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一些人,用放棄的姿態來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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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西看著少年眼裏的星星黯淡下來,表麵上波瀾不驚,但心底就像海溝處湧起的洋流。

    好奇怪,這麽多年過去了,沒有被一場場聯賽喚醒的熱情,沒有被昔日隊友的責罵喚醒的熱情,就這樣,在一個少年的希望和失望之間,悄悄地蘇醒。

    不不不,”他警告自己,“這是扯犢子!”自己的棒球生涯早就結束了,早在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剛剛長大的少年的時候,被自己的任性和輕率親手結束了。

    他硬著心腸看著少年跑遠,甩了甩頭準備走開,突然,眼前閃過一道白光,有東西正破空“嗤嗤”直衝他的臉飛來,說時遲那時快,他憑著本能抬手,轉腕,卸勢,抓緊。

    時間不會超過四分之一秒。在轉頭看手上的東西之前,他已經憑手感確定那是一枚棒球,他的手此時正牢牢地抓著四縫線的位置,如果借勢投出,這會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直球。

    實在忍不住,他輕輕擺動了一下,做了一個假投球的動作,然後就發現角落裏有人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這不就是那個——對了,譚耀耀,他從場邊隨便挑的那個男孩。據說他這段時間以來還真的跟在班小鬆他們後麵打起球來。這個球,想必也是他們打過來的吧。

    譚耀耀瞪著陶西,驚喜、崇拜、不可思議,像是發現了隱秘的大俠。廢柴教練原來深藏不露,誰能猜透這其中的玄機?這下,他更堅定了跟著小熊隊混的決心。

    陶西衝譚耀耀走過來,那個棒球被他不動聲色地藏在身後。他的語氣悠閑,但眼神很犀利:“你剛才看到什麽了?”

    譚耀耀的腦子裏靈光一閃:“我……我……我什麽都沒看見!”

    這下陶西的眼神放鬆了,誇獎道:“哇!悟性這麽高!”說完,就將手裏的棒球拋給譚耀耀,頭也不回地走了。

    對當下的陶西來說,生活絕不空虛。雖然這個棒球隊教練當得虛與委蛇,但有兩個女人足以填滿他的生活。

    一個小女人。

    一個大女人。

    小女人芳齡6歲,芳名果果,性格古怪精靈,是陶西發小的孩子,現與陶西同住。根據她對陶西的稱呼“小陶子”來看,可以將她理解為陶西的小主。

    大女人芳齡不詳,芳名夏綠,是果果的幼兒園老師,相貌仙女,氣質仙女,性格仙女,是陶西的女朋友——幻想中的。

    不記得第一次看到夏綠是什麽時候了,反正從那一天起,自己就很像一隻死命想變成王子的癩蛤蟆,哦不,是青蛙。幸運的是果果在幼兒園屬於問題兒童,自己才有機會時不時地被夏綠點名叫到幼兒園去,多了些親密接觸的機會。

    果果其實和壞孩子一點都不沾邊,這點陶西有數著呢。她不過就是和同齡的孩子相比成熟了一點,有個性了一點,有思想了一點而已。陶西心下竊喜:誰帶的像誰,果果的這份智慧,不用說了,隨他!

    這不,前幾天,就在小熊隊和銀鷹隊比賽的當口兒,果果小主又出狀況了。原來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把飯倒在了一個欺負人的熊孩子身上。夏綠把陶西叫到幼兒園一通數落,陶西呢,趁機邀請夏綠這個周末來家裏給果果過生日。

    陶西哼著歌兒,一陣風似的把他和果果住的小公寓收拾得幹淨整潔,一折秒殺的雙人澳洲牛排大餐一共九道,足夠吃到深夜;仿銀燭台夠浪漫夠風騷,夏綠肯定喜歡。到時候燭光搖曳,心兒飄飄,果果睡了,自己就可以……咳咳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夏綠還沒有出現。陶西坐不住了,去問果果小主什麽情況。果果小主邊玩玩具邊隨意地說:“夏老師不會來了。”

    陶西:“為啥?”

    果果:“夏老師知道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夏老師說,她知道班上每一個小朋友的生日,還說,教小朋友說謊的人都是壞蛋!”

    可憐的陶西,長久的暗戀還沒有破土發芽就無疾而終,還沒有來得及表白就直接被三振出局了。

    世界上的女人可以分成幾類呢?陶西想,從男人的角度,大概可以簡單粗暴地分為女神和非女神吧。

    其實女神也可以細分為好幾類。比如他的前女友竇小璿,也是女神,不過和夏綠就完全是兩個款。竇小璿美豔、強勢,那段戀情從開始到結束,都是她一個人說了算。

    而夏綠就不一樣了,似一株蘭草獨居一隅,幽靜溫柔,卻又有家的溫暖馨香。經曆過竇小璿的陶西,特別向往夏綠的這一份獨特。

    不過,今天陶西發現了這個世界上還有第三類女人,那就是女——神——經——病!

