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4 原諒我現在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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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天市。家樂福超市。

    周末的超市總是人頭攢動,大減價的廣告上數字對比很是吸引眼球。

    人來人往中,一個小小的身影趁著家長不注意,慢慢的走向一旁的巧克力專櫃。

    小姑娘穿著嫩綠鮮豔的小裙子,軟軟的頭發披在身後,劉海剪得很乖巧,一雙眼睛烏溜溜的,直直看著那一排巧克力。

    小心!讓一讓!”

    工作人員一邊提醒顧客注意,一邊推著的食品搬運箱往飲品區補貨。飲料箱子堆得太高,已經搖搖欲墜。或許擋住了工作人員的視線,他並沒有注意到路中央站著的小女孩。

    車子直直的衝過來的時候,一旁有人驚呼了一聲:“當心!”

    小姑娘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龐然大物,一時間有些傻了,呆呆站在原地沒動。

    工作人員聽到那句提醒時,下意識的拉住了車子,然而巨大慣性依然讓最頂端的兩個箱子掉了下來,眼看就要砸到那個小小的身影。

    小姑娘的身子忽然騰空,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抱了起來。

    隔了數個貨架,阿姨已經發現小姑娘不知道跑哪裏去了。雖然才四歲不到,小家夥卻十分的調皮好動,似乎隻要一秒鍾不盯著,就會出亂子。阿姨連忙打電話給孩子的母親,自己在人群中穿梭尋找。

    超市還開著暖氣,年輕的媽媽臉色煞白,她隻是跑去另一個櫃台選了些醬料,讓阿姨看著女兒,轉眼她就不見了。

    別急,我幫你去總台問問。”工作人員一邊安慰她,一邊打開呼叫機,低低說了幾句之後,笑著說,“那邊剛找到一個走失的小女孩呢,正要廣播,我帶你去看看吧。”

    她心急如焚,腳步又急又快,踏進總台的時候,卻看見小女兒抱了一個比自己還高的大熊,乖乖的坐著,麵前放滿了巧克力糖,幾個工作人員正圍成一圈,逗著她玩兒。

    津津!”

    小姑娘一看到媽媽,掙紮著從椅子上跳下來,跌跌撞撞的跑到媽媽麵前,小小的身子扭著,在媽媽懷裏拱來拱去,像是討饒。一旁的工作人員忍不住都笑了。

    媽媽又好氣又好笑,見她雖然不肯抬頭怕挨罵,倒還是抓著玩具熊不放,忍不住說:“怎麽不聽阿姨的話?媽媽擔心死了,你還知道亂跑,還拿別人的東西?”

    是送的!”小姑娘撅起嘴巴,認真的辯解,劉海汗濕了,軟軟的貼在額頭上。

    是啊,是有人把她送來服務台的。”一旁的工作人員解釋,“還送了個玩具熊給她。”

    媽媽狠狠的剜了小女兒幾眼,此時終於鬆了口氣,笑著說:“已經走了嗎?我想謝謝那人。”

    什麽都沒說就走了呢。”

    小姑娘忍不住插話說:“熊熊是一個爺爺送給我的。”

    她的媽媽瞪了小女兒一眼,生出些無力感——小丫頭最最擅長賣萌,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認真看著大人的時候,嫩得像是能掐出水來。以前帶著她去公園溜一圈,總能收到一口袋糖果。

    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買,匆匆回到了停車場,阿姨抱著小女孩,什麽都不敢說。

    津津看看媽媽的臉色,知道媽媽是真的擔心了,還有些生氣,終於想到了好方法,於是怯怯的喊:“媽媽……”

    媽媽沒反應。

    媽媽,津津差點被箱子砸了。”津津小朋友長長的睫毛動了動,有些委屈的說。

    媽媽終於停下車,表情從生氣轉為關心:“砸到哪裏沒有?痛不痛?”

    津津有些狡猾的笑了,警報解除。

    這天晚上,楚天市城西郊區。

    頭發銀白的老人正戴著老花眼鏡,一張張的看著照片。桌麵上有些淩亂,他翻出另一本相冊,仔細比對了一下,像是發現了新大陸,興奮對沙發上安然坐著的年輕男人說:“先生,你看,小小姐比起去年,長高了很多啊。”

    照片上的小女孩玩得很瘋,頭發亂亂的,還抱著一隻白色的大狗,小半張臉都埋在了絨絨的長毛中。

    年輕男人正專注的看著手中一疊文件,淺淺笑了笑,說:“是啊,抱她的時候,重了很多。”

    唉,超市裏玩具太少了。”老人歎了口氣,有些可惜的說,“小小姐很喜歡那個熊啊。”

    年輕人終於放下了手上的文件,唇角的笑也溫柔了許多:“到底是女孩子啊。”

    白天真是嚇死我了。”老人想起早上那一幕,依然心有餘悸,要不是先生眼明手快的將她抱開了,簡直不堪設想。

    他的目光落在那厚厚的一摞相冊上,頓了頓,有些猶豫著說:“先生,都過去這麽久了。你要不要和她聯係試試看……”

    年輕人薄削的唇倏然抿緊了,黑眸中光亮一閃而逝,卻終歸複為平靜,並未接話。

    老人看著他的表情,輕輕歎了口氣,不再勸說了。

    幾乎是與此同時,相鄰的小區一間公寓裏,津津照例纏著媽媽講故事。

    彼得潘的故事是小丫頭百聽不厭的,直到最後,小小的腦袋埋在鬆軟的枕頭裏,沉沉睡過去了,媽媽從替她理了理額發,隻留下一盞床燈,悄悄的退了出去。

    一個人坐在客廳看了會電視,她撥通了電話。

    電話那邊是男聲,柔和低沉的問:“佳南?”

    是我。明天有時間嗎?能不能幫我照看下津津?”

    我讓秘書去接她。”沈容的聲音愈發柔和,“這個小丫頭,半個月沒見了。”

    佳南忍不住笑了笑。

    怎麽?你明天有事?”

    佳南“嗯”了一聲,輕描淡寫的說:“朋友說有個留學的家長谘詢會,我想去看看。”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似是有些無奈:“津津還小。”

    佳南不置可否,並沒有爭辯,隻是微笑著說:“我隻是去聽聽。”

    電話那頭沈容歎了口氣:“小囡……”

    別叫我這個名字。”佳南忽然有些生硬的說,“你知道的,我最後悔的是……年輕的時候太軟弱。我不想津津像我一樣。”

    沈容默不作聲許久,才轉了話題說:“對了,過幾天我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

    佳南有些警惕的問:“什麽人?”

    你別緊張……是旻媛的表哥,剛從國外回來。”沈容輕輕咳嗽一聲,“看到你的照片,說很想認識你。”

    佳南撫額。旻媛是沈容的女朋友,因為這一層關係,自己倒不好拒絕了。

    照片不是我給人家看的。是他在旻媛的space上看到的,就是上次我們去郊遊那次——我還特意讓旻媛說了你有個孩子。他在美國長大,一點沒在意。”

    這次倒學乖巧了,沈容在一開始就把責任推卸得幹幹淨淨,佳南隻能苦笑:“有時間再說吧。”

    翌日一早,小丫頭揉揉眼睛從床上爬起來,穿上hello kitty的毛絨拖鞋,溜進廚房,墊著腳尖問:“媽媽,早飯吃什麽呀?”

    佳南俯下身,摸摸她的頭:“去洗臉刷牙,一會兒沈叔叔來接你。”

    津津歡呼了一聲,雀躍著去了。

    早餐時間,小姑娘端著牛奶杯咕咚咕咚的喝著,忽然聽到媽媽對自己說:“津津,要是有一天,媽媽送你去一個地方,讓你一個人生活,你會不會哭?”

    津津疑惑的眨眨眼睛,肯定的說:“會。”

    佳南溫柔的替她擦擦嘴角溢出的牛奶,又問:“會想媽媽嗎?”

    媽咪是不要我了嗎?”津津皺了皺眉頭,放下杯子,認真的說,“津津很乖的。”說完有些心虛的低下頭……她不是故意偷吃巧克力的,而且昨天晚上的西蘭花,她也不是故意扔掉的。

    小丫頭最拿手的,果然是賣萌。

    佳南笑得歎了口氣:“媽媽和你開玩笑呢,吃完了嗎?叔叔來接你了。”

    雖然津津最喜歡的是媽媽,可是她也喜歡沈叔叔……尤其是,如果媽媽不在身邊的時候。午飯的時候,她不想吃什麽,叔叔從來不會逼自己吃……津津心滿意足的從跑進起居室,捧起橙汁喝了大半杯,發現叔叔正在看電視。

    她乖乖的坐在地毯上,沈容就抱起她,放在自己腿上,笑著問:“津津,一會兒去午睡了。”

    她“哦”了一聲,歪著頭看著電視。

    電視裏在放的是翡海大學青年創業基金的成立儀式,短短幾個鏡頭滑過,又定格在資料片上。

    自從三年多前陳綏寧退出OME,這個商業天才便一直在低調蟄伏。之前有知情人透露說,盡管他不再出麵插手原有的事業,但是在幕後,卻參與多項投資,商業觸覺與目光依舊敏銳毒辣。隻是低調到讓人難以找到蹤跡……”

    津津看了半天,忽然說:“叔叔,我認識他!”

    沈容嚇了一跳,摸摸她的頭發說:“什麽?”

    這個叔叔抱過我呢!昨天在超市……津津差點被箱子砸了。”

    沈容沉默了一會兒,眼神深處滑過一絲錯綜複雜的光芒,低聲對她說:“媽媽知道嗎?”

    不知道。”

    別告訴媽媽,她會擔心的。”

    津津點了點頭,她才不會做讓媽媽擔心的事呢。

    保姆抱著津津去睡覺了,旻媛站在沈容身後,看著電視上英俊年輕的男人,饒有興趣的說:“津津說的是真的嗎?她見過陳綏寧?”

    沈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隻是輕描淡寫的說:“可能她認錯了。”

    也是。陳綏寧什麽人物啊……以前我在美國的時候,有朋友見過他,看了一眼,就被迷得死去活來的。後來才知道人家早就結婚了。”旻媛在沙發上坐下,輕快的說,“想不到又很快離婚了。我朋友還開玩笑說又有希望了——”

    佳南麵前,你不要提起陳綏寧。”沈容忽然有些生硬的打斷了她。

    旻媛怔了怔,有些被他的臉色嚇到。

    之前我家和他家生意上有些過節……”沈容緩和了語氣,慢慢的說,“佳南很討厭他。”

    旻媛立刻噤聲。她認識沈容很久了,之前的幾年一直是他公司的職員,直到半年前才成為他的女友。他的外表溫文俊雅,他能喜歡自己,自然是一件很好的事……可她隱隱也覺得的,這個男人城府太深,自己總是看不透的。

    倒是他的妹妹佳南和自己還算投緣。佳南脾氣很好,溫婉善良,又獨自帶著孩子,旻媛有時候覺得她孤零零一個人可憐,會和沈容提起幫津津找個爸爸。可是沈容每一次聽到她提起,總是陰沉著臉色,一言不發。漸漸的,她也知道那是一個禁區,是決不允許自己踏入的禁區。

    隻有這一次是例外。

    他竟答應了讓佳南和陌生男人見麵。

    旻媛看著這個沉靜的男人,心中難免開始暗暗揣測究竟發生了什麽。

    楚天市某著名大學旁的一條小巷裏,開著一家書店。與活潑熱烈的大學生們相比,這裏多少有些鬧中取靜的意味。這家書店三個開麵。來逛書店的人可以選擇買杯咖啡,坐在這裏慢慢的看書;或者買了書,索性在這裏看完。書店的店員不多,隻有老板娘,和兩個打工兼職的大學生。

    這裏已經有好幾次成為時尚雜誌拍片的背景,也有不少新銳媒體在某個版塊介紹這家安靜的小店。老板是個年輕的女人,性格很好,從不拒絕媒體,隻是很低調的從來不願意露麵,哪怕記者十分熱情的邀請她簡單的說上幾句話。

    這樣小店的生意會更好哦!”

    老板還是微笑著拒絕,因為低下頭,一絲柔順的長發落在頰邊,仿佛一個有些害羞的大學女生。

    我們不會放你的照片啊。”

    真抱歉呢,我得下班去接女兒了。”老板依舊搖搖頭,吩咐店員給記者續上咖啡,“你們慢慢坐吧。”

    什麽……什麽?你們老板有女兒了?”記者目瞪口呆的看著店員。

    是啊!超級可愛的小女孩!”店員加重了語氣,笑眯眯的說。

    可她看起來好年輕啊……”

    是啊,經常有大學生來搭訕,或者要電話呢。”

    佳南把車開出來的時候,就接到了沈容的電話:“我已經接了津津了,你直接去xxx吧,上次要介紹你認識的朋友,還記得嗎?”

    佳南囧了囧,車子開過路口,才說:“……一定要去嗎?”

    沈容淡淡笑了笑:“你一直勸我找女朋友,你自己呢?”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這幾年沈容一直陪在自己身邊,或許是不放心自己,一直沒有找女朋友。她勸他很多次,才讓他接受了旻媛。

    沈容……”她還想說什麽。對方卻徑直打斷她,“你覺得這樣困難的事,為什麽之前一直逼我在做?”

    佳南啞口無言,她想說自己已經有了津津,早已圓滿,最後卻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妥協:“好,我去見他。”

    佳南還是開車去了那家海鮮餐廳,在某商業大廈的頂樓。旻媛已經到了。她的身邊還坐著一個陌生的男人,想來就是想要介紹的那人。

    佳南走到桌邊,對麵的年輕男人站了起來,溫和的笑著向她伸出手:“你好,薑鬆岩。”

    白瘦斯文的高個子男人,帶著眼鏡,第一感覺是親切,佳南笑了笑:“你好,許佳南。”

    自從搬來這裏,有時候倒也不乏一些條件不錯的男士追求。隻是無一例外的,聽說佳南是單親媽媽,目光便異樣起來,最後不了了之。這一位……應該也一樣吧,佳南心不在焉的想。

    旻媛看了看時間,笑著說:“沈容和津津,一會兒就過來。”

    佳南愣了愣:“津津也過來?”心底有些不悅,她的笑容便微微褪去了幾分。

    說真的,此刻她坐在這裏,是看在旻媛的麵子上,可她不希望四歲不到的小女兒參和進來——小姑娘雖然還小,可有時候也挺敏感的。她還真怕女兒撅著小嘴,一本正經的問自己:“媽媽,你是不是不要津津了呀?”

    氣氛稍稍的沉悶下來,服務員領人走到鄰桌坐下,拉椅子的聲音清晰可聞。

    這個餐廳的布置很巧妙,空間被藤片分割,隻能綽約間看到人影,既保護了彼此隱私,卻又不會顯得冷清。佳南打量這一切,忽然聽到女兒的聲音,隔了老遠就在叫“媽媽”。

    沈容抱著津津走過來,薑鬆岩神色自若,笑眯眯的打量小姑娘,說:“這麽漂亮的小女孩,和洋娃娃一樣。”

    津津剛在兒童椅上坐下,甜甜的衝這個陌生的叔叔笑了笑:“謝謝叔叔。”

    第一次見麵,這份小禮物是給津津的。”薑鬆岩遞了一個包裝考究的小禮盒過去。

    津津看了看媽媽,乖巧的沒有去接。

    佳南摸摸女兒的頭,微笑著拒絕:“小孩子不用什麽禮物。”

    並不是什麽貴重的禮物。”薑鬆岩堅持,依舊文質彬彬的將那份禮物遞過去,“其實也沒什麽。隻是我讀書時學校裏一支紀念鋼筆,鼓勵津津以後好好學習。”

    旻媛忙將鋼筆接過來,笑著對佳南說:“他可是哈佛畢業的——將來我們津津也要去最好的學校。”

    這份禮物還真是別致,且花了心思的——佳南忍不住看了蔣岩鬆一眼,他依舊微微笑著,顯得斯文秀氣,心中微微一動,便接了過來:“謝謝費心了。”

    隔著薄薄一道藤牆,其實隔壁的聲音動靜,很輕鬆的便能聽到。林曉靜獨自坐著,要了一壺茶。鄰桌的氣氛顯然越來越好,歡聲笑語亦多起來。

    她安靜地聽著,然後悄悄走到外邊撥了個電話:“陳先生。”

    那邊的聲音冷淡清晰,“嗯”了一聲。

    她站起來,小心的避開鄰桌的視線,走到無人的走廊處,吞了口口水,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緩溫和。

    我遇到津津和她媽媽了。”

    說完這句話,電話那邊明顯的沉默了一下。

    是在相親……津津好像很喜歡那個男人……”曉靜說完這句話,忽然想到,假如有一天,津津喊別的男人一聲“爸爸”……陳綏寧不知道會怎麽樣。想到這裏,她又難免對他有些同情起來。

    好像還送了份禮物。”

    他送給津津什麽禮物?”電話那邊陳綏寧相當冷淡,卻又事無巨細的問。

    林曉靜的大腦一時有些當機,於是半站起來,偷偷瞄了一眼,小聲的說:“是一支帶著名校LOGO的鋼筆。”說到這裏,她心底倒也覺得這真是一份用盡了心思的小禮物。

    津津今天並不開心。

    因為她不喜歡眼前這個陌生的叔叔。雖然他對自己很好,點了許多冰激淩給自己吃。可是她總覺得……這個叔叔看著媽媽的時候,是想把媽媽搶走的。

    可惜大人說話,自己不能插嘴,她一盞一盞的數著天花板的射燈玩,直到媽媽說了句:“津津睡覺很早的,該回家了吧?”

    於是一桌人紛紛站了起來,那個叔叔十分好心的伸手想要抱自己,津津水汪汪的眼睛立刻盯著媽媽,有些不情願的喊了聲“媽媽”。

    佳南伸手抱起女兒,替她理了理劉海,笑著對薑鬆岩說:“我來吧。小丫頭怕生。”她又禮貌的拒絕了對方想要送自己回家的意願,隻笑了笑說:“我開車來的,車子停在這邊過夜也挺麻煩的。”

    一群人下了車庫,津津在媽媽懷裏乖乖的向大人道別,等他們走了,才回過頭重重的親了媽媽一口。

    佳南的臉頰上濕漉漉的,有些好笑的看著弄乖賣俏的小女兒,說:“怎麽啦?”

