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 你的天堂,我的地獄

字數:116485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你的天堂,我的地獄最新章節!

    出乎陳綏寧意外的是,清晨醒來的時候,手機裏什麽信息都沒有。他本以為能收到一兩道留言,譬如助理給他留言“許小姐已經到了,就住在隔壁房間”或者“昨晚的機票沒有訂到,她今天上午才到”。他獨自在床上靠了一會兒,披了睡袍起來,洗完澡,又用完早餐,助手的電話才打進來。

    顯然他的助理比任何人都了解老板的心意,在交代完今天的行程之後,狀似不經意的說:“許小姐昨晚關機,聯係不到。”言下之意,便是她沒有趕過來。陳綏寧低頭喝著茶,“嗯”了一聲。

    這一天行程忙碌,會議間歇,助理看了看拿手支著下頜的陳綏寧,走過去在他耳邊說:“柏林到了。”

    他笑著站起身來,似乎還喃喃說了句:“這小子,現在才來。”

    柏林是風塵仆仆的趕來的,衣服未換。他的習慣素來如此,總要先將工作上的事務解決,才會鬆一口氣。陳綏寧見他眼下淡淡的青色,笑了笑說:“先去休息吧,待會兒還有個晚宴,我們一起去。”

    夜色漸漸沉降下來,柏林的助理提醒他晚宴的時間差不多快到了,卻看見這個年輕人靜靜地站在窗前,一手插在口袋,一手還拿著手機,不知在想些什麽。

    在OME的高層中,這個上司真的算得上極好相處。他簡直難以想象假若陳綏寧是自己的上司,他……有可能會和下屬們一起出去吃涮鍋唱KTV麽?

    老大——”他又提醒了一次,“差不多了。”

    柏林伸手將自己的領帶扯下來,隨手扔在沙發上,笑笑說:“幫我想個理由應付下老大,我有事。”

    半個小時之後,陳綏寧在人群的簇擁中,聽到助理在自己耳邊輕輕的說:“柏先生身體不舒服,不過來了。”

    他點了點頭。

    還有……”助手躊躇了片刻,這個空當,已經有人擠過來,滿臉帶笑的與陳綏寧寒暄。他不得不等了一會兒,又壓低了聲音說,“許小姐一個小時前下了飛機。不過——她沒有入住您吩咐預定的酒店。”

    修長的手指間還持著的長腳酒杯,他漫不經心的晃了晃,淡金色的液體一層層的洌灩開。隻是他並沒有說什麽,點了點頭:“知道了。”

    宴席結束之前,主人向他致意:“陳先生,合作愉快。”他亦風度翩翩的舉杯,杯中液體微微沾唇,便放了下來,拿過侍者手中的白色手絹拭了拭唇,便離開了。

    汽車飛馳在這座陌生城市的大街上,陳綏寧坐在後座,暗色幾乎隱去了他所有的表情。綠燈轉跳成紅燈,車身微微一頓,他忽然開口,卻報了另一家酒店的名字。

    初秋的天氣,淅淅瀝瀝的開始下雨,蜿蜒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痕。雨刷有一下沒一下的刮過玻璃,前邊車輛的尾燈迷離出許多紅黃相疊微帶暖色的光暈。年輕男人先從出租車上下來,並未讓門童接手,自己打開傘,一手扶著門,體貼的等著女生出來。他並未與她靠得很近,卻始終注意著不讓雨絲飄進來。

    大堂吧裏放著柔緩的音樂,佳南要了一壺大紅袍,親自執了茶具,將一杯香馥的茶水遞給柏林。他的視線一直落在她那雙靈巧纖長的手上,直到接過來,才笑了笑:“謝謝。”

    其實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麵了——之前的新聞炒得沸沸揚揚,一日之後便又銷聲匿跡。那時他在外地差旅,打電話過去,卻始終關機。柏林心底不是沒有擔心,卻因為兩人關係隔了一層,始終無法真正的去找到她,畢竟那時,她對自己說了那樣一番話。

    彼時他的沉默,是對她最後的尊重。

    隻是今天看起來,許佳南似乎不像是他認識的那個女生了。她好像習慣了用笑來掩藏什麽,以前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眼神,如今竟然也像是墨藍的海水,令他想起了從來都是深不可測的陳綏寧。

    那麽,謝謝你還願意來見我。”佳南抿了口茶,忽然想起了最後一次見他時自己狼狽的樣子,忍不住自嘲地翹起了唇角。

    年輕的男人原本是穿著一套極為正式貼身的黑色西服,隻因出門的時候扯掉了領帶,帶出幾分休閑的意味,加之短短的頭發,襯得眉宇極為俊朗。他一笑間露出雪白的牙齒:“沒什麽。”

    那麽之前我拜托你的事,也謝謝你了。”佳南抬起頭,額發便落下來,眼睛完成了很好看的月牙形。

    他沉默了一會,點頭答應了,最後卻忍不住說:“佳南……”

    佳南迎上他的目光,卻隻是明快一笑:“你知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隻是煩勞你牽線。假如實在為難,也沒有關係。”

    柏林注視她良久,才點頭說:“我知道了。”

    她便站起來:“那麽就這樣吧。耽誤你這麽久,真不好意思。”

    他亦站起來,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低聲說:“不要勉強。”

    她衝他笑一笑,慢慢的轉身離開,時間似乎有些膠滯,柏林幾乎能看到她轉身時微微擺起的裙角,他隻覺得……看不透她。她父親重病,濱海險些易主,而她如今請他從中斡旋,間接的表達了想要與博列尼重新談合作的意向——她想做什麽?

    柏林倏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她在飛機上蹙著眉頭,睡姿亦是楚楚可憐。而現在,一年不到的時間,物是人非。

    佳南訂的是普通的標間,她將房卡插入取電,又燒上水,這才從行李箱中裏拿出了一小塊普洱茶餅。

    門上扣扣扣三聲,不多不少,不急不緩,想必來的人總是這樣鎮定自若。佳南唇角微微一勾,卻並不著急站起來,仔細的將茶分好,才打開門。

    陳綏寧站在門口,沒有慍色,一樣微微笑著,淺色襯衣與深色西褲,清貴逼人。

    她亦若無其事的側身讓他進來,抿唇笑了笑:“來得正好,水剛剛燒開。”自顧自的端起水壺,輕輕澆注在杯中,洗了洗茶,又注上第二杯,才遞給陳綏寧。

    他看著她從容不迫的動作,目光卻落在她右手手指上那串褐色的尚未痊愈的燙傷皮肉上。一時間誰都沒說話,隻有瓷杯中氤氳起一團暖氣,冉冉在兩人間升起。

    是在等我?”他伸手摸摸她的頭發,難得笑眯眯的問。

    你再不來找我,我就要睡覺了。”佳南打了個哈欠,懶懶撥開他的手,語氣微嗔。

    她虛情假意,他亦恍然不覺:“怎麽不住我幫你安排的地方?”

    你那裏?人太多了,你老婆剛生了孩子。人言可畏。”

    又不是翡海。”陳綏寧靠在沙發上,深深看著她,“你怕別人……現在倒不怕我了麽?”

    她捕捉到他眼神深處的鋒銳,抿唇笑了笑:“怎麽,我和柏林見了一麵,你會生氣嗎?”

    燈光淺淺落下來,佳南穿著柔和色係的雪紡掐腰連衣裙,烏發明眸,臉部的輪廓都顯得異常柔和,而這樣的輕聲軟語,亦是他強錮她在身邊後,她頭一次這樣說話——陳綏寧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伸手將她拉進懷裏,慢慢的說:“知道我會生氣,你還是要見他?”

    公事。”她感受到他的掌心溫柔的摩挲在自己的發間,亦懶洋洋的閉了眼睛,仿佛是一直倦了的貓咪,“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若有所思的說,“有什麽事你要他幫忙,而不找我?”

    比如說報複你什麽的……”佳南依舊閉著眼睛,愈發覺得倦澀,隻喃喃地說。

    是嗎?”他越發覺得興味,索性伸手搖搖她,“怎麽報複?”

    不是啦,我隻是找他幫忙與博列尼牽個線。他們可以和邵勳合作,也就能和我合作。”

    陳綏寧皺了皺眉:“合作什麽?”

    沙發並不算大,她微微一動,半個身子便幾乎伏在他身上,隻隔了兩層薄薄的布料,彼此的肌膚都溫熱。

    你知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假若不是像之前的惡意收購,我樂意與他們談一談。”她輕聲說,像是帶了無限疲倦,“我不想管了。”

    最後一句帶了不耐煩與驕縱任性,倒真像是以前的許佳南。陳綏寧的手不輕不重的撫在她的後背,闔上眼睛想了一會兒,才淡淡的笑:“起來,去床上好好睡。”

    她“唔”了一聲,懶懶的依舊沒動。陳綏寧無奈,將她抱起來,放在床上,隻留下一盞床燈,轉身去了浴室。

    因是標準間,兩張床都不算大。陳綏寧出來的時候隻穿了一件浴袍,走到佳南身邊,躺了下去。她閉著眼睛,呼吸平緩,已經睡熟,他這樣一打擾,她便皺了皺眉,不知喃喃說了句什麽,便翻了個身。

    陳綏寧笑了笑,讓她的頭枕在自己手臂上,將她抱在懷裏,唇角似有似無的貼在她的眉心間,亦閉上了眼睛。

    這個夜晚安靜而綿長,身邊的人已經熟睡,而她縮在他的懷裏,依然是平穩地呼吸,隻有眼睛卻是一直睜著的,異常的明亮。

    清晨醒過來,佳南一側身,身邊他還躺著,半摟著自己,吻了吻她的眉梢:“醒了?”

    她的表情還有些懵懂,似乎一時間忘了這是什麽地方。

    幫我去拿衣服。”

    呃?”

    乖,快送來了。”他輕輕拍拍她的臉頰,“昨天過來的時候,什麽都沒帶。”

    佳南“哦”了一聲,剛剛洗漱完畢,就有人來摁門鈴。她取了過來,扔給他,言笑晏晏:“今天忙嗎?”

    他說了句“還好”,一邊慢條斯理的整理自己,看著她坐在鏡前化妝。佳南隻刷了刷睫毛便沒再讓他等,一道坐了電梯去吃早餐。

    頂樓的旋轉餐廳中,他展開一份報紙放在膝上,抿了口清咖啡:“我們談談。”

    她眉目不動:“談什麽?”

    既然不想管了,那麽不如將濱海山莊讓給OME。和博列尼談,他們隻會出價更低。”清晨的陽光下,他的眉目熠熠,白襯衣外鬆鬆套著一件淺咖色毛衫,雲淡風輕地說,“至少我還能照顧你。”

    佳南皺了皺眉:“為什麽?”

    她的困惑顯而易見,陳綏寧反倒笑了,傾身過去:“關北開張在即,你說呢?”

    哪怕濱海不懼關北的競爭,對方卻會咬緊這一點壓價,不會鬆口。

    她秀氣的眉頭皺得更緊,纖長的手指攏著溫熱的豆漿,一時間不開口。

    他便閑閑移開目光,自顧自的去看報紙了。

    OME悄無聲息的籌備關北酒店這麽久,假如收購濱海……你們之前的策略不就要大動?”

    他聳聳肩,臉上的笑意淡淡,仿佛是在與她調情:“是有些麻煩,不過你若一直這麽乖,我不介意更麻煩一些。”

    佳南托腮望向窗外,想了許久,嫣然一笑:“還是說你早就想好了……我不會拒絕?”

    而她的內心,遠沒有外邊那樣風和日麗——若是在父親出事的時候他提出這樣的建議,自己一定魚死網破;而現在的心境不再如當初那麽決絕激動,權衡利弊,倒是有可能同意。

    他果然將每一個細節都拿捏得無可挑剔。

    佳南唇角噙了一絲微笑,抬眸望向他:“你讓我再考慮考慮。”

    時間不多了。”陳綏寧依舊沒抬頭,隻是好心的告訴她,“關北一開業,什麽都難說了。”

    佳南依舊是怔怔的看著窗外,像是無意,隨口說:“原來你要的是這個。”

    輾轉這麽久,所謂愛恨,假若隻是用這樣一座酒店來衡量,倒也實惠簡單。

    他放下報紙,語氣半真半假:“不,小囡,我要的更多。”

    她便回頭看他,唇角彎成極柔美的弧度:“連我都是你的,還不夠麽?”

    窗外的陽光這樣耀眼,可陳綏寧的目光極黝黑深邃,落不進分毫。他看著她許久,似是在審視,可她始終快活的笑著,眼神中還夾雜著絲絲慵懶——甜美如斯,哪怕是鴆毒,卻也能讓人一口飲盡了。

    他的笑意便從眼神深處蔓延開,那一瞬間,佳南竟有一種感覺,仿佛以前那個陳綏寧又回來了。隻是她很快低下頭,喝了一口白粥,覺得自己剛才那絲錯覺真是可笑。旋即又為此刻自己依舊清醒而高興。

    假若連虛與委蛇都不再是難事——那麽,許佳南,你早已不再是以前那個懦弱的你了。

    她在心底一字一句的告訴自己。

    佳南隱隱約約被一絲燈光驚醒時,有些遲鈍的半支起身子,這個不算大的房間裏,隻有梳妝台邊亮起了一盞小小的燈光。

    有人很快的走來,在床邊坐下,拿五指擋在了她眼前,低笑著說:“吵醒你了?”

    他的指節修長,帶著淡淡的薄荷味道,或許還有幾分從屋外帶來的涼意,激得她略略清醒了一些。

    雙膝屈起來,又將臉埋在了被子裏,這才模模糊糊想起來,吃完早餐,陳綏寧出去辦公,而她回到房間,混混沉沉的倒頭就睡,直到此刻。

    他的手指輕巧的替她撥開微微有些濡濕的額發,順勢滑到下頜處,不輕不重的強迫她抬起臉,深邃的眸色與她對視:“做噩夢了?”

    佳南推開他的手,有些疲倦的靠著他的肩膀:“幾點了?”

    下午兩點。”她的身體柔軟且帶著甜甜的乳香,陳綏寧唇角微翹,一字一句,“昨晚沒睡好麽?”

    她分辨不出他的言語中是否帶著其他的含義,隻是伸手攬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口,抱怨說:“我餓了。”雙手伏在他的腰間,亦是微微一緊,仿佛是小小的懲戒。他便無奈笑了笑:“起來,換了衣服我們出去吃飯。”

    他便起身放開她,依舊坐回桌邊低頭查看文件。

    佳南隨便找了一套換洗的衣服,趿著拖鞋去衛生間換衣服。隻踏進半步,便忍不住探頭問:“你……洗過澡了?”

    這個浴室不比套間的,隻能淋浴,此刻一地的水漬,無處落腳。佳南有些狼狽的重新出來,看見陳綏寧略帶興味的目光:“為什麽要躲在裏邊換衣服?”

    她躊躇了一下,卻沒說話。

    我不看就是了。”他似乎在強忍一絲笑意,卻極守諾言的背對著她,不曾回頭。

    房間裏靜悄悄的,隻有他一頁頁翻過合同紙張的聲音,以及衣服窸窸窣窣的聲響。他的手指輕輕的在桌上敲擊,卻並沒有回頭,隻是不經意間抬起眼眸,卻見到梳妝鏡中,她正反手扣著內衣,有些手忙腳亂。

    他顯然還是不夠紳士,至少“非禮勿視”這樣的準則在陳綏寧看來,是很荒謬的,於是微微抬頭,大大方方的欣賞她線條柔和、膚色晶瑩雪白的後背,在她察覺之前,已經站在她的身後。

    佳南正在和那套新買的內衣搏鬥,全然沒有想到他的突然出現在自己背後。

    你——”

    寶貝,放鬆……”他一手扶著她的小腹,極盡曖昧地讓她靠近自己懷裏,另一隻手卻觸到內衣的搭扣,低聲笑著,“我不是故意偷看,隻是覺得——你需要幫忙。”

    需要幫忙”的後果,便是拉著她倒在床褥間。佳南掙紮了一下,卻沒有掙開,隻能微微側過頭避開他的吻,悶聲說:“你弄痛我了。”

    嗯?”

    她抬起手臂,給他看那條紅紅的劃痕。

    是他的袖扣。

    sorry……”他的聲音有些暗啞,薄唇停在她鎖骨的凹陷處,吮吸得那塊肌膚有些微的灼熱感。

    她索性躺著一動不動,看這他解開襯衣的扣子,語氣楚楚可憐:“可是我餓了。”

    ……那也得先喂飽我。”

    窗外的秋雨依舊淅淅瀝瀝的在下,這座陌生城市浸淫在一種朦朦朧朧的水光之間。房間卻是恒溫,衣服落滿一地。佳南側身去夠電話訂餐,被子從肩膀上滑落下來,露出一片細膩雪膚。他不依不饒的跟過去,薄唇摩挲而過,似乎還是沒有盡興。

    佳南的聲音有氣無力:“喂,我真的快餓死了,別鬧。”

    他終於放開她,起身穿衣,恰好服務員送來餐點,他便接了過來,難得體貼的放在床邊。

    我們在這裏呆多久?”佳南穿好衣服,盤了腿在床上,對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鮮蝦雲吞,食指大動。

    後天回去吧。”他想了想,“柏林也在這裏,很多事不用我親自去管。”

    聽到那個名字,佳南隻是淡淡“哦”了一聲,麵色無異。陳綏寧一雙深秀明亮的眼睛卻似乎幽邃了幾分,想起那時他強逼她回到自己身邊,那個晚上她因為柏林的一個電話而失聲痛哭。

    丫頭,想不到,你現在這麽薄情。”他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房間裏充滿了一種暖洋洋的香氣,她卻沒有讓他將這句話說完,討好的舀了一勺湯到他唇邊,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你喝一口,真好喝!”

    語氣欣喜得像是個孩子,他隔著那一勺微微蒸騰起的熱氣,看到她秀美的五官,便從善如流的喝了下去,伸手撫了撫她的頭:“吃完我們出去走走。”

    看電影?”佳南有些啼笑皆非的看著屏幕上滾動著的一條條影訊,忍不住想提醒他,他宅子裏那座設有四十五座的家庭影院,音響視覺效果,絕對不會比影城差。當然,她很快想起來,其實在他結婚之後,她再也沒有去過那裏了,於是乖覺的點頭:“好。”

    適合的場次隻有一部好萊塢的槍戰片,佳南在路過某張海報的時候腳步頓了頓。

    他隨意的攬著她的肩膀,斜睨了一眼:“等一會兒也行。”

    最後還是等了半個小時,才等到《玩具總動員》的終結版。

    大廳裏並不算安靜,因為有許多孩子,總有些吵鬧聲,和窸窸窣窣吃爆米花的聲音。陳綏寧期間還起身去外邊接了幾次電話,佳南並沒有太在意。

    散場的時候,影院的商城裏正在販售紀念版卡通玩具。

    喜歡哪個?”他的語氣仿佛是在哄一個孩子。

    大熊。”佳南怔了怔,“可惜是反派角色,沒有紀念版。”

    那隻曾經受盡主人寵愛的、渾身都散發著甜美水果香氣的泰迪熊,受盡折磨回到“家中”時,才知道小主人早就有了一個替代品。一切寵愛不過是眨眼浮雲,它的堅持不過是笑話,多麽諷刺。

    它變得這樣暴戾,難道不對麽?

    這個答案或許有些意外,陳綏寧微微眯起眼睛,清亮的目光中有些審量的意味。

    她卻嫣然一笑:“門口為什麽這麽多人?”

    時近午夜,影院的門口卻排起長龍,影迷們瘋狂的尖叫聲一波接著一波。

    原來是某部新片的首映,男女主角都是人氣超高的當紅偶像,主創人員齊齊到場,盛況空前。

    佳南看著那些聲勢浩大的宣傳攻勢,挽著陳綏寧的手臂略微緊了緊,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原來你是來帶我看這個?”

    陳綏的目光卻落在海報上一身民國少女打扮的安琪身上,看似專注地樣子,卻隻注意到佳南語氣中那絲冷冷的調侃。

    影迷們的尖叫聲更大了,微涼的秋雨中,一身白色小禮裙的安琪在許多人的簇擁下走進了影院大廳。

    佳南輕輕笑了聲:“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然後改變了這個女大學生的一生。

    他沉默地看她一眼,陌生的城市,這樣巧合,似乎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含義。

    對了……”佳南對他眨了眨眼睛,神色間看不出絲毫的慍意,笑得卻越發燦爛了,“下次,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這樣試探我了?”

    他的眸色幾乎在瞬間冷淡下來,隻淡淡的重複了她的話:“試探?”

    佳南此刻的笑容依然無辜甜美:“怎樣做才是對自己好,我很清楚。就算不為自己,我也會為爸爸和濱海考慮。”

    他教她的話,她記得很清楚,此刻原樣奉還。

    她看著他微笑,隻是清楚的明白,與這俊美的外表不同,他已經被她激怒了。

    那麽讓我看著柏林和你一起回到酒店,算不算試探?”他勾著唇角,語氣帶著幾分淩厲。

    我們很清白。”她一早向他交待過了一切,“你和她不一樣。”

    那麽,我也告訴你——想要試探你可以有很多種方法。”他似笑非笑,像是沒有聽見後半截話,“我不會連兩張首映的電影票都舍不得。”

    這一晚沒有人再開口說話。他徑直將她帶回自己住的酒店,然後自顧自的去看公文。佳南睡下去的時候,一張大床還是空落落的,臥室外卻響起砰的關門上。

    之前粉飾太平的感覺很糟糕,還不如這樣彼此冷漠,佳南卷起了被子,睡得異常深沉。

    翌日陳綏寧回來的時候,佳南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剛剛洗過澡的緣故,還素著一張臉,陽光落進來,肌膚透著粉紅,晶瑩透白。

    今天回去嗎?”她依舊笑盈盈的,似乎忘了昨晚發生過什麽。

    怎麽?”

    安琪約我出去見麵。”她晃了晃手機,老老實實的說,“我覺得很意外。”

    下午的飛機,你有時間。”他若無其事,“隨你。”

    佳南定定地看著他數秒,隻是那張英俊的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

    好吧,我去。”她低聲嘟囔,“可是見完之後,我不想上頭條。”

    他探身過去吻吻她的額頭,卻一言不發。

    咖啡店剛剛開門,服務生剛剛擦拭過的落地玻璃異常的明淨,光線柔和,且人又不多,僅有的數位顧客的腳步聲便異常的清晰。

    那邊卡座可以嗎?”

    戴著墨鏡的女生搖了搖頭:“這裏就可以了。”她取下墨鏡,露出一張脂粉不施的臉,有些抱歉的笑了笑,“我討厭狗仔。”

    佳南卻微微笑了笑:“可是你約我出來?”

    安琪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我讓經紀人試著聯係你,居然真的找到你了。”

    佳南心不在焉地用手中的銀勺撥弄著漂浮在咖啡上的那層巧克力,有些好奇她會和自己聊些什麽。

    其實我隻是想謝謝你。”安琪依舊笑盈盈的,“畢竟這麽巧,昨天恰好在影院看到你了。”

    謝謝我?”佳南抿了抿唇,盡管唇角微微翹了起來,可是眼神中倏無笑意,“你恐怕……謝錯人了吧。”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大概不會被人注意到。”安琪一雙漂亮的眼睛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有些自嘲地笑笑,“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有什麽話,不妨直說吧。”佳南輕輕咳嗽一聲,抬起眸子與她對視,“說真的,我們兩個坐在一起,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安琪怔了怔,似乎不知道怎麽接口。

    或者換個詞,是難堪。”她淡淡的說,“是陳綏寧讓你來找我談談?談什麽?他讓你來指導我,怎麽樣才能把一項‘特殊’的工作做得更好?”

    不——不是。”安琪似乎聽懂了“特殊工作”的含義,微微漲紅了臉,“不是他找我來的。我隻是……想和你談談。”

    佳南挑了挑眉梢,或許她可以相信眼前這個女孩的說辭,不過她也可以確信,安琪說的,也一定是陳綏寧允許她說的話。

    考慮好了麽?”飛機上陳綏寧一邊翻著雜誌,側身望向佳南,“酒店的事。”

    自從見了安琪回來,佳南的心情似乎特別的好,伸手拉了拉蓋在身上的毛毯,答非所問:“我回去再給你答複。”

    他一雙深長明秀的眼睛在她身上頓了數秒,薄唇輕輕動了動,最後卻隻是一笑,什麽都沒說。

    佳南隻睡了一會兒,就被飛機異常的顛簸給吵醒了。機艙裏燈光忽明忽暗的閃了一陣,空姐有些急促的廣播通知飛機遇到強氣流,一時間無法降落,請各位乘客安心等待。

    陳綏寧側過臉,看到佳南蒼白的臉色,忍不住探身過去:“安全帶係好了?”

    她咬著唇不說話。

    又是一下劇烈的顛簸,佳南的臉色近乎慘白,手指緊緊摳著毛毯,一句話都不說。

    座位設置的問題,彼此隔得有些遠,陳綏寧的表情比她放鬆得多,他隻是靜靜地伸出手,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摩挲了數下。

    盡管頭等艙裏並沒有什麽人,可是人心浮動的時候,哪怕是再靜謐的空間,也會顯得嘈雜。她忽然聽見陳綏寧壓得很低的聲音:“害怕嗎?”

