍第二鎮的,說起來趙秉鈞和袁世凱還頗有幾分相像,但是氣運命數就差的太多了。趙秉鈞也是連秀才都未考取,也和袁世凱一樣棄筆從戎。不過趙秉鈞投靠地是左宗棠的楚軍,左宗棠死後,趙秉鈞便失去了再進一步的機會,輾轉流落,鬱鬱不得誌,隻得在光緒十五年改捐了一個典史,被分到直隸省。半年前經徐世昌舉薦,袁世凱將趙秉鈞招到自己身邊,讓趙秉鈞替自己把軍中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都管起來,好讓自己專心練兵。

    一支軍隊裏麵。沒有自己地班底是絕對不行地。看看李鴻章李中堂地淮軍就一清二楚了。這一點袁世凱比誰都體會得深。也琢磨地深。一接手新建陸軍第二鎮後。袁世凱除了殺人立威。樹立自己威信外。便是想方設法籠絡住下麵地軍官。爭取為自己所用。另外一方麵也按照徐世昌地建議。盡量招募一些自己覺得可用地人才。反正為了維持軍隊中地平衡。世鐸現在對袁世凱保舉地人。也是保一本準一本。袁世凱便盡可能地將諸如趙秉鈞、楊士琦這樣地人充實到自己地幕府中。哪怕現在暫時用不上。也是為將來奠定基礎。

    就像眼前地趙秉鈞。袁世凱一眼便看出帶兵趙秉鈞肯定是不行地。術業專攻。帶兵尤其是這樣。不過趙秉鈞辦事精明強幹。極有條理。放在身邊還是很有用地。

    “智庵。這麽急匆匆地樣子。可是有什麽要緊地事情啊?”袁世凱斜靠在椅背上。望著趙秉鈞皺了皺眉頭。

    “回大人。剛剛新任兵部尚書榮祿榮大人地管家來大人軍中。特意送上一份帖子。說是榮大人請大人明日過府一敘。”說著。趙秉鈞從懷中掏出帖子。恭恭敬敬地呈給了袁世凱。榮祿?袁世凱心中微微一驚。麵上卻沒有**任何神色出來。隨手接過帖子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可問過。榮祿榮大人還請了新建陸軍中哪些人一同前往啊?”

    “卑職打聽清楚了。榮祿榮大人隻請了大人一人。”趙秉鈞依舊是恭敬地神情。隻是目光中微微含著些深意。

    袁世凱頓時坐直了身體。打開帖子默不作聲地看了半天。臉色陰沉。

    沉默半響,袁世凱將帖子往桌上一放,對趙秉鈞吩咐道,“你即刻讓人把徐世昌、楊士琦都叫到我這裏來,順便弄點酒菜,累了一天了,今晚我們小酌幾杯,暖暖身子。”

    暮晚時分,徐世昌、趙秉鈞、楊士琦等人都來到了袁世凱地帳中,四個人圍著爐火,一邊喝酒,一邊閑聊。

    眼前的這幾個人,算是袁世凱目前最親信地班底了,當著他們的麵,袁世凱也沒有什麽好顧忌地,便將今日收到的帖子遞給眾人,聽聽他們的意思。

    “榮祿榮大人誰都沒請,單單隻請了慰庭你一人,莫非慰庭和榮大人是故舊?”徐世昌接過帖子看了看,便遞給身邊的楊士琦,笑嗬嗬的問道。

    “菊人兄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哪裏能和榮大人有什麽交情啊,這件事情,傷神的很,難辦的很啊……”袁世凱自嘲的一笑,臉上卻是愁雲密布。

    榮祿回京不到半月,現在朝野內外都在風傳他將接替世鐸,掌管新建陸軍,這個時候。榮祿忽然來這麽一手,袁世凱也算是官場上曆練多年的人了,用腳趾頭都能看出榮祿的心思用意。

    一方麵是刻意籠絡自己,這一層意思原本倒也沒有什麽,但是榮祿做地如此露骨,單單隻請自己一人,連陳卓都放在一邊,這裏麵的名堂就深多了。榮祿並不是不懂官場上的學問。此舉分明是故意讓陳卓和自己之間產生罅隙,彼此猜疑,逼得自己被皇上疑心,最後走投無路生生的倒向榮祿那邊。

    “既然是榮大人盛情相邀,為何不去啊?”似乎是看出了袁世凱心中的顧慮,徐世昌淡淡一笑,“飯局也罷,迷局也好。不過就是個局,慰庭隻需就局而不入局,誰又能奈你何?”