    沒什麽。”津津保持著心底的小秘密——對於媽媽沒有輕易被別人收買很滿意。

    佳南將她放在兒童椅上,開始從車庫倒車,小姑娘心滿意足的歪了歪頭,卷著絨毯開始睡覺。

    忽然“吱——”的一聲刹車聲,車身後的燈光亮得怕人。

    斜著一輛車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大喇喇的經過時,和佳南的車尾撞在了一起。車主火冒三丈的下車,向佳南走過來。

    佳南歎口氣,推門下車。

    車主是個中年男人,身上還帶了些酒氣,醉醺醺地嚷嚷,說是佳南倒車不小心,刮壞了自己的新車。佳南見他這樣胡攪蠻纏,最後忍不住也有些不耐煩了:“先生,你是不是醉了?”

    男人顯然不肯承認,抬手就要推佳南。佳南後退了一步躲開,半拉開車門,想要找手機。

    車子裏半睡半醒的津津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開口說:“媽媽……”

    她看到媽媽身後站著凶神惡煞的一個男人,似乎想要動手,忍不住扁了扁嘴巴,嚇得大哭起來。

    津津哭了哎!”林曉靜一瞬不瞬的看著這一幕,回頭提醒陳綏寧——看到他抿緊的薄唇和下頜異常淩厲的線條的時候,她就知道,他生氣了。

    陳先生……”她還來不及開口,身邊卻是一陣寒風卷過來,陳綏寧已經下車,直直走向那對母女。

    林曉靜看著他挺拔的背影——他終於忍不住了嗬……這個男人,可以容許她離開,容許她瞞著自己生下孩子,容許她去相親。可他不會允許有人欺負她……和他們的女兒。

    津津大哭起來,佳南著急起來,她顧不上身後的男人,先去照看車裏的女兒。

    才把頭探進去,喊了聲津津,佳南就看到寶貝女兒的表情戲劇性的轉變了,她扁了扁嘴巴,不顧臉頰上還掛著兩滴淚水,甜甜的笑了笑,興高采烈的喊:“叔叔!”

    佳南下意識的轉頭,在看清那個人的時候,瞬間,連呼吸都停滯了。

    她不可置信的看著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臉,看著陳綏寧冷冷的推開噴著酒氣的男人,擋在自己麵前。前一秒還怒意勃發的中年男人,此刻或許也被這種冰冷的氣息的所震懾,訥訥的說不出話來,不由自主地退開了兩步。

    世界都似乎在瞬間靜默了。

    津津顯然不滿叔叔對自己的招呼不聞不問,撅了撅嘴巴,又大聲的喊:“叔叔!”

    假若這一刻,佳南的頭腦是一片空白,那麽在她麵前,麵容沉靜似水的男人,或許……也隻是在用這樣的沉默掩飾內心的不安。

    叔叔……”

    最後是這聲叫聲喚醒了佳南,她低著頭,匆匆推開陳綏寧,繞到車子的另一邊,將女兒抱了出來,轉身就走。

    津津的雙手繞住媽媽的脖子,一邊回頭望著陳綏寧,小姑娘可憐巴巴的看著這個已經“忘記”自己的叔叔,顯然有些不甘心。

    不許叫了!”佳南的語氣很重,腳步又急又快,一顆心砰砰的跳著,劇烈得幾乎要跳出口腔。

    前所未有的嚴厲語氣,嚇得津津一下子抿緊嘴巴,乖乖的一聲不吭了。

    快走出車庫的時候,津津手上抓著的絨毯掉在地上,她小心翼翼的喊媽媽:“媽媽,毯子掉了。”

    這條小毯子是津津的“禦用之物”,睡覺,玩耍,幾乎沒有一刻她會離開,佳南一手抱著她,顯然不能彎下腰去撿起來,隻能停下腳步,先將女兒放在地上,蹲下去撿。

    目光試探性的往後掠了掠,她的一顆心慢慢沉下去,他並沒有離開,站在離自己三步遠的地方,靜靜的看著自己。

    那一刻手足冰涼,佳南難以克製心中的恐懼,竟忍不住有些發抖。

    津津看看媽媽,又看看高高的叔叔,似乎明白了什麽——媽媽好像很害怕他,可是為什麽呢?

    小女孩往前跨出一步,擋在媽媽麵前,張開雙手,有些小警惕,也有些小困惑,口齒清晰的說:“不許欺負我媽媽。”然後回頭,悄悄對媽媽說:“媽媽別怕,這個叔叔我認識……”

    佳南怔了怔,為什麽女兒會認識他?

    而陳綏寧沉默了片刻,順從的後退了一步,看著小小的女兒,少了往日的果斷,完全不知道如何應對。

    終究還是從回複到淡淡的從容,他隻是望向臉色蒼白的佳南,微微抿了抿唇,淡聲說:“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哪怕上午還看到過母女倆在公園裏的照片,可這樣的麵對麵,卻似乎過去了千年之久。

    佳南慢慢的冷靜下來,她站起來,唇色蒼白,卻勉強笑著,一隻手放在津津的頭頂,無意識的輕撫著——手心軟軟的發絲,女兒身上暖暖的氣息都在提醒她……此刻自己究竟該做些什麽。

    好久不見。這是我女兒。”她簡短的說,語氣間無意間在強調著什麽。

    叔叔!”津津衝他笑。

    陳綏寧垂眸看著小女孩,溫和的說:“你好。”

    佳南重新抱起了津津,不遠處那個中年男人的氣焰似乎已經滅了,正和陳綏寧的司機說著什麽,她勉強笑了笑:“今天謝謝你。”

    轉身要走的時候,津津乖乖的伏在媽媽胸前,一雙大眼睛看著陳綏寧,揚聲說:“叔叔再見。”

    他亦不望向佳南,隻是對著小女孩揚起唇角,耐心的說:“再見。”

    夜風有些寒意,佳南抱著女兒,輕一腳重一腳的往外走,那些往事仿佛是紛落的雨絲,慢慢的泛起來,落下去。很多……她都以為自己早已淡忘,原來並沒有。

    她站在路邊,伸手攔下出租車,抱著女兒坐了進去——直到這一刻,才鬆了口氣,似乎擺脫了身後某種無形的桎梏。

    小丫頭身上帶著甜甜的牛奶香,睫毛長而濃密,睡得安好。其實這樣看起來,她的女兒,秀挺的鼻梁,微翹的眼尾,無一不是隨了她的父親。佳南難以克製的顫抖起來,他都知道麽?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究竟該怎麽辦……

    地下車庫,陳綏寧並未跟著她出去,隻是站在原地,目光隨意的落在了某處,仿佛在沉思。

    曉靜慢慢的走過去,清了清嗓子:“現在回去嗎?”

    他終於回神,神色從容,一如往常,隻頷首說:“好。”

    車子在街道上飛馳,他的手指無意識的在膝頭敲擊著,黑暗中隻露出輪廓俊秀的側臉。

    林曉靜並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麽,他從未出現在那對母女的生活中。

    她隻是聽在陳家做了一輩子管家的爺爺說起過,許佳南搬來這個城市的第二天,他同樣悄無聲息的來到這裏。幾百米的距離,他卻從未出現在她的麵前。

    許佳南生孩子的那天,他在產房的下邊一層,安靜的坐著,或者站起來踱步,直到樓上傳來消息,那是一個健康的女嬰——爺爺說,他深夜才回來,唇角的笑難以克製,又像是忍不住的得意。可爺爺說的時候,卻帶著淡淡的辛酸,他或許……隻是趁著夜深人靜,在嬰兒房外悄悄的看了數眼吧。

    今天卻發生了這樣的事,許佳南這幾年的平靜算是被打破了,她會怎麽做呢?

    林曉靜想了許久,才小心的開口問:“她會帶著津津……搬走麽?”

    陳綏寧並沒有回答。

    良久,當她以為不會得到答案的時候,才聽見他的嗓音低沉:“不會。”

    為什麽?”

    他似乎淡淡笑了笑,牽扯出一絲微笑,林曉靜看得清楚,卻說不分明……那笑意中含著的,究竟是無奈,或者歉疚。這一次,他到底沒再回答。

    佳南回到家,安頓津津睡下,獨自坐在客廳。電視開著,有意義無意義的聲音飄蕩開來,讓這個空間顯得不那麽靜謐。

    腦海卻紛亂的可怕,她想了很多方法,假婚姻?假裝津津是別人的孩子?搬家?

    她喝完了大半杯水,一一將那些想法拋開了。陳綏寧是什麽樣的人……她遠比別人有發言權。她或許能騙他,可那是因為,他曾經心甘情願的讓自己騙。佳南拿定了主意,深呼吸,拿起電話,慢慢的撥下一串號碼。

    是什麽時候開始記住這串數字的,佳南已經不記得了。

    五年前?

    七年前?

    還是從十五歲開始?

    恍惚間聽到了那邊低沉清越的聲音,此刻的深夜,沒有絲毫倦意。熟悉的感覺紛至遝來,她不由低聲回應:“是我。”

    靜默的呼吸聲,靜默的交錯,黑暗的沉寂。

    她過了許久,終於鼓起勇氣:“我想和你談談。”

    明天吧。”他頓了頓,不問為什麽。

    翌日一早,連小津津都察覺出媽媽的心不在焉,竟然把麵包醬塗錯了。她一張小臉皺在一起,不滿的說:“媽媽!”

    不過媽媽的認錯態度很好,津津開始專心致誌地啃麵包,忽然聽到媽媽說:“你見過昨晚那個叔叔?”

    津津搖頭,兩根小辮子甩得像是麻花。

    不是吃飯那個叔叔,是我們後來見到的。”

    不知道為什麽,說起那位叔叔,小姑娘就笑起來,用力點頭:“嗯。”

    佳南沒有再問下去,隻將她送去幼兒園,轉而去了約定的地方。她比約定時間略略早了些到,從坐著的角度,看得到進來的男人身影修長,腳步沉穩,仿佛踏碎一地的陽光。

    一顆心又砰砰的跳了起來,不受控製,仿佛脫韁的野馬。佳南抬起頭,看著他坐下。

    他麵無表情,叫她窺測不到任何的情緒。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四年之久,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更像是質問,這讓陳綏寧有些無奈的笑起來,卻溫和的回答:“出差。”

    佳南低下頭,玻璃杯壁的溫度熾燙,指尖傳來微微的痛楚。她一咬牙,索性開門見山:“津津……是你女兒。”

    她一直注意著他的反應,眼神不敢有片刻的放鬆。陳綏寧的手指扶在杯壁,似是不經意的轉動了下,卻並未望向佳南,隻淡淡的說:“真令人意外。”

    佳南怔了怔,因為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絲毫的“意外”,那句話更像是在敷衍她,而非表達此刻的心情……佳南眸色複雜,盡管事先已經想到了這個可能性,可是當這一切真實發生的時候,她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她盡量平複了呼吸問他。

    陳綏寧終於抬起頭,準確地捕捉到她此刻努力掩飾起的不安,微不可查的歎了口氣,慢慢的說:“以前我可以當做不知道。可是現在,既然你親口說了,想必是想好了處理的方法。”

    他終於從她臉上尋到了絲熟悉的表情,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逼她、威脅她的時候,她會這樣看著自己,憤怒而隱忍。

    這樣的表情一閃即逝,她的身子微微前傾,極為強硬的說:“津津是我的女兒。”

    按照你剛才說的,她也是我的女兒。”他平靜的說,“那麽你想要我怎麽做?”

    她抿了抿唇,稍稍有些勉強,卻一字一句的說:“我不管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請你不要來打攪我們,拜托你。”

    陳綏寧輕輕笑了一聲,哪怕經年未見,歲月的沉澱亦隻是在他的眼角處留下了些細紋,依然是棱角分明的臉,和一雙深邃如墨的眼睛——服務生給他續上溫水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佳南將這一切看在眼底,卻忍不住的想……這樣一個英俊、卻又殘酷的男人,或許隻有自己才體會過。

    津津的生日是三天後。”他似乎沒有聽到之前那句話,慢慢的說,“她是我的女兒,你至少不應該阻止我……有時能見到她。”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你一直都知道她的存在,是麽?”

    他並未否認,秀長的眼睛眯了眯,輕聲說:“如果,不是以父親的身份呢?”

    佳南倏然抬起頭,“如果不是以爸爸的身份”……這句話出自陳綏寧的口中,叫她覺得難以置信。

    她無法再不做出些妥協,眼前這個男人和以前那樣內斂,卻深具威脅。佳南點了點頭:“好,你可以見她,她生日那天。”陳綏寧微微笑了笑,還沒開口,佳南卻帶了小小的希冀,問:“可是你不是來這裏出差麽?那天你還在這裏嗎?”

    我在。”他靜靜的凝視她,“一直都在。”

    離開咖啡店的時候,陳綏寧彬彬有禮的問:“送你回去?”

    不用,謝謝。”佳南退開了半步。

    她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又被他喊住:“佳南——”

    她回頭看著他。

    她喜歡什麽?”

    車流如水,往來絡繹不絕,或許還有路人談笑的聲音,以及隱隱約約的音樂聲。佳南一時間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問:“你說什麽?”

    津津,津津……喜歡什麽?”他的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

    佳南垂眸,怔了片刻,似乎在猶豫怎麽回笞,過了會兒,才說:“隨便吧,她玩具、衣服什麽的都不缺。”

    仿佛是因為怕他再問,她很快的走了。陳綏寧卻站在遠處,一直到她上了出租車,才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而唇角卻不自覺的,一直微微勾動著。

    佳南回到家,因為有些心神不寧,便像往常那樣開始收拾房間。津津其實算是調皮的小孩,喜歡亂扔玩具,佳南在她的小書桌邊撿到了那支名校鋼筆,忍不住笑著歎了口氣,怎麽看,她都覺得自己的小女兒……將來會是一個很聰明、卻不大用功的孩子。

    小津津被阿姨接回來的時候,一下子就看到了茶幾上擺放著巧克力,她眨了眨眼睛,跑到媽媽身邊,小聲又很期待的問:“媽媽,我可以吃嗎?”

    佳南將女兒抱在自己膝蓋上:“津津,還記得昨晚的那個叔叔嗎?”

    記得。”津津含糊的說,轉過頭看著媽媽,認真的說,“媽媽,那個叔叔不是壞人。”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你知道媽媽說的是哪位叔叔?”

    津津轉過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有些困惑:“還有哪位叔叔?”

    看來已經徹底忘了送鋼筆的叔叔了,佳南摸揉揉她的頭發,將她摟得緊一些:“津津,這個世界上你最喜歡誰?”

    媽媽!”小女孩毫不猶豫的說。

    會離開媽媽嗎?”

    佳南幾乎要落下眼淚來,她不願讓女兒發現自己的異常,便將頭埋在小丫頭肩膀的地方。

    媽媽……你要是讓我吃巧克力,我會更喜歡你的……”她最後弱弱地加了一句,小手試探著伸向了果盤。

    佳南忍不住就笑了。假如在津津出現之前,她的生活一直在掙紮、在痛苦,那麽,有了她之後,似乎一切,都找到了意義——她會為了自己的女兒,變得更堅強和勇敢,就算是……遇到了陳綏寧,又怎麽樣呢?

    津津生日的前一晚,佳南還在自己的書店裏忙活,卻收到一條極長的短信。是個陌生號碼,上邊羅列了好幾個方案,去嘉年華,去海邊……以及最後精心準備的晚餐。

    這個時間點,阿姨已經哄她睡覺了吧。佳南撥個電話過去,阿姨說津律今天特別乖,已經睡了——大概是為了明天好好玩,她睡得格外早。

    對了,剛才有人送了很多東西來,說是你朋友,我就收下了。”阿姨說,“真的很多東西,那個人搬了很久才全部搬上來。”

    良久,佳南才哦了聲,心事重重的掛了電話。

    第二天津律就起得特別早,甚至不需要媽媽叫她,就自己扒拉著衣櫃,穿好了昨晚就選定的碎花小裙子,然後眼巴巴的等著媽媽領自己出門。

    叔叔怎麽還不來?”

    佳南怔了怔,因為從小沒有爸爸在身邊,津津還算是一個敏感的孩子,總是擔心自己的媽媽會被別人搶走……而這樣快樂的接受這樣一個陌生人,還真是第一次。

    陳綏寧等在門口,看到佳南牽著女兒的手出來,便站直了身子。

    津津蹦蹦跳跳的向他打招呼:“叔叔好!”

    佳南抬起眉眼,看到陳綏寧臉上的微笑——她甚至從未見過他這樣笑過,記憶中的陳綏寧,不論心中是愛是恨,都沉著內斂,而他現在看著津津,光是眼神,就仿佛溢出極濃的感情。

    他將津津放在兒童椅上坐好,佳南拉開車門,坐在了津津身邊,一聲不吭。他淡淡看她一眼,徑直坐在了駕駛座。

    津津坐在兒童椅上,很不安穩的東張西望。佳南並未像往日一樣安撫她,隻是沉默的看著窗外流逝而過的景致。

    昨天的東西收到了麽?”仿佛是為了打破這一路的沉默,陳綏寧說。

    怎麽?你覺得我養不起自己的女兒?”佳南難以掩飾嘲諷的語氣,“真是應有盡有,差點連我家都放不下了。哦,陳先生,你當然會覺得我的家小得都算不上家,是吧?”

    陳綏寧從後視鏡中看了佳南一眼,卻沒有接話。

    津津看看媽媽,又看看叔叔的惻臉,乖乖的一聲不吭,直到下車的時候,叔叔彎下腰來抱自己,她沒有反對,趴在了叔叔的肩上,興奮的東張西望。

    媽媽去買票了,她眨眨眼睛,小手拉了拉叔叔的耳朵。

    陳綏寧看著小女孩小心翼翼的表情,微笑著說:“怎麽了?”

