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個夏天讓人骨頭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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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我冒著凜冽的寒風在街上盲目地遊蕩,直到華燈初上才驚覺應該回家。

    我覺得自己有點受傷,需要休息兩天緩一緩。但最近我們學校正在爭創國家級示範高中,沒有正規醫院醫生開出的病假條,不可能輕易允許學生請假。而正規醫院醫生的病假條是那樣難以弄到,除非你有直係親屬切身參與了本市醫療係統或醫療相關係統,且這些直係親屬還不是這些醫療及相關係統中守大門的或打掃衛生的。

    我被如何才能不交病假條又可以順利請到假這個問題困擾,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大約過了半小時,電話鈴突然響了。我勉強從被子裏伸出一隻手來接電話。

    林喬的聲音從聽筒裏傳過來,沉沉的:“顏宋你去哪了?怎麽現在才回來?”

    我說:“啊?”

    他說:“我今天下午打了好幾個電話給你,一直沒人接。”

    我說:“哦,你把蘇祈帶走了,結果學弟那兩張電影票沒用武之地,我看他怪可憐的,就花半價買了一張,把裴勇俊演的《醜聞》看完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半晌說:“忘了把電影票留你一張了。”

    我說:“沒事沒事,你那時候不是激動著嗎?學弟挺厚道的,我半價買他一張票,他還送了我兩包話梅兩袋魷魚絲,挺劃得來的。”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我想多半今天下午他和蘇祈談判了,蘇祈讓他打這個電話跟我斷絕關係,他正難以啟齒。

    他果然很難以啟齒,半晌說:“那電影好看嗎?”

    這簡直不是他的風格。我捺著性子說:“挺好的,就是把裴勇俊的裸戲全剪了,讓人怪失落的。”

    他笑了一聲,但馬上戛然而止。清晰可聞的呼吸聲之後,他壓低了嗓子:“顏宋,對不起。”

    我說:“啊?”

    他說:“我沒想到會在那裏遇到蘇祈他們,一時衝動拿你當了靶子。”

    我哈哈笑了兩聲:“這有什麽好說對不起的,要我是你指不定也那麽做了,咱們不是一輩子的朋友嗎,朋友不就是用來插刀的嗎?”

    他疑惑道:“什麽?”

    我說:“有句俗話不是這麽說的嗎,做朋友要互相插刀,你插我兩刀我插你兩刀什麽的。”

    他說:“我記得好像說的是要為朋友兩肋插刀。”

    我說:“哦,那也沒差,反正都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那邊頓了一會兒,我看著手表計時,八秒鍾後,林喬說:“顏宋……”說完這兩個字後又頓了一會兒。

    我說:“什麽?”

    他說:“沒什麽,晚安。”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到一把明晃晃的西瓜刀從天而降,直直插進我心口。我一把將西瓜刀拔出來,看著染血的刀口深深讚歎:“古人誠不欺我,果然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說完低頭一看,胸口破了個大窟窿,血正像噴泉一樣從這個窟窿裏洶湧而出。

    電影院事件成為一個導火索,我和林喬、蘇祈走在鋼絲繩上的平衡終於被打破。

    我如願和林蘇二人組拉開距離,而我的角色很快被蘇祈的好朋友韓梅梅取代,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枝紅杏入牆來”。

    韓梅梅和我們不同班。我們在三班,她在九班。每個寶貴的課間十分鍾,她都要穿越六個班的教室,從九班跋涉到我們班來和蘇祈相會。我覺得她真是一個有毅力的人。

    有一天同桌問我:“你最近怎麽都不和林喬他們在一起了?”