    怕什麽?

    怕死?

    她的唇抿得像是一條筆直鋒銳的線,發絲垂落下來,一聲不吭。

    他隻當她是害怕,十指微微用力,與她交扣,良久,才輕聲說:“別怕。”

    你知道我今天聽到最好笑的笑話是什麽?”她突然回過頭,答非所問的說,眉峰微微揚起,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有幾分笑意。

    什麽?”

    她的眼光讓他覺得不舒服,卻又說不出來,到底是為什麽。

    其實也沒什麽。”佳南的臉頰上有些病態的嫣紅,“安琪和我聊天的時候提到的,她年紀小,還像個孩子,有些話幼稚得可笑。”

    你們說了什麽?”

    都是些閑聊。”佳南卻不願再細說下去了,目光落在他修長的手指上,輕輕一笑,“那些話我年輕的時候也信過,後來才知道那是天真。”

    他不禁失笑。其實在自己眼裏,佳南才是個孩子吧。從一開始,他便能輕而易舉地掌控她的喜怒,可是現在,那些刻意迎合自己的舉動,或者若有若無的淡漠言語,都是以前那個清澈見底的許佳南所沒有的——也是自己強迫她……成了這樣的。

    這一刻,哪怕是習慣了運籌帷幄的陳綏寧,心底也隱隱有一絲茫然,看不清她與他的結局,究竟會變成什麽樣。

    他沉靜地移開了目光,亦拿開自己的手,直到飛機降落,都沒有再說話。

    飛機在空中盤旋了近四十分鍾,終於安全降落。走出機艙的時候,每個人都臉色蒼白。佳南甚至幹嘔了半天,或許是因為沒吃東西的緣故,倒吐不出什麽。陳綏寧冷眼看了許久,忽然說:“讓醫生檢查一下。”

    她便搖頭:“暈機,一會兒就好了。”

    陳綏寧淡淡看她一眼,似乎還想說什麽,手機卻響起了。佳南聽到他提到了數次孩子,知道是舒淩打來的,便識趣的與他分開,自己獨自走了普通出口。

    司機等在出口,回頭看她一眼:“許小姐,明天預約了醫生,我來接你吧。”

    什麽醫生?”

    陳先生吩咐的。”

    佳南怔了怔,冷冷地笑了笑:“不用。”

    司機回頭看她一眼,她低頭玩著手機:“我會和他說。”

    纖細的手指撫在鍵盤上,到底還是很快的打下一行字,然後毫不猶豫的發送。

    放心,我一直在吃藥。”

    因為是自然生產,舒淩已經出院。陳綏寧踏進臥室的時候,孩子正在媽媽懷裏,哭得異常響亮。

    他悄然站在旁邊,而舒淩將孩子哄得睡著,交給了保姆,才笑意盈盈抬頭:“回來了?”

    他點了點頭,在她床邊坐下,俊朗的眉宇間有幾分疲倦。

    我以為你這幾天不會見她,怎麽又把她叫去了?”舒淩秀麗的臉上帶了幾分疑惑,他向來殺伐決斷,做事不會這樣沒有章法。

    你……改變主意了麽?”她見他沉默,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你怎麽會知道她也去了?”他倏然抬眼,目光異常銳利。

    舒淩沉默了一會兒,側身從床頭櫃取出了一疊照片。

    哪來的?”他看完,漫不經心的問。

    舒淩難得有一絲尷尬,輕輕咳嗽了一聲:“抱歉,是……我爸爸找人跟的。”

    他“哦”了一聲,並不驚訝,目光卻依然落在最上邊的那一張上。

    自己攬著她的腰,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眼神竟這樣溫和。她穿著碎花裙和乳白色的開襟外套,正對著鏡頭,唇角微微勾起,像是在笑,可是深處卻分明冰涼徹骨。

    悚然心驚。

    他將她留在身邊,難道不是為了折磨麽?

    從什麽時候開始,仿佛忘了最初的目的,他跨越了界限,恍惚間回到從前;而任她一步步的走到了自己的位置。

    一時間心浮氣躁,說不出話來,手機卻震了震。

    是一條短信。

    放心,我一直在吃藥。”

    臉色倏然一冷,陳綏寧抿了抿唇,那一刻無數思緒翻滾,讓他回到那一天——他新婚,而她蜷縮在車上,淚眼婆娑的望向自己,求他送自己去醫院。

    那時的自己,是真正的心如鐵石。又或許早就知道許佳南慣用的撒嬌伎倆,於是並不在意,隻是讓人將她送走。半路上遇上了沈容,助手便將人交了過去。至於之後的事,他既然不想知道,便沒有人再告訴他。

    如果不是她親口這樣說,他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個孩子的存在。

    舒淩,如果我和她……一開始就有了孩子,你說會怎麽樣?”他有些突兀的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啊?”舒淩怔了怔,旋即一笑,“你不會做這種事。”

    他的沉默不言讓舒淩認識到,他說的不僅僅是一個假設,或許……真的是事實。

    而眼前這個男人,他所袒露的種種,更像是茫然無措。

    什麽時候?”

    我們結婚的那兩天。”

    原來是那幾天——舒淩悵然歎了口氣,他自顧不暇的那幾天,難怪他一直不知道,直到現在才心神不定。又或者……對於陳綏寧來說,是他一直在拒絕知道和許佳南有關的事吧?就像他一直在做的那樣,自欺欺人的拒絕承認他們在一起的那段時光。

    那……或許取決於,你究竟是愛一個人多些,還是恨一個人多些吧。”她輕聲說,“那麽陳綏寧,我問你,現在呢,假如現在她有了孩子,你會很高興麽?”

    燈光下,這個年輕的男人垂下目光,掌心中的手機已經微熱。

    收到短信時的憤怒……和深深地失望——這兩種情緒這樣強烈,以至於想到了看見她幹嘔時,自己心底隱隱的喜悅。

    時光凝稠,似是能滴下水來,走得異常的緩慢。

    他從那樣的情緒中抽身而出時,眼神重複清明,淡淡的說:“不會。”

    舒淩認真的看著他,突然笑得不可抑製:“陳綏寧,在我麵前,你還要自欺欺人麽?”

    他冷冷哼了一聲,想要反駁,卻忽然覺得,這一刻的自己……真的有幾分尷尬。

    時光飛速的刷新至深秋,佳南與陳綏寧都在翡海,彼此間的聯係卻淡薄得如同一場秋雨後,梧桐樹光禿的枝椏,蕭索寒涼。

    許佳南偶爾在電視上見到他,年輕男人的事業似乎是攀至了巔峰,哪怕隻是隨意的坐著,依舊氣勢淩人。她麵對著這張既陌生又熟悉的麵孔,也會微微晃神。

    關北酒店開業在即,這個節骨眼上,柏林也帶回了消息,博列尼依然對濱海很感興趣,但是對濱海的資產評估報告有些不滿,要求由自己的團隊重新進行審核。

    佳南答應了,又對柏林道了謝,說:“你幫我帶話,會覺得為難麽?”

    對方大咧咧的笑了笑:“我隻是幫朋友的忙,沒什麽。”頓了頓,聲音又有些狡黠,“既然雙方都感興趣,你倒可以漁翁得利了。”

    佳南淺淺一笑,卻轉了話題問:“今晚關北的體驗夜,你去不去?”

    你收到邀請函了?”

    嗯,在考慮要不要去。”

    去吧,反正我們都是單身。不如結伴去。”

    掛了電話,佳南拿指尖揉了揉眉心中央,秘書在門口小聲的提醒她:“許經理,有客房部VIP的電話,指明要找你。”

    佳南按下內線,聽到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清亮柔和:“是許小姐麽?”

    很少有人將“許小姐”這三個字如她一般,說得溫和淡然,沒有起伏,仿佛隻是點頭之交,所有的情誼糾纏也隻是擦肩而過。

    可她們實際上的關係,卻是一個男人家中的妻子,與外邊的情婦。

    佳南忍不住嘲諷的笑了笑,舒淩來找自己,又是為了什麽?

    下午不知你有空麽?”舒淩聽她不說話,便續道,“好久沒見了,一起喝個茶好麽?”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點頭說:“好。”

    那麽一會兒見。”舒淩想了想,又說,“你兩點之後過來,比較方便。”

    恰好舒淩所在的那幢小樓正在進行例行的安檢,佳南索性便早些過去。這幢樓其實不算大,當年這一片是某國租界,留下了各色洋房,濱海酒店的數套總統套房都是由這樣的洋房改造而成。這樣的住處總凝著一層曆史風韻在,遠勝所謂的奢華。

    職工樓梯在極隱蔽的一處所在,佳南走到一半的時候,在樓梯那扇小窗前停下了。

    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小樓的後院,深秋的陽光深淺不一的落下來,將那方精心保養的草地洇出淡淡水紋,上邊鋪了一塊極大的絨毯,笑聲一陣陣的傳來。

    數個月大的孩子穿了粉藍的小衣裳,似乎在努力地翻身,卻因為屢次都不成功,揮舞著胖胖的手腳,發起了脾氣。一旁他的母親垂眸看著他,隻笑盈盈的,卻不幫忙。於是旁邊那個男人變伸手將孩子抱了起來,舉在自己身前,側頭看了妻子一眼,很是無奈。

    孩子咯咯咯的笑了起來,小手去抓爸爸的衣袖,年輕男人不知想起了什麽,將孩子放回妻子手中,小心翼翼地解開了襯衣的上那對白金袖扣,又將袖子卷了上去,才說:“我來抱。”

    佳南站在那裏,看了很久。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陳綏寧笑得這樣開心了,這個男人總是內斂,偶爾鋒芒閃露,仿佛他的世界很少有溫情。可是對著孩子,他卻像是一個大男孩,小心翼翼地維護,毫無保留。

    原來這樣的人,還能做個好父親。

    心底有一絲酸澀麽?

    是有的吧?她無法否認這一點,然而更多的,升起的,卻是恨。

    鋪天蓋地的恨。

    她曾有一個機會,也能成為母親,就像樓下那個眉目溫婉的女人一樣——那時她甚至卑微到不再祈求孩子的父親回來,哪怕獨自一人,她也會將孩子撫養長大。

    可最終隻是失去。

    在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了。

    上天對她,從來都是不公平的。她所愛,所求,所想,從來都是吝嗇於給她。

    所以此刻她隻能站在這樣陰暗的一角,靜靜地看著,內心哪怕如同被萬蟻啃噬,也隻能默不作聲。

    過了很久,那個男人終於離開,佳南慢慢的走出來,回到一樓門口,低頭看了看時間,恰好是一點五十八。

    他的妻子是科學家,精確到每一分每一秒,她微微調整了表情,摁響了門鈴。

    舒淩過來開門,看見佳南的差南,唇角的笑愈發柔和:“許小姐,請進。”

    佳南不動聲色的打量她,她的身材樣貌恢複得極好,五官線條也比之前柔和了許多,穿著家居服,隨意溫柔。

    舒淩請她在客廳中沙發上坐下,隨手抱了一個靠墊在懷裏,有些出神:“那次你真的讓我吃驚。”

    佳南怔了怔。

    不記得了?”她微微笑了笑,“你讓人給我送靠墊——那時候我在想,這個丫頭還真傻。如果我遇到情敵,才不會這麽客氣。”

    佳南垂眸,過了很久,才淡淡的說:“這麽久的事,我忘了。”

    忘了也好。”舒淩爽朗的笑了笑,“那時是我小人之心。”

    佳南抬眸,陽光落進來,眸子呈現出一種琥珀色澤:“所以你今天找我來,不是為了專程道謝吧?”

    不,我隻是找你聊聊。”她誠懇地看著她。

    是他讓你來找我的?”

    不,當然不是。”舒淩微微一笑,似是看出她不信任的表情,“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讓我做不願意做的事,陳綏寧也不例外。”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角眉梢都波瀾不驚,語氣亦是輕柔,卻很堅定。

    佳南看著她,有一絲困惑一閃而逝。

    許小姐,今天我對你說的話,我思考了很久,還是覺得應該讓你知道,這是——我欠你的。”她抿了抿唇,“以一個母親的名義。”

    說到“母親”這兩個字,她的眼神微微有些黯然與歉疚,頓了頓,似乎整理了一下思緒,才慢慢的說:“我想和你談談……我的婚姻。”

    佳南的心跳微微失律。

    她坐在這裏,以第三者的身份,麵對陳綏寧的妻子,隔壁房間似乎還有嬰兒小小的哭喊聲。

    這麽難堪地一刻,終究還是來了。

    許是事情有些複雜,向來條理明晰的舒淩亦在整理思緒,良久,才有些慨然的笑了笑:“你看,連我都不知道從哪裏說起了。”

    孩子的哭鬧聲忽然大了起來,舒淩匆匆忙忙站起來:“你稍等。”

    佳南注意到茶幾上放著一個深紅色的首飾盒,她移開目光,看見抱著孩子過來的舒淩,手指纖細白淨,沒有戴任何首飾,包括那枚用希臘語命名的結婚鑽戒,想是怕刮傷孩子。

    孩子在舒淩懷裏終於安靜的睡過去,她挪了挪身體,將那個首飾盒遞給佳南,示意她打開。

    八克拉的橢圓形鑽戒,Αγπη,意寓為“鍾愛”。

    一年之前,陳綏寧親手將這枚戒指戴在舒淩的指間,那時她正在手術室裏,生死未卜。

    很漂亮的戒指。”佳南淡淡的說。

    是很漂亮。”舒淩順著她的語氣,微笑,“我猜你的手指比我更細一些。”

    佳南怔了怔。

    舒淩卻從她手中接過,反轉到戒指的另一麵,頂燈的光線落下來,折射在銀白色的戒身上,幾縷光線詭異的折動,刻著一個小小的、不易發覺的字。

    囡。

    翡海的方言,讀出這個字的時候,帶著幾分糯糯的味道,天然的寵愛與縱容。

    隻此一個,再無其他。

    舒淩帶著微笑將戒指放在了佳南手心中,強調:“它不是我的。”

    切割完美的鑽石硌得掌心涼涼的,佳南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一會讓,才微微嘲諷:“想不到,你這麽大方。”

    我?大方?”舒淩手下依然哄著孩子,卻忍不住失笑:“謝謝,你是第一個這麽誇我的人。他們都說我睚眥必報。”

    佳南無語。

    我們開門見山吧。孩子不是陳綏寧的,一年前我嫁給他——他有他的目的,我也有我的想法,但是隻有一點,我們之間不存在任何夫妻間的感情。”舒淩慢慢的說,“但是當時,他不知道你有了孩子。而我……也完全不知道你們之間的事。失去了那個孩子……我真的覺得很抱歉。”

    佳南低著頭,並沒有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表情,隻是將那枚戒指放回桌上,語氣有些冷漠:“那麽現在知道了,又有什麽區別?”

    舒淩專注地看著她,“對你來說或許沒有任何改變。可對他來說卻不是。”她的手無意間拂過孩子柔軟的額發,輕聲說,“那個時候,他自顧不暇。”

    自顧不暇?”佳南冷冷的重複。

    那段時間,他身邊發生了很多事。”她意味深長地看著佳南,“那是他的隱私,此刻我無可奉告。但是假如你想知道,或許可以留心下周邊的人和事——我想說的是,我認識的陳綏寧,從來都冷靜自製,隻會因為一個人失控。你知道麽……我很喜歡你拿話堵他氣他。每次他回來,臉色都很有趣。”

    許小姐,陳綏寧不會知道今天我找你說了這些。”舒淩笑了笑,“你比我更清楚陳綏寧是怎樣一個人。他看似強悍,卻常常口是心非。看似深沉,頭腦一熱的時候,卻什麽都做得出來。你應該能明白……這便是他的軟肋。”

    佳南的心跳微微加快,她不確定眼前這個女人知道了什麽,隻是重複了一遍:“軟肋?”

    是啊。他還愛你——哪怕這份感情陰暗,扭曲,深沉。”她平靜的說,“他的軟肋。”

    佳南的目光倏然變得警惕而鋒銳。

    你不必這樣看著我。我不知道你要做些什麽,可是大致能猜出來。”舒淩笑了笑,“不外乎是遺忘,原諒,或複仇。”

    客廳裏沉默下來,午後的陽光中,塵埃輕輕飛旋,心事浮動,佳南的臉色有些蒼白:“遺忘……原諒?”一下午寧靜的聲音此刻卻帶了輕顫,“發生了這些事後,我做不到這些。”

    那麽是要報複他?”舒淩的目光中帶著了然,“這樣也好,否則對你……太不公平。至於他……這或許也是了結。”

    佳南既沒承認,亦不否認。

    抱著孩子的年輕媽媽忽然間笑了起來:“你知道嗎?我和陳綏寧結婚,也是為了報複一個男人。”

    佳南與她對視,意外地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孩童般的頑意。

    好吧,即便如此,你為什麽要幫我?”

    我說過,以一個母親的名義,我欠你的。”她低低的說,眼神柔軟,愧疚且懇切。

    這個下午,許佳南離開的時候,唇角勾起了一絲笑意,不論眼前這個女人說的是真的是假,今晚……關北的宴席上,她都能知道答案。

    深V領紫色晚禮服,頸間的珍珠項鏈粒粒小指蓋般大小,光華潤轉。發型師小心的挽起佳南的長發,一邊低聲說:“許小姐,你的頭發手感真好。”

    她隻笑了笑,看了看放置在一旁的高跟鞋:“我不穿高跟。換雙平底的。”

    這……”服裝師有些躊躇,這雙手工鑲鑽的定製鞋與這件長裙,著實是絕配。佳南皺眉,有些不耐煩的樣子,最後還是換了雙同色係的平底鞋,她滿意的站起來,柏林已經等在了門口。

    柏林亦是黑色正裝,極有風度的替她拉開了車門,一邊卻很不正經的吹了聲口哨。

    她回眸看他,他便比個口型:“哇,驚豔!”

    佳南橫他一眼,隻是低頭,拉了拉領口。

    方向錯了……”柏林看他一眼,假裝伸手去要幫忙,“應該再往下拉。”

    佳南忍不住笑了笑,這條路並不堵,兩旁的建築一閃而逝,景致模糊,隻有一個紅十字在暮色中,異樣清晰。她忽然有些緊張,伸手去理鬢發,一言不發。

    很快就到關北酒店。因這是一場VIP體驗派對,所請的客人非富即貴,尚未開始營業的酒店隻開一扇側門,安保們如臨大敵,仔細的查看過邀請函,才躬身請他們入場。

    腳踩在紅地毯上,厚實綿密的觸感讓佳南覺得安心,她挽著柏林的手臂,帶了幾分隨意打量酒店的大廳——或者更確切的說,是今天的來賓。

    許多都是與自己打過交道的OME高層,紛紛和他們打招呼,佳南笑著回應,卻在踏進電梯的時候,有些突兀的問:“他今天過來麽?”

    柏林收斂了唇角的笑意,目光落在電梯的鏡麵上,注視著那道纖細的身影:“你在乎他來不來?”

    當然。”佳南揚起微笑,“他可是幕後老板。”

    老大的脾氣你也知道,一定會來,不過呆多久就不一定了。”柏林瞬間回複了輕鬆的表情,電梯叮的一聲,抵達頂層。

    偌大的宴會廳,人流往來穿梭,女伴挽著男伴,衣香鬢影的場合,每個人臉上的笑容,便是絕佳的麵具。

    佳南側身,看到了陸嫣的身影。臉上的笑容更深了數分,她想了想,和柏林打了聲招呼,快步向那個女子走去。

    此處看見她,其實並不意外,可心中卻著實有幾分錯綜複雜的滋味,佳南站在她身後,勾起唇角:“陸小姐。”

    不再喊她陸經理,不再追著她問各種幼稚或複雜的問題,是眼前這個女人將自己領進職場,可轉眼間她便是敵手,這種感覺很微妙。

    陸嫣回頭,表情有幾分措不及手的尷尬,所幸很快的調適過來:“佳南。”

    隨意的閑聊數句,燈光卻是一暗,年輕的男人走到台前,舉起了酒杯,手中的銀勺輕輕敲擊數下。

    佳南抿了唇角,一雙漂亮的眼睛看著遠處男人,並沒有去聽他在說些什麽,隻是壓低了聲音,對身邊的女人說:“那個時候……他來找過你,是不是?”

    陸嫣一怔,一側頭,佳南依然望著那個正在致辭的男人,仿佛剛才沒有開口說過那句話。

    你也知道那次離職後……濱海的管理有波動,會有危機,是不是?”她的聲音依舊溫婉輕柔,並不是質問,倒像是一條條的說給她聽。

    陸嫣沉默,指尖握著那杯香檳,抿了一口,語氣裏有著淡淡的抱歉:“我隻是不想卷進去。”

    佳南側身,認真的打量這個女子:“很明智的做法。”

    燈光一亮,致辭已畢,年輕男人緩步走至人群間,霎時間被人群包圍了起來。

    佳南不再說什麽,隻是莞爾一笑,笑容卻是涼的,什麽也沒說,隻是慢慢走開了。

    陸嫣盯著她的背影看了許久,卻仿佛覺得,那不再是自己認得的,那個嬌怯怯的小姑娘了。

    佳南在人群中穿過,似有似無的在兩個高聲談笑的男人身邊停了停,換了一杯果飲,又一飲而盡,這才走到一個巨大的羅馬柱後,從手袋中拿出了手機。

    簡單了打了幾個字,摁下發送,她對著光滑得近乎可以做明鏡的牆壁理了理鬢發。倒影裏那個年輕女人明眸皓齒,她很滿意,於是拉起裙角,快步繞出了這個大廳。

    頂層的另一區域是spa專區。此刻宴會剛剛開始,這裏還沒什麽人。水幕牆在玻璃上滑下,將夜幕變幻折射,這個城市在燈紅酒綠中,奢靡如同酒醉後的美人,微醺卻風情千萬。這裏是留給有心逃離的男女使用的,曖昧,糾纏,每個空間都獨立起來,spa師可以用香薰精油迷幻這一方榻椅,或者如你所願,察言觀色後識相的離開。

    小姐,您需要……”

    不需要什麽。”她淡淡的說,隻是眯起眼睛望向窗外。那人很快的離開了,順便放下珠簾。

    佳南等了片刻,身後有很輕卻沉穩的腳步聲,和珠玉碎落般的聲響。她將視線的焦距微微調整,身後的年輕男人離自己大約一臂的距離,這樣站著,不遠不近。

    什麽事?”他的聲音帶了淡淡的笑意,卻不防身前的女孩轉身,踮起腳尖,隻是將雙唇貼了上去,一吻緘言。

    她的唇帶著輕柔的水果香氣,瞬間靡靡的將他糾纏起來,而在他一愕之間,靈巧的小舌已經鑽了進去,抵死纏綿。

    陳綏寧星眸微微睜開,一手扶著她的後腦,另一隻手卻撫在她白皙柔嫩的後背肌膚上,唇齒有些曖昧地不清:“小囡,今天這麽熱情?”

    她想要回答,身子輕輕後仰,卻被他不輕不重的扣住,低低的笑:“勾了我來,又想逃?來不及了。”

    他雙手微微用力將她抱起,自己坐在SPA的床上,卻讓她伏在膝頭,細細密密的俯下身去吻,從唇邊,蜿蜒至臉側,頸上。

    我隻是想你了。”佳南的頭抵著他的額,微微喘氣,指尖若有若無的刮過他的臉頰,“為什麽這麽久沒有找我?”

    陳綏寧似是有些意外,深邃的眸色輕輕一動,落在她紅紅的唇角上,慢慢放開她,一時間卻並未回答。

    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她的雙手依然鬆鬆扣著他的脖子,唇角輕輕勾起來,調皮嬌俏,如水的目光中亦有幾分期待。

    什麽?”他的眸色愈發深邃,玻璃窗外紅塵流轉,光華歲月,靜止在此刻。

    算了。”佳南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卻依舊笑靨如花,“這裏結束了你有時間嗎?”

    他淡淡看著她,最終目光卻落在那雙平底鞋上,不知為什麽,心底輕輕動了動:“你先回家等我,我現在有事要去下公司。”

    佳南又湊過去,在他唇角不舍的親了親,柔聲說:“那我等你。”

    陳綏寧回到大廳的時候,並未注意到自己的領結有些淩亂。今天他的心思似乎有些不穩,又或許是心情好的緣故,並沒有察覺每個上前寒暄的人略略古怪的表情。

    助手上前了數步,有些尷尬的提醒他:“領子上弄髒了。”

    他便低了低頭,看見一塊玫紅色的印漬,忍不住無奈的笑了笑,卻並不在意。一邊從人群中往外走,一邊低聲吩咐:“現在就去公司,我一會兒有事。”

    等他離開,佳南才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慢慢的站了起來,之前的柔情蜜意倏然間消匿了,她幾乎帶著一絲冷漠的倦意,慢慢走至SPA廳的門口,站定,等了許久,才聽到身後傳來怒氣衝衝的腳步聲。

    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身材魁梧,手指上戴著明晃晃的金戒指,一看到佳南,便破口大罵:“不要臉的賤人,這種場合也來勾引人!”