    陶西和果果住的公寓隔壁一直空著,屋主裝修好之後就緊急出國了。他們這棟樓的相鄰兩戶陽台是相連的,中間隻有一堵矮牆相隔。陶西和果果也早已習慣了隔壁陽台上除了偶爾飄起的白色窗簾和幾株枯萎的植物之外什麽也沒有。

    今天果果淘氣,把陶西的棒球扔到隔壁陽台上去了。陶西跨過矮牆過去撿的時候,就遇到了女神經病。

    白色窗簾突然無風而動,陶西沒來由地感到一股寒意,趕緊低頭找被果果扔了的棒球,想找著了就翻回去。就在這時,隨著“砰”的一聲巨響,他的後腦勺傳來一陣劇痛。

    陶西翻著白眼以殘餘的意識回過頭去,看見一個舉著平底鍋的年輕女人正居高臨下惡狠狠地瞪著自己。他的耳朵嗡嗡作響,隻能從口型判斷對方正吐出兩個字:“變態!”

    然後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在警察局裏——居然是對方報的警!

    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安謐的臉。如果他這會兒不是這麽憤怒,他應該會承認那是一張很好看的臉,即使在不笑的時候。

    不過這會兒,他隻相信相由心生。對方人品是如此之差,也難怪長了一張可惡的臉。而且在家裏還穿著職業裝是什麽鬼?就差沒把“老處女”三個字寫在臉上了!

    陶西要求安謐為用平底鍋打了自己道歉,安謐要控告陶西私闖民宅。為了息事寧人,民警采取了和稀泥的態度,一番勸解之後,將他們倆雙雙請出了警察局。

    陶西在電梯裏最後看了一眼臉色比包公還黑的安謐,就得出了上麵的那個結論:麵前的這個女人,就是傳說中的第三類女人,女——神——經——病!

    其實陶西如果心思縝密一點,也許就會對安謐客氣一點。因為明擺著有兩條線索:第一是長郡中學即將空降一位由投資方派來的教務主任,聽說是個女的,年紀不大,傳說中的“海歸白骨精”是也;第二是一直空置著的隔壁突然租出去了,而他們這個小區最大的特點就是離長郡中學特別近。

    可惜陶西從來就不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恰恰相反,他簡直就是心思縝密的反義詞。所以也就不難理解,在長郡中學的新學期動員大會上,當看見隨校長款款走來的安謐時,他驚得連下巴都快要掉下來了。

    坐在他旁邊的白舟發現了他的異常,問他怎麽了。陶西合攏嘴巴,小聲咕噥著告訴白舟:“她就是我和你說過的那個巫婆!”“巫婆”是他和果果剛剛商量好送給安謐的外號。白舟不可思議地打量著麵容姣好的安謐:“就是她啊?”陶西痛苦地點了點頭。

    說話間,校長已經正式對大家介紹了安謐,安謐也當仁不讓地站到麥克風前開始發言:“我這次來,隻帶了一部分前期啟動資金。長郡要想獲得投資方的認可,就必須先證明自己的實力!接下來,我會頒布一套教師考核標準,考核的結果,就是我們裁員的依據。”

    她這話一落音,禮堂裏立刻像炸開了鍋似的,可安謐麵對台下的討論、抗議一律視而不見。她這副強勢的模樣,倒讓白舟開始有幾分相信陶西的話了。

    安謐當然早就看見了台下企圖躲在白舟身後的陶西。這個品行低劣、行為幼稚的男人!不過這樣也好,這樣能讓她要做的事變得更加容易一點。

    會後,安謐輕而易舉地在樓梯上堵住了陶西。陶西還企圖拉白舟當“人形盾牌”,發現怎麽也不可能蒙混過關以後,他適時換上了一副二皮臉麵孔,笑嘻嘻地對安謐說:“安主任,昨晚的事我本來是想跟你道歉的……”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識時務者為俊傑。他陶西活了這麽多年,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可麵前的“巫婆”根本不吃他這一套,板著臉,拿起手裏的iPad(平板電腦)點點畫畫,直接將話題指到他的工作上:“根據教務處的記錄,你隻帶兩個班的體育課,一個星期也就上四節課,有效工作時間僅為三小時。你在學校過得還真是輕鬆愜意啊。”

    陶西壓根兒沒覺得有問題也不打算否認,笑道:“托校長和焦主任的福。找這份工作圖的不就是個省心嗎?”

    安謐的語氣從譏諷變為嚴厲:“省心?這就是你對老師這份職業的理解?”

    陶西辯解道:“安主任,我現在就是個體育老師。體育老師清閑點,對提高孩子們的文化課成績不是很有幫助嗎?”

    安謐:“強詞奪理還真是你的強項。不過陶老師,醜話我要說在前頭。長郡以前的事我管不了,現在我來了,沒有人能輕鬆愜意地混在教師隊伍裏。”

    陶西無語了。他覺得巫婆是在故意找他的茬,公報私仇,這也可以理解。不過,如果他知道安謐的真實身份和動機的話,肯定會大吃一驚。

    在和董事長通完電話之後,安謐得到最新指示:不僅不能將陶西辭退,還要讓他出任高一(六)班的班主任,不過目的並不是幫助他在長郡扶搖直上,而是要讓他知難而退,主動滾出教師隊伍。

    安謐對這麽迂回的戰略感到大惑不解,不過好在:最終目的是一致的,就是讓陶西這樣的敗類從教師隊伍中消失!