    叔叔,想追我媽媽的人很多哦……”小姑娘有些同情的看著他,趁媽媽不在的時候通風報信,“你……好像是她最不喜歡的一個呢。”

    對於小女孩率真的評價,陳綏寧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仿佛是故意在逗她,“那可怎麽辦呢?”

    津津皺著小小的眉頭,重重的歎了口氣,像是為了安慰叔叔,堅定的說,“叔叔,沒關係,我很喜歡你!”

    陳綏寧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仔細看著小女孩那隱隱約約,和自己極為相似的輪廓——仿佛是一小部分生命,悄悄的在另一處生根,萌芽。這種難以言說的感動,讓陳綏寧什麽都說不出來,隻是將小女孩抱在自己胸前,緊一些,再緊一些。

    佳南買了票出來,遠遠的看到小女兒雙手環住陳綏寧的脖子,嘰嘰喳喳的說著什麽。她難以控製,臉色沉了下來,快步走過去,就把女兒接了過來。

    直到女兒撲在自己懷裏,那種安全感才慢慢回來了。她盡量鎮定的看了陳綏寧一眼,他依舊沒什麽反應,隻是將雙手插在了口袋裏,不急不緩的跟在了母女倆身後。

    津津自顧自地說著什麽,佳南卻沒聽進去,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提醒自己要成熟一些。當初將津津的事告訴陳綏寧,不是沒有經過猶豫和衡量——可她知道,既然見了麵,總有一天他會發現。與其這樣,不如自己占據主動先開口。

    數年前那些回憶正在一點點的複蘇,天生的,她覺得自己身上某些生活方式又回來了。

    那段時間裏,她用盡了所有的心力在和身邊這個男人鬥。她知道自己從來不是他的對手,可彼時為了生存、為了家人,她硬著頭皮走下去。那些與他相處的技巧,是在滿身傷痕中一點點學來的。

    這個男人還是一樣危險,佳南一遍遍的提醒自己,尤其是這一次,她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麽回來。

    胡思亂想的時候,佳南忽然聽到陳綏寧極輕的聲音,淡淡的說:“在想怎麽對付我?”

    她側臉去看他,他的雙唇微微抿著,表情也並不如何淩厲,或許是因為戳破了她的心事,甚至還帶著笑意。佳南忍不住有些惱怒,轉過了頭,沒有接話。

    津津沒有意識到大人之間的洶湧暗流,因為有兩個人陪著自己,顯得格外興奮。

    她在很小的時候就懂得了“我想要XX”和“你想不想要XX”這兩句話,表達方式不同,可是效果卻是截然不同的。小家夥眨眨眼睛:“叔叔,你想不想去看大熊貓呀?”

    按照動物園的地圖,他輕而易舉的帶著小女兒找到了熊貓館,而津津遠遠的看到那隻大熊貓塑像時,歡呼起來:“媽媽,你上次找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呢!”

    她吵吵嚷嚷著要自己走,佳南索性將她放在地上,對陳綏寧說:“你帶她去吧,我在這裏坐著等你們。”她又有些愛憐的撥撥女兒的頭發,叮囑說,“別亂跑,津津,要聽話。”

    二十分鍾後,津津小朋友一臉不高興的出來了。

    媽媽,裏麵的阿姨說熊貓回家了。”津津幾乎要哭出來了,“我要看熊貓……”

    原來借到楚天市的一對熊貓已經送回了成都,哪怕陳綏寧給津津買了一隻最大號的玩偶,小姑娘還是不滿意,嘴巴扁了扁,還是哭了出來。

    或許是第一次遇到女兒哭的場景,陳綏寧遠沒有佳南那樣鎮定,他蹲在津津麵前,視線與她平視,毫無原則的說:“津津先別哭,叔叔明天就帶你去看熊貓好不好?”

    佳南沒好氣的看他一眼,低聲說:“小孩子不能這樣哄,明天她會吵著要看的。”

    陳綏寧怔了怔,轉頭看著佳南,理所當然的說:“我不會騙她,明天帶她去四川看。”

    你瘋了?她還要上學。”

    而津津顯然還不明白“四川”的概念,或許她以為是另外一個動物園,破涕為笑:“叔叔,你也想去看熊貓呀?”

    佳南簡直服了她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偏偏還有人吃這一套——陳綏寧的甚至沒再理會佳南,伸出手替女兒擦去眼淚,柔聲說:“那我們現在去好不好?四川有好多熊貓,津津想不想抱小熊貓?”

    津津當然點頭,可憐兮兮的望著媽媽。佳南抿著嘴,既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隻是盡量心平氣和的對陳綏寧說:“陳綏寧,我有教育孩子的方式。你這樣縱容她,對她不是好事。”

    你在怕她更喜歡我麽?”陳綏寧依舊若無其事的笑著,眼神中微微帶著戲謔,“你放心,帶她去看次熊貓,她不會忘記你這個媽媽的。”

    他頓了頓,看到佳南臉上不以為然的神色,眼神深處,卻莫名的帶了絲幽深的黑,輕聲而堅定的說:“過去的四年,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佳南……今天,或者以後,她不論提出了什麽要求,我都會為她做到。”

    佳南盯著這個男人,過去的時光並未讓他顯得衰老,英俊的容顏絲毫未改,反而沉澱下了以往的鋒銳——假若以前他的不動聲色隱含著威脅,那麽現在,她用盡了全力,也看不出他哪怕分毫的惡意和殘忍。

    或許真的是因為……他是津津的父親?

    佳南忍不住苦笑,不再與他爭執這個。

    而陳綏寧走到一旁,撥電話給秘書,用最快的速度訂好了機票,嘴角一直抿著一絲笑。

    想不到他真的雷厲風行,從動物園出來,已經有車子在候著,司機恭敬的問:“陳先生,是去機場嗎?”

    佳南怔了怔,津津卻歡欣鼓舞的拍手:“叔叔,我們現在就去看大熊貓嗎?”

    陳綏寧含笑望著佳南,她卻轉開目光,皺眉說:“怎麽說一出是一出?什麽都沒準備,怎麽去?”

    要準備什麽?”陳綏寧蹲下來,理理小丫頭的額發,隨意的說。

    津津離不開我的……”佳南愈發的不悅,“你又不會照顧孩子……”

    想不到吃裏扒外的小家夥立刻嚷嚷起來:“媽咪!我們一起去嘛!”

    媽咪不去。”佳南很沒好氣。

    那……我和叔叔一起去,好不好?”她怯怯的拉拉媽媽的衣角,小聲的說。

    你!”佳南無語的看著女兒,從她出生開始,就是自己親手帶大的。哪怕是去沈容那邊,隻要超過半天,津津就會哭喊著要找媽媽……現在是怎麽了?她竟然會願意和陳綏寧走?

    這個想法讓佳南更加生氣,偏偏又不能衝女兒發脾氣,隻能皺眉看著陳綏寧,一言不發。

    我就帶她去兩天。”陳綏寧抱起津津,“放心,不會有事的。”

    津津還是第一次坐這樣寬敞的飛機。椅子幾乎可以作為她的大床了,她爬上爬下的,一不小心撞翻了一個漂亮阿姨手裏的果汁。不過那個阿姨似乎並沒有生氣,甚至還給她端了一份香草冰激淩過來。

    叔叔坐在身邊看著厚厚一疊書,津津有些好奇的爬過去看的時候,不小心把冰激淩滴在紙張上了。不過叔叔一點都沒生氣,隻是伸手過來,擦掉了她嘴角的奶油,耐心的說:“慢點吃。”

    叔叔,我的辮子散了!”津津無辜的轉過頭,給他看己經亂成一團的頭發,早上出門的時候,佳南隨手給她紮了一個小馬尾。

    陳綏寧伸手把她抱在自己膝上,隨手挪開那疊文件,笑著說:“叔叔幫你紮起來。”

    這雙手在高爾夫球場上可以嫻熟的揮杆,馬場上控製韁繩,也曾簽下過億的合同,不過這個年輕人顯然還沒有學會怎麽樣替小家夥紮頭發。

    痛!”

    他手忙腳亂的放開一縷頭發,有些沮喪的看到小家夥另外半邊也散開了。最後勉勉強強的紮起來,津津還很不滿意:“一點都不好看!”

    陳綏寧無可奈何的舉手投降:“叔叔真的不會。”

    一旁的空姐走過去又走回來,聽到他們的對話,俯身說:“陳先生,需要幫忙嗎?”她又笑眯眯的對津津說,“小朋友,阿姨幫你紮起來好嗎?”

    津津固執的搖頭,縮回叔叔懷裏,悶悶的說:“不要。我要媽媽幫我紮。”

    陳綏寧將她的頭發撥到耳朵後麵,陽光從飛機外邊落進來,他的側臉雋然,帶著似有似無的落寞。

    津津看著他,像是下定了決心,才說:“叔叔,你是不是欺負媽媽了?”

    不然為什麽媽媽不喜歡他呢?

    陳綏寧怔了怔。

    前幾天我把小胖最喜歡的衣服弄髒了,就在畫畫的時候。可是我還是告訴他了,小胖說他原諒我呢!”津津認真的建議,“叔叔,你去道歉吧。媽媽生我的氣,從來都不會超過一天的!”

    他聽著女兒稚氣的話語,卻隻能淡淡的苦笑。

    假若眼前這個小家夥知道自己曾經那樣“欺負”過她的媽媽,大約連她都不會原諒自己吧。

    到底還是讓津津跟陳綏寧去了——也好,自己能清淨很多。佳南在咖啡店,剛剛收拾完一個桌子,手機滴的一聲,跳出一張照片。

    小家夥渾身上下穿著一次性消毒服,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雙手抱著一隻比她自個兒還大的熊貓,咧開了嘴角,正使勁兒的衝鏡頭笑著。

    再仔細看了幾眼,津津抱著大熊貓,根本坐不穩,後邊還有一雙手扶著她,免得她掉下來。

    一旁的店員湊過來瞄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津津好可愛!難怪她這幾天都沒來店裏,是出去玩了嗎?”

    佳南搖頭微笑,還來不及說話,旻媛打電話過來。

    佳南,周末有空嗎?我們帶津津去泡溫泉好不好?”

    周末?”

    佳南並未告訴沈容關於陳綏寧的事,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怎麽回答。

    怎麽?你們有事嗎?”旻媛追問了一句,“要是沒事的話,明天我來接你們。”

    津津她……不在。周末幼兒園組織了一次活動。”她想不出別的托詞,隻能隨口說了一句。

    這樣啊,那你和我們一起去吧。”旻媛的興致並沒有減少,“津津不在,你也能放鬆一下啊。還有我表哥也去,你還記得他嗎?”

    原本是想拒絕的,可是在開口的那一刹那,鬼使神差的,佳南說了句“好”,或許是因為……陳綏寧再一次出現之後,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困守在原來的生活裏。

    小小的店裏還殘餘著芝士蛋糕的香氣,佳南就這麽坐下來,隨手撥了一個號碼電話。接通的時候,十分默契的,對方己經讓小家夥接聽了。

    津津,是媽媽,今天去玩了什麽?”

    媽媽,我收養了一隻熊貓寶寶!”小家夥興奮的說。

    她能想象到女兒在那邊手舞足蹈的樣子,忍不住微笑:“是嗎?”

    它好小好可愛!我和叔叔幫它取了名字,也叫津津!”

    是嗎?有沒有想媽媽?”

    想的!”小家夥斬釘截鐵的說,“媽媽,我們下次一起來看小津津好不好?”

    佳南聽她說了許久,才說:“讓陳叔叔聽電話。”

    是我。”陳綏寧的聲音,輕而溫柔,“津津很乖。”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的說:“你們周末回來嗎?”

    她說出“你們”的時候,陳綏寧的心跳莫名的加快了一瞬,似乎是因為她說得那樣自然,仿佛他們真正是一家人。這讓他覺得驚喜,又隱隱的害怕,害怕一開口就打破此刻的靜謐。

    佳南聽他不說話,隻能繼續說:“我周末有些事,周一再來接她。”

    周圍的溫度正慢慢的冷卻下來,陳綏寧的語氣終於回複冷靜,“嗯”了一聲,他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心,將手機遞給津津:“和媽媽說再見。”

    媽媽再見!”津津掛了電話,並沒有顧及到失落的叔叔,低頭專心致誌的喝著牛奶。

    陳綏寧靠在沙發上,手邊的電話響了一次又一次,他卻沒什麽興致去接起來一一直到津津抬起頭:“叔叔,你為什麽不接電話呀?”

    他才笑著摸摸她的頭,一邊走向陽台,一邊接起電話。

    酒店的露台是半弧形的,極為寬敞,看得到整個城市浸潤在夜色中,湖水澤澤,星光點點。他接電話的語氣卻更為不耐煩,仿佛下一秒就要摔了電話。

    陳綏寧極不耐煩的說:“之前不是已經交代了,我周末才回來麽……”

    電話那邊的聲音愈發戰戰兢兢:“陳先生,對方想請你去,也不全是為了工作,主要還是想要放鬆一下……溫泉很不錯。”

    陳綏寧抿了抿唇,愈發有些不悅,才要開口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的小腿被抱住了。他低頭一看,小家夥蹭在自己腳邊,像是小動物一樣,用水靈靈的眼光望著自己:“叔叔,你在生氣嗎?”

    他俯下身,一手抱起津津,不知道為什麽,剛才一肚子的火頃刻間全滅了。

    津津軟軟的手臂環抱著陳綏寧的脖子,又靠近了一些:“叔叔,津津惹你生氣了嗎?”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因為沒有手去捏她鼻子,隻能拿自己的下頜蹭蹭她的臉頰,柔聲說:“沒有。叔叔在談工作。”

    津津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他便對著電話草草的說:“我知道了,回去再說吧。”

    津津此刻並不知道自己一開口,“救了”電話那頭一個陌生叔叔一命,她被爸爸抱在懷裏,蹭著他胸口柔軟的休閑衫布料,有些昏昏欲睡。

    陳綏寧抱著她回到房間,小心的替她拉上被子,看著小家夥縮成一團的可愛睡姿,並沒有立即離開。

    越看著女兒,他越發覺得難以置信,原來有一天,自己會因為津津隨口一句“叔叔你的衣服好硬”就毫不猶豫的放棄穿了數年的品牌一一可這種轉變,竟是前所未有的心甘情願。是啊,自己的一切,隻要小家夥說一句話,他都願意給她。

    津津其實並沒有睡熟,又慢慢的睜開眼睛,看了看周圍,才說:“叔叔,我還沒刷牙……”

    他“哦”了一聲,抱她起來:“先刷了牙再睡。”

    可是我想媽媽了……”

    他沉默,甚至於在每次津津提起佳南的時候,都有些微的不知所措。

    叔叔,有一次晚上我醒過來,聽到媽媽在小聲的哭……”津津一邊刷牙,一邊口齒不清的說,“我好怕見到媽媽哭。媽媽會因為太想我,所以哭嗎?”

    他從鏡子裏看著滿臉都是白色泡沫的女兒,一時間有些恍惚,卻又仿佛看到一段悠長的時光。

    那時她睡在自己的身邊,睡不著,壓低了聲音抽泣。

    那時她以為自己聽不到,可他就在她身邊,聽得清清楚楚。

    說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漸漸的不哭了;可他卻愈發的輾轉,難眠,像是心底有一塊地方,結冰,碎裂。

    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那是真正的淪陷,他淪陷在她的世界裏,萬劫不複。

    津津,我們都要對媽媽好一點,那她就不會哭了。”他摸摸女兒的頭,喃喃的說。

    小女孩懵懵懂懂的看著叔叔,重重點了點頭。

    陳綏寧帶著津津回到楚天市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津津剛從飛機上下來,精神還很好,不想讓人抱著,非得自己走。她的步子小,穿過機場大廳就幾乎花了大半個小時。陳綏寧也沒著急,慢慢走在女兒身後。

    或許是抱著熊貓玩偶的小女孩太可愛,幾次引起了旅客們圍觀,陳綏寧微微笑著,表情中難掩得意。

    直到出了機場大廳,司機迎上來,津津才乖巧地停下腳步。

    陳綏寧坐進了後座,順便將女兒抱在懷裏。

    叔叔,我們回家嗎?”津津一個人安靜靠在陳綏寧懷裏,小聲的說,順便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

    明天媽媽就來接你了。”他柔聲安慰她,有意抿了抿唇,顯出幾分不開心的樣子,“和叔叔在一起不開心嗎?”

    津津捕捉到這絲“信號”,為了不傷叔叔的心,她立刻笑開了:“不是啦,叔叔也很好!”

    車子開了一程,津津卻越來越興奮,說起小熊貓津津就停不住了:“叔叔,我們什麽時候再去看小津津?”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平時這個像冰山一樣的年輕人此刻極盡溫柔和耐心,認真的回答:“下個月好不好?”

    拉鉤!”

    其實是很簡單的對話,陳綏寧卻樂在其中,毫不厭倦。

    車子慢慢的停下來,陳綏寧一手抱著津津,一邊接電話:“我現在要休息了,這樣吧,明天我們再談。你們的負責人來了麽?”

    薑經理在這裏。陳先生,您可以泡泡溫泉再休息。”電話那邊的聲音畢恭畢敬,“這裏的spa服務也很好,您可以試試。”

    好,謝謝。”他淡淡的道謝,抱著津津走進villa 1.

    津津一進門,就好奇的四處打量:“哇,這個房子好大啊!”

    津津喜歡大房子嗎?”

    津津搖頭:“我家就很好了!有媽媽就好了!”

    陳綏寧溫柔的看著她,卻因為她最後一句話,驀然覺得哀涼。

    通往大門的原木地板看上去色澤溫柔,仿佛還泛著清新的木香。津津赤著腳跑過去,看見大幅的落地玻璃窗外有一個遊泳池,池子邊是一個小屋子,隱約看得到裏邊鋪著極為柔軟的毯子,點著淡淡的熏香。

    叔叔!”津津隔著玻璃眼巴巴的看著,“我想看星星!”