    袁世凱聽得一愣,有些困惑的望著徐世昌。“菊人兄此話,還是說的明白一點,世凱有些糊塗了。”

    “慰庭盡管放心赴宴,到時候他說什麽你聽什麽,他扔什麽你就接什麽。記住一點,一句實在話沒有。”徐世昌放下酒杯,正色說道。“以慰庭今日在新建陸軍中的地位,隻要慰庭你一日沒有表明你自己地態度,無論哪一邊都不會輕易罷手,反而會更加用力拉住你……你難道沒有看出來,風向就要變了,你慰庭現在成了香餑餑……”

    袁世凱偏著頭琢磨了半響,臉上卻還是有些顧慮的神情,“榮祿那邊我倒也不是特別擔心。反正他要掌管新建陸軍,眼下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就是我,關鍵是皇上那裏……眼前的新建陸軍,不要說是京城裏的那些個八旗兵,就是李中堂的淮軍,也未必是對手。你們說說看,皇上費盡心思擺弄出這支新建陸軍出來。到底下一步準備怎麽走呢?”

    這話問的有些深了。連徐世昌此時也皺緊了眉頭,低聲問道。“慰庭莫非聽到什麽風聲?難道皇上……”

    袁世凱搖了搖頭,徐世昌後麵那句沒有說出的話。袁世凱當然聽得出來裏麵地意思,“皇上的心思似乎不在這裏,我前些日子聽到一個消息,本來今冬明春準備撥給新建陸軍的部分武器彈藥,已經臨時被調運到錦州一帶,還有新近成立的陸軍參謀部,這些日子裏我總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似乎真的是要出大事了。”

    “我也聽段祺瑞提起過,這個參謀部現在整日裏都著編製什麽對日作戰的方案,大人,難道大清要和日本開戰了?”一旁的趙秉鈞也沉聲說道。

    袁世凱冷冷一笑,“我在朝鮮地時候就看出來了,日本人遲早是要動手的,而且必定從朝鮮開始,隻是這一仗什麽時候打,誰也說不清楚。”說著,他忽然抬起頭望著徐世昌問道,“菊人兄,倘若一旦開戰,我想帶新建陸軍第二鎮上去,不知道菊人兄如何看?”

    徐世昌望著袁世凱眼中閃爍跳躍的那份意思,並沒有急於回答。思忖片刻,忽然轉頭向楊士琦問道,“杏城,你兄長那邊可有什麽消息?”

    楊士琦的兄長楊士驤一直在李鴻章的北洋做事,袁世凱將楊士琦放到自己身邊,除了看重楊士琦的機敏靈活,多有心計外,還有一個原因也是想借此拉住李中堂那條線。

    聽到徐世昌的問,楊士琦當即回答道,“家兄近日曾有書信一封,談及李中堂對京城內的風雲變幻頗為憂慮,家兄還讓我將這幾個字帶給大人你,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

    這一句話,其實也就是李中堂的意思,袁世凱心中何嚐不知,隻是眼下的局麵,夾在太後和皇上之間,進退不能,左右為難,能往哪裏退啊。他寧願出去拚殺一場,也好過在這裏兩頭受氣。

    “中堂大人地意思是讓慰庭你靜觀其變……”徐世昌歎了口氣,眾人當中,隻有他最明白袁世凱的心思,做夢都盼著把軍隊拉出去,像當年李中堂依靠淮軍起家一樣,成就一番海闊天空的局麵,然而今時不同往日……

    “倘若一旦開戰,無論戰局如何變化,新建陸軍都有拱衛京畿的重任,即便要調動一部分軍隊,恐怕也不是慰庭你的第二鎮……”徐世昌目光一閃,“你想想看。太後會放心讓陳卓帶人留在京城外嗎?要動也是動陳卓。”

    袁世凱怔怔的坐了片刻,忽然站起身來,望著夜色中漫天地風雪,黯然地歎息了一聲,“當年日本人恨我袁世凱入骨,朝鮮事變地時候,伊藤博文和中堂大人交涉的第一個條件,就是撤換我袁世凱……可惜了。我袁世凱報國無門,報仇也無路啊……”

    話音未落,一個戈什哈躬身進來,在袁世凱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袁世凱頓時麵露驚異之色,還未來得及說話,一個人影已經緩步踱了進來。

    “袁大人把酒賞雪,好雅興啊……”吳紹基站在帳門口含笑說道。

    鬆林一側地背風的空地上。金正俊地手下人已經把殘雪清掃幹淨,整理出一大片幹爽的地方,一些人升起篝火,搭起了帳篷,剩下地則散落在林中的周圍,警惕的注視著身邊的一切動靜。

    剛一見麵,看到金正俊的人四下散開,手中的槍機都大張著。黑虎便立刻明白過來。他是在這條道上跑了多年的人了,如何瞧不出金正俊他們對自己的提防之心。心中不免一陣冷笑,這裏是自己地地盤,當真要動金正俊他們,就憑金正俊手下十來個人能抵什麽用。