    陶西拒絕班小鬆半個月之後的一個下午,他按時去幼兒園接果果。那天雨下得很大,他特意提前了一刻鍾出發,車子剛開出長郡大門,就被一個熟悉的身影攔住了。

    他一個急刹車,才沒有撞上那個用肉身攔車的人。他一邊罵著“白癡”,一邊氣急敗壞地向車外看去。

    雨刷器急速地將白茫茫的雨線從擋風玻璃上劃開,露出一個被大雨淋濕的人形,那雙圓圓的大眼睛滿含懇求地看著陶西,他心裏一凜:是班小鬆!

    陶西再次硬起心腸,偽裝出滿臉的怒氣,用手勢對班小鬆示意:讓開!班小鬆搖頭,嘴唇動了動。

    雨太大了,什麽也聽不見。但用不著聽見,甚至用不著看見,陶西也知道那句話是:我——要——打——球!

    他閉了閉眼睛,推開車門衝進雨裏,衝班小鬆大吼:“你瘋了?!雨這麽大,你這樣很危險你知道嗎?”

    班小鬆的聲音隔著雨霧傳來:“教練,我要打球!我想打球!”

    他幾個大步走到少年麵前,居高臨下地衝著他吼道:“打什麽鬼的球啊!上次不是和你說得很清楚了嗎?你那是在做夢!做——夢!”

    班小鬆仰起頭,聲音變得很輕,即使雨那麽大,陶西還是可以看見他臉上的熱淚,他就這樣流著淚輕輕地問了一句:“教練,你知道我多久沒打球了嗎?”

    陶西沒有說話。

    14天22小時35分鍾了。”班小鬆清楚地記得。

    什麽也不用再說了。他用盡全力拉住少年的胳膊,將他拉到馬路邊,用力扔進灌木叢裏,狠狠地說:“讓開!”

    少年毫不掙紮地任他扔在那裏,任憑冷雨將自己澆透。陶西發動汽車的手顫抖得很厲害,他控製自己不從後視鏡裏再看一眼那個被自己扔在路邊的身影,他對那個身影,更是對自己說:“每一個夢都要醒來,每一個人都要長大!”在心中默念了幾遍,他終於從這句話裏獲得了一點力量,絕塵而去。

    陶西和班小鬆都不會想到,大雨中的這一幕除了他們倆,還有一個重要觀眾。鄔童從停在路旁的一輛黑色奔馳的車窗裏,完整地目睹了一切。

    他看著陶西的車開走,看著班小鬆慢慢爬起來,坐在路邊。身旁的王秘書提醒他:“咱們還有好幾個學校要參觀呢,這一次你轉學,總裁交代,一定要精心挑選一所好學校,可不能再像中加那樣……”王秘書刹住了嘴。

    鄔童想了想,對王秘書說:“不用再看了,我決定就轉學到長郡來。你回去和我爸說一聲吧。”

    黑色奔馳車正要發動,鄔童喊了停。他讓王秘書去把班小鬆拉起來,叫一輛車送回家。

    王秘書問:“他是你的朋友?”

    朋友?不,恰恰相反,他是我的對手。”

    這個答案讓王秘書納悶了很久。

    接完果果的陶西回到住的地方,一直到小公主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進入了夢鄉,陶西才回到自己的臥室裏。

    當夜幕降臨,四周安靜的時候,陶西才褪下白天的活力無限,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每當他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想東想西,想著過去的點點滴滴。看著天花板上的棒球海報,思緒又轉到了白天。他呆呆的,心思像是被穿上了一條線,總是不受控製地飛往自己不想讓它飛的地方。今天,那個地方,叫作班小鬆。這孩子似乎頹了還不到半天,就又滿血複活地纏著自己要重建棒球隊。

    他猛地從床上跳下來,推開衣櫃。在那衣櫃後麵的牆上,一片雪白中有一個拳頭大小的黑印。

    陶西從抽屜裏拿出一個舊棒球,坐在床邊抬手扔去,一次,兩次,三次……棒球不偏不倚地落在那個黑印上。

    班小鬆,你知道我多久沒打球了嗎?9年3個月6天又4個小時。”說完,陶西一把抓住棒球,塞回抽屜深處,將衣櫃拉回原位,躺到床上,將胳膊壓在眼睛上。

    回憶,像流水一樣四處侵襲的回憶又回來了:

    其他人都累趴了,他還在一趟趟的折返跑,被周鈺笑罵是“瘋子”;他起手,出球,棒球在空中飄忽不定,輕飄飄地繞過了擊球員的球棒,落入隊友的手套裏;勝利了,隊友們奔過來,一個接一個壓在他身上,這是記憶中最甜蜜的負重;最後一場比賽,他隱瞞傷情站在球場上,卻越來越管不住似乎不屬於自己的胳膊,當醫生宣布他再也無法打球了的時候,他像照鏡子一樣看到周鈺眼睛裏的絕望……

    切斷,到此為止。當星星不再閃耀了,別無選擇,隻能,以放棄的姿態來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