    就在這樣的月光和星光下,剛剛吹幹了頭發的小津津裹著厚實柔軟的毯子睡在了小亭子裏,一抬頭,就能看到漫天的星光映倒在雙眸深處。叔叔坐在自己身邊,低頭看著一疊文件,高大的身影恰好能遮住光線。

    她甜甜笑了笑,年輕的父親用溺愛的眼光看著她:“津津,對著星星睡,晚上星星會飛到你的夢裏去呢……”

    小家夥急急忙忙的翻了個身,對準了滿天星光,乖乖入睡了。

    陳綏寧依舊看著她,他曾經發誓守護她的媽媽,卻並沒有做到。到了現在,他的心願愈發的清晰一一他會讓她這樣長大,不受傷害的。然後,極盡所能的,愛她。

    翌日一早,津津發現自己是在房間裏醒過來的,大概是叔叔悄悄抱她進來的。她從床上爬起來,走到起居室,叔叔正在看報紙。

    他抬頭見到小家夥:“叔叔抱你去洗臉。”

    等到收拾得幹幹淨淨,私人管家已經指揮著開始布置早餐。陳綏寧打斷了他們,問:“這裏有什麽吃早餐的自助嗎?”

    陳先生,您想吃什麽,都可以給您送過來。”

    不用。我帶她去走走,她喜歡人多的地方。”陳綏寧其實是微笑著在對津津說。

    我去為您叫車。”

    津律畢竟是小孩子,就像陳綏寧說的,喜歡人多的地方。一進自助餐廳,她就抱著陳綏寧的脖子,小聲說:“叔叔,早上可以吃冰激淩嗎?”

    陳綏寧笑了笑,自信的說:“你要是找到了爸爸就讓你吃。”

    小家夥歡呼著去找冰激淩了,陳綏寧雙手插在口袋裏,在一張靠窗的桌子邊坐下,視線卻並沒有離開她。

    是陳先生嗎?”一道輕柔的女聲插進他的思緒,“我們見過麵的。”

    陳綏寧收回目光,淡淡的打量眼前的年輕女孩,禮貌的笑了笑:“是麽?”

    看來我還不夠讓人印象深刻。”年輕的女孩自若的笑了笑,雖然這樣說,卻顯然並不缺乏對自己美貌的自信。

    的確,她有著一頭及腰且濃密微卷的長發,簡單的穿著白色t恤和淺藍色牛仔短褲,露出一雙線條優美、修長纖細的美腿,肌膚柔嫩而有光澤。這個年紀的女孩,不施粉黛,卻最動人。

    陳綏寧微微笑了笑,並沒有接話。

    我可以在坐下嗎?”她微微俯身,精巧漂亮的臉龐映著陽光,隱隱帶了粉紅色澤。

    請隨意。”陳綏寧依舊淡淡的說。

    我來這裏拍外景,實在冒昧了。上次見到你,是在拍賣會上,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麽?”她似乎並沒有放棄喚起他記憶的努力,柔聲說著,眸色清亮動人,“林曼。”

    實在抱歉,林小姐。”陳綏寧修長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扣著,並無一絲失禮,卻帶著疏理,“很高興認識你。”

    林曼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並沒有西裝革履,隻是穿著再休閑不過的煙灰色t恤和亞麻色長褲,卻依舊這樣引人注目。他曾經極為耀眼的出現在各個財經雜誌上,最後卻又悄無聲息的退出了人們的視線。在旁人眼裏,失去0ME或許是巨大的打擊,然而林曼卻從金融界的朋友間得知,壯士斷腕那個舉動,其實對他來說算不上什麽。他隻是厭倦了眾人的注目,偶然出現在社交圈中,內斂而低調,可一旦出現,沒有人會忽視這個男人的氣度。

    對林曼來說,她對於陳綏寧的印象,卻始終自那一場盛大的、灰姑娘式的婚禮。那時她才高中,在人群中看到他迎娶美麗新娘,然後自己媽媽大聲的說:“……嫁得這麽好!讓你考試再不及格!讓你再偷懶!”

    林曼選擇了一條更適合自己的路,放棄大學,成為模特,用這張美麗年輕的臉龐,去爭取更多的東西。

    似乎這幾年的成長,都是為了這一刻的相遇。林曼自信的想,現在,他就近在眼前,更加的英俊而沉穩。她用自己招牌的、若有若無的笑容說:“陳先生,你是一個人嗎?”

    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回答了她的問題——

    叔叔,沒有冰激淩!”不過津津依舊舉著一碟食物,獻寶一樣遞給陳綏寧;“叔叔,我給你拿的。”

    是鮭魚三明抬,她使勁踮著腳尖,看著陳綏寧接過去,才轉身跑去拿別的一一小家夥特別喜歡這種自助的方式,方便她跑來跑去瘋玩。

    穿著紅色裙子的身影漸漸離開,陳綏寧才留意到對座的年輕女孩笑容微微有些僵硬,可她隨即調整得更為自如了:“是你的侄女嗎?好可愛的小姑娘!”

    他依舊不動聲色的笑著,“林小姐早上就喝一杯果汁嗎?”

    說話間津津又回未了,被陳綏寧抱上椅子,好奇的看了對麵那人一眼,又看了看爸爸。

    出乎意料的,向來很討人喜歡的小姑娘沒有開口叫人,隻是低頭開始吃東西。

    林曼並不以為意,她饒有興趣的看著津津,柔聲開口:“辮子紮得真漂亮!”

    叔叔幫我紮的。”津津自豪的說,不她看了漂亮姐姐一眼,很快又不說話了。

    林曼顯然很善於聊天,又察覺出陳綏寧雖然不算熱情、卻也不是拒絕的態度,隨意的談起度假村的設施,一時間也不冷場。

    啊嚏!”

    融洽的氣氛終結在小姑娘突然開始打噴嚏。

    她不知哪裏端未了一碗看上去顏色漂亮的濃湯,喝了一口,立刻全都嗆了出來,接二連三的打噴嚏。含著的湯水也盡數噴了出來,點點滴滴濺到對座漂亮姐姐的白色t恤上。林曼一低頭看到胸前一片狼藉,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

    陳綏寧看著女兒狼狽的模樣,又好氣又好笑:“津津,胡辣湯是你自己拿的?”

    津津一邊咳嗽,一邊無辜的看著叔叔,似乎有點委屈。

    因為被辣味嗆到,她還在一口口把原來的食物吐出來,陳綏寧輕柔的拍著她的背,毫不介意的讓她吐在自己掌心,一邊低聲安慰:“好了不哭了,爸爸帶你去吃冰激淩。”

    林曼心裏不是沒有惱意的,可看到他這樣溫柔的樣子,忍不住又升起幾分異樣的感覺。她重新調整了表情,異常柔和的說:“我帶她去衛生間洗臉吧。”

    陳綏寧抬起頭,重新打量了她一眼,似乎想了很久,才似笑非笑的說:“那麻煩你了。”

    他抱著女兒走到盥洗室門口,早有服務生遞了毛巾過來,他隨意擦拭了一下,就蹲下去對津津說:“跟姐姐去洗個臉,乖。”

    津津看上去有些不情願,不過還是被拉著手,走了進去。

    陳綏寧就等在門口,倚著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然後聽到裏邊一聲尖叫聲。

    津津跑出來,仰頭看著爸爸,用一種闖了禍的語氣說:“我把一整瓶洗手液打翻在姐姐身上了!”小家夥撅著嘴,就差低頭對著手指了,隻是漂亮的眼睛裏滑過一道狡黠的光芒,“我不是故意的……”

    陳綏寧看著她,一時間沒忍住唇邊的笑意,抱起她對服務生說:“麻煩去看下裏邊的林小姐。請她去換套衣服。記在我賬上。”然後他轉頭貼著津津的臉頰,小聲的,用隻有小家夥才聽得見的聲音,縱容的說:“叔叔知道你是故意的。”

    津津吃驚的睜大了眼睛,對於叔叔的“無所不知”,她倍感壓力,過了一會兒,竟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陳綏寧連忙說:“怎麽啦津津?叔叔沒怪你!”

    津津淚眼婆娑的說,“叔叔,你喜歡了別人,就不會喜歡津津了。”

    陳綏寧歎口氣,忽然覺得懷裏的小生物這樣敏感一一她似乎對世事都懵懵懂懂,可又直覺地知道喜歡和不喜歡。顯然,小家夥直覺地不喜歡林曼,他揉揉她的臉頰,柔聲說:“叔叔永遠不會不要津津的。”

    津津抽噎著把上一句話補完:“……不然就沒人帶我去看熊貓寶寶津津了……”

    陳綏寧:“……”

    好不容易把津津哄得止住了哭,又換了新衣服,陳綏寧看著小家夥又歡歡樂樂的坐著看電視了,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隻覺得六月的天氣都沒有小娃娃的臉變得快。

    陳先生,有位薑先生的電話,需要為您轉進來麽?”

    陳綏寧答應了一聲,坐在沙發上接起電話,意態悠閑的說了聲“你好”。他拿著無線電話走到起居室門邊,倚著牆看著女兒,輕聲說:“我現在不大方便。”

    那陳先生什麽時候有空一起吃個飯吧?”對方也不勉強。

    嗯……”陳綏寧走過去,一把奪下津津手裏的遙控器,“……說了這個不許咬!”

    津津不甘示弱的回瞪叔叔。

    ……陳先生?”

    薑經理已經在度假村了吧?我盡快抽時間見你,不好意思,這幾天走不開身。”他語氣斯文的說。

    好,那麽等您電話。”薑鬆岩依然極有耐心,“今晚我們公司會有一個晚宴,陳先生感興趣的話可以來看看。”

    陳綏寧答應了一聲,管家敲了敲門:“陳先生,有位林小姐來找您。”

    他並沒有回頭,目光看著落地窗外大片的綠色,三三兩兩的有人走過。

    不知看到了什麽,他一時間有些怔怔的。等到轉過頭的時候,他的表情已經完全平靜下來,撥回給薑鬆岩,問:“薑經理是一個人來的麽?”

    不,還有一個朋友。”

    陳綏寧沉默了一會兒,目光落在窗外那對男女身上,隨手將電話扔在了桌上。

    陳先生,林小姐她……”

    知道了。”他淡淡的回應,“讓她進來。”

    陳綏寧還沒走到客廳,就看見亭亭玉立的少女,已經換了一件白色的連衣裙,不複之前狼狽的樣子,在明媚的陽光中向他一笑:“嗨!”

    光線這樣強烈,他甚至在那一瞬間難以看清她的容顏,卻又依稀記得很多年前,她穿著一樣的白色連衣裙,赤腳踏著海灘的沙粒跑過來,毫不怕生的站在自己麵前。周圍有大人們的說笑聲,不知是誰說:“這是許叔叔的女兒,你們倆去那邊玩。”他一低頭,看到她潔白如茉莉花瓣的小巧腳趾,漂亮的,柔和的,那個瞬間,心跳微微失律。

    陳先生?”

    陳綏寧回過神,開口的時候並不自知語氣柔和了許多:“剛才真是抱歉,把你的衣服弄髒了。”

    你太客氣了。”林曼活潑的說,“小朋友沒事吧?剛才嚇了我一跳。”

    她沒事。”陳綏寧微微笑了笑,“林小姐,晚上有空麽?”

    林曼的眼睛微微一亮,卻沒有立即回答。

    有一個晚宴,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做我的女伴。”

    林曼暗暗深吸了口氣,她並沒有從他的眼神、或是語氣中發現忐忑、緊張一一她也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早已經過了惴惴不安的邀請心儀女生的時間了一一但凡他想的,旁人無不會殷勤的進來,他甚至記不清她們的名字、長相,那麽,自己會不會是特別的那一個呢?

    說不清是一種挑戰、還是心動,這個念頭讓她心跳開始加快,林曼嫣然一笑:“好啊。”她想了想,微微歪了頭說,“陳先生,你帶著侄女住在這裏嗎?”

    他點了點頭。

    我很喜歡小朋友,如果她覺得無聊的話,我可以帶她去玩。”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一直是兒童節目的主持呢。”

    陳綏寧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不知道為什麽,林曼覺得有些局促起來,仿佛被看穿了心事。

    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回望他,陽光從他身後洇暈開,她甚至看得清他眼角淡淡的魚尾紋一一是不是有一種說法,帶著魚尾紋的男人,總是不要輕易招惹的好?

    可是來不及了。

    不用,她不用人陪。”陳綏寧含著笑意的聲音,“謝謝你。”

    哪怕已經是少女時尚雜誌的當紅模特,林曼都覺得這個下午對於喜愛華服的女孩來說,再完美不過了。

    司機載她去挑選禮服,以往雜誌主編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借到的當季新款,此刻一一陳展在她麵前,任挑任選,慷慨大方到讓她覺得難以置信。

    最後林曼選了一件黑色抹胸短裙,幹淨利落的剪裁,沒有多餘的裝飾,隻是掐腰的地方有些大了。改禮服的時間,美容顧問替她定了妝容,一切搞定的時候,恰好還有趕回去的一個小時時間。林曼坐在後座,看著越來越近的villa 1,難以克製的緊張起來。

    天色漸漸的暗下去了,陳綏寧就站在門口,黑色西服,淺灰色細條紋的襯衣,簡單,卻極有質感。在坐進後座的時候,林曼聞到一股很淡的、像是海洋一般清爽的味道。她忍不住側身看他的側臉,那像是藝術家鑿刻出的線條、仿佛被打磨得很薄的唇以及反複雕琢的高挺鼻梁,忽然覺得這仿佛是一個夢境一一早上的時候她還一身的狼狽,現在卻能挽著他的手一一至少,自己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去證明“獨一無二”。

    林小姐用的什麽香水?”他忽然靜靜的問。

    林曼微微一笑:“我不喜歡用香水。”其實還是用了小小的心機,她隻淡淡的噴了些baby touch,尾調是淺淺暖暖的牛奶味道,又像是極自然的體香味。他喜歡孩子的話,一定會愛上的味道。

    他“哦”了一聲,輕輕側過臉,鼻尖縈繞著溫暖的香氣,讓他想起以前的小囡,他每次都會在她洗完澡、渾身還沾著濕漉漉水汽的時候過去抱住她。不用親吻,就能嗅到像孩子一樣的味道,像是棉花糖絮,盈盈滿懷的溫暖。那時他就問她:“怎麽這麽好聞?”

    她躲在他懷裏咯咯的笑:“沐浴露的味道啊。”他隨手托起她的下頜,看到濕潤光潔的肌膚、微紅的唇,一低頭就深深吻了下去……

    陳先生,到了。”

    門童拉開了車門,陳綏寧先下車,等到林曼下車,才讓她挽著自己,慢慢走進宴會廳。

    剛到門口的時候,薑鬆岩就迎過來,臉上帶著淡淡的喜色招呼說:“陳先生。”

    陳綏寧微笑點了點頭,環顧四周,不知道為什麽,目光卻並不像笑容那樣近人。顯然,他也不喜歡有人隨時在身邊寒暄,這一晚是公司招待高級客戶的晚宴,陳綏寧是他們極力想要拉攏的客戶。他答應出席,無疑讓公司上下都覺得振奮。隻不過他一如既往的低調,全場甚至沒多少人能認識這個帶著漂亮女伴前來的年輕人。

    薑先生,你一個人來的?”陳綏寧輕聲問。

    不是,我朋友去盥洗室了。”薑鬆岩笑著說,“她來了。”

    那個熟悉的身影令陳綏寧無法顧及其他,霍然站起來。

    因他的這個動作,林曼手中那杯雞尾酒差點傾翻了一半,她小小的驚呼了一聲,目光追隨他的視線,望向大廳的另一個角落。那個女人穿著香檳色的裙子,妝容並不如何濃麗,隻是笑容卻異常的恬靜,讓她覺得有些熟悉。

    陳先生……”她小聲的喚他名字,“你沒事吧?”

    即便燈光柔和,將每個人都襯得容光煥發,她還是覺察出他抿緊的唇角、以及與之相對應的鐵青臉色。

    他低頭看她一眼,漸漸的恢複自然,笑容俊美而柔和:“沒什麽。”

    顯然,薑鬆岩己經察覺出了異樣,他很快的迎上佳南:“我來給你介紹個朋友。”

    這場宴會是旻媛慫恿著佳南來的,說是表哥沒有女伴,孤單單的也不像話。佳南何嚐不知道這是極力的在撮合他們,她盛情難卻,又不會拒絕,到底跟著來了。

    可是一轉身,她的眼眸裏倒映出一道修長的身影;一道她沒有想到,會在此刻遇到的身影一一陳綏寧麵無表情的看著她。

    如同噩夢一般,她又見到了他!

    陳先生,這是我朋友,許佳南。”薑鬆岩拿出了一份小禮物,“聽說令侄女也在是麽?一份小禮物,希望她能喜歡。”

    自從佳南出現,陳綏寧就沒有正眼看過她,隻是接過了禮物,抿了抿唇:“薑先生介意告訴我這是什麽嗎?”

    我曾就讀的學校校徽。”薑鬆岩依舊彬彬有禮的笑著。

    陳綏寧忍不住笑了起來,掌心扣著這份小禮物:“薑先生費心了。”

    此刻在villa 1,津津從噩夢中醒過未,爬到床邊,抓起了電話機。她隻知道媽媽的電話,於是胖乎乎的小手指撥下了那個短號,聽到對麵“喂”的一聲溫柔女聲。

    我找媽媽。”小家夥抽噎著說。

    這裏是總機,小姐您撥打電話前請加1111……”

    津津聽不懂,皺著眉頭,開始撅著嘴說:“我找媽媽。”

    小朋友……”

    她啪的一聲把電話掛了,跟著又拿起來撥了一遍:“喂,你好,我找媽媽!”

    這裏是總機,小姐您撥打電話前請加1111……”

    幾次之後,小家夥終於大哭起來:“我找媽媽!”

    別墅裏留守的私人管家顯然對這個突然發作的小炸彈毫無辦法,她一邊抱起她哄著,一邊撥電話給陳綏寧。

    電話震動了一下,衣香鬢影中,陳綏寧微微欠身:“抱歉。”

    他走到一邊接起來。

    陳先生,小姐哭得停不下來了。”

    他凝神,果然能聽到津津聲嘶力竭的哭聲,讓他有些心慌意亂起來。

    媽媽……我要找媽媽!”