    佳南唇角的笑加深了數分,卻一言不發,隻是轉身離開。

    那男人身上帶著明顯的酒意,蠻橫的拉住佳南:“你他媽給我站住。勾搭有老婆的人,你還要不要臉?”

    佳南被他拉得一踉蹌,卻隻是鎮定的說:“你不要臉,你的女兒女婿還要臉,放手。”

    男人愈發氣急,俚語方言,罵得不堪入耳,幸而這裏是在角落,沒人注意。

    你要多少錢,我給你。”末了舒衛國輕蔑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你不就要錢麽?一百萬夠不夠?”

    佳南輕輕一笑,卻湊過去,一字一句的說:“不,我要得更多,我要他們離婚,我要和他結婚。”

    男人氣結,揚手便是一個響亮的耳光:“你想都別想!我女兒剛生了兒子——”

    是麽?那真巧,我也剛有了孩子。”佳南一半的臉頰紅腫,眼神卻更鋒銳,“假若你外孫願意,我也不介意做他的後媽。對了,你不妨去問問你女兒,為什麽她沒本事看住自己的男人。”

    她今天化的妝眼角微翹,比往日還要嫵媚上數分,隻是清亮的眸色間毫不退讓——真正的激怒了舒衛國,怒火上湧,他想都不想,伸手便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許佳南踉蹌著後退了一步,從樓梯上跌落下去。

    疼痛鋪天蓋地而來,她蜷縮在地上,卻隻是摸索著從挎包中拿出手機,撥給柏林。

    接通的刹那,她終於忍不住痛得倒吸一口涼氣,聲音微顫:“柏林……送我去醫院。”

    陳綏寧離開酒店的時候,唇角依舊帶著淡淡一抹笑意,坐上車,他閑閑往椅背上靠著,忽然問說:“與北歐研發中心的視頻會是幾點?”

    助理察言觀色,知道他臨時有事,很快的查看了備忘,又打了幾個電話,回頭說:“九點開始,但是您要是趕時間,我可以讓那邊主管先做匯報。”

    陳綏寧微微頷首,窗外一輛120急救車在車道上穿梭閃避,迎麵駛來。他的眼瞼莫名的跳了跳,目光落在紅藍相間的燈光間,若有所思。

    車子駛進OME辦公樓的地下室,手機忽然響了起來。陳綏寧低頭看了看號碼,笑意漸漸加深,喂了一聲。

    然而那邊卻是公事公辦的聲音,簡單的說了一句話便掛了。

    陳先生,到了。”助理清清嗓子提醒後座的男人。

    他卻坐著,身姿一動未動,隻拿手指輕輕揉著眉心——仿佛是一座青銅淋成的塑像,處處滲著寒意,隻有這一處還是有生氣的。

    他忽然拉開車門,繞前數步,徑直拉開駕駛座的車門,將司機拖了下來。副駕駛上的助理幾乎是連滾帶爬的下了車,隻來得及甩上車門,車子就地轉了彎,發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絕塵而去。

    車子從車庫一躍而出,匯入車流。

    明明是夜間近九點,翡海的交通卻仿佛進入了瓶頸,異常擁堵,紅燈綠燈跳躍不止。車內機械的女聲不時的提醒:“此處限速xx,您已超速。”陳綏寧卻沒在意這些,不斷地搶占車道,引得一些司機破口大罵。

    最終卻還是堵在了離醫院不遠的一個路口,等待的五分鍾時間,他卻不斷地想起來時遇到的那輛120急救車。那時隱隱心悸,仿佛知曉了即將要發生什麽——那個時候,她已經出事了麽?

    他重重的一拳擊打了方向盤上,又抬起頭看了看依舊一動不動的車流,毫不猶豫的拉開車門,就這樣將這輛價值百萬的名車扔在了街頭,向醫院的方向疾奔而去。

    佳南被送上急救車到時候,神智還是清醒的。

    她還記得柏林找到自己時,眼睛都發紅了,可又怕她是骨折,不敢抱她起來,隻慌張地撥打急救電話。

    舒衛國站在他們身邊不遠的地方,依舊是跋扈的神情,隻是偶爾眼神有些不安。

    你他媽連個女人都打!”柏林握了拳,低吼,神情很是恐怖。

    舒衛國後退了一步:“你怎麽不問問這賤人做了些什麽!”

    佳南了解柏林的個性,當初在金樽的時候,那人隻是小小推了自己一下,他都能將對方打趴下,何況此刻,自己躺在地上,動都動不了。

    柏林……”她提聲喊他,額上全是冷汗,“他是……舒淩的爸爸。”

    他當然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是舒淩的爸爸,也知道他們之間錯綜難言的糾葛,否則這一拳,早就揮上去了。隻能忍了忍,回到佳南身邊,低聲說:“別怕,醫生很快來了。”

    醫護人員過來了,佳南很快被抬上了擔架。繞出走廊,燈光一下子明亮起來,人群亦是在遠處喧雜,似是人人知曉這裏出了場事故,引頸觀望。

    黑色的安保們攔成了兩排,阻開那些視線,卻阻不住那些話語“那不是許彥海的女兒麽?”

    陳綏寧包養的那個?”

    那……那是真的?不是澄清了麽?”

    澄清你也信?這圈子裏誰不知道啊?”

    那是陳遂寧的嶽父?哎哎,那個女人臉上的巴掌印看到了麽?”

    ……

    一場狗血好戲。

    疼痛讓此刻的佳南異常的清醒,她忽然有些事不關己的想起來,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將這一幕偷偷拍下來,拍下來也好,此刻陳綏寧看不到這樣精彩的一幕,著實可惜了。

    柏林沒有被允許上車,隻能自己開了車跟在救護車後邊,拿了她的手機,躊躇了一會兒,到底還是給陳綏寧撥了電話,接通之後,簡單的隻用一句話將前因後果說清了:“佳南被舒淩爸爸推下了樓梯,孩子可能沒了。”

    言罷他似乎覺得尷尬,飛快的掛了。

    醫院離酒店很近,不過十分鍾的車程,柏林下車,被醫生攔住:“誰是家屬?手術單上簽字。”

    身後一道清冷的聲音:“我是。”

    陳綏寧隻穿了一件白色襯衫,看上去是孤身而來,他似乎沒看見柏林,隻是走到醫生麵前,低頭看那張簽字單。

    簽下自己名字的時候,他並沒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不穩:“她已經流產過一次。”

    女醫生抬起頭,目光中有些不屑,也有幾分尖銳:“流產過一次還不好好看著,仗著年輕也不是這樣折騰的。”

    他抿著薄唇,猶豫了一會兒:“她會有事麽?”

    送來的時候已經大出血了。我們盡力而為吧。”醫生抽回那張單據,“去交錢吧。”

    偏生這樣狼狽,錢包、鑰匙都扔在了車上,陳綏寧一怔之間,柏林已經走過來,接過那張單子,低聲說:“我去繳費。”

    而他站在原地,卻不防已經走出去的柏林快步回來,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臉頰上:“你他媽還是不是人!把她逼到這份上你就爽了!”

    陳綏寧退了一步,下意識的抓住柏林的手腕。

    ……她當初要選你我沒辦法,你個禽獸!你看看自己做了些什麽!”柏林掙開他的手,依舊是毫不留情的一拳。

    他的唇角似乎裂開了,有一種火辣辣的鈍痛,卻始終沒有還手,隻是想起這個夜晚的前半段,背後是城市夜間璀璨的星光,他攬著她專注地親吻——那個時候她什麽都沒說,可他也隱約猜出來了。

    一個小時不到的時間,結局卻是這樣。

    直到有人上來拉住了柏林,一邊急聲勸慰:“柏總,別這樣!”

    陳綏寧終於抬起頭,看著還在掙紮著要撲過來的柏林,目光中並沒有惱怒,似乎剛才落在自己身上的重擊,更像是替自己在發泄。

    他的人生,到這一刻之前,一步一步,愛,恨,複仇,走得堅實而明晰。

    可以這一刻,他真的有些茫然,仿佛被什麽生生地打亂了節奏,眼前是蒙蒙一片灰色,似乎跨出哪一步,都找不到終點。

    怎麽?你還有臉去看她?”柏林被人拉住了,低吼了一聲,近乎嘶啞。

    他像是被驚醒,徑直走向了電梯,卻又停下腳步,問一旁已經被嚇壞的小護士:“手術室是在哪裏?”

    電梯門徐徐闔上,柏林卻最終還是掙開了一直拉著自己的那些人,在金屬門閉上的那一刻,擠了進去。

    陳綏寧修長的身子靠著電梯壁,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而柏林盯著他看了許久,電梯停下的時候,他終於緩緩地開口,恢複了冷靜:“老大……你放手吧。”

    他聽到這句話,極慢極慢的抬頭,白色挺括的襯衫此刻已經淩亂褶皺,明亮的眼神亦帶著一絲黯淡,仿佛是躍動風中的一點火星。最終開口的時候,帶著自嘲般的苦笑,聲線暗啞,無限倦漠:“放手……你以為我不想麽?”

    這台手術足足進行到半夜。

    許佳南被推出來時,還沒有醒過來。

    他隻來得看到她的側臉,肌膚雪白,靜靜地躺著,沒有絲毫生氣。

    心底沒來由的就絞了一下,像是淬著青光的匕首戳進了血熱的肉中,那一刻所有的前塵往事皆盡傾倒而來,連他自己都恍惚,是怎樣走到了這一步。

    陳先生,夫人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了。”

    助理小聲的提醒他。

    他仿佛沒有聽見,隻是進了病房,看著護士調試儀器,而許佳南安靜的躺著,他竭力的去看她的表情,可她這樣的平靜,仿佛隻是沉浸在一場好夢中。

    良久,護士來來回回換了好幾撥,終於有人在他麵前停下:“病人暫時還不會醒。你在沙發上坐著等吧。”

    他卻在她病床邊坐下,緩緩地伸出手,替她將長發撥到耳後。

    她的發絲很軟,又長,幾乎可以再指尖繞上數圈,往常他很喜歡做這個動作,此刻卻隻輕輕放下,似乎這樣一下,就會驚醒她。她果然不安的動了動,側了側臉,似乎想將一切埋進潔白的枕間。

    或許是因為不舒服,眼角便悄悄的滑下一滴眼淚,無聲地浸潤了枕巾。

    仿佛是在傷口上灑下了一粒鹽,刺啦一聲的炙痛。

    陳綏寧直到這一刻,終於明確了心理那個模糊地想法:他又一次失去了他們的孩子。而他在意的這個女孩,從十五歲開始愛自己的女孩,躺在這裏——這個世上,大概沒有什麽能再傷到她了,因為她早已被傷得……不再完整。

    陽光終臻燦爛,一點點的照亮這間病房。

    這一夜,被人緊緊握著的纖細手指終於動了動,許佳南睜開眼睛,又仿佛驚懼此刻的光線,很快的又閉上了。

    等她再一次張開眼睛,看清楚床邊的年輕人時,弧度姣好的唇瞬間又白了數分。

    她隻看著他,不說話。

    一瞬不瞬。

    須臾,卻又雋永的一刻。

    直至天荒,直至海枯,甚至……直至目光中最後一絲光線的黯淡。

    陳綏寧……這是報應吧?”她終於喃喃地說,靜靜地移開黑眸,卻看見他們的手指交纏,多麽諷刺。

    他的臉色,愈發白了數分。

    而許佳南嘴角噙著的笑似乎遠遠未到消散的時刻,她頓了頓,有些吃力的抬起手,去觸摸他俊美的臉,低聲說:“沒了也好。一個私生子,假如生下來了,又能怎麽樣呢?”

    他聽到“假如”二字,握著她的手用力了幾分。

    假如他在酒會上不曾離開她。

    假如他不去開會。

    假如她不是自己的“情婦”。

    假如他不曾結婚。

    假如……假如……

    他從不奢求這個世界上會有後悔藥,可他們之間,“假如”卻實在多得觸目驚心。

    時光安然淡漠地流逝,似慢實快,原來是自己被這樣多的“假如”拋在了身後,自欺欺人的無視她的存在,她的努力,和他們彼此間擁有的一切。

    她說得沒錯,這,是報應。

    出院那天,所有的行李都安置妥當,佳南正要伸手去拉開後座車門,陳綏寧站在她身邊,忽然扣住她的手腕,輕輕往後一帶:“我們坐後麵那輛。”

    食指和大拇指能輕鬆地將她的手腕圍起來,陳綏寧腳步頓了頓,而佳南乖巧的跟著他的步伐,沒有出聲。

    陳綏寧將暖氣開得很足,見她神色懨懨,便側身過去,替她將安全帶拉下來。她的身上有一種很潔淨的味道,說不出是什麽,隻是幹幹淨淨的,他的動作緩了緩,哢嗒一聲,扣好,才駛出醫院的車庫。

    深秋的天氣,淅淅瀝瀝的正在下雨。雨刷每隔一個空隙,便將玻璃擦拭得異常明淨。前頭的尾燈忽明忽暗,光影折射,在雨水中洇暈開,在這鬧市的車流中,卻顯得安寧。

    一個月,她在病房中安安靜靜的養病,蒼白,寧靜。透明的點滴一粒粒的滾落進她的身體,她半睡半醒間,會看見床邊的年輕男人。他穿得很家居,深灰色的V領長袖體恤,同色係的長褲,仿佛這裏也是自己的家,而他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床上的病人,神色柔和。

    那時,她安然沉睡,尚不清楚外邊的世界,發生了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OME的公關部幾乎日日加班,ANDY更是創下了五日不眠不休的鐵人新紀錄——與這個新紀錄相對應的,是財經期刊、娛樂期刊記者們暴漲的熱情,以及網絡搜索引擎上占據排名榜首的兩個關鍵詞:陳綏寧,離婚。

    而現在,她終於重新回到這個世界。

    我想先去看爸爸。”她在一個十字路口忽然出聲。

    其實自從出事以後,她變得沉默,常常一整天,說的唯一一個詞語是“謝謝”,他亦不敢逼她,卻也悄悄谘詢了心理醫師,得到的答複是需要慢慢恢複。

    陳綏寧看她一眼,轉彎,不置一詞。

    佳南得到允許之後,神情便很放鬆,徑自去開了車子的音響。

    恰好是音樂電台,這期的主打歌曲是當紅偶像少女的新歌,在這已經有了幾分寒意的深秋來聽,倒是歡快活潑。

    陳綏寧的唇角有些不自然的抿起來,抬手去關,卻被她摁住。

    她的指尖柔軟,微涼,有些固執的纏住他的手指,不許他關。

    少女的聲音甜美軟糯,而車廂裏卻更似寂靜無聲。

    直到這首歌播完,佳南認真的看著身邊的男人,語意微涼:“陳綏寧,你有多在意我?”

    他聽到了,卻隻皺了皺眉,不似不悅,俊美的側臉看不出任何表情。

    安琪那次告訴我,她從沒有去過那套公寓。”她慢慢的說,“CD,衣服……那些東西,陳綏寧,你是有多在意我,才會吩咐人關心這樣的細節……來刺激我?”

    他的車依然開得平緩,卻一言不發。

    佳南的神情有些怔忪,見他不回答,便將臉望向窗外。

    他忽然踩下了急刹車,車子停靠在路邊,而她因為慣性,身子重重的往前。

    我在意你,的確超出了自己的預期。”他的聲音低沉和緩,“所以,許佳南,我不會放過你。”

    她輕輕一笑:“我知道。”

    陳綏寧修長的手指輕輕在方向盤上敲擊,抿唇良久,才微微抬起眉峰:“我們結婚吧。”

    她真真切切的愣住,條件反射的看他,想從他的眼神中尋覓出一絲偽裝、鋒銳,或是譏誚。

    可他直視她的雙眸,平靜得不可思議,隻是又重複了一遍:“許佳南,嫁給我。”

    佳南忽然笑出聲,仿佛聽到了一個再好笑不過的笑話,幾乎要劇烈咳嗽起來,斷斷續續的說:“你要和我結婚,然後在結婚前反悔?還是希望每個人都知道,我就是成功上位的第三者?”

    他深邃的黑眸中倒映出她有些驚懼、有些扭曲、亦有些蒼白的笑,恍惚想起一年前的這個時候,眼前這個女孩一心一意的等著自己的求婚,他隨即舉辦了異常盛大奢華的婚禮,新娘卻不是她。

    那時的她還很小,很天真,笑容明媚,世界裏都是美好。

    現在的她,卻已經千瘡百孔,不再相信任何人。

    你討厭當第三者,我又不願意放開你。和我結婚,是最好的選擇。”他耐心的說,伸手替她理理額發。

    那你的律師團有沒有告訴你,中國的法律當中,有一條叫做重婚罪?”佳南勾起唇角,好心提醒他。

    他依舊麵無表情:“從法律上說,我一直單身。”

    到底還是驚訝的,佳南瞪大了眼睛:“什麽?”

    佳南摔下樓梯的那一晚之後,直到她的體症平穩,陳綏寧才有餘力去處理這個早已炸開了鍋的世界。

    當晚就有人在網絡上爆料關北酒店發生的這一幕,沒有得到指示的OME公關團隊等著上層的口風,不敢如何動作,於是各路媒體紛紛跟進,一時間“灰姑娘的破滅”、“嶽父怒打小三”之類的新聞喧囂塵上,風頭立時蓋過了明星閃婚之類的頭條。

    彼時陳綏寧離開醫院,與舒淩談了整整兩個小時。

    在那間書房中,舒淩的神色遠比陳綏寧來得平靜,她看著眼前這個狼狽的、臉上甚至帶著傷痕的男人,得悉了事情所有的經過,卻沒有說出那三個字。

    並不需要。

    他們很像同一種人,發生的,不該發生的,既然木已成舟,往回看毫無意義。

    她的目光注視著他,仿佛知道此刻他內心的掙紮,良久,才說:“交給我吧。”

    陳綏寧笑了笑,笑容中仿佛有些苦澀:“你知不知道,之前,她的母親因為那個人包養的情婦,活活氣死?”

    舒淩一愣,蹙眉,冷聲說:“你有時候真的很冷血,很不像一個人。”

    所以說是報應吧。”他輕笑,又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做什麽。

    找舒衛國出氣?

    他對一切都是一無所知。

    還是找眼前這個女人出氣?

    從結婚那一刻起,他們就默契的知道,這不過是一場障眼法。

    那時她帶著最新的研發專利成果回國,OME遇到提出優渥條件邀請,她便同意在OME開發實驗室,共享機械智能的成果。

    某一天,她加班至深夜,在停車場巧遇這個英俊理智的年輕人。他不知從何處打聽到她的近況,淺淺笑著問:“聽說舒工最近在到處相親?”

    年紀大了,不想當剩女。”她爽朗承認。

    那我呢?”他的表情坦然。

    齊大非偶。”舒淩笑著拒絕。

    你知不知道,有次我去香港,那邊的八卦雜誌將我和周毅惟並稱?”他依舊淡淡笑著,“他對你來說,是齊大非偶麽?”

    提到周家,舒淩的表情變得冷淡起來。

    周家不接納你,逼他另行訂婚,你知道最好的刺激他的方法是什麽?”

    她沉默,終至默許。隻是不知這位鑽石王老五為何這般急著結婚。

    那你為什麽急著結婚?”

    陳綏寧笑,依舊不動聲色:“想結婚了。舒工,你對我而言,簡直從天而降,天造地設。”

    陳先生,恕我直言,你是一直單身麽?假若是為了利用我來躲避什麽麻煩,我還需考慮。”

    他的笑容英俊,卻又異常冷酷:“之所以找你,就是因為我知道你心有所屬。這樣彼此間的關係便容易理清。至於別的事,與你無關,你也不需要知道。”

    她聳聳肩,全盤接受,亦沒有再去探究的興趣。

    第二天,他帶她去見了自己的母親。

    一個病入膏肓的女人,消瘦,枯槁。她仔細的打量她未來的兒媳,然後對兒子說:“不是她就好。”

    後來舒淩才知道,這場婚禮的背後,牽涉到了很多人。而她履行著自己的承諾,從來都是旁觀,因為不需要自己親身卷入,總是分外輕鬆。日子過得飛快,於是一直走到今天。

    你要怎麽做?”陳綏寧問她。

    很簡單。”她歎口氣,眉眼微微生動,“ANDY太辛苦了,我找人去幫他分擔一下。”

    周毅惟,如果你不想自己的兒子,周家的長孫一直活在身世風波中,你可以一直袖手旁觀。”她等他走後,慢條斯理地撥電話給另一個人。

    當日下午起,情勢漸漸變化。

    先是有人爆料,陳綏寧與舒淩的孩子剛剛登記了名字,竟然不姓陳。進而有人說這對夫婦根本是各玩各的,誰也懶得管誰,當初結婚,不過是OME想要舒淩實驗室的數項專利。

    傍晚,周毅惟的發言人公布得子的簡短喜訊,孩子的出生日期與舒淩生產的日期相符,將這幕精彩紛呈的好戲推向高潮。一開始的導火索許佳南,反倒被遺忘在了角落,無人提及。

    鬧得那樣滿城風雨之時,許佳南全無知曉,如今聽他三言兩語的輕描淡寫,不禁愕然,繼而冷笑:“所以你們那時候,根本沒有注冊?”

    他的聲音低沉:“是。”

    陳綏寧,去年這個時候,我等你向我求婚,望眼欲穿。”她沉默了一會,慢慢的說,“那個時候既然放棄了,為什麽現在……還要重來?”

    他沉默,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用力,眸色錯綜複雜,良久,才說:“因為我當時,沒有辦法娶你。”

    這一定是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佳南笑得連眼角都濕潤了,邊咳嗽,邊告訴他:“你忽然間糊塗了麽——我在你身邊,乖乖的哪裏都不會去。你已經可以隨心所欲的折磨我——又何必要結婚多此一舉?”

    他依然淡淡看著她,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不知有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去。

    車門突然被推開,秋雨中,陳綏寧豎起了風衣的領子,靠在車門上,點了一支煙。

    雨水很細很密,沾在臉頰上,成了一道道痕跡,蜿蜒而下。他卻恍然不覺,直到抽完這支煙,才重新拉開車門坐進去,卷進一道濕寒的風。

    她依舊維持著之前的姿勢,沒有改變。

    要不要結婚,你不用現在答複我。”陳綏寧的聲線微寒,並不準備解釋,“有什麽條件,也可以一起提出來。”

    佳南倏然抬頭,看了他一眼,漠然:“我不會和你結婚。”她頓了頓,又笑:“孩子沒了,你也不用覺得對我愧疚。”

    他隻是發動汽車,開往許父所在的醫院方向,停下之後,才看著她解開安全帶,那句話像是在耐心的誘導她:“我說得話,你不妨仔細想想。”

    佳南仿佛沒有聽見,固執的將臉轉向窗外。

    因為確定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那一瞬間,佳南之前的倦漠蒼白都仿佛隻是一層紙,撕拉一聲被撕去了。而她的眼梢微微一勾,卻泛起若有似無的一點笑意。

    他將她送到醫院的門口,看著她走進去,背影纖瘦,一時間便並未將目光移開,直到手機響起來。

    助理小孫的電話。

    陳先生,許小姐的確在那天之前,去醫院檢查過身體。有醫生確診懷孕的證明,是在另一間醫院調出來的。已經比對過,沒有問題。還有,那天晚上的監控,也已經調出來。視頻已經發送到您的郵箱。”

    他“嗯”了一聲,等她的時候,調出了那段光影模糊的視頻。

    ……不,我要得更多,我要他們離婚,我要和他結婚。”

    再然後就是滾下樓梯時發出的悶鈍聲響,他沒有再看下去,隻是關了播放器,修長的指尖撫上了薄削的唇,慢慢闔上了眼睛。

    沈容送佳南出來,兩人的臉色似乎都不大好,佳南隻讓他送到門口,飛快的奔進車裏,剛剛坐下,陳綏寧便有些不悅:“你的傷口沒好得完全,醫生說不能劇烈運動。”

    她本以為他早就離開了,是司機在這裏,卻不知道他有這份耐心,竟然一直等著自己,一時間便有些怔怔的。

    考慮好了麽?”

    佳南“唔”了一聲,沒有回答。

    你不是說要我離婚,再娶你麽?”他輕描淡寫地說,“自己忘了?”

    佳南臉色微微一白,卻很快的恢複過來:“那時不一樣——你知道,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私生子。”比他更為輕描淡寫的語氣,又不經意的看到他握著方向盤的手,青筋畢現,佳南轉開了目光。

    現在就沒有想要的東西了?”他再開口的時候,語氣依舊漠然,卻仿佛是在引導。

    有。”佳南深呼吸,轉過頭與他對視,“陳綏寧,一直以來,我都害怕。”

    他“嗯”了一聲,示意自己在聽。

    我怕一醒來,爸爸就被帶走了,他的心血付諸一旦。”她的聲音漸漸變緩,“我不想這樣擔驚受怕下去。”

    好,你父親的案底,我會讓人消去,沒有人會拿這個來威脅你。”他淡淡的說。

    他這樣爽快,佳南反倒躊躇,止步不前:“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我再不能拿這個牽掣你。”他從容的將這句話說完,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你……不怕麽?”