    看在當年自己落難的時候,金正俊曾經搭過一把力的情分上,黑虎也不想過多計較,當即一揮手,讓自己帶來的人都回到屯子裏去,自己隻帶著兩個人去見金正俊他們。

    這樣一來。田中正雄和金正俊的戒備之心大減,也讓身邊的人都散開來。三個人圍聚在火堆旁,由金正俊居中介紹,慢慢的寒暄著,將話題轉到了正事上麵。

    “久聞黑虎君在東北一帶的聲名,今日一見果然是氣概非凡,讓人好生仰慕。這次我請金正俊帶我過來。就是想和黑虎君交個朋友……”田中正雄操著並不太熟練地中國話,非常客氣的說著。又向金正俊使了個眼色。

    金正俊立刻明白過來,輕輕一笑。雙手在空中拍了兩下,立刻便有兩人從馬背上卸下兩大包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沉沉的抬了過來。

    “這是田中君的一點心意,你看看……”金正俊笑著,讓人把包裹解開來。

    第一包東西倒也不算太過稀奇,都是些金銀珠寶玉器一類的,黑虎粗粗掃了一眼,倒也值很大一筆銀子,不過也沒怎麽放在心上。而第二包東西卻是著實讓黑虎眼前一亮,居然是十支嶄新澄亮的漏底五子快槍,連黃油都還沒有擦。這個東西對黑虎他們馬綹子來說可是好東西,特別是騎在馬背上,用起這個東西特別順手,現在整個隊伍裏麵也不多,不是有錢就能夠買得到的。

    黑虎大為詫異的望著田中正雄說道,“當年我被朝廷追剿受了傷,逃過鴨綠江那邊是金正俊兄弟救的我,我欠他一個人情,你是他地朋友,有什麽需要我黑虎做的,就盡管明言,這麽重的禮反倒是見外了。”

    “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這隻是見麵禮……”田中正雄用木棍撥弄著火堆,淡淡的說道,“我知道,你們的旗號在整個東北境內都是叫得響的,我有一些朋友準備從朝鮮那邊過來,做點買賣帶點貨,想拜托黑虎君多多關照一下。”

    “這沒有問題,什麽時候到,走哪條路,你言語一聲,我安排手下的兄弟去接應,保證你人貨平安。”黑虎一拍胸口說道,著東北地地境上,這點小事對他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麽。

    田中正雄微微一笑,用力搓了搓手說道,“我那些朋友是初次走這條道,沒有什麽經驗,為謹慎小心一點,我想請黑虎君幫個小忙,讓人幫我打聽一下,從鴨綠江一路過來到牛莊附近,清國朝廷有多少駐軍,都在哪些位置,兵力部署情況怎麽樣,他們心裏有了數,也好繞開,免得撞上生意外。”

    黑虎聽地一愣,盯著田中正雄竟是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見黑虎一臉怔忡的神情,田中正雄並不著急,放下手中地木棍,非常誠懇的樣子,“我地朋友都是生意人,比不得你們經常跑這條道,什麽情況都清楚,他們是什麽都不懂,所以要加倍小心謹慎。說得難聽一點,我信任黑虎君,他們卻未必,所以他們願意高價購買你們清國朝廷從鴨綠江過來的整個兵力布防情況,黑虎君有什麽條件盡管開口,我都可以代他們做主的……”

    “你的朋友究竟是做什麽的?”黑虎忍不住脫口而出道。

    “黑虎君,每條道都有每條道的規矩,這些東西你比我清楚,是不能隨便打聽的。他們願意出高價,對你們來說也不用擔什麽風險,不知道意下如何啊?”田中正雄目光深沉的注視著黑虎。

    眼下帝國即將和清國開戰的消息說絕不能泄露半點的,至於他選擇的這個理由,他相信麵前這個精悍的二當家肯定不會相信,他要的就是試探一下黑虎的態度,一旦戰爭爆,能夠把黑虎這樣的馬綹子綁著帝國的戰車上,自己的目的就達到了。

    “我們的人最多了解九連城、鳳凰城到連山關一帶的情況,別的地方就不是我們的地盤了,不好踏過界……”黑虎遲疑了一下,目光閃爍的說道。

    他當然不會相信田中正雄編出的這些話,也不知道麵前這個日本人弄這些東西幹嘛,不過這樣的好事的確不用擔什麽風險,花什麽力氣,至於朝廷,幹自己鳥事。

    “很好,就是這些也行。”田中正雄很幹脆的點了點頭。“半個月後我會派人來拿,價錢你說了就算,黑虎君如此爽快,以後我相信我們還有很多合作的地方。”

    田中正雄微笑著站起身來,望著白茫茫的一片起伏的群山鬆林,深深的吸了口氣。這片富饒的土地,看上去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