    津津,是叔叔在這裏。別哭了,叔叔馬上就回來好不好?”

    叔叔,我要媽媽……媽媽……”

    陳綏寧隻覺得自己額角的血管一突一突的,側臉的線條愈發的緊繃,女兒的哭聲還在斷斷續續的傳來,他一咬牙,徑直走向許佳南。

    佳南此時站在原地,渾身不自在,正想找個機會離開,忽然見到陳綏寧大步走來,臉色不善。

    那麽多人還在周圍,他隻是將手機遞給她,聲音低沉:“津津哭著要找你。”

    她下意識的將電話接過來:“津津?”

    媽媽!媽媽!”津津立刻止了哭,“你在哪裏媽媽?”

    佳南聽得出津津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時間又是擔心,又是著急,隻低聲撫慰她。一抬頭,看到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孩慢慢走到陳綏寧身邊,有些懷疑的看著自己。

    說不清是為了什麽,一股怒氣湧上來,她冷冷的看著陳綏寧:“自己帶著女人出來,讓她一個人留在家裏一一你就是這樣照顧她的?”

    陳綏寧修長的手指揉著眉心,並沒有辯解什麽,而薑鬆岩有些疑惑:“佳南,你和陳先生認識麽?”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每個人的表情各有精彩。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隻說了句:“抱歉,我先走了。”匆匆就往大門方向走去了。

    薑鬆岩開始是想拉住她,轉而看看陳綏寧的表情,到底停下了動作,心底一陣陣的覺得不安。

    陳綏寧此刻似乎有些恍神,他的視線追隨著佳南漸行漸遠,終於記起自己身在何處。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轉頭看著薑鬆岩,右手掌心還扣著那個小小的盒子。

    薑先生,如果沒記錯的話,津津很喜歡你之前送的鋼筆。”他淡淡的說,清晰的看到對方眼神由一開始的迷惘直到震驚,又補上一句,“投資的事我會讓人和你們聯係。抱歉,我有些擔心她,先走一步。”

    他並沒有說“她”指的是誰,然而餘下的兩人卻都明了了一一哪怕以外人的目光來看,陳綏寧複雜的神色都已經極為明顯。

    陳先生——”

    陳綏寧微微駐足,看到漂亮的少女臉上帶著幾分不甘心的神色,他忽而抿唇,微笑著疏離:“林小姐,實在抱歉。”

    林曼有些茫然,不知所以的看著他。

    他卻知道自己為了什麽而道歉一一很久之前,他用身邊各種各樣美麗的女人來刺激最愛的那一個;時間過了這麽久,久到他以為自己成熟了,他卻還在這樣做。

    因這時節,屋外帶著夏日特有的、草木繁盛的清香。許是身處郊區,夜空亦比城市明淨。一切都是模糊的,他卻在茵茵的樹木中看到她的背影,纖細明麗。

    其實幾步就能追上的,陳綏寧的腳步卻放緩了,因為她仿佛知道有人在跟著,腳步愈發的急,甚至徑直踩進了草坪,像是慌不擇路。

    他歎了口氣,喊她的名字:“許佳南!”

    佳南彎下腰,似乎在找什麽東西,隨即走得更快了。

    陳綏寧不得不追上她,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迫得她麵向自己,帶了淺淺的笑意說:“我不會吃了你。”

    佳南甩開他的手,目光冰冷:“放開。”

    他的笑容漸漸的斂去了,慢慢鬆開手,眉眼冷冽。

    我現在去接津津。”她毫不畏懼的回望他,“你真讓我覺得惡心。”

    往事一幕幕的浮現,舒淩,安琪……很多很多女人,他當著她的麵與她們調情,親吻……那時他傷害她,脅迫她,仿佛她隻是一個洋娃娃,永遠都不會痛一一哪怕被拆散了手腳,挖出了心,都不會痛。

    許佳南,你還要我怎麽做呢?”他的唇角微微一動,目光漸漸深沉,“你希望自己的生活繼續往前走,好,我放你走一一早上我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我想你見到我會尷尬,所以找了人陪我一起……這樣你會自然一些。你還要我怎麽做?”

    佳南怔了怔,後退了一步:“你……明知道我會來,為什麽還要過來?”

    他笑了笑,銀色的月光下,清冷卻又帶著微薄的哀涼。

    因為我想見到你。”

    因為我想見到你,哪怕你依舊這樣敵意,哪怕……你嫌我這樣髒。他並沒有將這句話說出來,卻莫名的覺得世事輪回。依稀就像幾年前,那時自己和舒淩結婚,她抱著同歸於盡的心情一一哪怕她知道自己要娶的是別人,可她還是來了,不過是企盼他最後時刻能夠回望一眼。一樣的卑微。

    月光下佳南長睫微顫,像是篩子一樣,在眼瞼下方落出如密的陰影。她看著這個男人,他們糾纏了這麽久的時間,彼此在生命中都留下了深刻入骨的痕跡,可她隻是沉默著,轉身離開。

    你瘋了!”身後陳綏寧的聲音終於飽含了怒氣,他伸手,似乎隻是輕而易舉的,就將她橫抱起來,放在地上,仔細的看她的腳。

    佳南的腳大約是不小心踩到了草坪中的碎玻璃,被劃開長長的一道傷痕,鮮血灑得像是潑墨的畫,淋漓落在草叢中。

    我沒事……”她掙紮著要站起來,villa 1在不遠的地方,她隻需要簡單包紮一下就好了。

    你想折騰得一身是血,再嚇到津津的話,隨便你。”他淡淡的說,用盡全力克製自己想要怒吼的情緒。

    佳南終於不說話了,他俯身抱起她,像是抱起一個孩子,卻又忍不住想,原來津津每次哭鬧起來的倔勁兒,還是像她的媽媽。不知道為什麽,這樣一想,那股怒氣又都消失彌散了。

    還生氣麽?”他沒有去看她,聲音卻極為柔和,就像是哄著津津那樣。

    佳南怔怔的看著他,卻隻看到弧度完美的下頷,和已經不再緊繃的表情。

    其實我沒有把津津一個人丟在那裏。我走的時候,她已經睡熟了……原本是打算在那邊稍微呆一會兒就走的。”他慢慢的解釋說,“你把她教得很好,佳南,謝謝你。”

    佳南垂下目光,說不出話來。而陳綏寧已經踏上原木地板,而津津已經迫不及待的跑出來:“媽媽!媽媽!”跑上去就扯住佳南的衣角,一邊狠狠的瞪著陳綏寧:“你把媽媽怎麽了?”

    轉眼見到媽媽就忘了自己了。

    陳綏寧忍不住輕聲笑罵了一句:“小白眼狼。”

    津津乖,媽媽沒事。”佳南剛坐在沙發上,就把女兒抱過來,仔細的打量她。

    小家夥剛從床上爬起來,頭發亂七八糟的,還穿著粉嫩的小睡裙,臉頰上顯然有哭過的痕跡。

    大熊貓可愛嗎?”她用裙子遮住小腿上的血跡,一邊逗著小女兒。

    媽媽,你真的沒事嗎?”津津四處張望著,直到看見陳綏寧拿著醫療箱走過來,才小聲的說:“是叔叔欺負你了麽?”

    她說出“叔叔”這兩個字的時候,表情怯怯的,仿佛生怕佳南生氣。佳南抿了抿唇,故意裝作沒有聽到女兒的話,隻微微笑了說:“媽媽沒事。津津讓阿姨抱你去睡覺吧。”她頓了頓,才說,“陳叔叔也沒欺負媽媽。”

    起居室隻剩下他們兩人,陳綏寧坐在她身邊,將她的腿抬起來放在自己膝上。因她穿的裙子下擺有些緊,他皺了皺眉,雙手微微用力,幹脆利落的將她的裙擺撕開了。

    布帛的撕裂聲在靜夜中極為刺耳,他欺身過去,一雙秀長明亮的眼睛深處似是平靜,又似洶湧。

    佳南低低驚呼了一聲,將小腿往後縮了縮。他卻一把扣住了她的腳踝,低低的笑了一聲:“別動。”

    她僵直了身體,一動不動,看著他俯身,一點一點極為細致的替她清理傷口。酒精刺得傷口像針刺一樣,佳南微微用力咬住唇,忽然聽到一直低著頭的陳綏寧說:“痛得話就叫出來。”

    寧靜的夜晚,或許是因為女兒就在隔壁,佳南忽然覺得平靜下來,甚至沒有帶著抵觸的情緒,仿佛是在聊天:“不痛,生津津的時候都捱過來了。”

    他的動作頓了頓:“是麽?”

    不過生下她之後,又覺得那些痛不算什麽。”佳南靠在沙發山,笑容因為遙遙想起那段回憶而溫暖柔和,甚至沒有察覺到這一次陳綏寧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專注的看著她,深邃得似乎能將她的身影吸進去:“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麽叫津津?”

    佳南的神色放緩了:“因為她小時候吃東西總是很香的樣子,津津有味的……”

    她微笑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帶著一絲稚氣,哪怕此刻已經是一個四歲孩子的母親。

    他眼神帶了些微的迷亂,修長的身子幾乎將她半壓在沙發上,低頭就吻了下去。

    不同於之前的吻,暴烈的,憤怒的,這一次他很小心,溫熱且薄的唇輕輕擦過她的臉頰,輾轉下行至唇,稍稍加重了力道。佳南的身體仰臥在沙發上,這樣的姿勢難以借力,連推都推不開。她努力的將頭轉開,輕輕的喘氣說:“陳綏寧……”

    他恍若未聽,用手將她的臉轉過來,重新吻上去,另一隻手用力的扣住她的腰,讓她的身體更為貼近自己。佳南隻覺得自己的呼吸一點點的被蠶食、吞沒,他幾乎已經將她抱進懷裏,缺失了數年的體溫,此刻漸次沸騰起來。

    佳南依稀還記得陳綏寧有著近乎完美的吻技,可這一次,他們兩人都像是青澀的新手,因為生疏,他不得不耐心,而她偶爾退縮,吻得磕磕絆絆……直到那種感覺漸漸熟悉。

    他的手指危險的觸到了她的禮服邊緣,難以控製的順著身體的弧度往下,佳南殘存的理智似乎也要被體溫燒盡,她隱隱約約的覺得不對,卻又難以終止——直到有砰砰砰的敲門聲,同時驚醒了兩個人。

    陳綏寧的目光漸複清明,他慢慢從她身上支起來,看到管家從二樓跑下來,極為“專業”的沒有去看這兩人,徑直跑去開門。

    這位先生,你找……”

    陳綏寧!”沈容尚未走進起居室,聲音卻明顯帶著焦灼,“佳南和津津呢?”

    陳綏寧霍的站起來,卻依舊阻止不及,剛才的旖旎已經消逝,臉色鐵青。

    佳南有些難堪的望向沈容,結結巴巴的說:“我……我在這裏。”

    沈容沒有再望向陳綏寧,隻是上前一步拉住佳南:“跟我走。”

    佳南沒有反抗,低低的說:“津津還在樓上……我去抱她下來。”

    她很快的上樓了,陳綏寧閑閑的坐在沙發上,看著沈容,麵無表情:“比起四年前,你的嗅覺似乎更靈敏了。”

    為什麽要回來?”沈容陰沉著臉色,“她們生活的很好,為什麽要回來?”

    陳綏寧似是皺眉認真想了想,才淡淡的說:“津津是我的女兒。”

    沈容的臉色更加難看,他幾乎是低吼著說:“你憑什麽說這句話?津津從出生到現在,你做過些什麽——”

    話音未落,佳南已經抱著女兒下樓了。

    沈容深呼吸一口,對她說:“我們走。”

    佳南不再看陳綏寧一眼,抱著津津往門口走去。小丫頭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倒還記得口齒不清的說:“叔叔再見。”

    就在門口的地方,佳南看見旻媛怯怯的站著,而沈容徑直繞過她,拉開了車門,對佳南說:“上車。”

    旻媛她……”佳南遲疑著問。

    就是她招惹來了陳綏寧!”沈容陰沉著臉色發動車子,再不看她一眼。

    沈容,其實不是旻媛……”佳南還想解釋,可她看到沈容的臉色,終於還是沉默下來,隻是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女兒。

    回到家中已近淩晨。

    佳南安頓好女兒,沈容還沒有走。

    她轉身去廚房煮了一小鍋牛奶,聽到他沉沉的問自己:“現在你打算怎麽辦?”

    佳南隻覺得自己的額角在一突一突的跳著,這個問題讓她愈發頭痛。

    我不知道。”她無力的說,“可是他向我保證,不會擾亂我和津津的生活……”

    他的話,你還願意相信?”沈容重重打斷她,“許佳南,你忘記四年前的事了?你忘記先生怎麽死的?”

    佳南無意識的後退半步,她的確不想回憶起那段時光,可是如今沈容直直的看著她,讓她覺得難以逃避。

    我馬上送你們出國。”沈容斬釘截鐵的說,“我絕不會再看著他毀了你的生活。”

    佳南苦笑:“出國有用麽?他想要找到我們,還不是易如反掌。”

    沈容唇角邊帶了冷酷的笑意:“佳南,現在不是四年前了。四年前我看著你被他……”他頓了頓,似是努力的平緩呼吸,“總之,今時不同往日。你放心,我絕不會再讓他傷害你。”

    這幾年的時光,沈容確實變了很多。他不再隱忍和蟄伏,相反,在事業上的起步與發展令他變了個人似的,充滿著自信與決斷的魄力。她忽然有些心悸,這個人……自己已經有些陌生了。

    你想要幹什麽?”她躊躇著問了一句。

    沈容還沒有回答,津津卻穿著小睡裙跑出來了。

    媽媽……叔叔呢?”

    佳南連忙抱起她,“怎麽又跑出來了?”

    我想叔叔了……”津津迷迷糊糊的說。

    沈容的眼神微微一暗:“誰是你叔叔?”

    津津被他一吼,有些委屈的抿了抿唇,那個動作愈發的像陳綏寧,沈容看在眼裏,忽然平添了幾分不悅。

    佳南瞪了沈容一眼,低聲安慰女兒:“津津乖,媽媽陪你去睡覺。”

    這一次津津卻翻來覆去的纏著媽媽,過了很久,折騰得佳南筋疲力盡,終於將她哄得睡著了。

    她小心的帶上房門,一回身,卻見沈容靠著牆,半張臉隱沒在陰暗之中,沉沉的問:“許佳南,你不是……又動心了?”

    佳南怔怔看了他一眼,轉開了目光。

    你說話!”他大步跨到她麵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佳南不露聲色的退開半步,“沈容,你今天怎麽了?”

    我怎麽了?”他近乎暴戾的笑,“我怎麽了?過了這四年,你還不明白麽?”

    此刻佳南才感覺到一絲慌亂……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良久,才疲倦的說:“在我心裏,你一直是哥——”

    我不是你哥哥!”他打斷她,“許佳南,你看清楚,我從來沒有把你當做是妹妹!如果說以前我是配不上你,那麽現在呢?我這麽努力的打拚,難道還是比不上陳綏寧?”

    佳南後背靠著牆壁,退無可退,她能感受到他熾熱的目光與狂熱的情緒,卻不能回應分毫。

    你有旻媛了……”她筋疲力盡。

    旻媛?”他的眼中殊無笑意,“你心裏很清楚,我究竟是為了誰才找的女朋友。”

    不知對峙了多久,窗外的天空漸漸的明晰起來。她隻覺得額角一突一突的痛:“你讓我想想。”

    跑車在寂靜的淩晨發出轟鳴聲,手機上還有十幾個未接來電。沈容知道那是旻媛的,可是此刻,他沒心思去接。

    陳綏寧的忽然出現,讓他有些亂了陣腳。他打開車窗,迎著風重重的吸了一口煙。清苦的氣息在肺部轉了一圈,又再吐出來,他忽然想起了津津的話。

    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個小女孩這樣依賴陳綏寧了?

    是因為佳南的默許?還是血肉的天然聯係?

    他重重的踩下刹車,忽然覺得事情遠比自己想象的棘手。

    周二是津津最喜歡的日子。

    因為下午放學很早,媽媽會早早的來接她回家。

    兩點多,幼兒園老師牽著小朋友們在門口等家長,津津一眼就看到了媽媽。

    津津,下午叔叔帶你去吃冰激淩,好不好?”佳南抱著她問。

    津津拍起手來:“好!”

    叔叔果然開著車來了,津津撲上去就親了他一口。

    而陳綏寧也絲毫沒有吝嗇自己的笑意,抱著津津,仿佛忘了外邊的世界。佳南在一旁看著,心底的滋味複雜難言……

    媽媽,你也一起去嘛!”津津發現媽媽不上車,有些不快活起來。

    佳南勉強笑了笑:“媽媽還有事,你和叔叔去吃好不好?”

    不好!”小家夥拚命搖頭,“媽媽也要去!”

    佳南無奈,隻能上了車,問陳綏寧:“你要帶她去哪?”

    我也是聽說四季酒店的甜品很好吃。”陳綏寧含著笑意解釋,“津津喜歡吃,就帶她去試試。”

    剛進酒店大廳,津津嚷著肚子痛。佳南牽著她去衛生間,陳綏寧就在門口等著。

    佳南幫她拉好衣服,笑著揉揉她的頭發:“出去找叔叔吧。”

    佳南又洗了洗手,才走到門口,看見陳綏寧獨自站著,不禁皺眉:“津津呢?”

    他一怔:“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她露出孩子般驚慌的神色,聲音都微顫起來:“我看著她出來找你,她不在這裏嗎?”