    他輕輕笑出聲,搖頭:“還有什麽?”

    佳南的雙手放在膝上,握拳,又鬆開,顯然在思考詞措。

    自從沈容接手公司後,你一直在為難他。”佳南臉色極差,“這些你自己清楚。”

    陳綏寧卻笑了,不知為何,笑容中帶著淺淺的諷刺:“小囡,我最初接手OME,處境不會比他好。”

    佳南亦笑:“我從沒說過沈容比你精明厲害。”

    好,你想怎麽樣?”他靜靜看著她。

    你不是一直對許家的一切虎視眈眈麽?”佳南抿了抿唇,“現在都給你,包括濱海在內。隻是你的價格,要公道。”

    陳綏寧黑眸中亮色一閃而逝:“這不是一筆小賬目的收購。”

    太小的賬目,你會放在眼裏麽?”她淺笑。

    陳綏寧緩緩地說:“這個決定需要董事會的通過。”

    我知道,可我等不及了。”她低頭撥弄自己的指尖,長發將她的側臉遮住了大半,隻露出異常清冷的氣息。

    這場角力,她本就一無所有,所依仗的籌碼,全是他的。

    可正是因為如此,她才無所畏懼。

    車子在街道上疾馳了許久,他終於在一個紅燈處停下:“好,回去我會讓人聯係沈容,收購方案兩邊一起進行。”

    佳南心底鬆了口氣,表情卻沒有什麽異樣,隻盈盈添了幾分笑意:“你不問為什麽?”

    他踏下油門,望了眼後視鏡:“我隻要結果。”

    回到住處,佳南在客廳坐下,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發現,屬於別人的痕跡,都已經被清理幹淨。飯菜早就準備好,照例是有利於她身體複原的。隻是她一直以來胃口都不好,喝了碗湯,便去午睡。

    剛剛躺下去,佳南便覺得床的一側微微凹陷下去,身體立刻僵硬住,她半坐起來,問:“你幹什麽?”

    他伸手揉揉她的頭發,看到她小刺蝟一般警惕,目光柔和。摁下窗簾遙控,屋子裏頓時漆黑一片,他帶了笑意:“沒什麽,睡吧。”

    佳南翻了個身,沒再說話。

    黯淡的光線之中,客廳裏響起了手機鈴聲,佳南暗暗鬆了口氣。果然,陳綏寧替她拉了拉被子,很快就出去了。

    這間公寓在沉寂了數月之後,重新有人入住。家政十分細心的在桌上插了一束粉色的康乃馨,陳綏寧微微俯身,拿手指撥弄著,一邊聽著電話。

    ……是,我已經這樣說了。但是明天,他們無論如何要見你。”秘書的聲音顯然有些焦頭爛額,“董事們的意見是,柏總主持的研發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如果比對手晚一步出成果,之前的巨額投入就成泡影了。他們希望你在資金鏈短缺的情況下,慎重考慮收購的事。”

    陳綏寧的聲音微微有些不悅:“我不需要你再重複一遍目前的形勢。”

    那邊噤聲:“好的。”

    這些董事的名單你發過來,我會處理。”指間那支淡粉色的花彈回原位,陳綏寧慢慢的說,“另外,收購的事還是照我說的去辦。”

    佳南在醫院的時候,無論室內多麽暖和,早上醒過來,腳都是冰涼的。然而這一覺,卻睡得異常溫暖。她輕輕挪了挪腿,觸覺溫熱,再動了動,才知道自己一直將雙腳貼著陳綏寧的腿部,而身子一直蜷在他懷裏——他隻是將手鬆鬆放在她腰上,大約是怕她被壓到。這樣的姿勢,想來並不十分好過。

    佳南睡意還很濃,拳頭抵在他的胸口,喃喃說了句:“走開。”

    他輕笑,胸口微顫,撫在她後背的手卻動了動,索性將她貼近自己身體:“差不多起來了,晚飯想吃什麽?”

    佳南皺了眉不說話,隻是翻過身。

    陳綏寧亦沒有再吵她,手放在她小腹的地方,觸上去,不經意有淺淺一道凸起。他低頭,薄唇擦過她單薄的肩胛,熾熱的呼吸落在她的後頸。

    佳南閉著眼睛,過了許久,黑暗之中聲音有些迷惘:“我做了好多夢。”

    他抱緊她,像是撫慰做了噩夢的孩子:“夢見什麽?”

    又好像不是夢……”她頓了頓,睜開眼睛,卻觸不到一絲光線,是很多很多忘不掉的往事。

    忘不掉他那次“結婚”,她腹痛難忍,躺在車子裏求他,最終失去了那個孩子。

    忘不掉在荷蘭,細雨火山灰中,她站在門口等他,足足三四個小時,直到發絲皆盡濕透,他才讓她進門。她卑躬屈膝,他卻極盡淡漠:“跟著我的女人這麽多,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幫你?”

    忘不掉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看盡自己初入職場的狼狽,一次次肆意輕薄。

    忘不掉他以父親為把柄,病房外那樣不堪的,她咬著牙忍受,委曲求全。

    ……

    一幕幕快速掠過,異常清晰。

    這就是她曾經付出了一切去愛的男人。

    許佳南忽然無聲地微笑,低低的說:“過去的那些……我全忘不掉,怎麽辦?”

    她的腰肢忽然被他扣住,身子被強迫翻了個身,麵對著身後的男人。她能隱約看到他挺直的鼻梁,狹長的眼睛,熟悉又陌生。

    鼻尖是獨屬他的氣味,而他的胸口溫熱,肌理勻稱,佳南凝視半晌,忽然低下頭,冷不防一口咬住他脖子。

    仿佛是絕望的小獸,最後的掙紮,死命的不願鬆開。

    尖銳的痛感蔓延開,終至麻木。可這一刻,陳綏寧卻幾乎隻注意到這個懷抱,充盈,滿足。

    一年多的時間,他在苦苦尋覓一些東西而不得的時候,獨獨忘記了這一處。

    就這樣吧……心底那堵厚重的牆轟然塌落,他罔視頸邊的疼痛,卻伸出手,抬起她的下頜。

    黑暗中,年輕男人的視線無比精準的找到她的眼睛,下了決心,一字一句的說:“忘不掉麽?那正好——”

    許佳南,留在我身邊,從現在起,竭盡所能的……向我討回來。”

    佳南病後有些嗜睡,除了每日去醫院看望父親,便窩在家中看看書,或看電影。這天下午,初冬天氣,室外極冷,唯有陽光淺淺落進屋中,撫在肌膚上,有一種蒼白的溫暖。

    她隨手選的是一部歐洲藝術片,劇情緩慢,佳南幾乎要閉上眼睛睡過去,不防身後輕輕的腳步聲。

    她幾乎習慣了陳綏寧隨時隨地會出現,沒有絲毫被驚動。他將她上半身抬起,放在自己膝上,修長的手指插入她的長發,一下一下撫著,若有所思的說:“丫頭,我們搬去威萊路住吧。”

    佳南本來幾乎在淺眠,被他驚醒,輕聲說:“什麽?”

    那邊的影院看起來比這裏舒服。”他依舊閑閑靠在沙發上,指尖從發梢掠過,掌心微癢。

    你拿定了主意的事,什麽時候需要我的意見?”佳南幾乎冷笑,翻身坐起來就往臥室走去。

    隻跨出了一步,便被陳綏寧拉住。她腳步一頓,順從的站定。

    陳綏寧的聲音微沉:“這段時間,我逼你做過你不願意的事麽?”

    他的聲音中或許是有不悅的,可佳南並不在乎,她抿唇笑了笑,明眸中帶了諷刺:“是啊,你以前做得也不多。”

    他低頭看她,眸色複雜,卻慢慢將手放開了。

    佳南徑直回臥室換了衣服,再出來的時候,他站在落地窗前,不知在想些什麽,室內靜靜地,落日餘暉灑在他修長的身形上,隱約有些落寞。

    我出去見沈容。”她猶豫了一會,又回頭,“這裏沒什麽東西,想搬回去就搬回去吧。”

    今天天氣冷。”他走過去,隨手將自己的風衣披在她肩上,微笑著俯身親了親她的臉頰,“早去早回。”

    資產評估已經結束了,所有的文件都在這裏。”沈容將厚厚一疊資料遞給佳南,目光卻落在她隨意擱在沙發上的米色風衣上,神情顯是怔了怔。

    你既然都看過了,我很放心。”佳南微笑著合上卷宗,“辛苦你了。”

    小姐,你確定要這麽做麽?”沈容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如果一切都很順利,接下去……你會怎麽做?”

    她猶豫了一下,卻沒有回答。

    收購結束,陳綏寧要和你結婚是不是也是你們協議的一部分?”他倏然失去冷靜,將那疊文件一摔,順勢站了起來。

    持著茶杯的手輕輕抖了抖,有一滴水濺在手背上,輕微的刺痛。佳南將茶杯放下,聲音異常冷靜:“誰說的?”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這間辦公室裏隻有彼此的呼吸聲,微微有些沉重。

    沈容,我知道這半年你也過得很艱難——如果不是因為你一直在,爸爸留下的幾個公司,隻怕早就倒了。”佳南打斷他,目光中滑過一絲恨意,“爸爸之前曾經和我說過,他一直覺得虧欠你。”

    小姐……”

    不要再叫我小姐了。”佳南笑了笑,“這次收購完畢後,應該屬於你的那一部分,請你收下。”

    她的語氣很淡,卻讓旁聽的人莫名起了一種驚悚的感覺——仿佛是在交待很多事,誠懇,切切。可沈容沒有打斷她,眼前這個許佳南,似乎變了很多,更從容,更無畏,也……更陌生。

    佳南,你想幹什麽?”他終於還是在她離開前叫住她,“先生還在醫院——”

    佳南的手扶在辦公室的門上,纖細的身影停了下來,像是想起了什麽:“對了,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不會再有人拿著爸爸的把柄來威脅你。”

    你……確定?”

    是我親手毀掉的資料。”她輕描淡寫地說,卻輕輕歎了口氣,“現在,我隻希望他的身體好起來。”

    你會嫁給他麽?陳綏寧——在發生了這麽多事之後。”

    佳南並不回頭,卻笑了笑,聲音冰涼:“沈容,他不會放過我,我也沒有離開的打算——至少,我要看著他……得到報應。”

    司機載著佳南離開許氏的大樓,徑直駛向了威萊道上的陳宅。而她恍惚了許久,在梧桐枝椏的疏影下,見到了那座寂靜的大宅。

    陳家的曆史可以追溯到百年前。陳家祖上一直是書香門第,出了不少經世大儒。皇權漸漸倒塌的年代,身居末世的老先生憤而投河,子孫們棄文從商,成為動蕩年代赫赫有名的實業家。這家族延續至今日,這座宅子亦幾經起伏,便如同老人,靜靜佇立在此處,笑看風起雲落。

    陳綏寧從小在這裏長大,直到父親病倒後回國,開始進入OME工作。佳南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搬離了此處。

    老管家站在門口,滿頭銀發,站姿筆直,典型的英式做派,向佳南微微鞠了一躬。

    佳南客客氣氣的說:“你好。”

    先生還沒有回來,我先帶您去臥室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能帶我參觀一下嗎?”

    一樓的起居室完全是老式做派的裝飾風格,色調是暗紅色,壁爐上方是一整排的照片。佳南拿起其中一張,大約是七八歲的男孩站在父母親中間,微微笑著,光線柔和。她放下,饒有興趣的看著空蕩蕩的壁爐:“這個,再冷一些能用嗎?”

    現在恐怕不行。上邊的煙囪已經封了。”老管家有些為難的頓了頓,“屋子裏已經鋪設了地暖,冬天不會冷。”

    佳南“哦”了一聲。

    您想要用的話,我馬上請人來,重新開啟應該不難。”老管家沉靜的說,“先生希望您在這裏住得舒適,有什麽要求,許小姐不用客氣,請一一提出來。”

    佳南輕鬆地擺擺手:“不用,我隨口問問的。誰知道我會住多久呢?”

    管家抬頭看了他一眼,驚訝之色一現而過,隨即恢複如常。

    三樓有一個極大的露台,房間卻不多,左手的第一個緊緊閉著門,佳南走過的時候,腳步頓了頓:“這裏是?”

    許小姐,抱歉,這個房間是太太生前住的。先生吩咐過,不能隨便進去。”

    好,我知道了。”佳南淺淺笑了笑,“謝謝你。”

    直到深夜,臥房的門輕輕被推開,陳綏寧走進來,站在榻邊,低頭望著佳南。即便睡著,她的眉心依然蹙著,他忍不住俯身,指尖撫上她的臉頰。

    佳南眠淺,一下子便被驚醒,坐了起來,似乎心有餘悸:“你幹什麽?”

    陳綏寧伸手將燈打開了,坐在她身邊,低聲笑了笑:“怎麽不去床上睡?”

    佳南慢慢清醒過來,聞到淡淡的一股酒味,皺眉,有些嫌棄的避開了:“你喝酒了?”

    他卻不容她抗拒一般靠過來,將她攬進懷裏,嗯了一聲。

    走開,我酒精過敏。”佳南掙了掙,抵在他胸口的手用力推了推。

    小囡,力氣變大了。”陳綏寧的手環繞過去,佳南身上原本嚴嚴實實的睡衣便被褪下了一半,他的薄唇向來有些涼,此刻卻帶著炙熱的溫度,印在她肩胛上,身體亦順勢壓了下去。

    佳南想要出聲,他的臉微微一側,直接而精準的堵住了她所有的聲音。他的吻技素來極好,此刻察覺到她的勉強,便頓了頓,支起身子,聲音有些喑啞:“佳南……”

    他的氣息無處不在,手也很不規矩的滑到她的胸口,佳南明白他的欲望,並沒有反抗,反而將身子放鬆下來,冷冷的說:“醫生說過的話你忘了麽?”

    或許是因為喝了酒,他的眼神一直有些迷離,又似是,此刻卻忽然驚醒過來了,眸色清亮且警醒。

    他什麽都沒說,依舊將她圈在懷裏,雙唇在頰上緩緩滑過,最後落在她眉心。

    溫熱的氣息將發絲吹得忽起忽落,佳南屏住呼吸,一直等到……他最終離開她,起身去了浴室。她有些不自覺地拿手指撫著他吻過的那一處肌膚……那裏,是帶著一絲絲的眷戀麽?

    陳綏寧頭發濕漉漉的從浴室出來,似乎已經完全清醒過來,隨意拿毛巾擦了擦,一邊問:“今天和沈容談得怎麽樣?”

    嗯,很順利。”

    那麽,我是不是可以認為,我已經滿足了你的要求?”他一把抽走她手中的雜誌,在她身邊坐下,眸色深邃。

    其實自從那一日之後,陳綏寧從未與他提起過結婚的話題,他不提,她自然樂得輕鬆——然而此刻,似乎避不開了。

    他在她身邊躺下,伸手攬過她,卻不防佳南安安靜靜的望向自己:“你還欠我一個解釋。為什麽……恨許家?”

    良久,他的聲音慢慢的說:“許佳南,沈容給你看那份清單的時候,你有沒有驚訝,原來許家家底這麽殷厚。”

    佳南淡淡挑起眉梢:“我對那一串數字不敏感。有什麽話,你還是直說吧。”

    在我正式接手OME之前的那段過渡期,集團很多決策都是我父親病中指示給許彥海的。”陳綏寧的聲音冰涼,不帶絲毫情感,“很湊巧,你們許家的家底,一大半就是在那半年裏攢起來的。”

    佳南的心一點點的沉下去,手腳冰涼,“所以,從最開始……我們在一起,你就恨我爸爸,你就在等那一天?”

    他深深看她一眼,那一瞬間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可最終卻隻抿了抿唇角:“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

    好,陳綏寧,過去的事你不想提。”她靜靜地說,手指有些不自覺地抓緊了被子,“那你現在又是何必呢?這麽大手筆的回購,就不心疼了?不覺得是便宜了許家?”

    他的唇抿得如同刀鋒一般銳利,卻不解釋,隻說:“我隻要一個結果。”

    結果就是,陳綏寧,我不相信。”她冷冷推開他,“你在騙我。為什麽不願意說?”

    打斷這場陷入僵局的對話的,是急促的電話鈴聲,佳南接起來,是醫院打來的。

    許小姐嗎?你父親醒了。”

    聲音在黑夜中異常清晰,佳南唰地坐起來,似是難以置信,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佳南匆忙套上大衣的時候,陳綏寧已經站在房門邊,英俊的臉上麵無表情:“我送你去醫院。”他頓了頓,又似乎有些倦漠,“你實在想知道,為什麽不去問你爸爸?”

    管家已經備好了車,將外套遞給陳綏寧,一邊低聲說:“先生,路上小心。”佳南走過他身邊,陰差陽錯,看到老人臉上的表情,有些擔憂,又似乎有些不屑——隻是一瞬間,他又恢複了往常的麵無表情,幾乎讓佳南覺得這是錯覺。

    司機平穩地開著車,陳綏寧坐在佳南身邊,臉色如常。車廂裏靜靜的,又仿佛有一層無形的壓力,迫得佳南心跳有些失律。

    許彥海終於還是醒過來了,佳南電話裏幾乎哽咽,可是這一路上,心下卻又開始忐忑——父親昏迷的這段時間,發生了這麽多事。她簡直難以想象一向要強的父親,知道了之後會是什麽態度。

    管家是不是……很討厭我?”仿佛是為了紓解此刻的壓力,佳南隻能找他說話。

    怎麽會?”陳綏寧斜睨她一眼,似乎有些探究,“你在發抖。”

    佳南勉強笑了笑。他便抓過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聲音低沉:“你等他醒來,不是等了很久了麽?”

    他的語氣有些奇怪,佳南不禁抬眸看他,他也抿了唇望向自己,眸色中隱約竟有幾分嘲諷。

    然而這個時候,什麽都不重要了,佳南仿佛沒有聽見,下車的時候遇到沈容,便一起上樓。病房裏醫生護士還在忙碌,因為許彥海剛醒,身體虛弱,並沒有允許家屬探望。一直到翌日清晨,佳南在沈容的催促下去外邊吃了早餐。

    她步出醫院的時候隻覺得頭暈眼花,才記得打個電話給陳綏寧。

    我……還在醫院。”她坐在麥當勞裏,小口的啜飲咖啡。

    嗯。”對方的聲音有些漫不經心。

    你昨天沒有等到很晚吧?”

    陳綏寧輕輕笑了聲:“你以為我一直在等你?”頓了頓,又說,“我今天去鄰市開會。就這樣吧。”

    喝了整整兩杯咖啡,才起身回到醫院。

    醫生示意她可以進去看病人,佳南深呼吸了一口,慢慢走向裏間病房。

    浮生若夢,所有的一切都開始於那一晚,開始於父親昏厥的那一刻,沒有人保護自己,沒有人在意自己,她隻能獨自一個人,在暗夜中前行。

    這幾步路走得異常艱難緩慢,直到看見蒼老而疲倦的父親:“爸爸……”佳南坐在床邊,握住許彥海的手,勉強讓自己露出笑容。

    許彥海撫了撫女兒的手背,聲音還有些斷斷續續,“別哭,爸爸沒事。”

    她原本竭力忍住的眼淚,此刻撲簌簌的掉落下來。

    和爸爸說說,這段時間你做了些什麽?”許彥海咳嗽了一陣,目光卻望著佳南身後的沈容。

    佳南的手一僵,有些慌亂的抬起頭:“爸爸,等你身體好了再說別的事。”

    許彥海皺起眉頭,良久,才對沈容說:“你來說。”

    沈容躊躇了一會兒,走到許彥海身邊,省去了那些在翡海傳得沸沸揚揚的緋聞,低低的將收購的事情說了。

    許佳南,你過來。”或許是病後的許彥海思維還有些渙散,足足想了好久,他才一字一句的說。

    佳南屏住呼吸,走到沈容身邊,低頭看著父親。

    沈容,扶我坐起來。”許彥海慢慢的說,一邊看著女兒,“你說,陳綏寧為什麽會答應這麽苛刻的條件?”

    佳南下意識的後退一步,咬住了下唇,不說話。

    說啊!你不是很能幹麽!”許彥海重重的咳嗽了一陣,直直的看著女兒,“他陳綏寧不是傻子,為什麽答應這樣的條件?”

    佳南幾乎將自己的下唇咬出血來——知女莫若父,父親分明已經一眼看出了背後的貓膩,她還能辯解什麽呢?

    先生,你別激動……”沈容連忙半攔在佳南和許彥海之間,示意佳南先出去。

    爸爸,對不起,對不起。”佳南喃喃地解釋,卻不知道盛怒之下的父親聽到了沒有。她很想說“我沒辦法”,卻又忍住了不說——這句話會顯得自己太懦弱,太沒用,他的爸爸,怎麽會有這麽一個不爭氣的女兒呢!

    許彥海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掙紮著坐了起來,一手指著女兒,斷續說:“你說,你……是不是還和他,在一起?”

    佳南低著頭,不敢看父親蒼老的臉。

    時間被放緩了腳步,房間裏靜得可怕。

    突如其來的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音。

    這一掌摑在臉上,重,且狠,大約是許彥海用盡了力氣。

    佳南捂著沒有知覺的臉頰,呆呆看著父親,然後一偏頭,看見窗外漫天的雪花。

    你出去……我,沒有這樣的,女兒。”

    許彥海情緒激動,心跳猛然加快了。沈容連忙叫來了醫生,一把將佳南拉到外邊,低聲說:“你先回去休息。我再和先生好好說一說。他……不知道那時候的情況。”

    其實佳南此刻渾渾噩噩的,並沒有聽清沈容在說些什麽,眼前似乎也隻有他焦急地表情,心底卻有些茫然的想:他為什麽這麽著急呢……明明,爸爸恨的人,是我啊……

    於是順從的被帶進電梯,直到樓下。佳南似乎回過神來,對沈容說:“你去陪著爸爸。有什麽事給我電話。”

    聲音異常的鎮定平靜,倒讓沈容覺得心底一寒。

    小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你去吧。”佳南微微仰起頭,蒼白的臉上,指印清晰。她甚至還笑了笑:“今天真冷,你看,還下雪了呢。”

    真的開始下雪了。

    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

    密密匝匝的落在身上,發間,衣上,卻不覺得涼。她穿著高跟鞋,走下台階的時候甚至還滑了一下,從門口走向那輛車,不過十多米的距離,竟走了整整十分鍾。

    最後司機替她拉開車門,佳南禮貌的說了聲謝謝。

    許小姐,回去嗎?”司機從後視鏡中看到她的臉頰,目光有些好奇。

    她胡亂應了一聲,並沒有掩飾什麽,隻是呆呆的坐著。

    車子最後開到陳宅,佳南走進去,看到管家等在門邊,同樣是微微震驚的表情。

    她猜他一定是以為,這一巴掌是陳綏寧打的。陳綏寧怎麽對待自己,在荷蘭的時候老管家不是沒有看到過。

    如果以前,自己一定會覺得尷尬吧?可是現在,她覺得有這樣一層誤會在,其實也不錯……她的生命裏,剩下的東西本就很少,她不想讓人知道,連最後一樣都已經失去了。

    她的父親,她最後想守護的一個人,她都留不下來。

    我去找些藥膏。”管家給她遞上一塊冰涼的毛巾,“先敷一敷。”他又看了她一眼,微微歎了口氣。

    不用了。”佳南卻不接,眯起眼睛看著漸漸變得素白的後花園,“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陳綏寧接到林管家電話的時候,會議恰好進行到茶歇。會議室裏還有些鬧哄哄的,他便拿了手機,站到窗邊去說話。

    許小姐回來了。”

    陳綏寧嗯了一聲,隱隱覺得不對勁:“她怎麽了?”

    她是她,她父親是她父親……”管家字斟句酌,說得婉轉,“我總覺得先生對她,太苛責了。”

    陳綏寧怔了怔,微微蹙起眉:“她怎麽了?”

    從回來到現在,她就一個人坐在花園裏,一動不動,也沒有吃飯。”

    你讓她聽。”

    電話那頭隻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隔了許久,他隱約聽到管家的聲音在說“先生的電話”。

    然後便安靜下來,他能辨識出她的呼吸聲。

    許佳南?”他叫她名字。

    沒有絲毫反應。

    許佳南,你給我說話——”電話倏然被掛了,陳綏寧一時間還有些反應不過來,臉色鐵青。直到管家的電話重新打進來,他深呼吸了一口,才說:“別讓她出事,我盡快回來。”

    柏林回到會議室的時候,陳綏寧已經不在了,留下了助理小孫告訴他:“陳總臨時有事回翡海了,隨時電話向他匯報。”

    什麽事這麽要緊?”柏林揉了揉眉心,半開玩笑,“要是這次出了事,我可不負責。”

    助手也隻是笑了笑,並沒看到眼前這個數日未睡的年輕人,臉上一閃而逝的輕鬆表情。

    秘書訂了最早一班的機票,陳綏寧走進機艙的時候還在打電話,隨手便將大衣放在鄰座上。飛機起飛前,有很好聽的女聲說:“請問這件衣服是你的嗎?”