    我說:“哦,最近豬肉漲價了。”

    她一本書拍過來:“我跟你說正事呢。以前你和林喬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吧,大眾雖然覺得你是一個電燈泡,但畢竟瓦數不算太大,你又有做電燈泡的自覺,不該發光的時候從來不發光。可九班這個韓梅梅是怎麽回事啊,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來找蘇祈,她以為我們大眾不知道她那一雙眼睛都放在林喬身上呢,太不把我們大眾放在眼裏了。”

    我說:“是大眾想太多了吧,萬一人家就是單純來找蘇祈聯絡感情的呢。”

    她說:“你找女性朋友聯絡感情要一天換一套衣服地來聯絡啊?大眾挺關懷你的,都想問問你什麽時候再重新殺回林喬和蘇祈身邊去。”

    我說:“幫我跟大眾說聲謝謝啊,感謝大眾。但我媽讓我考T大,我不能再跟林喬他們鬼混了。”

    同桌說:“那怎麽算是鬼混呢?你是在嗬護一對情侶啊。耶穌不是說過,嗬護情侶,勝造七級浮屠嗎?”

    我說:“不好意思啊,我得考T大,我不能再嗬護他們了。”

    很快到了學期末,在期末考的前一個星期,班主任把分班誌願書發了下來。

    當我和林喬蘇祈還好著的時候,大家一起約定要讀理科,並報考同一所大學。但此情此景,誰還能銘記這個約定並堅持將它貫徹執行就實在太二百五了。我顯然不是個二百五,於是拿到誌願書後立刻填報了文科。

    誌願書交上去後,班主任找我談了次話。大意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這個成績留在理科班更有發展前途,希望我認清形勢,回頭是岸,不要埋沒自己。我不得不向他坦白,其實每次考物理,選擇題我都是用蒙的,多虧運氣不錯才能次次蒙對,但恐怕我的運氣已行將枯竭,支撐不到高考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那你還是留在文科班吧。”

    和班主任談過話之後,我選報文科的事不脛而走,當天晚上便接到了林喬的電話。

    他說:“你不是想當兒科醫生嗎?為什麽要報文科?”

    我愣了一會兒說:“啊,是有這麽回事來著,難為你還記得。”說完了之後覺得語氣稍嫌僵硬,又立刻加了兩聲“嗬嗬”。

    他沒說話,半晌道:“是因為我和蘇祈嗎?”

    我心裏咯噔一聲。

    他接著說:“蘇祈對你是有一點偏見,我也聽說……”

    我趕緊打斷他的話道:“哈哈,你說什麽呢,再怎麽和蘇祈有矛盾我也不能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實際上是我媽讓我考T大中文係,學文,以後考公務員從政,好接她的衣缽。”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我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就穿的一條白裙子,紮個馬尾巴,還挺像我爸醫院裏那些女醫生的。”

    我說:“那得有一年了吧,你記性真好。”

    嗒的一聲,好像是話筒摔地上了,又是稀裏嘩啦一陣響,他在那邊說:“不好意思,喝了點酒。”

    我沒說話。我們彼此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說:“我先睡了,晚安。”

    然後,還沒等我回過神來他就把電話掛了。

    而這是我和林喬高中兩年的最後一通電話。

    高三整一年,沒有林喬和蘇祈的幹擾,我一心撲在學習上,過得清心寡欲。每個月最愉快的事就是中旬能回一次家,帶顏朗去市區的遊樂園坐幾趟碰碰車。

    七月,高考在一片蟬叫蛙鳴中結束。為了讓我在省城好好念書而專門租的房子也差不多到期,房東表示收回房子刻不容緩,希望我能盡快搬出去。

    搬家的前兩天晚上,高二時坐我後排的一個男同學找到我,說想征用一下我的房子,供他們十幾個兄弟開一個純爺們兒的聯歡會。這位男同學因擅長修理自動鉛筆著稱,被我們尊稱為鉛筆兄。鉛筆兄曾經主動幫助我修好了不止一支自動鉛筆,我無以為報,隻得答應把房子借給他。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顏宋你真夠朋友,我做主,這個聚會你也參加哈,咱們一起喝點酒,看點片,追憶追憶往事。”

    我被他的“看點片”嚇住,覺得他們一定是要看A片,立刻拒絕說:“我還是不參加了吧,你們這都純爺們兒的聚會了,加我一個女的,多不純爺們兒啊。”