    衛生間的出口處竟有兩個,陳綏寧在周圍找了一圈,確定沒有看到津津,又找了聞訊而來的酒店保安。

    有客人在一旁說:“是一個穿著碎花裙的小女孩嗎?我看到剛才有人抱著往門口走了……”

    佳南下意識的就要去追,陳綏寧的反應卻比她更快,他拉住她的手腕,沉聲說:“我去那邊,你跟著保安去看監控。”

    佳南有些僵硬的坐在保安室,一遍遍回想剛才的情景。

    她拉著女兒的手走到衛生間門口,陳綏寧就在不遠的地方,似乎是在打電話,津津掙開自己的手,蹦蹦跳跳的走向他,她就放心的轉身進去了。

    然後,小家夥就不見了!

    會是誰帶走了她?還是她隻是迷路了呢?

    胡思亂想的時候,手裏的電話響了,因為緊張,她甚至有些拿捏不穩。

    然而電話接起來,那邊並沒有傳來她想聽的消息——津津還是沒有找到。

    幾分鍾後,陳綏寧回到保安室,身邊跟著一個滿頭大汗的男人,一疊聲的說:“快把錄像調出來看!”

    工作人員手忙腳亂的調出了監控,一片雪花之後,屏幕切換到了十幾分鍾之前。監視器的攝像頭角度有限,隻看到津津跑到了門口,回身對身後的媽媽揮了揮手,然後就轉身,直直直的走向前方。

    一切正常。

    然而津津又走出三步後,卻低頭不知道看到了什麽,四處張望了一下,蹲下去撿起了一樣東西,接著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出現在了模糊的畫麵裏,一把抱起了她,迅速的離開了。而不遠的地方陳綏寧的身影依稀可見,他半側著身子,顯然不知道身後發生的一切。

    畫麵很快的切換到了門口,依舊是那個模糊的身影,抱著津津出了大門。

    再也沒有畫麵了。

    佳南無意識的咬著自己的指甲,一顆心似乎被誰緊緊的攥住了,悶得透不過氣來。她依舊盯著一片雪花的屏幕,喃喃的說:“是我不好,沒有看緊她……”

    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渙散開,隻是一遍遍的重複“是我不好”。

    陳綏寧沉默了片刻,把手放在了她單薄的肩上,無聲的撫慰,旋即示意經理跟他去門外說話。

    陳先生,我們已經報警了。”經理擦了擦汗,盡量冷靜的說:“警察很快就會過來……還有……那邊說……”

    陳綏寧抿著嘴,看著吞吞吐吐的園長,忽然一陣煩躁,“說什麽?”

    說是這段時間楚天市有多起兒童拐賣的案件,手法都是類似的。”他頓了頓,“他們在抓緊偵破中。”

    陳綏寧皺了皺眉,還沒開口,看見佳南已經從屋子裏出來,直直站到自己麵前說:“我要出去找津津,你的車鑰匙給我。”

    佳南……”他喊住她,“我和你一起去。”

    他回頭,對經理說:“我的人馬上會過來這裏,這裏的情況你和他們說一說。警察那邊我也會聯係。”

    他帶著佳南一路往停車場走去,佳南的腳步又急又快,他幾乎追不上她。

    拉開車門坐進去的時候,她的臉色愈發蒼白,似乎是忍了許久,才慢慢的說:“津津找不到我,會哭的。”

    陳綏寧剛剛聽完一個電話,俯身過去,替她扣好安全帶,一字一句的說:“會找到她的。”

    她便倏然抬起眉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我是不是一個很差勁的媽媽?什麽事都做不好……我應該看著她走到你身邊的……”

    陳綏寧轉過頭,直視佳南,清晰的說:“和你沒有關係。”

    他們說的我都聽到了,津津是被拐走了不是嗎?如果我看得嚴一些……”她有些絕望的說,“她就不會被抱走了……”

    佳南忽然想起了那些曾經看過的社會新聞,被硫酸毀容、被折斷四肢的小孩那些畫麵盤旋在腦海裏,難以消失……她的津津,會不會也被這樣虐待了?佳南身子明顯的戰栗了一下,望出去的視線已經一片模糊。

    靜謐的空間,陳綏寧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他看了眼沒有顯示的號碼,接了起來。

    佳南就坐在他的身邊,聽得清清楚楚,那個聲音說:“陳綏寧,你女兒在我手裏。”

    她的大腦轟的一聲,看著他,一動不動。

    陳綏寧的聲音依舊冷靜:“你不要動她,要什麽都可以。”

    讓我想想,陳先生,你的女兒,出價太低了,可配不上身份。”那人陰測測的笑了笑,似乎對著話筒外說了句什麽,電話裏傳來了津津的叫喊聲,“媽媽!媽媽……”

    佳南瘋了一樣去搶電話,對方卻已經掛斷了。

    她怔怔的拿著手機,良久才反應過來。渙散開的眼神此時慢慢的聚焦起來,她歇斯底裏的向陳綏寧甩了一個巴掌:“你為什麽要回來!”

    他不躲不閃,隻是微微閉上眼睛。

    佳南的雙手還在顫抖著,那一瞬間,想起很多很多事。她生命中一切,光亮的,溫暖的,似乎都被眼前這個人一一摧毀。

    現在,她唯一的女兒,也不例外。

    那種刻骨的仇恨又漸漸的尋回來了,掌心火辣辣的痛,卻掩不去內心一陣陣翻滾而情緒,她咬牙看著他的無動於衷,強忍住再扇他一巴掌的欲望,隻說:“她要是出了事,我不會放過你的。”

    而陳綏寧仿佛預料到了這個反應,隻是淡淡的說:“……我會把她找回來。這段時間,你呆在我身邊。”

    佳南的神智漸漸的回來了一些,也隱約明白陳綏寧的意思。假如是有人綁架津津來要挾他,的確隻能呆在他的身邊,才會有最新的消息。

    是誰幹的,你心裏有數麽?”她深呼吸一口,胡亂的抹去眼淚。

    還不清楚,我讓人去查了。”陳綏寧神色肅然,轉了方向,駛進車道。

    一路上,他一直在打電話,佳南聽到他有條不紊的吩咐人守截在火車站、長途汽車站以及離開楚天市的路口,間或沉默的時候,空氣中隱隱浮動著一觸即發的氣氛——佳南既想開口問他,卻又怕打擾他的布置,隻能不安的坐著,強迫自己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

    車子最終停了下來,佳南看到熟悉的周遭,下意識的說:“我不想回家。”

    我知道,我住在這裏。”他帶著她下車,徑直走向相鄰的小區,而佳南對這一切都極為熟悉——事實上,津津就在這個小區裏讀的幼兒園。

    不遠的地方,數年未見的老管家正等著他們。

    老人第一眼就看到了陳綏寧臉上的巴掌印,又望向他身後的佳南,嘴唇微微動了動。

    陳綏寧不輕不重的看了老管家一眼。後者默契的走到旁邊,直到確認佳南聽不到這裏的談話,老人才說:“先生,他們已經在查了,暫時還沒有小小姐的下落。”

    陳綏寧點了點頭,無聲的歎了口氣——他的內心,並不比佳南好受,可這個時候,還需要有一個人冷靜下來,哪怕這種冷靜更為煎熬,更為殘酷。

    你的臉……”

    沒關係。”陳綏寧隻是輕描淡寫的說,“她一直在內疚,與其這樣,不如讓她恨我吧,也不差這件事。”

    佳南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他們低聲說著什麽,卻沒有上前詢問,直到陳綏寧向自己走過來,她才急切的問:“是有什麽消息嗎?”

    陳綏寧搖了搖頭:“還沒有。”

    佳南的眸色黯了一黯,強打起精神說:“我現在能做什麽?”

    陳綏寧注視著她:“我向你保證,假如有任何消息,我都會帶上你一起去找津津。”

    佳南看著他,眼神中閃爍著猶疑與衡量。風聲輕輕從耳邊拂過,她克製住聲音中的顫抖,慢慢的說:“我相信你。”

    他依舊雲淡風輕的轉開視線:“你先上去吧,我再打個電話。”

    看著管家帶她離開,陳綏寧靠著車門,用極緩的動作點燃了一支煙。深深的呼吸一口之後,彌散開的煙霧中,他腦海中反複的出現佳南最後的眼神……或許是出於無奈,又或者隻是為了孩子,那一瞬間的全心全意,讓陳綏寧恍然想起了初識的時候,她也曾這樣堅信自己承諾的未來。

    可是一步步的,他們走到今天的模樣。

    煙灰一截截的掉落,紅星般的一點愈燒愈亮,他在煙草的苦冽中將情緒慢慢的驅逐開,強迫自己重新讓自己冷靜下來,撥出了一個電話。

    傍晚的陽光異常的溫暖,佳南正站在高樓的窗前一動不動。她的左手抱在胸前,無意識的咬著右手手指。

    身後的門口有輕輕的響動,她知道是陳綏寧回來了,靜靜的開口:

    這裏看得到津津的幼兒園。”

    他沉默了一瞬:“是。”

    佳南轉過頭,客廳的一角放著好幾個相框,上邊全是津津的照片。

    她的臉色蒼白,陽光下膚色近乎透明,隻有一雙眸子是深幽的黑,亮得可怕:“我一直都很傻……真的以為你什麽都不知道。”

    他微微垂下眼眸,選擇沉默。

    直到空蕩蕩的沉寂被刺耳的鈴聲打斷,陳綏寧看了一眼號碼,走到一旁接了起來。

    還沒掛下電話,他順手拿起風衣就往外走,隻在經過佳南的身旁時駐足片刻。

    她伸出手臂攔住他:“有消息了是嗎?”

    是有一些消息,不過還不確切。”陳綏寧平靜的說,“我不想讓你失望。”

    那是我的女兒一一陳綏寧,你懂麽?從她出生到現在,我沒有離開過她一天一一整整四年了,陳綏寧。我不在乎失不失望……隻要能找到她。”

    他最終點了點頭:“我知道。”

    他們驅車徑直去了公安局。

    佳南還有些困惑:“不是綁架嗎?”

    陳綏寧解釋:“手法很像是人販子幹的,我們去看看,說不定會有線索。”

    他們在警官的陪同下查看了所有被解救的孩子,卻沒有找到津津。

    所有的人販子都在這裏了麽?”陳綏寧低聲問負責的警官,示意佳南出去等他。

    有兩個不在。同伴說他們上午出去了,還沒有回來。不過那幾個人說了他們在楚天市的住處,我們正在趕過去找。”

    陳綏寧點點頭,沉聲說:“盡快。”

    他出門的時候,佳南已經坐在車裏等著,神情有些恍惚。陳綏寧拉開車門,坐在她身邊,盡量用柔和的聲音說:“津津不會有事的。”

    你看到那些孩子了麽?”佳南眼前浮起剛才看到的那些孩子,麵黃肌瘦,穿著髒兮兮的衣服,有幾個臉上、四肢明顯帶著傷痕,“他們……會這樣對待津津麽?”

    他不知怎麽回答,隻能伸出手去,握住了她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手。

    這雙手和記憶中一樣,冰冷,不安,微顫,他便握緊了一些:“對不起。”

    佳南極長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她的手動了動,卻沒有掙開,隻是力竭的閉上眼睛,喃喃的說,“陳綏寧,過去的四年,我一直在擔驚受怕……害怕有一天你會回來;可是現在,隻要津津回來……哪怕讓她呆在你身邊,我都心甘情願。”

    淡薄的唇角微微勾起來,卻分明不是笑意,陳綏寧的目光掠過了那層毫無生機的玻璃,仿佛沒有聽見她最後一句話,隻是說:“她會回來的。”

    整整一日一夜,綁匪一直沒有再打電話來。

    佳南失神地倚在沙發上,接到沈容的電話。他也是一樣的緊張,甚至沒有責怪她之前沒有通知自己,隻簡單的說:“別急,佳南,我已經讓人去找了,津津會回來的。”

    佳南笑了笑,低低的說:“如果那天晚上我聽你的話,去了國外,他們也不會找到津津。”

    沈容沉默了一會兒:“找到了津津,我們就離開這裏。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他這裏。綁匪有了消息,還是會聯係他。”佳南疲倦的說。

    沈容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掛了電話。

    情緒上的劇烈波動讓佳南覺得極度疲倦,她靠在沙發上,沉沉閉上眼睛,視線的盡頭是一片黑暗。或許是精神上的自我保護,她最終還是毫無知覺的睡過去了。陳綏寧開門進來,替她蓋上了一條毛毯,輕輕掖好。一時之間,卻沒有將手收回,一點點的,觸到她的臉頰。

    她臉部的輪廓,同幾年前一樣柔美,觸手溫軟,或許是因為當了母親的緣故,更加的溫和。

    陳綏寧坐在她身邊,同她一樣,慢慢閉上了眼睛,心底似乎也有一個聲音,脆弱的,茫然的,在過去的那些年月裏,他一直選擇無視它們,可是在這個雨夜,他愛的女人就在身邊,他們一起擔心女兒的下落一一他知道自己遠沒有外表那樣鎮定。

    先生,許小姐在發燒……”老管家放輕了腳步,有些擔心的看了佳南一眼,“要不要去看醫生?”

    陳綏寧去摸了摸她的額頭,秀長的眉皺在一起,低聲說:“去拿點藥吧,她大概不會想去醫院的。”

    您也休息一下吧。”

    陳綏寧看著佳南的手機上顯示的那個名字,不知想到了什麽,眉心微微一皺,霍的站了起來。

    我在想,我們找的方向是不是一開始就錯了?”陳綏寧走到客廳,沉吟著說。

    老人不敢打斷他的思路,隻問:“你是說,綁走津津的人,不是先生的仇家?”

    這幾年我很少露麵,津津的事,更是隻有寥寥幾人知道。誰會知道她是我的女兒?”陳綏寧順著自己的思路,慢慢的說,“如果是衝著我來的,為什麽警方說那是專業的人販子手法?而綁匪在打了一個電話之後,為什麽不再聯係我?除非……”

    老人也緊張起來:“除非什麽?”

    除非他們根本不想送津津回來。”

    也就是說,有人雇了人搶走津津,根本沒打算放她回來?”

    陳綏寧冷冷笑了笑:“或許有人隻是想要津津消失,那麽佳南她永遠都不會原諒我。”

    老人皺起眉,想了很久,悚然心驚:“先生,真的有這種可能。”

    陳綏寧拿起外套,“我出去一下,你看著佳南。”

    年輕的父母正在為唯一的女兒擔心的時候,他們才四歲的小女兒被關在一間潮濕而陰暗的房間裏。早上媽媽精心編好的辮子已經散開,津津小小的臉上髒兮兮的一一不過,卻沒有什麽淚痕。

    她輕輕的用手背拍著身邊一個看上去更小的孩子,像個姐姐一樣低聲安慰:“別哭啦,再哭他們又要過來了。”

    小男孩被嚇得打了個嗝,然後就往津津身邊靠了靠,低聲抽噎。

    木門被推開了,一道人影快步走來,小男孩見到那人,控製不住,哇的一聲又哭了。

    來的人是個中年男人,罵罵咧咧的蹲下去,隨手就是一巴掌扇在小男孩頭上,大聲罵說:“你再哭!”

    津津顯然也被嚇住了,呆呆的看著那人,身子直直的靠著木板床不敢說話。

    那人隨手拿過桌上的一罐啤酒,大口喝了一半,才醉醺醺的對同伴說:“這次真是大大賺了一筆。不止傭金,這兩個估計也能賣個好價錢。”

    他說著走到津津身邊,俯下身,用力抓起她的小胳膊,捋下了她手腕上的金鐲子扔給一個同伴:“喏,帶去給那人!把剩下的傭金拿回來。”

    另外一個中年女人沉默了一會兒:“帶著他們太不安全了。”

    明天我就去找下家,有人要的話,便宜點也賣了。”男人喵了津津一眼,“這丫頭長得倒是不錯,還挺乖,不哭不鬧的。”

    津津身子往後縮了縮,眨了眨眼睛,依舊不說話。

    不是啞巴吧?”

    男人作勢一掌要打過去,津津嚇得抱住頭,大聲說,“津津很乖的,叔叔別打我!”

    那一巴掌就沒有打下去,男人隨手把兩個孩子扔在了床上,打著酒嗝出了門,順手把門反鎖上了。

    最後一絲光亮消失了,小男孩哭得愈發大聲,津津倒是止了哭,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的轉著,過了很久,她拍拍小男孩的背,歪著頭說:“別哭啦,我來講故事好不好?”

    小男孩聽著同伴講的故事,終於慢慢睡著了。津津緊靠著他,歪著頭,也睡得迷迷糊糊。夢裏並不止她一個人,有媽媽,還有叔叔……媽媽抱著她,柔聲說:“津津,害怕的時候不要哭,也不要往後看……”而自己拚命點頭,勇敢的對媽媽說:“津津不怕!”抱著自己的那個人變成了叔叔,他正微笑著:“津津別怕,叔叔馬上就來救你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津津被叫了起來。那個凶狠的大叔將她提了起來,重重扔在地上:“起來!”

    津津踉蹌著往前走,又被扔進了一輛破爛的小車裏。肩膀撞在了椅座邊,她側身一看,小男孩蜷縮在自己腳邊,像隻病弱的小貓,似乎什麽力氣都沒了……她連忙伸手去拍拍他的臉頰,小聲說:“喂,你沒事吧?”

    其實小姑娘也不過四歲,對“死”或者“暈倒”之類的事毫無概念,隻知道他要是不和自己說話了,就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她屏住了呼吸,從裙子口袋裏掏出了一粒快要融化的巧克力,推推小男孩:“你醒醒,我給你吃巧克力好不好?”

    小男孩毫無反應。她小心翼翼的從後座探頭,對著前麵那個男人說:“叔叔,我想喝水……”

    閉嘴!”男人煩躁的吼了她一聲,拉上了車門,津津嚇得往後縮了縮,小男孩被嚇醒了,哇的哭了一聲,男人又回頭惡狠狠的說,“再哭把你扔下去!”

    津津連忙捂住他的嘴巴,手心還攥著巧克力:“別哭,我給你吃這個!”