    陳綏寧說了聲抱歉,便將衣服取了過來。

    你是陳綏寧先生麽?”女聲很溫柔,他便看她一眼,是個年輕女孩。一張小臉不過自己巴掌大小,化著精致的淡妝,明眸燦燦的望向自己。

    他禮貌的笑笑:“是。”

    我們在上次翡海的慈善晚宴上見過,趙悅然。”她伸出手,笑得異常柔媚,“陳先生不記得了吧?”

    他確實不記得了,此刻也沒工夫去記得,隻說了句幸會,便徑自低頭看文件。

    趙悅然表情有些僵硬,又很快神色自如。她沒有再尋找話題,偶爾眼角看到他英俊的側臉,總是忍不住想起八卦小報上的那些標題,總是說起他重新拾起“鑽石王老五”的稱號。

    這……真是一個好看的男人呢,尤其微微蹙起眉,專注地工作的時候。心底癢癢的,似乎有螞蟻爬過,趙悅然在飛機降落後,看著他離去,忍不住將自己的助手叫到了身邊,低低的說了幾句話。

    因為下雪的緣故,機場到市內的高速限速行駛,陳綏寧回到翡海家中,天色沉沉。大雪卻一刻未歇,片片都有巴掌大小,落下來的時候還有簌簌的聲響。他連大衣都未脫下來,隻是沉著臉問管家:“她還在那裏坐著?”

    是,怎麽勸都不說話。”管家查看著陳綏寧的表情,小心的說,“早上到現在,一點東西都沒吃。”

    陳綏寧大步走向花園,第一眼就看到佳南坐在木椅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機,一動不動。幸而頭頂還撐著巨大的遮陽傘,不至於成為真正的雪娃娃。

    許佳南!”

    他走過去,每一步踏在雪上,都是嘎吱作響,直到站在她麵前,俯身看著她。原本滿腔怒火,卻在觸到她臉頰上青紫色的傷痕時,驀然消散了。

    佳南似乎極為艱難的轉動了眼珠,才看清身前這個人是誰,身子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她穿了一件不算厚的羊毛大衣,嘴唇早已凍得沒有絲毫顏色,似乎想說話,最後卻隻是發出了暗啞的聲音。

    他看著這樣的她,一點點的心軟下去,終至輕輕歎了口氣,蹲在她麵前,低聲問:“冷不冷?”說著伸出手,將她的雙手握在自己掌心。

    她呆呆的點頭,冰涼的手掌驀然觸到溫暖,反倒有一種尖銳的刺痛感。或許是被這刺痛給驚醒了,她的眼神亦漸漸清醒起來。

    陳綏寧穿著深灰色的粗呢大衣,輕柔至極地將她拉進懷裏裹起來,一手環著她的背,一手撣去她發絲間的雪片:“怎麽了?”

    他的大衣裏是一件V領羊絨線衫,觸感柔軟溫熱,佳南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臉頰貼在上邊,隻是不說話。

    其是陳綏寧看到她臉上的指印,隻要稍稍一想,便知道發生了什麽。她不想說,他便不提,隻是溫和的笑了笑:“好,我陪你在外邊坐一坐。”

    就這樣抱著她,站在傘下,大雪紛紛,兩人的影子卻這樣緊緊貼近著,被燈光拉得很長。

    不知過了多久,佳南在他懷裏,踮起腳尖,有些怯怯地伸出手臂,環住了他的脖頸。

    這是他逼她回到自己身邊之後……她第一次這樣主動的親近他,就像以前一樣,貪婪地汲取溫暖。

    那一瞬間,陳綏寧隻覺得渾身僵了一僵,旋即是驚喜——她又小心翼翼地將臉動了動,貼在他頸側最適宜的那截弧度中。他的大衣恰好完全將她裹在懷裏,兩具身軀因此也越發的貼合。

    陳綏寧……我很冷。”她喃喃地說,伸手將他抱得更緊一些。

    我在這裏。”他像以前那樣安慰她,一手輕輕撫摸她的後背。

    爸爸不要我了……”佳南的聲音嘶啞,“連他都不要我了。”

    他怔了怔,低頭去吻她的發絲:“我在這裏。”

    可是……我沒有辦法啊……”她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慢慢的說,“我真的沒有辦法啊……”

    寂靜的雪夜,懷中是自己心愛的女孩,她一句句的重複“我沒有辦法”。陳綏寧隻覺得她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磨在自己心上,卻始終……無能為力。

    她開始哽咽,小聲的哭泣,直到最後哭得喘不過氣來。

    他抱著她,一字一句的說:“小囡,你還有我在。”

    她曾經以為,全世界都拋棄自己了,可眼前這個人不會。

    可是後來才明白,自己錯得離譜——所有的愛,在眼前這個人心裏,抵不過一個恨字。

    她仰起頭,笑得異常蒼涼,臉色像是素白的雪:“陳綏寧……你,你很久之前,就已經不要我了。”

    他的雙手在她身後握成拳,眸色凝黑如同此刻夜色,深呼吸良久,才說:“我先抱你進去。”

    她卻緊緊拉住他的袖子,執著的說:“我討厭這場雪,我討厭看到雪。”

    天氣預報說,這場雪來勢洶洶,或許會持續數日。陳綏寧微笑,俯身在她冰涼的唇上烙下一個吻,語氣像是在哄一個孩子:“那我們離開這裏,到沒有雪的地方去。”

    心底的一個角落倏然塌陷。他的眼神,仿佛曆盡千山萬水,看到了失而複得的寶貝。千億年的冰川,在此刻亦悄悄的融開,時光倒流,回到那一刻,彼此間沒有傷害,沒有隔閡。佳南定定地看著他,刻意的不再想起他們即將會經曆的那些——報複、真相、裂痕——那些暗黑且堅硬的,直插人心底的東西。

    許佳南垂眸,隱約有些淚水沾濕長睫,隻放縱這麽一次,不論真假,由著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愛,而自己,隻要以假作真。

    前往機場的路上,陳綏寧吩咐司機將車子的暖氣開到最足,摸了摸她手,依舊是冰涼的。

    還冷麽?”他低頭,有些心疼的揉揉她的頭發。

    佳南唔了一聲,有些任性的將手從他衣擺下邊伸進去,貼在他的腰側,舒服的歎了口氣:“這裏暖和。”

    他並不製止她,隔著衣服抓住她不規矩的手,低低的笑:“你是想怎麽樣?”

    佳南笑得將臉埋在他胸口,手指在他腰側不依不饒的撓了撓:“你說呢?”

    他索性鬆開手,由著她胡鬧,隻是將下頜擱在她頭頂,閉上眼睛,唇角的微笑自然而溫和。

    入了夜,因為這一場大雪,高速上隻有寥寥幾輛車輛,且速度緩慢。從市區到機場,足足開了近兩個小時。佳南靠著他的肩膀,雙手漸漸捂得烘熱起來,沉沉入睡。

    陳綏寧動動她的身子,讓她靠了一個更加舒服的位置,忽然想起在歐洲的時候,她也這樣睡著了,自己卻伸出手,毫不留情的將她推開——如今回想起來,那是一段不可思議的時間。他親手在她生活中布下陰霾,卻不曾想到,這些陰霾,如今,沉澱到了自己眼底。

    這一怔忪間,車子停了下來。陳綏寧叫醒她,自己先下車,眼神掠到後麵數輛車子,將手遞給佳南:“出來吧。”

    佳南甫一下車,幾乎便被他攬進懷裏,快步往入口處走去。

    身後響起一陣喧嘩聲,佳南在陳綏寧懷中踮起腳,向後邊張望了一眼。

    好幾輛車追著一輛保姆車也在不遠處停下來,閃光燈晃動,似是狗仔追著明星的場麵。

    陳綏寧蹙眉,手中的大衣蓋在佳南肩上,低聲說:“沒什麽好看的。”

    他倒不怕無意間被記者掃進照片裏,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況,他不想此刻的佳南再受到刺激。

    身後有幾聲腳步,似乎是有人追了上來。陳綏寧麵色沉靜,右手微微用力,將她的臉更深的埋在自己胸前,用隻有她聽得見的聲音說:“別抬頭。”

    他自己卻轉身,望向來人。那位記者顯然沒有預計到陳綏寧會回頭直麵鏡頭,拿著相機的手便舉在那裏。顯然因為認出了陳綏寧,有些吃驚,訕訕的向他笑了笑。

    陳綏寧麵無表情,漠然看著那個年輕人:“你信不信,哪怕拍得再清楚,也沒人敢登。”說完竟不再顧忌什麽,徑直摟著佳南進了機場。

    記者呆呆的站在原地,直到同事經過身邊,推了他一把:“愣著幹嘛?趙悅然進去了!”

    他將相機的顯示屏給同事看:“我拍到陳綏寧了——”

    同事將信將疑,仔細看了一眼,當機立斷:“不跟趙悅然了!那女人是誰?他在哪兒?沒助理?”

    那人回想起陳綏寧留下的那句話,剛才捕捉照片的本能熱情便冷卻下來,歎了口氣:“算了——隻怕又是和上次一樣,稿子一送上去,沒下文了。”

    兩人對望了一眼,都有些垂頭喪氣,隻能跟著大隊人馬進去了。

    此時的佳南並不知道外邊的喧囂正盛,她低著頭,靜靜坐在候機室裏,手邊捂著一杯熱茶。陳綏寧就在她身邊站著,壓低聲音打電話,她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時不時抬頭看他一眼,仿佛為了確認他是不是還在自己身邊,卻莫名的覺得安心。

    陳先生,真是巧呢。”

    陳綏寧將電話放下的時候,一道女聲適時地插進來。他微抬眉梢,想起曾在中午的飛機上見過這個年輕女人,便笑了笑:“張小姐,又見麵了。”

    趙悅然臉上露出微微尷尬的神情,而他似乎沒有注意,隻看著佳南——她仰頭看著他,有些驚訝的“咦”了一聲。

    怎麽?”他伸手撥撥她的額發。

    有旁人看著,佳南有些不自然的別開臉。

    趙悅然的目光落在佳南的臉頰上,落落大方的頷首笑了笑,便坐到了候機室的另一邊。

    她不姓張吧?”佳南輕聲問陳綏寧,“不是趙悅然麽?”

    是麽?”陳綏寧略有些心不在焉,“你現在人脈比我還廣。”

    不是,她是濱海的VIP,翡海的名媛。”佳南看到纖細的身影,坐在不遠的地方,“你不認識?”

    陳綏寧湊近她的耳朵,微微一笑:“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什麽人?小明星,模特,名媛,陳先生身邊還缺女人麽?”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明晃晃的,仿佛是一池清水,還帶著些惱意,看得陳綏寧心底輕輕一癢。他勾起唇角,薄唇幾乎觸到了她的耳垂,“小囡,我有潔癖,你不是不知道。”

    他的眼角彎起的時候,視線如同墨藍深邃的海,佳南莫名的有些臉紅,輕輕哼了一聲,不再接話。

    陳綏寧笑了笑,還想說什麽,卻被手機鈴聲打斷。

    陳總,雷天最新消息是和我們撞車的研發已經完成,下一季新品就上市……”那邊的聲音輕而急,顯然是小心翼翼,“我們……我們不可能搶在他們前邊了。”

    這麽說,我們遇到瓶頸的時候,雷天那邊傳出的研發進度,一直是迷霧彈。”陳綏寧心情一沉,“柏林呢?”

    柏總的電話打不通。他……半個小時前接到通知的時候,說了句‘知道了’,就沒下落了。”

    天才的通病,總覺得世上隻有自己是獨一無二的。被的別的研發團隊搶了先,一時間無法接受,隻能逃避。陳綏寧早就預料到了一旦失敗,柏林的反應會是如此,倒不意外。

    董事會中消息靈通的已經知道了,現在電話都轉到了我這裏。剩下的,明天隻怕也都知道了。陳先生,你是不是先召開個緊急會議,先安撫各位?”

    陳綏寧卻比助手想象得要平靜,他並不提開會的事,隻說:“不急,雷天的發布會出來之後,我們再做出反應也來得及。”

    掛了電話,手機界麵跳出一封郵件提醒。

    柏林的辭職信,信中說明了,以OME研發團隊的進度,若要真的達到雷天公布的進度,隻怕還要半年時間。並坦承此次研發失利,自己應該負全責。

    他淡淡看著那封郵件,直到佳南拉了拉自己的衣袖。

    她顯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隻說“陳綏寧……登機了。”

    他說了聲“好”,牽了她的手走向登機口。

    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他若有所思的笑了笑:“沒有。”

    而他們身後,一道目光始終縈繞在陳綏寧修長挺拔的背影上,直到他們離開視線,趙悅然接到助手的電話:“許佳南……原來是她。”

    這個城市四季如春。空氣溫暖濕潤,從酒店的窗口望出去,四處青青鬱鬱,佳南赤著腳走到客廳,陳綏寧正漫不經心的看著電視。他習慣早上洗澡,從浴室出來,便隻穿了浴衣,頭發濕漉漉的,幾縷落下來,顯得側臉愈發英俊,線條雋然。

    佳南站在沙發後,和他一起看完了這條新聞,然後詫異的問:“OME不是也在……”這句話並沒有說完,她有些不確定,此刻的陳綏寧願不願意聽到自己的評論。

    OME投下巨大精力和財力進行的這項研發,進行之初,便是力排眾議。因為雷天已先於OME開始進行,先天劣勢的存在讓一眾投資者持觀望態度,董事會也意見不一。但是執掌OME至今,陳綏寧早已證明了自己的決斷力和洞察力早,他既然下定了決心,旁人再有異議,也都被壓製了下來。

    隻是現在看來,這世上並沒有所謂的百戰百勝——這一步,陳綏寧還是走錯了。

    佳南看著他的目光有些錯綜複雜,似是擔心,又像是歎惋,有些冰涼的手指放在他的頸部,無意間抓緊了一些。

    陳綏寧知道她就站在身後,伸手拍拍自己身側,示意她坐過來。

    她剛起床,穿著睡裙,一頭長發還亂糟糟的落在肩上,陽光自窗外落進來,更顯得肌膚晶瑩,一雙漂亮的眼睛裏還有些難以言明的情愫。

    他小心的摸摸她的臉頰,輕輕舒了口氣:“不腫了。”

    陳綏寧——”

    他看著她的表情,低低笑了笑,卻堵住她要說的話,慢條斯理的說:“小囡,我身邊有很多人都喜歡賭博,可是我不喜歡,知道為什麽嗎?”

    佳南的表情明顯有片刻的迷惘,微微張開嘴巴,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他眼中含著笑意,淡淡說,“有些事的勝負,遠比輸贏的刺激更強烈。”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佳南心跳倏然失律,掩飾般的別過了臉。

    比如這次,輸給對手的感覺真是不愉快。可是我之前還很自信的認為自己不會輸——你看,一得一失,也很刺激。”

    他似乎察覺出她的緊張,把她抱起來,放在自己膝上,將頭埋在她的頸側,微微的笑起來:“對了,剛剛翡海來的消息,你爸爸已經在協議上簽字了。”

    佳南身子僵了一僵,點頭說了句“哦”。

    丫頭,看起來你不是很高興……”他笑著摸摸她的頭,“好了,既然不願意,就不提他。我們出去走走吧,天氣不錯。”

    他將手機扔在旁邊,順勢揉揉她的頭發,催她:“快去洗臉。”

    佳南走進浴室,用涼水潑了潑臉,簡單理了理頭發。

    鏡子裏的女生微微彎著唇角,臉頰蒼白,昨日的紅腫已經退去了,顯得下巴有些尖俏。她想起陳綏寧剛才對自己說的話,那種感覺很微妙。

    有些不安,也有一些……內心深處不願承認的敬佩。這個男人遠比旁人想象的堅韌,也遠比別人更快的,接受了這次失敗。他的每一句話,似乎都意有所指。她並不能確定,他……察覺到自己做的一切麽?

    有一瞬間,佳南前所未有的不自信……可她很快搖了搖頭,強迫著告訴自己:不會的——他以為自己“掉了孩子”的時候,那樣的眼神,陳徹骨髓的哀涼,和那種隱忍的、永遠都不會說出的悔意,這些騙不了她。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信也好,不信也罷,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早已沒有退路可言了。

    和此刻翡海的冷肅截然不同,春城的天氣極為適宜,空氣濕潤溫暖,隱約漂浮著淡淡一層香甜,穿一件T恤,再加上軟軟的開衫,足以禦寒。

    十字路口的對麵是一家金飾店。

    後來那枚戒指呢?”佳南駐足,隨口問他。

    陳綏寧卻不動聲色的說:“什麽戒指?”

    戒指的事是舒淩告訴自己的,陳綏寧自己卻從未提起過。佳南不想讓他知道舒淩找過自己,背上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勉強笑了笑,才說:“你和舒淩的結婚戒指啊。”

    你要是喜歡,我們再去看看有沒有更漂亮的。”陳綏寧深深看她一眼,語氣卻是輕描淡寫的,他一低頭,看到她的脖子空蕩蕩的,V領領口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膚,忍不住笑:“去選條項鏈吧。”

    陳綏寧很喜歡她戴珍珠銀鏈,與她的膚色相稱,潤澤光滑。可佳南卻站在戒指櫃台前,微微俯下身。

    他站在她身後,見她看得認真,便問:“看到喜歡的?”

    她含糊的“唔”了一聲。

    售貨小姐顯然已經打量過兩人的衣著氣度,熱情的取出了櫃台鑰匙:“小姐,喜歡哪一款?”

    顧客並不說話,她便笑盈盈取出了一枚鑽戒:“這枚怎麽樣?是很經典的款式呢。”

    佳南指了指那枚鑽石:“我不喜歡。”

    小姐瞥了一眼她身後的年輕男人,他簡單清爽的襯衣休閑褲打扮,隻有腕間隱約露出的手表顯示了身份,此刻正帶著縱容的笑意看著女友。她笑得愈加燦爛,信心十足的說:“小姐,我們店有克拉數更大、切割更好的款式,您想看看麽?”

    哦,不用——”佳南靜靜的說,“我不喜歡鑽石。我想看看這個。”

    一對異常樸素簡潔的白金鑽戒,連一粒碎鑽都沒有。

    她回頭看著陳綏寧:“好看麽?”

    陳綏寧認真看了看,評價說:“挺好,像是易拉罐的那一圈拉扣。”

    佳南忍不住莞爾,不理他,堅持說:“就是這隻,我想看看。”

    小姐有些不情願的拿出來,遞給佳南,卻轉而對陳綏寧說:“兩位是挑選婚戒麽?”

    陳綏寧還沒開口,佳南卻已經搶著說:“是。”

    她的語氣淡泊寧靜,仿佛在說一件在尋常不過的事,陳綏寧卻怔住了——哪怕昨晚,接到項目失敗那個電話時,他的表情都不如此刻的僵硬。

    佳南轉身,唇角柔和的勾起來,在他耳邊說:“我接到沈容的電話,協議已經簽好。現在換我履行承諾了。”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狹長黑亮的眼中滑過一道難以掩飾的喜悅,聲音卻是竭力鎮定平靜的:“你確定要這麽做?”

    那一瞬間,仿佛能感知到他的欣喜,佳南心底竟有一絲恍惚的被融化了,似乎真的是一對年輕情侶,剛剛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甜蜜卻忐忑。

    佳南回過神,笑得眉眼彎彎:“是啊,還是你反悔了?”

    你……確定要這麽簡單的麽?”陳綏寧淡淡的笑了,取過她指尖的戒指,輕聲問道。

    我們這裏有一種說法,鑽石越大,丈夫對妻子的愛就越深哦。”小姐適時的推介。

    佳南卻隻是抬頭,慢條斯理的說:“是麽?我見過很大顆鑽石的婚戒,可是……他們的結局並不好。”

    小姐有些尷尬,陳綏寧卻輕柔的握住佳南的手,將那枚銀色的戒指,緩緩的套在她的無名指上。

    絲絲入扣,不大不小,仿佛是為她量身定做的。

    纖細皎嫩的指間,原本銀色樸素的戒身,莫名的顯得奢華低調,清容內斂。即便是一直在推銷其他款式的小姐,也不禁驚呼:“真好看。”她不禁又抬眼看看這個年輕的女孩——膚色白皙如雪,從容婉約,氣質清雅,的確不需要一枚鑽石來證明些什麽了。

    而眼前這個俊美的年輕男人,顯然是愛極了自己的女友,那絲笑從心底泛出來,潤潤的,似是情難自己,徑直吻了吻她的手背,低聲說:“就這一對吧。”

    人群熙熙攘攘,陳綏寧牽著她的手,走到街的拐角處,像個孩子一樣,笑得異常開心。

    等等。”他忽然拉住她,有些蠻橫的說:“幫我戴上。”

    他將自己的戒指遞給她,佳南伸出手,卻又遲疑了一下,極快的低下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怎麽?”他的聲音漸漸冷卻下來。

    她抬頭嫣然一笑:“我隻是在想,是哪一隻手?”

    他沒有說話,神情顯然是鬆了一口氣,淡淡的握著她的手,扣著她的手指,將她指尖的那枚指環,放置在了自己左手無名指前。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指甲修剪整齊,靜靜的等待著,那個代表彼此承諾的圓環。

    佳南的指尖有些顫抖,可她極快的鎮定下來,穩穩的替他戴上,笑靨如花:“好了麽?”

    他深深的看著她,眸色深處有雲翳輕浮,卻隻是笑了笑:“好了。”

    所有人的都是在他們身邊快速的走過,似乎隻是背景,他俯身抱住她,用低沉、情愫未明的聲音說:“小囡,想要什麽樣的婚禮?”

    佳南的雙手垂在身側,垂眸想了想,低低的說:“我不想讓很多人知道。”

    他將她抱得更緊一些:“好。”

    我爸爸不會同意……”

    他不會知道的。”

    OME怎麽辦?”佳南忽然沒頭沒腦的說。

    他放開她,眉梢輕輕揚起,無端讓人覺得意氣飛揚。他帶著笑意,一字一句的說:“哪怕OME破產,我也養得活你。”

    佳南忍不住皺了皺眉,此刻她在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卻莫名的覺得,他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有些疲倦,又仿佛是在期待解脫。

    陳綏寧……”

    他低頭,在她唇上淺嚐輒止,喃喃的說:“小囡,我們以後住在一起,工作不用太忙,然後要一個孩子吧?”

    她的身體微微一僵,聲音冷淡下來:“醫生說過,以後我懷孕的機會不大。”

    他卻隻是輕鬆的放開她,帶了笑意說:“好,那我們隨緣。”

    與他們此刻的雲淡風輕相比,OME卻是陷入了一場自陳綏寧執掌門戶以來、最為嚴重的危機。

    雷天的發布會之後,OME股價大跌,又有傳言說因為以高於市場價格、高於實際價值的資金收購了許氏,集團內部資金周轉極為困難。人心浮蕩,董事會元老們紛紛要求一個解釋的時候,陳綏寧卻遲遲不出麵,直到某日,一家小報在刊登某名媛機場照時,有讀者細心的發現了照片的一角,有兩個身影。其中那個男子的側臉,像極了OME總裁陳綏寧。

    當年唐玄宗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唐朝中落,不過轉瞬。”

    從目前的情況看來,陳綏寧似乎無意挽救頹勢,麵對雷天的步步緊逼,他似乎完全沒有招架之力。柏林已經辭職,緊急董事會議召開後,隻怕他也要離開這個商業帝國了。”

    這樣的評語出現在某商業雜誌上,沒有人看好從巔峰跌至穀底的陳綏寧,甚至沒有人知道,這個年輕人,扔了手機,關了電腦,悄然躲在春城,仿佛外界的一切,與他無關。

    啊啊啊,陳綏寧,你怎麽不告訴我這湯這麽燙?”

    這裏有聞名全國的過橋米線,據說酒店裏的就很正宗。佳南一聞到香氣,哪裏忍得住吹開上邊那層金黃色的油,挑了一筷子,冷不防被燙到了。

    他忍著笑遞涼水給她,看著她灌下去,才慢悠悠的說:“張開嘴巴,我看看,燙傷沒有。”

    佳南乖乖的張開嘴巴。

    陳綏寧看了看,忽然曖昧至極的笑了笑,然後掰過她小小的腦袋,深吻了下去。她的舌滾燙,他的卻是涼的,糾纏在一起,仿佛是中和了彼此濃烈至極的溫度。

    還燙麽?”陳綏寧不懷好意的舔了舔她的舌尖,低聲問她,手指卻已經解開她睡袍的衣袋,衣襟便鬆鬆散散的掉落下來。

    陳綏寧微微俯身,將她打橫抱起,一腳踢開了臥室的房門。

    歐式的大床上被褥淩亂,佳南午睡之後還沒有人來清掃過,卻讓這裏平添了一份風情。他小心的將她放下,柔軟的浴袍間,露出一具屬於她的,纖細、皓白的身軀。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目光深得不可思議,伸手阻止了她急迫間想要拉起衣襟的手,隻是看著她平坦潔白的小腹上,一道尚算新鮮的疤痕。

    修長的手指從一頭滑至另一頭,引得她輕微的顫抖起來。

    陳綏寧俯身,已經變得熾熱的雙唇,代替指尖,一寸寸、一厘厘的親吻下去,似是憐惜,或是不可言說的,懺悔膜拜。

    最終還是將跪在她身側,雙手支起上身,用低喑的聲音述求:“佳南,可以麽……”

    她全身上下早已沒有任何遮蔽,於是靜靜的轉過頭,或許意思便是默許吧。

    激情到達頂峰的時候,佳南雙眼迷蒙的看著這個男人,知道他在努力的讓自己歡愉……可他還記得麽,半年前的那個夜晚,她怎樣的低聲懇求,他……卻始終冷笑著,直到如願以償。

    這一場歡愛如此的盡興,以至於佳南半夜起床的時候,陳綏寧的頭抵著枕頭,毫無察覺,睡得極沉。

    她走至客廳,倒了杯水,從行李箱中找了一片藥,仰頭吞下了。又蹲在地上良久,再站起來的時候,身後卻是修長的身影。

    陳綏寧就這麽看著她,不知看了多久。

    她嚇得將手中杯子打碎了,後退了兩步,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站著別動。”他平靜的走過來,低頭看了看,果然,她並沒有穿拖鞋,赤著一雙腳,因為緊張,潔白如玉的小巧腳趾緊緊的蜷縮起來。

    怕她踏上一步踩上玻璃,陳綏寧將她抱起來,小心的跨過茶幾邊,淡淡的說:“我知道你心裏害怕,不想要孩子,就直接告訴我。”

    她將臉埋在他胸前,低低“嗯”了一聲。

    睡吧。”習慣性的讓她枕著自己的手臂,他沒在說什麽,閉上了眼睛。

    翌日,佳南被陳綏寧叫醒的時候,迷迷糊糊的聽到他還在說話。

    小囡,真抱歉,隻怕我們要回去了。那邊好像要鬧翻天了。”

    她有些不悅的睜開眼睛,似乎是試探了下外部的光線,很快又閉上了。

    他忍不住笑:“丫頭,不過沒關係——翡海沒有再下雪。別怕。”他到底將她抱起來,靠著床坐著,輕輕的說,“我保證,那邊,已經不冷了。”

    佳南終於睜開眼睛,肩上還有昨晚留下的痕跡,她一眨不眨的看著陳綏寧:“真的要回去麽?”

    他早已穿好衣服,深灰的襯衣,清貴逼人,此刻卻笑得有些曖昧,湊過去在她胸口吻了吻,微癢的氣息讓她覺得戰栗:“喜歡這裏的話,等我處理完那裏的事,再回來。寶貝,我保證很快。”

    我要把爸爸送到國外去治療。”她被他撩撥得有些氣息不穩,微微挺起了身子,急促的說,“現在……他應該在飛機上了。”

    他的動作停了停,卻忍不住一笑,她……似乎越來越會選時機說話了。

    很抱歉沒有提前告訴你。”佳南伸手,輕輕環住他的脖子,“你……不會怪我吧。”

    陳綏寧眼中的迷離似乎已經褪去了,他在她唇邊觸了觸,淡淡的笑了笑:“你在我身邊就足夠了。”

    回到翡海已是深夜。

    大雪已經止住了,積雪被鏟到了路兩邊,路上的司機們還是小心翼翼。陳綏寧戴了藍牙耳機,邊講電話邊開車。

    佳南坐在副駕駛上,昏昏欲睡,冷不防自己的電話響起來。她揉揉眼睛:“沈容?”

    電話那邊說了句話,她猛然間便清醒了,脫口而出:“什麽!”

    是先生不願意走……”

    佳南的胸口輕輕起伏,拿著電話的手,難以克製的顫抖起來:“為什麽?”

    小姐,還是你回來……見了先生再說吧。唉……”

    佳南心慌意亂的掛了電話,車子裏沒人說話,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她的手放在膝上,依然在發抖,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光。父親不離開,便打亂了自己所有的計劃——更重要的是,她便沒有了孤注一擲的勇氣……

    溫暖幹燥的手覆住了她的手背,用力握了握,陳綏寧一手握著方向盤,閑閑問她:“怎麽了?”

    佳南回過神,略略鎮定了下:“沒什麽。”

    他斜睨她一眼,目光中興許有些了然,卻不急不緩的說:“是你爸爸的事?”

    不是——小心!”佳南忽然驚呼了一聲。

    迎麵而來一輛卡車,燈光亮得刺痛眼睛——有那麽一瞬間,佳南真的以為會撞上去,刹那間頭腦裏一片空白,閉上了眼睛。

    急刹車的聲音,佳南的身體因為慣性轉向了另一個方向。與此同時,一隻手伸過來,牢牢將她扣在了座椅上。

    車子堪堪避開了一輛車,撞上了護欄。

    有沒有傷著哪裏?”陳綏寧的聲音聽起來很鎮定。

    沒有。”

    他的目光亦是驚魂未定,仔細的看了佳南幾眼,才收回手,慢慢的說:“我大衣裏的手帕,拿出來。”

    他的手背蹭破了,皮肉翻卷,鮮血濕噠噠的淌了下來。剛才的急刹車勒得的佳南胃極不舒服,眼前這一幕終於讓她一把推開車門,將飛機上吃下的東西,全數吐了出來。

    涼夜如水,月華淡淡,佳南蹲著一動不動,直到陳綏寧將大衣披在她肩上,拉著她站起來。

    車還真是好車。可惜門這裏撞壞了。”做記錄的交警是個剛工作的小女生,因為現場沒什麽大事,言語便很輕鬆,“哎,我說,你男朋友對你很好啊。”

    佳南攏著陳綏寧的大衣,魂不守舍的站在一旁,臉色蒼白:“什麽?”

    你看啊,一般來說司機看到危險,下意識的會將方向盤轉到一個有利於自己的方向,避開撞擊。你男朋友打的這個轉彎,反而是將自己撞上去了——這下意識的反應,比測謊儀還準呢。”

    女交警笑嘻嘻的說完,看到佳南左手上的戒指,“哦”了一聲:“原來已經結婚了啊。恭喜恭喜,嫁了個好男人。”

    佳南的臉上卻沒什麽表情,似乎沒有講她的話聽進去。

    又等了一會兒,陳綏寧的助理開車趕來,將兩人接回去。她看起來似乎是真的嚇壞了,倦澀的倚在車子一角,倒是陳綏寧,還和助理應對幾句。

    我不回去。”佳南忽然開口,“送我去醫院吧。”

    助理從後鏡中看了陳綏寧一眼。

    他點了點頭:“先送她去醫院。”

    車子停在了醫院門口,佳南似乎還有一絲恍惚,下車的時候什麽話都沒說。陳綏寧看著她的側影,濃稠的墨黑哞色中有些擔憂。

    她走出了半步,又回過頭,對陳綏寧說:“回家記得包紮下傷口,別沾水。”

    他唇邊倏然展開溫柔的笑意,眼神中仿佛還有一絲受寵若驚:“我知道,你去吧。”

    佳南走進病房,怔了怔,重新退回去看了看門牌。

    沒有走錯。

    可是裏邊清理得幹幹淨淨,一個人都沒有。

    許小姐,你爸爸傍晚的時候堅持出院了。”有個相熟的值班護士走過來對她說。

    佳南往家中撥了個電話,確認了父親真的已經出院,這才匆忙的叫了出租車回家。

    沈容來開的門,一見到她便鬆了口氣:“你回來了。”

    爸爸為什麽不願意出國?”她近乎憤怒的盯著他,“你不是說他答應了麽?”

    客廳的燈光下,沈容的黑眼圈分外明顯,顯然這件事也將他折磨得極為憔悴焦躁了:“他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我再勸也沒有用的。先前和他說去國外養病,他是同意了。後來知道了那些事……說什麽也沒用了。還說……”

    佳南眼神微微一黯:“還說什麽?”

    你去看看吧,先生還沒睡。”沈容深深看她一眼,不為人知的搖了搖頭。

    佳南走進父親的房間之前,將手上的戒指褪了下來,不甚在意的放進了口袋。

    爸爸,什麽都安排好了,為什麽突然間說不去了呢?”佳南的聲音很輕柔,她知道父親並沒有睡著,或許就是一直在這裏等著自己。

    她屏息等了很久,許彥海才慢慢張開眼睛,冷冷的看了女兒一眼。

    爸爸……”

    我想看看他,會有什麽下場。”他的聲音嘶啞,叫人想起老舊的機器,頑固的運轉著,還帶著幾分冷酷。

    他為什麽這麽恨我們?”佳南看著父親,又問了一遍。

    這始終是她想不明白的事,盡管她問了所有的人,甚至自己悄悄的找人調查,但所有的結論,都僅僅是因為“工作”上的矛盾。

    小囡,記不記得你們剛在一起的時候,爸爸曾經反對過?”

    佳南點點頭,的確有過這樣一段時間,許彥海甚至將自己關在家中,不允許隨意的外出。

    那個時候他接近你,我以為是為了報複。”許彥海苦笑,“那段時間,我和他媽媽走得很近。”

    佳南坐直了身子,輕輕“啊”了一聲:“可是那個時候,陳叔叔不是身體不好麽?”

    所以,他才恨我吧。”許彥海緩緩的說,“可你偏偏不聽話,後來你們在一起很久,他對你很好,我才把那個心思看淡了。”

    佳南心底五味陳雜,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原來如此,驕傲如陳綏寧,也有一段狼狽不堪的時間——就是那個時候,OME的重擔全部落在他肩上,父親又臥病在床。他又知道了許彥海和自己母親有了什麽,卻不得不委曲求全。

    那麽……他接近自己,是真的,帶著目的的。

    佳南想起那段時光,她以為是純白無暇的時光,隻是覺得諷刺——其實她早就隱隱知道了,甚至問過陳綏寧,可他不置可否的樣子,總讓她恍惚覺得,哪怕有那麽短暫的一瞬,他待自己是真心的——原來沒有,連絲毫都沒有。

    可是許佳南,你現在還要這些奢侈的“真心”做什麽呢?它們充其量……也隻是讓你在他身邊的時候,不會那麽反感罷了……佳南垂著目光,小心的掩飾起表情,靜靜的聽父親說話。

    小囡,那天打了你,還疼不疼?”許彥海看著女兒的目光漸漸柔和,“爸爸知道你的辛苦,隻是那天……我實在控製不住自己。”

    佳南的笑有幾分澀然,卻強打起精神安慰父親:“爸爸,我現在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樣,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她頓了頓,似是為了提醒自己,語氣變得冷靜,“我一直沒有忘記他對許家做的一切,爸爸,我沒有忘記。”

    許彥海看著女兒,眼神蒼老,卻又幽深,靜靜的握住了她的手:“小囡,你恨爸爸麽?”

    她隻是搖頭。

    那你還愛他嗎?”

    她笑得有些愴然:“怎麽可能。”

    輕而柔和的四個字,她說得並不艱難,卻想起那枚樸素的戒指,想起那個雪夜,他用自己的大衣裹住自己,天地靜默的隻有他們兩個人。

    許彥海卻隻是笑,有些詭異,也有些殘酷。

    小囡,爸爸的身體一直很好,你出國去散心的時候,忽然大病了一場,你知道原因麽?”

    佳南有些疑惑的看著父親,接過了那一疊醫藥報告,一張張的翻下去,直到看完,指尖微顫,良久,暖氣開得極足的夜晚,竟有些難以克製的想要發抖。

    父親最初隻是小病,並未放在心上,高醫生又是家庭醫生,一直熟識,極為信任。誰會懷疑他更換了藥物,許彥海才纏綿病榻,直到最嚴重的那次昏迷。

    難怪高醫生很快就出國了……”佳南喃喃的說,震驚過後,先前那一絲軟弱和愴然,完完全全的,被深不見底的恨意取代。

    許彥海聲音陡然變高:“許佳南,你給我發誓,你不會再和他在一起!”

    我不會再和他在一起。”佳南平複了呼吸,一字一句的對父親說,“他做的這些,我會向他討回來。”

    她離開的時候,腳步還有些無力的虛浮,這些日子陳綏寧對自己的百依百順,若說沒有讓自己產生分毫的遲疑,那是假話。可是此刻,她隻是慶幸自己一步步的走來了,沒有心軟,沒有回頭。

    而房間內,沈容站在許彥海的床邊,微微俯身,聲音有些不穩:“先生,為什麽要這麽做?你明明知道不是這樣的。”

    許彥海看了沈容一眼,歎了口氣:“阿容,以後你就知道了。”

    沈容依舊低著頭,眼眸中卻掠過一絲光亮,許彥海看得肯清楚,他重重的咳嗽起來,卻又帶著殘酷的笑意:“阿容,你想要什麽……隻需要耐心的等著……”

    開完會,秘書與陳綏寧確認了排得極滿的行程,OME的大股東,他要一一約見。今日商務午餐的對象是趙漢聲,OME的大股東之一,出了名的低調隱形,極少參與董事會管理,不介入內部事務,隻取紅利。

    門口進來的老人精神矍鑠,極為健朗,一見麵就招呼說:“綏寧,久等了。”

    陳綏寧站起來同他握手:“我也是剛到。”

    趙漢聲仔細查看了陳綏寧的表情,出乎意料的,並未在這個年輕人身上找到一絲焦慮,這讓他爽朗的笑了起來:“年輕人,行事從容,氣度好。”

    陳綏寧倒自嘲的笑了笑:“您見笑了。”

    趙漢聲倒不避諱OME的危機,隻說:“我年輕的時候,有一次生意破產,老婆差點跟人跑了。那時眼睛都急紅了,恨不得到處找人拚命。哪有你這樣的沉穩?”

    陳綏寧早就將西服脫了,隻穿一件白色襯衣,袖扣卷起至肘間,起身替趙漢聲添了茶,淡淡的說:“過譽了。”

    老人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前段時間都傳你不堪壓力玩失蹤,我是不信的。不過,你收到那份告全體董事的信了麽?預備怎麽辦?”

    陳綏寧把玩著手中的瓷杯,包廂的燈光在他挺直的鼻梁處打下了一片淺淺的暗影,良久,才開口說:“董事會要求我辭職,趙先生的態度呢?”

    趙漢聲隻笑了笑,並不回答。

    服務員推開門,走進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

    爺爺,路上堵車,我遲到了。”

    她穿著珍珠色及膝套裙,笑語盈盈,一雙美目流轉,淡淡縈繞在陳綏寧身上。

    我來介紹,趙悅然,我孫女。”趙漢聲寵愛的拉過孫女的手,“就這麽個孫女,之前一直在玩,沒怎麽管她。現在年紀不小了,讓她學著打理生意,以後綏寧你也多幫襯她些。”

    陳綏寧嘴角噙了一絲笑意,自下往上的角度看,五官堪稱完美。這一次,他沒有叫錯她的姓:“趙小姐,又見麵了。”

    悅然,今天的報紙是怎麽回事?”

    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的趙家大小姐一邊化妝,一邊接到爺爺的電話,想了想才反應過來,有些撒嬌的拖長了語氣:“爺爺……”

    你們出去玩,爺爺不反對,怎麽陳綏寧這麽不小心,這種照片也能被人偷拍到?”趙漢聲的聲音中隱含了怒意,“這些地方都是慣常有入守著的,記者想進去可役那麽容易!”

    趙悅然剛剛勾完眼角的眼線,微微往上翹起,帶著一雙桃花眼兒,說不出的風情。她漫不經心的壓了壓鬢角,低低的說:“是我讓拍的。”

    你!”

    好了,爺爺,我有分寸的。”趙悅然收斂起了唇角的笑意,“他要趙家支持他,不拿出點誠意怎麽行?”

    電話那邊趙漢聲歎了口氣,又叮囑了幾句,趙悅然才將電話掛了,吩咐阿姨:“把這幾天的雜誌拿過來。”

    因是遠焦拍的,裏邊的倆人臉部輪廓並不如何清晰,男人回身攬著女人的腰,側臉微微俯下去,形狀親昵。一旁停著的跑車車牌被遮去了,隻是形製上卻很好認一一這輛車便是在翡海,也隻有一人獨有。

    她忍不住回想起這幾日,和陳綏寧相處的情景。

    這是個讓她覺得捉摸不透的男入。盡管第一眼是被他的外貌吸引,可漸漸的熟撚,她倒覺得他的外貌,遠沒有其內在,叫她覺得沉迷。

    趙悅然在社交上手段萬千,卻始終覺得猜不準陳綏寧的心思。他絕大多數時候都淺淺笑著,極有紳士禮儀,無論她說什麽,總是不會拒絕的。或許是瞧在趙家的份上,又或許是對於自己送上門的女人,他找不到理由拒絕,可她能感受到那份疏理,雖然淡,卻消弭不去。

    趙悅然,這真是個挑戰呢。”她忍不住喃喃的對自己說,拿起唇蜜在形狀嬌好的唇上,淡淡的補上了一筆。

    小姐,陳先生的電話。”

    哦。”她頭也不回,細細的摁臉上的妝底,足足過了兩三分鍾,才伸手接過來。

    原來是昨日說好的新車試駕,因他要開會,便挪了時間。

    九點半?”趙悅然有些驚訝,“你開完會還要去麽?”

    電話那邊不知說了什麽,趙悅然最終還是嫣然一笑:“那好,我也去。”

    她用了午飯出門,車子開至一條極幽靜的小路上,卻見到了一家咖啡館。快過年了,冬日寒氣正盛,落地玻璃窗邊坐著兩個入,不知在說些什麽,那個長發的女生微微笑著,清蜿動人。

    趙悅然將車停在路邊,漫不經心的看著,直到裏邊兩人聊完,都出了門。那個長發女生與另一人告別,上了接她的車子。

    趙悅然的指尖拂動著手機中那張照片,撥了助手的電話。

    上次讓你查的事,有結果了麽?”

    助手吞吞吐吐的將事情說清楚了:“許小姐現在住在陳家老宅,對,就是威萊路那裏。每天就是回家看看父親,沒做什麽事……陳先生隻要是在翡海,都會回去。”

    她“哦”了一聲,忍不住抿出一絲涼涼的笑意來。一抬頭,鏡中的自己,眼角微勾,異常嫵媚。

    等到極晚的時候,陳綏寧終於來接趙悅然一道去試車。她知道他愛車,一路上就找些車子的話題和他閑聊。

    我怎麽沒收到試駕邀請函?”趙悅然蹙眉,“前一陣我堂叔還在那裏訂了兩輛車呢。”

    陳綏寧忍不住笑了笑:“或許你堂叔收到了。”

    趙悅然看他一眼,饒有興趣,“是不是隻有你才能這樣?”

    他卻避重就輕,微微揚了眉梢說:“也不一定。”

    坐進新車前,陳綏寧便將外套扔在一邊,領帶鬆鬆扯下來,示意趙悅然坐在旁邊。

    一旁的工作人員還在耐心而詳細的講解著,陳綏寧卻皺了皺眉,沉聲說:“可以了。”

    油門踩下,車身便如箭般穿梭出去,趙悅然的身子緊緊貼在車的椅背上,長長舒了口氣,忍不住埋怨他:“慢一些。”

    他低低笑了聲,放緩了速度,側身看她一眼:“沒事吧?”

    她卻不可思議的看著那扇緩緩拉開的大門:“你……要出場地?”

    車子不去外邊,怎麽試?”他抿唇笑了笑,車外錯落的燈光落在棱角分明的臉上,將他的表情掩起來,更襯得那份語氣淡然從容,“趙小姐選當季新衣的時候,不是在家中看著目錄慢慢劃勾的?”

    非但劃勾,連同一款的不同號碼、顏色都要買來,才能做到不撞衫,趙悅然忍不住微微一笑,說:“是啊。”

    尚未上牌的新車駛在翡海的街道上穿梭,燈光彌漫出陣陣暖意,塗抹著亞光色珍珠紅的纖細十指輕柔的撫上了陳綏寧握著方向盤的手背,她低低的叫他的名字:“陳綏寧。”

    聲音微啞,卻又嫵媚入骨,他便停了車,側身望向她。

    車身空問頗為狹窄,她幾乎是半跪在椅上,將整個身子都攀附過去。雙手勾在他的脖頸上,微微仰起頭,去觸他薄削的雙唇。

    懷抱中的女人身體柔軟,那個吻亦是香甜,陳綏寧的卻依舊清涼,一手扶著她的腰,卻不著痕跡的推開她,溫柔的說:“悅然,我不想惹你祖父不快。”

    那你……知道怎麽才能讓他,更快的鬆口麽?”趙悅然輕輕眯起眼睛,彼此雙唇的距離不過寸毫。

    他卻笑了,仿佛在縱容她的孩子氣:“可他不會喜歡明天車震的新聞。”

    她終於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仿佛是不甘心,在他唇上輕輕觸了下,才乖乖的在車子上坐好:“我餓了。”

    想去哪裏吃飯?”他重新踩下油門,一邊問她。

    我想去你家,我做給你吃罷。”

    陳綏寧轉了方向,淡淡的說:“這個時間,去哪裏找食材?”

    車子路過某間大廈,趙悅然微笑:“那不是OME的麽?這個時間超市還在盤點吧,你是老板,去搶也沒關係吧?”

    陳綏寧隻笑了笑,卻並不接話,徑直將車子駛去了平時常去的會所,慢慢的說:“這家的宵夜很好吃。”

    吃完已是深夜,新車已經被車行的人取回去,陳綏寧便讓司機送趙悅然回去。她站在車邊,還有些遲疑,而他卻輕揚眉梢:“回去吧,我還有事要處理。”

    她乖乖鑽進車裏,半開了車窗,露出一張瑩白如玉的小臉:“那我明天再打電話給你。”

    陳綏寧回到家中,整幢宅子安安靜靜的,仿佛已經陷入了沉睡。

    他放輕腳步,徑直要去浴室,走出了幾步,卻又啪的將燈擰開了。

    一室的光亮陳鋪下來,傾瀉在身上,他快步走過去,在佳南身邊蹲下來,視線幾乎與她平行,笑著說:“怎麽還不睡?”

    佳南穿著睡衣,長長的頭發披在身後,柔柔軟軟的,一回頭就將整張臉遮去了一半。她手中還捧著一杯牛奶,卻顯是沒喝,還剩了大半,早已涼了。

    陳綏寧接過去,隨手放在一邊,將她抱起來,自己卻在飄窗上坐下,把頭埋在她的頸側,低聲問:“還是失眠?”

    佳南不說話,有些固執的抿著唇。

    他便將她抱得更緊一些,學著她的沉默。

    暖色光線的房間中,便隻有靜謐。

    良久,她終於掙紮:“走開。”

    他不放,一手扣在她纖細的腰間,一手卻將她的頭側過來,慢慢的吻上去。

    一雙黑白分明的眸中忽然露出嘲諷的神色,佳南輕聲說:“你唇邊的唇蜜還沒擦幹淨呢。”

    他怔了怔,下意識的伸手去擦,眼中卻慢慢凝聚起笑意:“你是在吃醋?”

    佳南哼了一聲,從他身上掙紮開,在床邊坐下。

    陳綏寧卻極好脾氣的跟到她身邊坐下,良久,才微笑著說:“她和那些人一樣,沒什麽區別。”

    佳南卻聽懂了,他是在向她解釋,趙悅然和以前的女人一樣,對他而言,沒什麽區別。

    她眸色微微一閃,不想再說這個話題,隻淡淡的說:“別人在這個時候,隻怕都要賣車買房,你今天還買了新車?”

    我不是別人。”陳綏寧伸出手,一下下撥弄她的長發,卷在指尖,卻又鬆開,笑著說,“車子本來是給你買的。不過被人坐了一次,還是送人吧。下次再看看有沒有適合你開的。”

    他起身要去浴室,走出了一步,卻又被佳南拉住了。

    她定定的看著他,眼神坦然:“趙悅然真的和她們沒甚區別?”

    沒有。”他亦答得篤定。

    真的沒區別麽?”佳南喃喃的說,笑得有些澀然,“那些女人,愛的不是你,是你的錢。可她不必,你現在這麽狼狽,她卻願意和你在一起,她一定是很愛你……”

    陳綏寧站在原地,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隻是深邃的眼神卻仿佛掠過微波。他一步步的走回去,重又在她身邊坐下,將她攬進懷裏,低低的說:“這是你的真心話麽?”

    她在他懷裏默不作聲,眼淚卻一滴滴的沾濕他的衣襟,熱熱的一塊,恰好是在心口的位置。

    趙家願意借力是最好,就算最後不願意……我也不會受製於人。”他放柔了聲音,輕輕拍著她的背,“那些小報上的消息,你別看就好了。”

    浴室中傳來隱隱約約的水聲,佳南靠在鬆軟的枕頭上,望著那一絲光亮,卻依然難以入眠。臥室的窗簾還沒有拉上,月光星色都被黑暗沉沉攏住,她忍不住想起他說“那些小報上的消息,你別看就好了”一一真是陳綏寧的作風,並不輕易承諾什麽,卻輕描淡寫的隻讓自己不要無事生非。

    剛才有些刻意的軟弱此刻都被一絲冷笑取代了,佳南打開了床燈,重新拿了那份雜誌看:“第一次婚姻給OME帶來了一流的智能實驗室,集團上下都獲益良多。這一次,深陷危機漩渦中的陳綏寧,會不會借著第二次婚姻,反敗為勝呢?”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佳南翻了個身,卻壓到了身邊人的手臂,她嚇了一跳,翻身坐起來打開了燈。

    時間顯示的時間已近中午,陳綏寧還未起床離開——這對於一個自律到近乎像是鬧鍾的人來說,真有些不可思議。

    佳南伸手推推他:“今天不上班麽?”