    小男孩一噎一噎的止了哭,津津看到車上多了兩個陌生人,他們正低聲爭執著什麽,她又是害怕又是緊張,鼓起勇氣,去拉了拉那個女人的衣角:“他吐了……”

    女人有些不耐煩的回頭看了一眼,一個陌生男人就說:“……半死不活的樣子,買回去還得給他治病……”

    女娃子不錯,看上去挺機靈的……”

    他們用看待商品的眼光上下打量津津,津津縮回了車廂後邊,一聲不吭。

    似乎過了很久,前邊幾個人終於達成了協議,拐走津津的男人低聲說:“送你們到公路口,你們帶著她走。”

    車子開始拐彎加速,津津在後邊被甩得頭都暈了,過了好久才停下來。小男孩的嘔吐物讓車子裏聞起來一片刺鼻的味道,開車的男人罵罵咧咧的將車窗搖下來,又踩下刹車,回頭說:“讓他出去吐!”

    後車門被拉開了,兩個孩子被提了出來。一個男人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桶水,胡亂衝洗了車子,回頭示意他們將兩個孩子放回車上。

    遠遠的晃過幾道車燈,津津的手臂擦在地上,似乎弄破了,她卻不哭不鬧,跟著爬上了車。這一次,或許是因為她乖巧的模樣,那人倒不再打罵了,踩下油門準備開車。

    叔叔……我的裙子夾住了。”津津拉了拉旁邊男人的袖子,怯怯的說。

    停車!”

    男人拉開了車門,津津卻從車子裏掉了出去,小小的一團縮在馬路上。

    抓她回來!”

    兩個男人要跳下車的時候,身後車燈的光亮越來越近了,他們不得不拿手遮了遮強光。

    就這麽一會兒工夫,身後那個車隊就已經追了上來。當先的一輛路虎急刹車,橫在了馬路中央。

    津津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是想要努力的站起來喊救命,隻是還未不及動作,就已經被人騰空抱了起來。

    她以為又是壞人,嚇得又踢又打:“放開我!救命!”

    津津,是我。”年輕男人的聲音低沉,小心翼翼的抱住她,製止她亂動,“是我,別怕。”

    津津眯了眯眼睛,終於漸漸看清了抱住自己的人。

    不是夢吧?小家夥揉揉眼睛,使勁的瞪著她,終於停止了掙紮。

    她像隻小小胖胖的八爪魚,攀在陳綏寧的肩膀上,大聲的說:“爸爸,他們是壞蛋,打他們!”

    童聲清脆響亮,路邊的每個人,不僅是人販子,還有陳綏寧身後的一群人,都愣在那裏。就連陳綏寧自己,幾乎在瞬間,身影成了化石,一動都不動。

    其實津津對“爸爸”這個詞的理解,單純的隻停留在“比叔叔更好”的概念上。她知道自己沒有爸爸,也悄悄問過同學:“爸爸是什麽?”小夥伴告訴她:“爸爸會在我被欺負的時候幫我欺負別人!”津津便一直記在心裏。

    而現在,陳叔叔找到了自己,在小家夥心裏,就是最好的“爸爸”了。

    爸爸,打他們!”小女孩又催促了一聲,因為知道自己不用再擔驚受怕了,她的嘴巴扁了扁,還帶了點哭腔。

    陳綏寧終於從一種近乎僵直的狀態中醒悟過來,小聲在津津耳邊說:“爸爸這就去打他們!”

    他舍不得放下女兒,就這樣抱著她,跨上幾步,抓住那個正要匆忙上車逃跑的男人,一拳精準狠厲的勾在他的下頜上,將他擊倒在地。

    津津拍手叫好,掙紮著說:“爸爸,放我下來!”

    陳綏寧含笑放下她,小姑娘還沒站穩,就用力踢了人販子一腳,然後仰頭說:“爸爸,還有一個小朋友在車上!”

    陳綏寧看著她的小動作,笑得異常驕傲,仿佛很為她此刻的“暴力”感到自豪。他俯身抱起她,柔聲說:“我們去把你的小朋友救出來,好不好?”

    他的小女兒此刻正環著他的脖子,巴掌不到的小臉上髒兮兮的,隻有一雙漂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啊眨,似乎在責怪他:“爸爸,我等你好久了!媽媽呢?”

    媽媽在家裏等你呢。”陳綏寧親親她的額頭,抱著她往回走,“害怕嗎?”

    津津歪著頭,靠著陳綏寧胸口,認真的想了想:“有一點點。”

    他抱著她坐在後座,一邊拿出手機,“我們跟媽媽說幾句話好麽?”

    津津點了點頭,靜靜的等著電話接通,聽到那邊熟悉的聲音,就迫不及待的答應了一聲:“媽媽!我是津津!”

    陳綏寧抱著女兒,微微閉上了眼睛。

    津津沒有害怕!津津想回家……”津津小聲的說,此刻因為累了,聲音也有些迷糊,陳綏寧從她手裏拿過電話,淡淡的說:“她想回家,你就在家裏等著吧。我送她過來。”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才聽到一句“謝謝你”。

    他便笑了笑,掛了電話。

    津津趴在陳綏寧的膝上,雙手緊緊的抓著他的衣角,沉沉的睡過去了。早上佳南將她打扮得幹幹淨淨,碎花裙子可愛明媚,此刻已經髒破得不像樣子,手腳還有許多擦破皮的地方。可他的女兒,竟然這樣勇敢——那種驕傲與成就感,遠遠勝過他人生中獲得過的一切。

    陳綏寧小心的拿自己的外套將她裹起來,一低頭,看到她留下的口水,正沾在自己襯衣的胸口,愈發覺得憐愛,忍不住俯下身,撥開津津軟軟的頭發,在她額上親了一口。

    小家夥不滿的翻了翻身,睡得更熟。

    他想起來,母親去世的時候,自己沒有哭;佳南離開的時候,自己也沒有哭一一以至於他總覺得自己並不會有類似的感情。

    可津津脫口而出叫自己“爸爸”的時候,他的頭腦裏一片空白,眼眶似乎微微有些濕潤。

    這個世界上,為什麽會有這樣一個孩子呢?

    美好的,柔軟的,溫暖的,都在那雙漂亮而童真的眼睛裏,沒有黑暗,沒有陰霾,沒有傷痕。

    眼前這個沉睡的小家夥,是自己的女兒啊!

    她全心全意的信任自己,在莫名的情況下叫自己“爸爸”一一那個瞬間,她讓自己覺得,這一生,一切所想、所求都已經滿足了。

    年輕的父親忍不住微笑,指尖滑過津津的臉頰。這個輕柔的動作將小家夥弄醒了,她揉揉眼睛,小小的腦袋從西裝裏探出來,說的第一句話是:“爸爸,你真的是我的爸爸嗎?”

    陳綏寧笑著揉揉她的鼻子:“你說呢?”

    津津認真想了想:“隻有爸爸才會幫我打跑壞人……”

    小家夥的答案十分誠實,也讓陳綏寧哭笑不得,以至於他的回應還帶了些酸澀:“你還叫過誰爸爸?”

    沒有了。”津津很快的回答,“隻有你。”

    津津,壞人帶走你的時候,你真的不害怕嗎?”

    媽媽一直告訴我,害怕的時候不要哭,也不要回頭看。”小家夥搖頭,顯然隻是牢牢記住了這句話,還不大明白其中含義,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我剛剛……還是哭了呢。”

    陳綏寧若有所思的看著女兒稚嫩的小臉,微笑著說:“津津,既然媽媽教你不要哭,為什麽……想要吃巧克力的時候總要哭呢?”

    小家夥狡黠的笑了:“因為想要吃巧克力的時候,我一點都不害怕。”

    陳綏寧將津津送回家的時候,她又沉沉睡過去了。

    佳南站在門口等她,見到他抱著小女兒走出電梯。因為鬆了口氣,仿佛全身都失去力氣,軟軟的倚在牆上,隻是固執的伸過手去,要接過津津。

    他用口型示意她:“睡著了。”

    她便隻能作罷,看著他將女兒抱進房間,放在小床上。佳南手裏抱著一床毯子,想要替她蓋上去,一眼看到津津手臂上的傷口,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她很勇敢。”陳綏寧負手在一旁看著,“沒有哭,還記得幫助別人。”

    是麽?”媽媽微微笑了起來,俯身去親吻女兒的臉頰,失而複得的感覺讓她覺得一切都那樣美好,隻要她的津津還睡在這張小床上,隻要自己還守在她的身邊。

    她準備起身去拿些紗布和消毒藥水,站起的刹那,天昏地旋,不得不抓住了小床的扶手,才沒有摔倒。

    陳綏寧跨上前一步,輕鬆的抱起她,不容她抗拒的往臥室走去。

    她反應不過未,隻能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放我下來!”

    他置若罔聞,將她放在了床上,雙臂撐在她身體的兩側,極深極深的注視她,仿佛要用目光將她吞噬。

    良久,佳南的呼吸靜靜的灑在他下領的地方,視線落在他的胸前,那裏亞麻料的襯衣早已經褶皺不堪,上邊還有大片的汙漬。

    你怎麽找到的?”她問,“是誰幹的?”

    陳綏寧若無其事的轉開目光:“人販子。”

    佳南卻皺緊眉頭:“你在騙我——人販子怎麽會找你要贖金?”

    他重新將她摁回床上,微微笑了笑:“不要多想了,這些事交給我來處理。我向你保證,沒有人再能搶走津津。”

    佳南到底還是放心不下,隻睡了一個多小時,又驚醒過來。她悄悄起床,披了件衣服,推開女兒的房門。房間的窗簾拉上了一半,有些微的光線落進來,她看到那張小床上有兩個身影,陳綏寧上半身靠在床上,兩條腿落在地上,津津就蜷縮在他懷裏,睡得好好的。

    其實那麽小一張床,他睡著一定不會舒服,尤其是用這樣難以伸展的姿勢。她悄悄走近一些,俯身去看女兒,小家夥裹著毯子,口水沾濕了大片的枕巾。佳南忍不住笑了起來,手指剛要去摸摸她的臉一一仿佛這個動作能確認她的存在。

    津津無意識的揮了揮手,翻了個身,陳綏寧卻立刻驚醒了,他伸出手護住孩子,直到看見佳南,才慢慢的縮回手,坐了起來。

    她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轉身出了房間。

    身後有極輕的腳步聲,佳南走到客廳,看了看已經漸漸明亮的天色,對陳綏寧說:“坐一會兒吧?”

    她去廚房,衝了兩杯咖啡出來,其中一杯不加奶不加糖,放在陳綏寧手邊,自己手中捧著的那杯用極大的馬克杯裝著,足足倒了半杯牛奶進去,一口一口的喝下去,覺得很溫暖。

    等她醒了,我叫人過來給她檢查一下。”

    佳南猶豫了一下:“不用這麽麻煩一一津津皮著呢,以前三天兩頭的自己蹭破了皮回來。”

    檢查一下比較放心。”苦澀的味道讓陳綏寧清醒了一些,“你的燒退了麽?”

    我沒事。”佳南輕描淡寫的說,“津津她……好像也很喜歡你。”

    他微微一笑,雖然沒有說話,佳南卻有些驚詫的發現,他不再像是以往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了,那個笑容裏竟然帶著一絲得意。

    ……我不會再反對你和她多接融。”佳南用力的握緊了被子,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說,“謝謝你。”

    城市的第一縷陽光從東邊慢慢的延展開,他平靜的看著她,但是那絲笑意卻已經消失了。

    這算什麽?”陳綏寧的唇角微微一沉,眸色鋒銳的看著佳南,“報答我替你找回了女兒?”

    佳南怔怔的看著他,他的憤怒來得這樣快,也這樣迅猛,讓她有些措手不及:難道自己表達的不是善意麽?

    而陳綏寧抿緊了唇,他並不確定剛才自己那句話是不是在賭氣,隻是在那個瞬間,佳南說出“謝謝”的時候,他知道,她依舊在謹慎的防備自己一一這種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在這一天一夜的心力交瘁、又或者擔驚受怕失去了所有的意義。

    假如是以前,他可以用很多方法威脅她回到身邊,可是現在,除了憤懣,他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各懷著自己的心事,掙紮,矛盾,沉默,直到一個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從房間裏跑出來,精準無誤的找到了媽媽的位置,一頭栽了進去。小家夥使勁的抱住佳南的手臂,一邊嘟囔著:“媽媽,我好想你……”

    是在夢遊吧?

    佳南忍不住低頭,看著女兒眼睛還緊閉著,睡覺的姿勢幾乎沒有變。她抱著女兒站起來去房間,努力的去忽略剛才那一幕。

    跨進小房間的時候,她聽到他離開前最後一句話,疲倦而沙啞的:“你知不知道,有時候,我真像個一廂情願的傻子。”

    第二日一早,沈容就匆匆趕來了。

    佳南剛剛給女兒換了衣服,見到他便笑著問:“吃早飯了嗎?在這裏吃吧。”

    津津睡飽了就坐不住,搖搖擺擺的出來,衝沈容笑:“叔叔早!”

    沈容俯身看著小姑娘,眸色莫名暗沉。他很快掩飾起這片刻失態,抱起津津:“津津真勇敢。”

    津津也不謙虛:“津津和爸爸一樣勇敢!”

    沈容怔了怔。身後哐當一聲,佳南手裏的杯子摔碎在地上,她隻是看著女兒,竟說不出話來。

    誰教你喊爸爸的?”佳南有些無力的坐下,看著一臉無辜的女兒,心思驀然亂了。

    此時此刻,她已經分辨不出對陳綏寧的感情,是恨?是懼怕?還是隱約包含著的……感激?

    津津嘟著嘴巴:“爸爸才幫我打跑壞人……”

    沈容將她放在地上,淡淡的說:“津津先回房間去玩。”他耐心等到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才走到佳南麵前,語氣微涼:“他救了津津,你就心軟了?”

    佳南有些無措的抬起頭:“不是……我沒有……”

    他是救了津津,可是一開始,那些人為什麽要綁架她?還是因為陳綏寧!”他一字一句的說,“許佳南,你姓許,津津也姓許,想想你的父親到底是怎麽死的!”

    他的話字字如刀,精準而殘忍的劈在佳南心口,迫得她難以呼吸。她低著頭,喃喃的說:“我知道……”

    沈容注視她許久,徑直轉身走到門口:“我現在去找他。”

    佳南一驚:“你要幹什麽?”

    他頭一次在她麵前露出狠厲的神色:“讓他永遠不要出現在你麵前。”

    阿容!”佳南有些慌亂的喊住他,“你要幹什麽?”

    他停下腳步,冷冷的笑了笑:“許佳南,四年前,如果不是因為你心軟,陳綏寧根本不會有機會翻身——既然這樣,那麽現在我幫你去做完。”

    佳南的臉上驀然失去了血色,她伸手扶著沙發站起來,輕聲說:“那時候的情況你很清楚……陳綏寧他從一開始就什麽都知道了,他隻是不想動手。我……”

    沈容踏上一步,輕蔑的笑了笑:“既然你明知道那時候他不會動手,還放過他?”

    佳南定定的看著他,一時間心亂如麻。

    四年前在翡海,意外得知了自己懷孕的時候,佳南也是一樣混亂的心情。她曾經對陳綏寧說“永遠不會為他生孩子”,可如今腹中的也是鮮活的生命,是她自己的孩子。

    有人說,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習慣性軌道。許佳南做出了和之前一模一樣的選擇,她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悄無聲息的離開——就當做是一切結束後,命運送給自己的……殘酷卻溫情的禮物吧。

    彼時翡海沸沸揚揚的新聞都是與陳綏寧有關。而她放下了一切,博列尼,濱海,OME……這些都不再和她有關。她隻是想找到一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靜靜的隱匿下來,等待孩子的出生。

    後來的很多個夜裏,佳南抱著津津,哄她入睡的時候,都會微笑著想:那是她這一生,做的最正確的抉擇。

    巨大的關門聲讓她從回憶中驚醒,佳南看著空氣中激揚起的灰塵,隱隱有些不安。

    沈容真的變了——或許是這些年在商場上的打拚與成功讓他越發的獨斷,她手中拿著電話,猶豫著要不要再打電話勸阻,津津卻跑了出來:“媽媽!”

    她跑到佳南麵前,被沈容扔在地上的衣服絆了絆。小丫頭摔在地上也不哭,隻是低聲哼哼,求救般看著媽媽。

    佳南伸手將她撈起來,小丫頭卻低頭看著地上,“咦”了一聲。

    摔疼了?”佳南替她揉揉膝蓋。

    不是,媽媽,那是我的!”津津指著地上那隻金色的鐲子,“你看。”

    佳南伸手拾起來:“什麽時候掉了?”

    是從沈叔叔口袋調出來的。”津津有些奇怪,“可是昨天晚上,那個壞蛋把它搶走了,怎麽會在沈叔叔這裏呢?”

    佳南隻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她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津津,你沒記錯?”

    津津伸出自己胖胖的胳膊給媽媽看,嘟起了嘴巴:“媽媽,你看,那個壞蛋還把津津的手弄破了。”

    她的手腕上果然有擦傷的痕跡,大約是鐲子被摘下的時候弄傷的。

    佳南抿了抿唇,鐲子為什麽會在沈容這裏?他明明也和自己一樣焦急的四處找津津啊……

    她努力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手指顫抖著撥出沈容的電話。

    對方電話已關機。

    她想了想,又撥陳綏寧的電話。

    也是關機。

    她心底愈發不安,轉而撥了陳綏寧家中的電話。

    幸而林管家接了起來。她匆匆的問:“陳綏寧在嗎?”

    管家的聲音微微有些驚詫:“許小姐?陳先生不在。”

    我想問你昨晚的事……”佳南躊躇了一會兒,“就是在找到津津之前,陳綏寧和你說的那些話。”

    老管家沉默了一會:“您都聽到了?”

    是。他說有人想讓津津消失,我就不會原諒他了……是什麽意思?”佳南鼓起勇氣問,“我在房間裏都聽到了。”

    老人輕輕歎了口氣:“先生也隻是猜測。”

    可他真的找到津津了!”佳南皺眉,“他人呢?”

    先生一直沒回來。”老人猶豫了一下,“不過據我所知,先生習慣在四季的頂層用早餐。”

    十分鍾後,林管家過來接津津,並且送來了房卡。

    佳南牽著女兒的手,將她交到老人手裏,低聲吩咐:“要聽話,不許和爺爺鬧。”

    津津眨眨眼睛,響亮的答應:“知道!”轉過頭,她就拉著老人的手,大聲說:“爺爺,我記得你!大熊是你送給我的!”

    老人笑得合不攏嘴,“是啊,是啊!”

    佳南目送他們離去,獨自開車去四季找陳綏寧。

    到了酒店,拿房卡問了前台,小姐微笑著說:“陳先生是早上入住的,就在頂樓套房。”

    陳綏寧在這裏,佳南微微鬆了口氣。

    電梯升至頂樓,佳南用房卡開了門,套間為寬敞,裝修得明快而不是奢華,是他喜歡的風格。

    陳綏寧?”她看到他的外套就扔在沙發上,想必人也在左近。

    房間裏空落落的,沒人應答。

    佳南四周轉了一圈,才在房間一側找到了一個旋轉階梯,大約是可以通往樓上。她小心翼翼的拾級往上,推開玻璃門是一個恒溫遊泳池。

    就在不遠的地方,她看到沈容鐵青到近乎猙獰的表情,而陳綏寧背對著自己,一貫從容不迫的靠牆站著。

    她本想走上前,趁這個機會將一切都問清楚,忽然聽到陳綏寧一句話,驀然讓她僵在原地。

    他的聲音清冷,帶著些微諷刺——

    ……真不愧的許彥海的親生兒子。”

    佳南隻覺得自己的後背密密起了冷汗,他們在說什麽?

    沈容是爸爸的親生兒子?為什麽自己卻全然不知?

    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努力讓自己清醒一些。

    你真是沉得住氣,過了四年多,還能什麽都瞞著她……”沈容冷冷笑了笑,“既然你打算這一輩子都這樣瞞下去了,又何必再回來?”

    陳綏寧懶懶的坐在泳池邊的躺椅上,似是沒有耐心與他說下去了:“其實你來的正好,我也想要找你。”

    原本你要呆在佳南身邊,我不介意。但是你不該找人綁架津津——”陳綏寧話鋒一轉,異常銳利,“想要讓她消失,佳南心灰意冷的跟你離開?這種事,大概真的隻有你們父子做得出來。”

    沈容沉默了一會兒,哈哈大笑起來:“那個小雜種?不錯,是我找人綁架的——”他的聲音漸漸變得惡毒,“如果你不回來,我陪在她們身邊,一切都很好!可是你一回來,她竟然叫你爸爸,早知如此,當初我就不該讓佳南生下來!”

    陳綏寧微微搖了搖頭:“沈容,你真的以為自己能一手遮天?”

    他重新站起來,那種懾人淩然的氣勢在刹那間回來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佳南一個人來了這裏?你以為我不知道她在哪裏生的孩子?”他諷刺的笑了笑,“你以為沒有我插手,當年你能安然無恙的把一切資產轉移出翡海?又順風順水的在楚天重新開始?”

    沈容臉色微微一白,喃喃的說:“不可能……”

    沒什麽不可能的。我不是在幫你,我是為了佳南。”他的語氣忽而變得蒼涼而溫柔:“直到前天,我還寧願你們父子偽善的騙她一輩子,她也永遠都不要知道真相。”

    沈容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跨上一步,站在沈容麵前,伸手抓住了他的領口,短促卻有力的說:“可你越界了,沈容——”他頓了頓,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語氣開口,“你怎麽敢——怎麽敢動津津?”

    哪怕這幾年在楚天叱吒風雲,沈容這一刻竟也覺得懼怕,結巴說:“我……我……”

    父子……偽善……欺騙……綁架……津津……

    佳南手腳冰涼,大腦裏一片空白。她曾被被身邊最親近的人欺騙,而現在,噩夢又回來了——被她視為親人的沈容,竟然也瞞著她這麽多的事。

    她隱約猜到了什麽,卻又不敢去深想,隻是一步步的,麻木得像是機器人一樣走出來:“你們在說什麽?還瞞著我什麽事?”

    陳綏寧並不知道她竟會此刻出現,驚訝之下放開了沈容,竟說不出話來。

    佳南走到沈容麵前,才發覺這麽幾步路,她竟手心冰涼,出了一手的汗。她的聲音低低的像是祈求:“你是爸爸的親生兒子,就是我的親哥哥?”

    沈容的眼睛赤紅,隱約還帶著一分瘋狂,握住了佳南的手:“我不是你的哥哥!佳南我不是你哥哥!”

    佳南瑟縮著後退半步,目光漸漸落在陳綏寧身上,而他靜靜的看著她,深邃的眸色下亦是情緒湧動。良久,才下定決心般,一字一句的說:“他沒騙你——你不是他妹妹。因為,你的親生父親不是許彥海。”

    聽到了麽?佳南!聽到了麽!我不是你哥哥——”沈容語無倫次的說,“我們一起走吧,離開這裏,帶著津津一起走。”

    佳南的心髒似乎有片刻停止跳動了,一句“你騙我”脫口而出,直到翻滾的思緒漸漸沉澱下來,她深呼吸:“我不明白……為什麽?我不是許彥海的女兒,那是誰的女兒?你們怎麽會知道的?又為什麽要瞞著我?”

    如果她不是許彥海的女兒,那麽之前自己做的一切又算什麽?

    她說得艱難,幾乎每說一句都要停頓,才能攢足說完的勇氣。

    沈容驚慌失措的看著她,一句話都答不上來,他的臉色漸漸灰敗,良久,才嘶啞著聲音說:“佳南,你……都聽到了?”

    嘴角泛出淡淡的苦澀,佳南看著這個自己向來敬重的、兄長般的人,慢慢的問:“你真的……綁架了津津?”

    她的語氣這樣冷淡與疏離,令他的胸口如遭重擊——沈容踉蹌著後退一步,喃喃的說:“對不起,我是氣昏了頭……對不起,佳南……”

    四年前,爸爸讓我把所有的資產轉到你的名下……沈容,那個時候,你們就知道了是不是?”佳南隱約記起陳綏寧對自己提起過,那時自己並未放在心上,她不在乎有多少錢,最後錢又給了誰……可是現在想起來,那些自己用傷痛、尊嚴換來的東西,原來,隻是成全了別人的算計。

    沈容看著她的每一絲表情,她什麽都知道了……那些陰暗的、肮髒的往事……最後的希望仿佛化成了手中的細沙,一點點的從指縫間滑落……他絕望的退開一步,看見陳綏寧的側臉——他隻是深深的看著她,疼惜而專注,或許因為太過小心翼翼,反倒沒有上前安慰,隻是無聲的牽住她的手,緊緊的,不再放開。

    陳綏寧,我得不到她,你也休想!”他瘋了一樣衝過去,看見泳池邊的躺椅上放著水果和餐具,順手便抓了一把鋒銳的西餐刀,直直的戳向陳綏寧。

    陳綏寧眼疾手快,一把推開了佳南,自己的手臂卻被劃開長長的一道傷口,鮮血四濺。

    許是紅色又一次刺激了沈容,他更加瘋狂的撲了上去,那把刀就抵在了他頸部動脈的地方。

    沈容!”佳南尖叫起來,“住手!”

    佳南,你不要相信……他是個魔鬼,我不會讓你們在一起的……”沈容的動作頓了頓,笑得殘酷,“你絕不能回到他身邊!”

    你住手!”佳南站在原地,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氣中有淡淡的血腥味,正提醒自己要冷靜下來,“你放下刀——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沈容,我怎麽會相信他呢?”她勉力讓自己笑著,“經曆過以前的那些事,陳綏寧說的話,我半個字都不信!”

    沈容停下了動作,遲疑的問:“真的?”

    真的,沈容。你帶我離開這裏吧,我和你,還有津津,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佳南說,“你不要殺他,殺了他,你要坐牢……就不能帶我們離開了。沈容……你為了他這種禽獸,真的不值得!”

    陳綏寧定定的看著他,一雙狹長明亮的眼睛,竟也慢慢黯然下來,輕聲說:“佳南,到了現在,你還是不信我……”

    陳綏寧,你以為你演這出戲給我看,騙我來這裏,我就傻乎乎的信了?”佳南冷笑了一聲,“我來這裏,本就是想跟你說清楚——你離開楚天吧,我們永遠回不到從前了。”

    沈容滿臉喜色,終於放鬆了戒備,那把刀哐啷一聲落在了地上,轉身走向佳南。陳綏寧反手就是一拳,擊打在他的後頸上,他望著佳南,身體卻軟軟的倒了下去。

    陳綏寧站在原地了,似乎忘了手上的傷口,向來淡漠的臉上竟是難辨悲喜的表情:“小囡,你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到了現在,你寧願信他,也不願信我?”

    直到此刻,佳南一顆心緩緩的落了下來。她艱難的抬頭看著他,想要說什麽,卻驀然間天旋地轉,眼前望出去,隻剩沉沉的一片黑色。

    或許是太累太累,這一覺睡了極長的時間。

    仿佛夢境能逃避什麽似的,佳南並不願即刻醒來。

    她聽到有男聲在低低的說話,卻隻是想要將耳朵捂起來,然而聲音越來越清晰,是他的聲音……她能感受到他就在附近。

    那些聲音終於又化作幻影,隔了很久,白茫茫的一片世界中,她仿佛聽到海的聲音,前邊的身影修長,他回頭喊她:“小囡,快點!這裏!”

    那是她第一次見陳綏寧的場景吧?

    潔白無瑕、青春年少時的情景,她一直以為自己遺忘了,卻又在此刻重現。

    這一次,他回身抓住自己的手,低聲說:“小囡,我們重新開始好麽?”

    明明是喜悅的,懵懂的愛戀,卻又仿佛經曆了重生,讓她生出悲愴的意味。她努力的想看清他的臉,一切卻是徒勞的。

    海水倏然卷高,將她的長裙盡數沾濕,亦將眼前的男人卷走,她終於拚命點頭,卻嗚咽著說不出一個字來,隻是眼睜睜的看著他在自己麵前消失……

    終於還是遲了。

    哪怕她有勇氣放棄一切,也還是遲了。

    媽咪,媽咪,你怎麽哭了?”小女孩的聲音軟軟的,長發蹭著媽媽的臉,像是一隻討乖的小貓。

    佳南慢慢的睜開眼睛,看到津津緊張的盯著自己,她的身後,是獨屬醫院病房的白色。

    她想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津津見到媽媽醒了,搖醒一旁的老人:“爺爺,媽咪醒了!”

    醒了?”管家下意識的去摁床頭的呼叫器,長舒了口氣。

    他呢?”佳南的聲音嘶啞得像是沙漠中的旅人,卻終於還是將這句話說出來了。

    老管家沉默的看著她,良久:“先生送你來醫院之後,再也沒有來過。”

    佳南閉了閉眼睛,控製不住的,眼角有淚水滑落下來。

    津津趴在床邊,小心的替媽媽擦掉了那滴眼淚,像大人一樣安慰她:“媽媽別哭,打針不痛的。”

    佳南衝女兒笑了笑:“津津自己去畫畫好嗎?媽媽和爺爺說幾句話。”

    老人坐了下來,輕輕歎了口氣。

    許小姐,我老了……很多事都忘了……可你知道麽?我現在能想起來的,是先生離開OME的時候。”

    那時整個翡海的狗仔都在拚了命的挖先生的新聞,而你呢,能平平安安的離開,在這裏住下來……可以說,他將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來保護你了。OME的事,他幾乎沒管,由它自生自滅。”

    津津也是在這間醫院出生的吧……其實先生那天在,隻是在樓下,沒有上來看你。津津出生的時候才這麽小,放在恒溫箱裏,先生悄悄的去看了,回來高興得和孩子一樣。”

    津津上幼兒園的時候,先生知道你為選學校的事傷腦筋,不是嫌太遠,就是覺得教育質量不好……直到隔壁新建的小區適時開了一家幼兒園。這種事,除了他,還有誰能辦到?”

    許小姐,這樣的事太多太多了……我真的不知道,你還想知道什麽。”

    佳南怔怔的,大腦艱難的消化著這麽多信息,又仿佛是在聽一個旁人的故事。

    那我爸爸呢?那個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老人一五一十的將所有的事都說了。從她的身世,許彥海做的一切,到陳綏寧的隱忍、複仇:“……許小姐,那個時候的先生,到底還是個衝動的年輕人……他越是在意你,就越覺得對不起自己的母親……很多事,他不該那麽做的。可那些事,何嚐又不是許彥海靜心設計的?”

    這幾年,他心裏明明知道真相,卻瞞著你,怕你再受一次打擊……”

    原來是這樣……這就是他一心一意維護的秘密,害怕自己知道的秘密。眼淚印染在雪白的枕巾上,仿佛大朵大朵的白玫瑰綻開,佳南低低壓抑著自己的哭泣聲,問:“他人呢?”

    老管家是真的不知道,“他沒說去了哪裏,也沒說什麽時候回來。”

    我想,他是累了。”老人又一次歎了口氣,“您是不是和他說過什麽?”

    是因為那些話麽?

    以他的聰明睿智,他聽不出那些話是為了騙沈容放下刀嗎?

    對了,沈容涉嫌綁架,已經被抓了——當然,還有些涉及經濟犯罪,本來先生並不想為難他,隻是這一次,他不該動津津的……”

    佳南靜靜聽著,忽然覺得那些旁人的事,與自己全然無關。她隻是有了一種近乎窒息的感覺……是因為那些模糊的往事,還是因為那個讓自己愛恨糾纏了半輩子的男人呢?

    此刻,自己已經無力辨別了。

    除了疲倦和重感冒,身體並沒有什麽大問題,佳南在三天後出院。

    這些天,老管家將她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可是陳綏寧再也沒有出現。

    津津好幾次都哭鬧著要找爸爸,老人看著小女孩,卻無能為力。

    他不想讓人找到的時候,有誰能找到他?

    他無聲摸摸小女孩的頭,“這個世界,能找到爸爸的,隻有你媽媽吧?”他回身看著站在落地窗旁邊的女子,“可是他們之間的事……大約誰都不明白。”

    津津似懂非懂的看著爺爺,奇跡般的沒有再哭鬧。

    而佳南從窗邊轉身,像是下定了決心,走到老人麵前:“我想出去兩天,這段時間,津津麻煩您照顧一下。”

    天氣已是初冬,佳南獨自開著車,在導航儀上輸入了一個古鎮的地址。

    機器滴的一聲,顯示距離此處有五小時的車程。她將車子開上了高速,一路上的景致熟悉而又陌生。

    那個時候,他帶自己去過一次。正是情婦的新聞鋪天蓋地而來的時候,她縮在黑暗的世界裏不願出來,他便強行帶她離開,去了那一處世外桃源。彼時她看出去的一切都蒙上陰影,自以為清醒的認定這是他為了折磨自己而自導自演一場好戲。他亦總是強硬的不願解釋,仿佛彼此傷害才是兩人慣常的生存之道。

    而現在,物是人非,她隻能憑著過往的那些氣息,重新找到他。

    天色漸漸變黑,最終車子在那座小小的鎮落前停下。

    佳南打量著周圍,一樣的牌坊,建築,青山綠水,卻多了幾分熱鬧。三年的時間,旅遊開發終於打破了小鎮的寧靜,就連那座讓自己迷路的東山,如今也成了4A級的風景區。

    佳南豎起了風衣的領子,走在那條青石板小路上,似乎再拐一個彎,就是他們曾經住的地方了。

    這個時間,小鎮上剛剛亮起燈籠,木質門板上的上方,火紅的長龍一般蜿蜒出去,平添了幾分暖意。她還記得那時自己從澡堂出來,身邊一群孩子蹦跳著過去……沒錯,就是這裏。

    然而一拐彎,她愣住了。

    本該是一連排的小院落,如今都不見了。隻剩下一汪湖水,碧澄澄的,映著淡黃的新月,分外寧靜。

    果真是物是人非。

    他不在這裏。

    他不在這裏……他怎麽能就這麽走了呢?

    沒有向她解釋什麽,也沒有聽她解釋,就這樣走了。

    她茫然的站在原地,疲倦、失落一層層的泛上來,無力自拔。

    被風吹得近乎僵硬的臉上,有什麽溫熱的液體滑落,很快變得更加寒冷。她就這麽呆呆的站著,一動不動,竭力在腦海中搜索他的去向,卻還是一無所獲。

    夜更加的濃黑,稠得似是黑洞,能將人影吞噬,佳南終於轉身,麻木的往回走。

    轉過了那條小徑,小鎮上的燈都關了,一絲人影也無,她似是孤魂野鬼,獨自在這裏飄蕩。

    忽然有人伸出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相觸的肌膚溫熱而熟悉,甚至空氣中都帶著淺淺的、他的味道,佳南停下腳步,不可思議的看著那道人影。

    他的臉色半暗,輪廓比起往日更加消瘦清雋,深邃黝黑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似是要將她吞噬進去。

    你……”她的聲音驀然間啞了,這一刻,所有的軟弱重新回來,她不是受盡傷害而奮力反抗的許佳南,不是一個四歲小女孩的母親,她什麽都不是,隻是初初認識陳綏寧的小囡,滿心隻剩委屈,“你……一直在這裏嗎?為什麽不叫我?”

    他隻是專注的看著她,明秀的雙目中竟也有一絲彷徨:“我也害怕……小囡,你不轉過身,我不敢……怕那個人,到底不是你。”

    是我。”她終於哭出聲,“是我。”

    他終於放心大笑,將她攏在懷裏,輕吻在她的發梢:“我在想……你究竟會不會來,會不會找到這裏。”

    她嗚咽著低聲哭泣,肩膀輕輕聳動間,仿佛小小的動物。

    陳綏寧抱著她,原本有那麽多話想要告訴她,告訴她這些年的悔恨,告訴她對津津的愛和思念,可最終,他隻是微微笑著,修長的手指撫在她的唇間,簡短的說:“謝謝你。”

    她在淚眼迷蒙間抬眼看他。

    謝謝你願意原諒我。”他的聲線溫柔而專注:“你知道麽……原本我已經準備好了,這一生的等待。”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