    他的半張臉埋在厚實的枕頭裏,側臉望去,英俊的眉宇間滿是困倦,卻不撥開她的手,低低的說:“嗯。”

    這樣的陳綏寧太過少見,佳南忍不住俯身,笑:“你不是說上午有會麽?”

    他有些不耐煩的翻了個身,將她一道拉住躺下了,低聲說:“別鬧,再陪我睡一會兒。”

    這次躺下來,才察覺出他的身體有些滾燙,伸手在他額上探了探,佳南忍不住說:“你是不是在發燒?”

    他將她不安分的手抓住了,聲音有些低啞:“多睡一會兒就好了。”

    佳南陪著他躺了一會兒,到底還是起來了,歎氣說:“不行,我去叫醫生。”

    他倒也沒再攔著她,一個人躺了一會兒,直到佳南回到房間,將窗簾拉開,又將一杯水遞給他,柔聲說:“喝完再睡,醫生一會兒就來了。”

    他就著她的手將水喝完了,卻不肯放開她,修長的手指撫著她手上的戒指,慢慢的說:“婚禮想要什麽樣子的?”

    佳南身子微微一僵,長睫微垂,良久才說:“你決定就好了。”

    日期呢?”他仿佛沒有看見此刻她的躊躇,“是趕在過年前,還是過年後?”

    儀式而已,隨便吧。”佳南抿唇笑了笑,“等你處理完公司的事。”

    他抬眸,眼神有些深,亦有些黑,似乎想說什麽,門外醫生開始敲門,他便抿唇不言。

    測了測溫度,又簡單的檢查了下,醫生便笑著說:“沒什麽大事,陳先生這幾天太累了。多喝水,多休息,再吃些藥就好了。”

    醫生走後,林管家送了些粥上來,陳綏寧吃完,卻不願意吃藥,隻靠在床邊說:“我喝水就好。”

    佳南便有些著急:“你發燒呢!不吃藥退不下去。”

    他卻看著她微急的模樣,淺淺笑著,隻是不肯吃藥。

    隨你。”佳南終於放棄,重新遞了溫開水給他,“把水喝了,今天還要去公司麽?”

    他伸手拍了拍床邊的位置:“你陪我麽?”

    佳南不置可否的抿了抿唇,陳綏寧放在床邊的手機響了起來,她便笑了笑:“你先接電話吧。”

    他拿起來,看了看號碼,下意識的看了佳南一眼,頓了頓,才摁下通話鍵。

    佳南默不作聲的站起來,走去浴室,卻聽到清晰柔媚的一道女聲,說了一個“喂”字。陳綏寧的聲音有意的壓低了,應答得也十分簡單。

    佳南的腳步卻滯了滯,那一瞬間不知想起了什麽,莫名的有些心慌意亂起來。仿佛為了撫平這一刻的不知所措,她重重的將門關上了。

    等到她從浴室出來,陳綏寧已經起床,隨手在衣櫥中拿了套衣服,似乎正準備換上外出。

    佳南輕輕倚在牆上,亦不去阻攔他,隻是看著他穿上深海藍色的襯衣,背影挺雋。

    他慢慢的整理好衣物,回頭看她一眼,笑了笑:“我有事出去一下,晚飯不用等我。”

    明淨的光線落在這個男人俊美的側臉上,有那麽片刻,佳南的呼吸忽然急促了起來。

    她幾步走到他身後,抱住他的腰,慢慢的將臉貼在他的背上。

    他本就生病,體溫有些高,輕易的叫她感受到了熱度,佳南便抱得愈發緊一些,低低的說:“你去哪裏?”

    陳綏寧任她抱著,隻是微笑不言。

    她的手指觸到他的襯衣衣扣,試探性的動了動卻被他一把抓住了。

    陳綏寧將她拖到身前,語氣有幾分無奈:“乖,我馬上回來,一起吃晚飯好不好?”

    言語間似乎已經妥協,可佳南隻是將頭偏向一側,倔強的不再開口說話。

    他低低歎了口氣,拿指尖挑高她的下頜,含著笑意說:“到底怎麽了?”

    他明知她說不出口,卻故意拿話堵她,佳南終於將手放開了,看著他穿上西服外套,她終於用極輕的聲音說:“你一定要去?”

    他在門口站定,目光深邃,仿佛是隱隱期待什麽。

    佳南迎著他的目光,眸色的溫度漸漸轉涼,終於還是轉過身不再看他。

    ……她到底始終都不願說出一句,更直接的,“你別去”。陳綏寧唇邊帶著淡淡的苦澀,忽然想到,假若她說了這句話,自己該怎麽應答呢?

    或許真的會不顧一切罷……可他強抑住內心沉沉的失落,知道那一天永不回來。

    他的小囡,早已經被自己折磨的,失去那份清澈的勇氣了。

    他將門關上了,卻靜靜的靠著,過了許久,看到管家有些訝異的神情,才慢慢的直起身子。

    您不接趙小姐的電話,她打了好幾個來……”

    說我不在。”他眉頭都不皺,徑直出了門。

    小姐,陳先生的車子好像要出市區……還要跟著嗎?”

    趙悅然似乎躊躇了一會兒,才慢慢的說:“跟著吧。”

    前邊的車子卻轉了彎,並沒有上高速,隻是繞到一大片草坪前邊停下。透過深色的玻璃車窗,她看到陳綏寧穿著藏青色大衣下了車,徑直繞過草坪,修長的人影漸漸遠去了。

    這是什麽地方?”她喃喃的問。

    前邊好像是什麽慈善機構,原本這片是留下來的殖民區,有不少教堂呢。”

    趙悅然微微蹙眉,“嗯”了一聲。

    小姐,要下去看看麽?”

    她靠著後座,手指攏在膝上,良久,才說:“你在這裏等著。”

    她穿過草坪,果然看見陳綏寧的背影,此刻正站在一座小小的教堂邊,身邊還有個陌生人,或許是這裏的工作人員,兩人正談著什麽。

    她從旁邊繞過去,談話聲若隱若現的傳來。

    其實隔了有些許的遠,趙悅然隻聽到了“婚禮”一個詞,心跳便砰然失律。

    寒風之中,似乎還有陳綏寧低低壓抑著的咳嗽聲,她便愈發出神起來……他在準備婚禮?又是要和誰結婚呢?

    那一片刻,似乎是有些恍然失措的。自他們相識以來,她待他的親昵自不必說,而他待她,卻始終隔著一層距離。

    然而轉念一想,哪怕是他們之間的關係,遠遠未到結婚的地步——可是利益麵前,又有什麽比婚姻更能體現同盟的牢固呢?更何況,這個人是陳綏寧,當初他可以為了一座實驗室娶舒淩,此刻OME亦岌岌可危,他更當毫不猶豫。

    利益與愛情,像她與他這樣,出生在這樣的家庭的,從來都是並行考慮的。

    趙悅然怔怔的靠著牆,有些虛浮著的心,便慢慢的落回了原地。

    悅然?”

    眼前的男人帶著淡淡的詫異見到她,便喚了一聲。

    最初是有些尷尬,卻很快冷靜下來,她並不提自己怎麽會在這裏,隻輕輕笑了笑,微嗔說:“約你半天,你卻跑這裏來了。”

    陳綏寧見她隻穿了連衣裙,這樣的冬日裏,倒凍得愈發唇紅齒白,便將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肩頭,微微帶了責備說:“不多穿件衣服就出來。”

    後天董事會就開會了,你還有心情這裏逛著玩?”她半真半假的開著玩笑,明眸流轉間,淺笑嫣然。

    他的目光掠向遠處的草坪,輕聲說:“這裏風景很好。”

    這個時節,黛青色的山巒委婉輕描,似是有情人的眉梢。小小的教堂安靜的佇立此處,碧草如茵。

    他居然找到這樣低調的地方,偏偏美得奢華,足以襯托出一場精心的婚禮。趙悅然忍不住勾起唇角,一言不發的等待。

    然而陳綏寧什麽都沒說,隻輕拍她的肩膀:“回去吧。”

    她便是一愕,脫口而出:“我爺爺的態度,你不知道麽?”

    我的態度,你爺爺也已經清楚了。”陳綏寧眉峰微皺,卻笑了笑,不經意間掩飾起那分不悅,轉了話題說,“車子喜歡麽?”

    她輕輕笑了聲:“我不隻想要一輛車。”

    陳綏寧終於轉身,將笑意掩去了,慢慢的說:“悅然,隻有輸不起的人,才會受到威脅,被人製肘。”

    趙悅然微揚了眉梢:“哦?”

    他便不再重提:“回去吧。”

    可她站著未動,到底是忍不住,終於還是將那句話問了出來:“你要結婚?”

    他抬了抬眉梢,靜靜看她一會兒,並不隱瞞:“是。”

    她不自覺地咬了唇看著他,那個疑問……或是期待在清澈的眸色中起起伏伏。

    陳綏寧笑了笑,薄削的唇抿得如刀片般鋒銳,又似無情,隻平淡的說:“你見過她的,許佳南。”

    趙悅然的臉頰先是泛起一陣潮紅,隨即顏色便枯萎下去,直至慘敗,她定定的看著他,一字一句的說:“那個女人?她也配?”

    趙悅然看到他重重的抿唇,這個不經意的動作似乎是在克製怒意,目光卻冷冷掠過她,怒極反笑:“是麽?”

    趙悅然的心微微一沉,她知道這不是一個問句,眼前的男人並沒有聽她講完的耐心……甚至,連與她相處下去的耐心,也已經被抹盡了。其實她在開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已經後悔了——她竟犯了這麽一個錯誤。而正確的方法,應該是……不動聲色的將對方,從他生活中抹除。

    有些話,是不應該直接對男人說的。

    趙悅然收斂起那絲外露的情緒,看著眼前的陳綏寧,低低的說:“對不起。”

    陳綏寧咳嗽了一聲,一言不發的離開了。

    趙悅然坐進自己的車,有些怔怔的看著窗外景象,良久,聽到司機問:“小姐,是跟著陳先生的車子麽?”

    她一時間心亂如麻,時間於她,已經極為緊迫。後天OME董事會召開,陳綏寧的去留,他自己看似漫不經心,於她,卻是步步驚心。假若他願意合作,憑借趙家在雷天的股份,居中牽線,隻要兩方談判成功,OME技術上的劣勢便能彌補過來。

    明明是他有求於自己,可適才異常淩厲的語氣,倒像是趙家求著他。想到這裏,趙悅然有些懊惱,卻有些無可奈何,躊躇間,助手打電話來,說是陳綏寧已經提出了合作方案——雖然許多條款都對趙家有利,卻並沒有聽到自己最想要聽的那一條。

    爺爺怎麽說?”

    老爺子的意思是……”助手字斟句酌的說,“來日方長。”

    趙悅然放下電話,之前的忐忑反倒因為爺爺的這句話散去了不少,唇角的笑也漸漸的聚攏起來……不錯,來日方長。

    醫生的建議下,陳綏寧回家之後,便躺在了床上,文件、電腦都被拿出了臥室。他去了哪裏,她一句話都沒問,隻是專注的低著頭,房間裏唯一的動靜,便是一頁頁的翻書聲音。他原本閉目休息,忽然聽到佳南輕輕“咦”了一聲。

    怎麽?”

    佳南衝他晃了晃手機:“趙小姐約我明天見麵。”

    她似笑非笑的模樣讓陳綏寧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他又慢慢的閉目:“想去就去吧。不想去的話,也沒關係,總之有我在。”

    第二日淅淅瀝瀝的下起冬雨來,這個城市在一片綿綿的濕冷之中浸潤著。

    這家咖啡館選得並不考究,亦不算隱秘,服務員站在櫃台後,許是被暖氣熏烤著,帶了些慵懶的意味。佳南第一眼看到那個光彩奪目的女人,靠著卡座背上柔軟的墊子,正柔柔的對自己微笑。

    她便走過去坐下,笑著稱呼她“趙小姐”。

    趙悅然亦不著痕跡的打量佳南。她穿著款式簡潔的黑色大衣,長發簡單的束在腦後,看上去素淨得像是一個剛出校門的大學生。

    年底還約你出來,真是不好意思。”趙悅然欠了欠身,眼中並沒有什麽笑意。

    沒什麽。”佳南莞爾,“算起來,你是第三個了。”

    趙悅然怔了怔:“什麽?”

    佳南的表情極耐心,語氣中也聽不出什麽情緒,隻是淡淡的說:“你是第三個……因為陳綏寧來找我的女人。”

    趙悅然唇角的笑僵了僵。

    第一個還是個小姑娘,第二個是他前妻……”佳南微微搖了搖頭,轉而注視她,“說真的,我覺得你們……都找錯了人。”

    趙悅然“哦”了一聲,調整了表情,饒有興趣的說:“許小姐是想告訴我,你在他身邊最久,還是他最愛的是你?”

    服務生遞上了一杯檸檬水,佳南攏在指尖,不經意的轉了轉,抬起頭,向趙悅然笑了笑,卻避而不提:“趙小姐找我出來,是為了什麽?”

    這次OME的危機,許家不僅沒有被連累,想來還大賺一筆……許小姐一定覺得高興吧?”

    許佳南並不否認,淺淺一笑說:“是。”

    既然是這樣,我倒覺得,現在是離開他最好的時機了。”趙悅然慢條斯理的說,“假如許小姐有絲毫的擔心自己不能全身而退,我倒是可以幫你。”

    全身而退?”佳南微微有些吃驚。

    我不是陳綏寧。你也不必演戲了。許佳南,我們不妨攤開了說。你要做到哪步才甘心?”

    佳南低了頭默不作聲,她進來時並未將大衣脫下,黑色的領子豎在下頜的地方,微微有些癢。

    或許是因為見她不敢與自己對視,趙悅然的聲音愈發的慢條斯理,似是一切都盡在把握:“如果我沒記錯,前幾天許小姐來過這家咖啡店吧?是和一位華醫生在一起?手術至今,身體沒什麽問題了吧?”

    許佳南的目光終究漸漸的清明鋒銳起來,不動聲色的看著眼前這個從容的女人,語氣難掩那絲驚訝:“趙小姐,連這些事你都知道了——你果真對陳綏寧很上心。”

    我想得到的男人,從來不會失手。”趙悅然篤定的笑了笑,愈發的豔光四射,“許小姐,你處心積慮借他前妻的手,騙他有了孩子,又再小產——倒真是一石二鳥。現在想要的,你都已經到手,幹幹淨淨的離開,不是比什麽都好?”

    這些事,我雖然知道了,卻沒有告訴他。我們給彼此留一條後路,你說呢?”

    這家店裏略有些幹熱,或許是因為空調打得高的緣故。佳南抿唇笑了笑:“當時我的確騙了他——我沒有孩子,被送進醫院那天,隻是順便做了一個小手術。華醫生是我的朋友,為了布置這一切,我從很早就開始準備。你說的都沒錯,我也很感激你沒有告訴他。可我不想離開他,至少目前為止,我還不會離開他——你知道,我們快要結婚了。”

    趙悅然挑了挑眉梢,對方這樣的反應,亦在自己預料之內,她並不著急,隻是微笑著說:“你不怕我告訴他?”

    佳南從口袋中摸出了自己的手機,放在桌上,找到了陳綏寧的名字,指尖卻觸到了通話鍵上,抬起頭,看著趙悅然說:“你可以試試。”

    她微微仰著頭,一張小臉瑩白如玉,那雙眼眸似是黑玉般,清潤光華,沒有絲毫的猶豫與膽怯。她的指尖在綠色的通話鍵上停頓了數秒,一邊看著臉色微微有些發僵的趙悅然,一邊輕聲說:“想好怎麽說了嗎?”

    這個瞬間,趙悅然竟沒有來由的心口發虛,看著她將號碼撥出去,喉嚨卻一陣陣的發幹。

    她為什麽這麽有恃無恐?她篤定陳綏寧不會因此翻臉?是哪裏不對麽?

    ……

    思緒紛至遝來,而對座的許佳南,隻是微微笑著,愈發讓她心裏不安起來。

    喂?”

    電話那邊的男聲讓趙悅然回到現實中,她的手忍不住輕輕動了動。

    佳南卻不接,將電話遞給她,示意她說話。

    趙悅然卻始終掙紮著,沒有去觸到機身。她們就這麽靜靜坐著,聽到陳綏寧的聲音慢慢變得焦急,直到最後無奈而寵溺:“是不是又壓到了重撥鍵?”然後便掛斷了。

    咖啡店裏輕柔的放著不知名的歌曲,佳南將手機收回去,笑著說:“為什麽不告訴他?”

    趙悅然看著她,說不清是懊惱還是憤恨,竟不知道說什麽好。

    其實你說不說都一樣——趙小姐,或許你為了查清這件事,費了很多功夫。可你難道沒想過麽,既然你能查出來,陳綏寧為什麽不能?”

    你……是說,他也知道這件事?”

    佳南淡淡笑了笑:“他不知道。”

    趙悅然的眼神終至困惑。

    他不知道——是因為他不想去知道。所以,你告訴了他又怎麽樣呢?他或許會震怒,可還是不願放我離開,你又何必得罪他呢?”

    趙悅然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死死的盯著許佳南,終於褪去了那層從容的偽裝。

    這些天你們的緋聞,你想知道是怎麽回事麽?”佳南輕輕歎了口氣,“所有的人都以為你們會聯姻,你想想……這會讓他的日子好過許多。他隻是需要時間而已。”

    佳南有些漠然的看著她變幻不定的表情,最後一字一句的說:“趙小姐,為了陳綏寧,你做這些……不值得。他是個沒有心的人,你不知道麽?”

    那你還要嫁給他?”趙悅然的神情漸漸的黯淡下去,喃喃的說。

    佳南卻沒有回答,轉身離開,留下趙悅然一個人坐著,窗外雨聲稀稀落落,驀然攪亂了一腔心緒。

    身後咖啡館的門砰的關上了,佳南在蕭索寒風中站了一會,想了想,又將那個電話撥了一遍。

    這一次接通的時候,她的語氣中帶了委屈,又像是害怕,輕輕的說:“我好像把趙家得罪了。”

    電話那邊陳綏寧低低咳嗽了一聲,語氣中卻盡是優容包涵,淡淡的笑說:“我就知道。”

    回到家的時候,陳綏寧正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看報紙。佳南站在門廳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定定的看著他,臉色微微有些發白。

    他很快的發現了她,放下報紙,伸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笑著說:“回來了?”

    佳南站著沒動,目光卻落到他的左手手背上,大概是剛剛吊完點滴,還貼著一張創口貼。

    怎麽了?”陳綏寧有些疑惑的看著她,順勢站了起來,半開玩笑說,“我剛剛接到趙悅然的電話,看起來……是她吃了虧。”他饒有興趣的看著她,又補上一句,“說給我聽聽,你對她講了什麽?”

    她一言不發,手中的包還沒來得及放下,便衝著他重重的砸了過去。

    陳綏寧下意識的伸手擋了一下,包裏的東西便嘩啦一聲,都落在了地毯上。他愣了愣,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佳南已經轉身要走,他便隻來得及抓住了她的手腕,沉聲說:“到底怎麽了?”

    佳南被他的力道帶的一趔趄,嗤笑了一聲,冷冷的說:“你怎麽還有空呆在這裏?不去找她賠禮道歉?”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她不由頓了頓——其實見完趙悅然之後,她早就想好了應該用什麽樣的態度去對待陳綏寧。他的個性強硬,最好的應對方法,自然是以退為進的示弱,就像之前打給他的電話,隻簡簡單單說了一句話,她篤定他不會生氣。

    可是此刻見到了他,佳南有些惶恐的發現……自己內心深處隱隱的酸澀和怒意——哪怕之前一再的告誡自己要沉住氣——此刻卻難以抑製的向他發泄了出來。

    身後男人輕輕笑了一聲,又像是鬆了一口氣,拉著她的手腕不肯放開,輕輕一用力,便將她帶進了懷裏,柔和沉靜的說:“好了,哪怕OME都沒了,如果能讓你出氣,我覺得也不虧了。”

    佳南停下了掙紮,仰頭望著他。

    他卻若無其事的轉過臉,吩咐一直靜悄悄站在旁邊的管家說:“吃飯吧。”

    陳綏寧……”

    年輕的男人卻打斷她的話,隻是鬆手揉了揉她的頭發,表情很愉悅:“大概後天我就能空下來,春節想去哪裏?”

    佳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遲疑著問:“你……失業了?”

    他大笑,眉眼舒展開,忍不住在她臉頰上輕輕吻了吻,並不否認:“是。我從OME離職,消息大概在後天發布。”

    你可以不必這樣。”佳南的表情漸漸轉為平靜,“既然和趙悅然相處這麽久,不覺得可惜麽?”

    我和她相處這麽久,是因為趙家老頭讓她出麵代理。”他懶洋洋的對她解釋,“不過既然談不攏,就沒有必要再拖下去了。”

    談不攏?”她勾了勾唇角,不無諷刺。

    我確定……你是吃醋了。”他不禁莞爾,有些縱容的將她抱得更緊一些。

    OME呢?你心甘情願的就這麽放棄?”

    如果我放棄了……你是不是會覺得舒心一些?”他慢慢放開她,嘴角噙著一絲笑,眼神亮極,叫她辨不出語氣的真假。

    佳南的心跳卻停頓了一拍,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平靜一些:“你變得……不像以前那樣了。”

    陳綏寧看著她,她卻並未回望,亦沒有察覺他眼神深處一閃而逝的疲倦……和釋然。

    我以前是什麽樣子?”

    以前……OME對你來說很重要,你絕對不會這樣放手。”佳南蹙眉。

    人老了,想要的東西不一樣了吧。”他輕描淡寫的說,拍拍她的腦袋,“去吃飯了。”

    午飯他吃得並不多,倒是不經意的問:“這幾天有空麽,我選了個教堂,你去看看喜不喜歡。”

    佳南頭都沒抬,隻“哦”了一聲:“這幾天我想搬回家住,爸爸的病不大好。”

    他恩了一聲,佳南忍不住抬頭看他一眼,目光交錯的刹那,卻始終辨不出他的情緒。

    吃過午飯,她略略收拾了東西,便吩咐司機開車回許家。陳綏寧淡淡看著,起身去了樓上,那間空閑著的房間。

    這間房間是陳綏寧的母親生前住著的,從來都是林管家親自打掃,此刻推門進去,稀薄的陽光自窗外落進來,細小的塵埃宛如精靈上下飛舞,老管家拿著潔淨的抹布,異常認真的擦拭著紅木妝台。

    他在床沿邊坐下,聽到樓下的動靜,想必佳南正準備出門。

    管家不願打擾他,正要悄悄的轉身離開,忽然聽到他出聲,少有的,聲音中還帶著一絲迷惑:“林叔叔,你覺得我做錯了麽?”

    老人在門口止步,沉吟了一會兒,極有禮貌的問:“先生是指……”

    放棄OME。”

    他微微低著頭,那一瞬間,老人有些動容——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那個茫然無措的少年,得知了父親的病重,匆匆回到國內,一夜之間,便成長至後來的樣子。

    放棄OME,是生意上的事,我可不懂。”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沉澱出歲月的智慧,“我隻知道,雖然先生你從來不說,自從許小姐回來,你卻平靜了很多。”

    陳綏寧怔了怔,修長的手指在膝上交疊,自嘲的笑了笑:“是麽?”

    林管家頓了頓:“之前你接替你父親,做得極好,可在我看來,你心中並不開心。”

    陳綏寧站起來,負手站在窗邊,悵然看著那輛遠去的車子,卻輕聲,一字一句的說:“你一直以來都知道,是不是?”

    林管家看著年輕人挺直的背影,忍不住歎了口氣:“是。”

    他一直是陳家的管家,這個家中的風吹草動,他怎麽會不知道。

    陳綏寧眯了眯眼睛,窗外的微風輕輕卷進來,或許也一並的,將那些冰涼而殘酷的回憶卷到了很久之前。

    那是他剛剛進入OME的時候,父親重病,舉目無親,他在公司亦多受掣肘。仿佛是命中注定,他認識了才十五歲的許佳南。

    戀情雖然被掩飾得極好,可公司內部知情人並不少。人人以為這是陳綏寧要討好許佳南的父親,卻並不知道,在這個充滿自信的年輕人心中,並不屑於用這種方法去獲得某種利益。

    那時的愛,才真正是愛吧……他傾盡自己的一切去疼愛這個有些憂鬱、缺少父愛的少女,讓她在自己麵前一天天的活潑驕縱起來。而對她的父親,他心存尊敬,哪怕到了自己能牢牢掌控全局的時候,明明知道早先許彥海利用OME做了多少中飽私囊的事,他亦不去追究。

    日子一天天過去,到了他想要向她求婚的時候,剛剛完成了一項重大談判的陳綏寧,卻忽然得知母親住院。

    是服藥自殺。

    枕下是一封書信,筆跡淩亂而冷靜,他的母親一字一句的,寫下了在自己丈夫病重的那些日子,許彥海以公司、以初入商場的陳綏寧為質,怎樣的步步緊逼,直到自己答應他苟合,甚至有一次,她的丈夫在隔壁臥室中休養,他依然不願放過她,一牆之隔,受盡屈辱。

    信紙卻緩緩飄落在地毯上。從指尖開始,體溫一點點的冷下去,他忽然明白許多事——為什麽從一開始,許彥海會這樣支持自己,為什麽他願意讓女兒來接近自己……至於為什麽他看上了陳夫人,母親的信裏亦寫得明白:他並不是愛我——那是一種賭徒的卑劣心理,他隻是要占有你父親的女人。這讓他覺得有快感且滿足。

    母親被送到醫院後,經曆了極痛苦的洗胃,終於還是救活,卻還是奄奄一息,她的眼神枯槁,她看著兒子,輕聲說:“不能是她。”

    那枚戒指還放在口袋中,是佳南親自看上的款式,價值不菲。陳綏寧觸到切割完美的、冰涼的鑽石,卻覺得燙手。他大概……永遠也不可能,再給她戴上去了。

    第二日,他便帶了舒淩來醫院,讓母親放心。

    而婚禮後的那一天,她在醫院安靜的閉上了眼睛。

    高調的婚禮,低調的喪禮。

    陳綏寧這一生,從未覺得自己這樣可笑。

    林叔叔,你知道麽……其實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不再想著OME是我事業的全部了——”他微微苦笑,“它是我母親用尊嚴、清白換來的,它讓我覺得惡心。可是轉念想想,她付出了這麽多,我沒有理由讓它毀於一旦,所以就這樣僵持著。所以這一次的危機……我心底覺得很輕鬆,仿佛是卸下重擔。”

    林管家表情中帶著一絲不忍,卻又不得不說:“那麽許小姐呢?她知道這一切了麽?”

    其實老人想說的是,她知道……你當初做得一切,隻不過害怕心軟,是下意識的想要將她推到最遠的地方,遠到……再也留不下一絲希望。

    可是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他在了解不過,真的傷害過後,卻又不舍——那時是在荷蘭,那個火山灰細雨悄然飄散的日子裏,她在門口等著,整整三個多小時。他不動聲色的坐在溫度適宜的室內,卻一支支的,將燃盡的煙摁滅在煙灰缸中。

    他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這樣刻意做出的泰然自若。

    不知道。”他淡然搖了搖頭,“我從沒想過告訴她。”

    或許你該讓她知道的。畢竟她很無辜,她是個好孩子,從沒想過傷害任何人。”管家搖了搖頭,“而且你不說,她……永遠都很難原諒以前發生的一切。”

    佳南回家之後,幾乎日夜陪伴在父親床邊。有時她看著父親沉睡時露出的那咱隱隱的、毫不掩飾的灰敗神色時,心底便是空蕩蕩的。

    其實她知道,自己對父親的感情,極為複雜。都說女孩要富養,她的父親就是這麽做的。在物質上,他對自己無可指摘。可是感情上,對於父親,她卻十分的隔閡。她隻記得自己的母親,是個美麗卻憂鬱的女人。她很愛自己,卻又早早的去世了。在她死後,父親在物質是更加的寵溺自己,似乎是要讓她知道,他是愛著自己的。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抗拒著父親。

    直到家中發生變故,陳綏寧又極盡所能的折磨她……她必須為自己的生活尋找支柱——她要守護住許家,和重病的父親!

    小囡。”許彥海突如其來的張開眼睛,讓佳南嚇了一跳,匆匆忙忙的回神,俯下身問:“你要什麽,爸爸?”

    老人卻直愣愣的看著她,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中劃過一道晦暗,嘶啞著聲音說:“許佳南,你還在等什麽?”

    佳南頓時語塞,喃喃的說:“爸爸……”

    你心軟了嗎?對那個畜生心軟了?覺得他退出OME就已經夠了?”許彥海忽然坐起來,用力的抓住她的手臂,“你忘了我為什麽會躺在這裏?”

    許彥海手背上插頭的針頭歪斜了,皴皴的皮膚上立刻腫起了一大塊,佳南大聲的喊護理進來,可父親並不放開她,隻是在低低的喘氣。

    爸爸……你先躺下去……”佳南有些慌亂的站起來,語速急快,“我……隻是怕他發覺。”

    小囡,你真的不夠狠——現在你還怕他什麽?所有的資產都已經轉移出來,他又自顧不暇,就算發現了,你怕什麽?許彥海二啞的笑了一聲,現在不和柏林聯手,給他最後一擊,等他緩過來,就來不及了。”

    身後護理強迫著老人躺下來,重新插上針頭,佳南渾渾噩噩的走到窗邊,隔了兩層玻璃,光滑的平麵上縱橫著冰淩的痕跡,她有些無力的將額頭貼上去,刹那間沁涼一片。

    心軟……是自己心軟了麽?

    博列洛終於展露了強勢的一麵,經過數年的韜光養晦,他們顯然已經坐不住了。而這個部署多年的計劃也讓佳南聽到之初覺得心驚。佳南通過柏林的牽線,與博列洛的合作,她隻要盡量籠絡住陳綏寧,讓他無法借助趙家的力量。

    可是時至如今,佳南每每覺得困惑……其實自己什麽都沒做,他便已經放棄了那個機會……

    這才讓自己心軟麽?她閉上眼睛,雙手無意識的握成拳放在身側,直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這好幾天沒出門了吧?要不要出去逛逛街,過年了,總要買此東西吧?”沈容有些擔心的看著她,我讓司機送你去。“佳南哦了一聲,回房間換衣服,丟在床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是好幾天沒有和她聯係的陳綏寧。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起來了。

    他的聲音慣常是懶散的,大多數時候,佳南聽他和別人說話,禮貌卻又疏離,可這一次,佳南第一次聽到他的語氣有些不穩,仿佛是若有若無的緊張,“喂”一聲之後,便沉默下來。

    她不得不說:“有事嗎?”

    下午帶你去一個地方。”他沉默而之後,簡單的說,像是在下達一個命令。

    佳南微笑起來,她太了解他,他在害怕自己拒絕,索性也學他沉默下來,不置可否。

    他果然追問:“怎麽?沒時間?”

    不是。”佳南頓了頓,“告訴我地址,我自己過去吧。”

    等到她出門,許彥海出聲吩咐沈容:“打電話給他。”

    許彥海靠在床上,臉上的表情有些詭異,又有幾分殘忍,卻始終帶著笑意說:“她始終太軟弱,要我推一把才行。”

    他想了一會兒,又吩咐沈容:“你跟著她去,讓她知道陳綏寧來見我了,不要讓她回來。”

    陳綏寧接到許彥海的電話時,並沒有什麽表情,隻是淡淡的蹙眉:“我不覺得我們有見麵的必要。”

    要娶我的女兒,連見麵都不願意?”對方的聲音森然,又似是有恃無恐,“你放心,小囡不在我身邊,她不會知道你來見過我。”

    掛上電話的時候,陳綏寧知道,自己是厭惡見到這個已經老去的男人的。他曾經一度恨他入骨,卻又無法割舍他的女兒——就像是舒淩說的,那個時候的,折磨佳南的同時,更像是一種自我厭棄。

    他微微閉上眼睛,平靜了一會兒,才讓管家去叫車。

    老管家看著他的臉色,忍不住微笑:“先生,你不必緊張。”

    他並不知道這一趟他是出去見許彥海,隻以為陳綏寧約的是許侍南,愈發的覺得年輕人有些沉不住氣,替他拉開車門的時候,忍不住追加了一句叮囑:“見到許小姐,好好和她說。”

    他若無其事的笑了笑,靜靜的靠著後座,吩咐司機開車。

    許家他不是第一次來,被領上二樓主臥時,與沈容擦肩而過。沈容止住腳步,向他笑了笑:“很久不見。”

    陳綏寧漫不經心的看他一眼,勾了勾唇角:“沈先生和許家淵源真深。”

    沈容麵色僵了僵,仿佛沒有聽見,隻說:“他在等你。”

    許佳南呢?”

    她出門去買東西,不在家。”

    陳綏寧點了點頭,推門而入,看到的是躺在床上的許彥海,護士正忙著給他調呼吸機。他便在門口靜靜站了一會兒,直到許彥海注意到他,揮了揮手,示意護士先出去。

    護士帶上拉門,陳綏寧站在許彥海的床邊,居高臨下的看著這個已經病入膏肓、依賴著呼吸機生存的男人,隻覺得漠然。

    或許在自己決定拉住許佳南的手,不再放開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自動自覺的摒棄對這個人所有的憎恨了。

    陳綏寧開口的時候,沒有帶任何的感情:“找我過來,有什麽事?”

    許彥海重重的呼吸幾口後,接下呼吸機的麵罩,繼續的說:“你要娶佳南?”

    他諷刺的笑了笑:“這與你無關。”

    怎麽……會和我無關?”許彥海忍不住笑,笑聲被碎裂的呼吸聲割斷,顯得聲音分外可怖,“陳綏寧,你想好好過日子?你做夢。”

    他索性在床邊坐下來,十指交疊,慢條斯理的說:“是麽?那你準備怎麽做?不許她嫁給我?可惜你也知道,想讓趙家死心,她就隻能嫁給我。”

    很古怪的一場博弈,不是麽?陳綏寧薄唇抿出一絲帶著淺淡的弧度,看許彥海眸色中震驚,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你真的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嗬嗬……我當然了解你。”許彥海有些神經質的笑了起來,“否則今天,你以為我為什麽讓給你過來。”

    陳綏寧怔了怔,莫名的覺得一絲不安,忍不住伸手鬆了鬆領口。

    你是真的愛許佳南?”

    陳綏寧平靜的說:“你究竟想說什麽?”

    敘舊罷了。說說我有多恨你的父親,所以糟蹋你母親,也不會讓你過上好日子。”許彥海的手顫抖著將呼吸麵罩放在鼻前,深深呼吸了幾口,又再拿開,慢慢的說:“你們陳家的東西,當初一大半是我打拚下的,看看你那個爸爸,最後給了我什麽?”

    他不置可否的坐著,隻是呼吸有些深重,卻始終隻是傾聽,並不插口。

    看來你是真的喜歡小囡……”許彥海眯了眯眼睛,“那麽,我有必要把她的事告訴你——”

    陳綏寧明亮秀長的雙眸眯了眯。

    她不是我的女兒。”他一字一句的說,卻因為太過用力,一張臉近乎猙獰,“她是個野種——她媽媽在外邊偷人,生下了她。”

    陳綏寧霍然站起,盡管隱隱的,他曾經猜到過類似的想法,卻始終沒有真的往這個真相上去靠攏。

    佳南……不是這個畜生的女兒,那麽一切掙紮,一切加諸在她身上的折磨……究竟是為了什麽?

    他臉色漸漸發青,許久之後,沉聲說:“沈容是你兒子,所以那此資產全部轉到了他的名下——佳南什麽都不知道,還以為這麽做是為了將來留下後路。”

    看到那些資產列表的時候,你就已經有所察覺了吧?果真聰明。”許彥海嗬嗬笑了笑,“她一直是個傻丫頭,從來不會懷疑她愛的人。甚至當初,你結婚的時候,還傻傻的不願意去相信,拚了命也要去找你問清楚。”

    你現在告訴我,不怕我對付沈容?”陳綏寧冷冷的說,“你活不了幾天了。”

    這就是我找你來的目的了。”許彥海慢慢的說,“當初她媽媽死了,我把她養在身邊。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從沒有反對——她要是成了OME的女主人,對我也有好處。後來你知道了一切,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對許家下手——那個時候我已經找到了阿容,與其讓他認祖歸宗,不如讓小囡在前邊擋一擋,你果然沒辜負我的期望。”

    他笑了笑,繼續說:“至於現在,我更加不會怕——小囡不會讓你動沈容一個指頭的。對了她還不知道這些事。”

    眸光寸寸冷然,陳綏寧看著這個露出殘酷表情的、瀕死的男人,輕聲說:“哦?你不怕我告訴她?”

    他似乎在等他說出這句話,大聲笑了笑,咳嗽著說:“陳綏寧,你其實知道之前的很多事,都是她在算計你吧?你知道她在報複你吧?可是你忍了,你為什麽不說?”

    因為你害怕她心灰意冷,你害怕她離開——你知道仇恨會支撐一個人活下去,那樣總比了無生趣的好,所以你縱容她這樣做,心甘情願陪她演戲。”

    想想看,如果有一天,你告訴她,我不是她的父親,隻是利用她——她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人,全都背棄她——那種信仰崩塌的感覺,會怎麽樣?”

    告訴她,讓她恨這個世界;還是瞞著她,讓她覺得自己至少還能守護家人,獨獨隻恨你——我建議你選第二種。”

    陳綏寧後退了半步,低頭看著這個老人,恍惚間,頭一次覺得,進退兩難。

    而他看穿了這個年輕人此刻的彷徨和脆弱,詭異的笑了笑:“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

    護士將他送出了門口,而許彥海在房間重歸寂靜之後,依舊露出那抹詭異的微笑,顫抖著保伸出手,將呼吸機的電源關閉。

    儀器啪一聲跳滅,生命最後一絲火光瞬間滅去。他也慢慢的陷入黑暗的意識。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到處湧動著采辦年貨的人們,佳南卻莫名的感到一絲冷意。電話響起來,是陳綏寧打來的,她便報了地址,坐在街邊的星巴克,慢慢的啜吹一杯熱巧克力。

    黑色汽車緩緩停下來,下來的年輕人穿著灰色的大衣,硬郎挺括的麵料,卓爾不凡。她眯起眼睛,隔著玻璃,對他揮了揮手。

    幾天不見,他看上去瘦了一些,兩頰微微有些下陷,輪廓卻顯得更加明晰了,一旁有年輕女孩走過,又忍不住回頭看他,而他全不在意,推開門,拉著她便往外走。

    去哪裏?”佳南忍不住問他。

    他不答,將她塞進副駕駛座,親自開了車,往郊區駛去。

    佳南忍不住側過頭,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堅毅的薄唇,和有些蒼白的臉色,笑了笑說:“病還沒養好?怎麽瘦了?”

    路口紅燈跳亮,他猛地踩下刹車,一言不發的側過身,重重的吻她,似是傾盡了全力,要將她揉進身體的最深處。

    甘洌的煙草氣息,熏熏的暖風,佳南的頭腦中一片空白,直到電話鈴聲將她喚醒。

    她推了推他,勉力側開臉:“我接個電話。”

    他慢慢的、戀戀不舍的放開她,伸手揉揉她的頭發,重新發動汽車。

    寂靜的車子裏,電話那邊醫師的聲音冰涼而冷酷。

    許先生剛剛去世。”

    她怔了許久,猶自不信,掛斷,重新撥給沈容,動作茫然。

    陳綏寧……來見過他。他走之後,先生就去世了。”

    她意識的轉過臉,看著他英俊的、冷酷的側臉,忽然明白了——比起他,原來自己這樣天真、這樣心軟……終究是棋差一招。

    許佳南比陳綏寧想象得要冷靜。她甚至沒有質問陳綏寧,隻是堅持下車,回家料理許彥海的後事。

    陳綏寧抿著唇,隻是將車轉彎,匯入車流。

    我自己回去就好。”她用極慢,卻又堅韌的語氣說。

    他恍若不聞。

    抱歉,麻煩你停車。”她再度開口的時候,表情冷漠,仿佛是在和一個陌生人說話,“你去見他了?沈容說呼吸機是人為切斷的。”

    陳綏寧踩下刹車,握著方向盤的雙手抓得更緊,露出隱隱的青筋。他幾乎在一瞬間就明白了許彥海的意圖——原來那番話,並不是他的最後一擊。這個男人是天生的賭徒,甚至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最後一擊準,狠,殘酷,沒有給他留下絲毫的餘地。

    仿佛是為了借這個動作理清思路,他側頭看了佳南一眼,不出意外的,見到她毫無血色的臉色,想要說什麽,卻隻覺得茫然。

    你放心,我知道你不是你做的。”佳南反倒微微笑了起來,隻是笑容的質感透明而脆弱,仿佛是陽光下的肥皂泡,一戳即破。

    你陳綏寧怎麽會傻到去殺人呢?你……不過是去氣他罷了……氣他有這樣一個不爭氣、下賤的女兒。竟然會和仇人在一起……”佳南甚至微微笑起來,“你放心,我不會怪你。”

    他的呼吸微微一頓。

    這就是你想要的麽?他現在死了,你折磨我,留我在你身邊,還有快感麽?”佳南探究的看著他,輕緩的說。她的語氣並不尖銳,卻充滿了嘲諷和倦漠,似是真的累了,慢慢的將身軀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腦海一片空白。

    爸爸死了,我其實應該很難過的……”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著,有大顆大顆的晶瑩的淚滴順著眼角滑落下來,“可是現在,我竟然覺得輕鬆——我是不是很沒人性?”

    她重又將眼睛睜開,怔怔的看著他,仿佛是有些不可思議:“我是不是很壞……想到不必為了爸爸,再和你相處下去,我真的覺得輕鬆。”

    是的,不必了——這一切都不必了。

    她曾經為了父親突發的疾病,在荷蘭等他的垂憐,像個傻子一樣,受盡屈辱。她曾經為了許家的產業,為了他所謂的“照拂”,做見不得光的情婦,任他為所欲為。她曾經為了報仇,甚至被迫迎合他所謂的、幡然醒悟後的“愛”……

    想到這裏,淚珠依舊一串串的落下,卻又忍不住想笑,斷斷續續的,自己聽起來,都覺得恐怖。

    陳綏寧看著她,胸口微微起伏,情緒這般激蕩,他卻沒辦法說出一個字。如他一般,經曆了刻骨仇恨的人,知道許彥海說得沒有錯——隻有極度的仇恨,才能支撐著人走過最艱難的時間。他默然抿唇,隻覺得這個空間悶得有些喘不過氣。腦海中有個聲音,在悄然勸說自己……就這樣吧,算了吧……這或許是他們,命定的,最終的結局。

    佳南見他沒有反應,側身拉開車門,他卻忽然伸手,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臂。

    陳綏寧專注的看著她,聲音微啞,卻清晰的說:“小囡,嫁給我。”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有勇氣抓住她,說出這句話——或許隻是條件反射吧,最後一次,試圖在指尖攏住微弱的希望。

    滿臉的淚痕都來不及擦去,佳南挑高了眉梢,微微笑了起來:“你沒聽到我說的話麽?”

    他沉默著看著她,他聽到了,可他還是想再試一次。

    對不起,小囡……”他的眼睛布滿血絲,薄唇如削,很多很多的言語,是他應該對她說的,後悔,歉意,不舍……和愛——他不願說出口的,他以為不重要的,他以為這輩子都不需要的,此刻竟然這樣蒼白。

    佳南平靜的看著他:“你居然開口說對不起。陳綏寧,我一直以為,你的人生沒有這三個字。”

    可是我不需要它了——從一開始,我就是想報複你。我要你毀去爸爸的案底,我求柏林幫我,讓OME現金流動斷口、研發失敗,我要你被迫從OME離開,我要報複你。對一個一直沒有忘記恨你的人,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呢?”

    她麵無表情的看著他,仿佛這樣說,這樣的傷害,能讓她減輕失去父親的痛楚。

    你還記得麽?這一切的開始,是因為那個流產的孩子——我賭你會心存愧疚,會心軟,可你知不知道?沒有那個孩子!我沒有流產!陳綏寧,你真的以為我還會願意給你生孩子麽?”

    哪怕隱隱的猜到了,可聽她一字一句的說出來,竟還是覺得難以承受……陳綏寧想,這或許就是報應吧。

    我隻是趁著這個機會做了次小手術。對了,主治醫生是我的朋友,醫院上下,早就打點好了。”她不無諷刺的勾起唇角,“陳綏寧,不要裝出情聖的樣子——這讓我惡心!”

    她冷冷笑了一聲,從手指上摘下那枚戒指,毫不留戀的扔出窗外,簡短,卻嫌惡的說:“嫁給你?我寧願去死。”

    戒指劃出一道銀色的弧度,再也不見蹤影。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鋒銳的刀,割在他的心尖。陳綏寧定定的看著她,卻又忽然想到,一年前,自己想盡方法折磨她的時候……她是不是體味過一模一樣的感覺?

    輾轉到如今,終於兩人一樣公平地,傷痕累累。

    佳南掙開了他的手臂,下車,重重的關上車門。

    這一記關門聲,似是隔斷了這個街頭一切的歡樂與喜慶,那一瞬間,他的眸色真正的灰暗下來,許彥海的後事有條不紊的一件件辦著,骨灰盒被放置進選好的墓地,那一日恰逢深寒的冬雨,佳南穿著黑色的羊絨大衣,立在蕭索的墓園,身邊隻有沈容陪著。

    她的臉色最近愈發的慘敗,也日漸消瘦。仿佛能被風吹倒。

    沈容有些擔憂的看著她,低聲說:“小姐,你節哀。”

    她勉強笑了笑,寒風卷起頰邊的長發,迷住了眼睛,語氣無限倦澀:“我想離開這裏。”

    沈容默然看著她。

    我知道這樣做……爸爸會失望。爸爸希望我能和柏林聯手,整垮陳綏寧……他就是這麽狠心,為了讓我這樣做,連自己的命都不要。”她微微笑了笑,“可我真的累了。逼自己和陳綏寧在一起、一步步算計他,是因為我有要守護的人。可我……不願意為了恨去報複——如果那樣,我會不會變成和陳綏寧一樣的人?”

    沈容的眼神微微閃爍,又似是動容,用很輕的聲音說:“也好。”

    佳南淡淡笑了笑,轉身離開的時候,忽然聽沈容說:“之前所有的資產都轉在我的名下,等你離開了,我再轉給你。”

    彼時是生怕陳綏寧察覺了自己的意圖,佳南搖了搖頭:“這個家一直是你在打點……你要創業也好,做事也好,都要用錢。你留著吧。我身邊的夠花了。”

    沈容看著她,表情異樣的複雜,走在離她半步的距離處,一言不發。

    枯枝在風中發出哢嗒哢嗒的蕭索聲響,佳南的雙臂輕輕攏住肩膀,並沒有注意很遠的地方,那株足有數人合抱的槐樹後,靜靜佇立的修長人影。

    沈容的腳步卻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對佳南說:“你先回車裏,我去找下管理員,讓他以後多照看一下。”

    他折了方向,快步向那個人影走去。

    再一次見到陳綏寧,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熟知的陳綏寧,無論何時,都是衣冠楚楚。眼前這個消沉瘦削的男人,胡茬青黑,似是很久沒有打理過自己的外表了。

    沈容簡單的說:“你來幹什麽?”

    他竟語塞,良久,才說:“她還好麽?”

    她和你沒有關係了。”沈容淡淡的說。

    你……知道她的身世了麽?”陳綏寧的眸色黝黑深邃,似是有複雜的情緒掩藏在之中。

    我一直知道她的身世。”沈容一字一句的說,“她剛才對我說,她要離開這裏。沒有恨,沒有報複,隻想要離開。”

    陳綏寧的眸子微微收縮,呼吸亦急促起來。

    風聲更急,那句“不能”就含在薄唇邊,沈容卻搶在那之前,語氣沉重:“我會照顧她。”

    他專注的看著這個男人,忽然發現難以定義此刻的心情。或許是憐憫,或許是仇恨。

    陳綏寧輕輕笑了笑,風聲寂寥,他抿了抿唇:“你也一直在等這一天吧?”

    沈容的瞳孔微微收縮。

    你喜歡她很久了。”他麵無表情的說,“當初想要阻止她回到我身邊,透露風聲給媒體她是我情婦的,不是你麽?”

    沈容沉默著,並不否認。

    你很像你的父親,隻是比他還有耐心。”陳綏寧眯起眼睛,輕聲說。

    陳綏寧,我喜不喜歡佳南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還愛她,就讓她安靜的離開。”他用一種異常複雜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事到如今,你該放手了。哪怕是為了,最後的愛。”

    沈容坐上車,佳南正在等他,神情怔怔的。

    佳南,你沒事吧?”

    眼看著纖細的身影慢慢的倒下來,沈容連忙扶住她,見她不醒,連聲對司機說:“去醫院!”

    幾乎與此同時,一輛黑色的車子從旁邊超掠而過。後座的男人微微仰頭,隔著車窗,看見天空中一群白鴿,正振翅而過。

    陳綏寧的眸子專注而深邃,莫名的想起了以前看到過的一段話:

    上帝設計了這歧途,是為了做一個試驗。就像我們放飛一群鴿子,看看最後哪隻能回來。

    他曾經迷失在了仇恨中,卻又因為愛她,艱難的,獨自歸來……

    那麽就讓他的小囡,安靜的離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