    但他已騎上自行車,像離弦的箭一樣飛奔了出去,徒留下雄渾的男低音在馬路上久久回蕩:“今晚八點,就在你家,咱們不見不散哈。”

    十來個男的再加一個女的,還要喝酒,還要看A片,這樣的聚會可想而知是多麽的危險。我本來打算晚上等鉛筆兄到了之後,就立刻把鑰匙交給他,然後隨便找個借口開溜,溜出去找個小旅館過一夜。但沒想到他的兄弟們都比他守時,並紛紛帶來了自己的女朋友。女朋友們均表示自己其實並不想來,是被自己家那口子死乞白賴求著來的。但有識之士還是能一眼看出來掩蓋在諸位兄弟們淒楚眼神背後的真相。

    北京時間八點半左右,鉛筆兄在兄弟們望穿秋水的眼神中摸黑登場,令人感歎的是,他的身邊竟然還跟著從不跟人拉幫結派的林喬。

    我已經有一年多不曾和林喬正麵接觸,對他的近況全不了解。一瞬間隻覺得世道果然變了,獨行俠的時代已經過去,我們的民族再不需要英雄,二十一世紀呼喚的是團隊精神。組團看電影,組團上廁所,如今,連林喬都開始跟人組團,這真是一個“不組團,毋寧死”的世界。

    林喬緊皺著眉頭,深深看了我一眼。

    這真是意味深長的一眼,因為我完全沒看出他這一眼有什麽意味來。

    我打了個哈哈說:“多久沒見你了啊,又長高了不少嘛。”

    他沒理我,幹脆把頭偏向了一邊。鉛筆兄很快和他的兄弟們打成了一片。

    林喬突然說:“你們酒還夠嗎?我和顏宋再出去買點酒回來。”

    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同時,我也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他拖出了門外。

    正是七月中旬,這個城市氣溫最高的時節。

    我們艱難地穿過一條密不透風的胡同,來到稍微有點涼快的大街上。

    夜生活剛剛開始,幾個穿著稀少的年輕姑娘和我們擦肩而過,其中一個穿得特別稀少的還回頭對林喬吹了個口哨。看著她白花花的胸脯和大腿在路燈下閃閃發光,我突然覺得,如果政府不立刻下一道命令禁止姑娘們內衣外穿的話,C市曠日持久且居高不下的強奸犯罪率還會在來年更創新高。

    目送姑娘遠去的背影,我覺得必須找點話來說,趁機感歎道:“身材真是辣啊。從來沒見過身材這麽辣的女的。”

    一路沉默的林喬終於開口發表意見:“一般吧。”

    我轉頭看了他一眼說:“這麽性感的你都覺得一般,難不成你還見過更性感的?”

    他皺眉說:“如果衣服穿得少就是性感的話,那她確實挺性感的。”頓了頓又補充說,“那剛出生的嬰兒無疑是世界上最性感的。”

    我說:“你真是見過世麵的人啊。”

    他沒說話,突然歎了口氣:“顏宋,你是笨蛋吧?”

    我說:“什麽?風太大我沒聽清。”

    他停下步子,雙手抱在胸前,目不轉睛看著我:“我說,你是笨蛋嗎,他們開口跟你借房子你就借,開口讓你參加他們的聚會你就參加,你一個女孩子,就不怕到時候出點什麽事兒?”

    我幹笑了兩聲:“大家都是同學,能出什麽事兒,你思想不要那麽複雜。”

    但他立刻目露凶光,像是忍受了極其強大的怒氣,半晌說:“顏宋,你真是太不自愛了。”

    我覺得自己呆了一下。胃裏猛然湧上一股黃連的味道,這味道是如此的具象。我說:“對不起啊,我不自愛慣了,那什麽,你一個人去買酒吧,我有點頭暈,先回去緩緩,再見。”

    說完一溜煙跑了。

    鉛筆兄見我一個人空手而歸有點吃驚,立刻展開了詢問。我說林喬嫌我跟著礙手礙腳,中途把我趕回來了。

    他說:“這小子有病啊?明明是他主動要拉著你的,結果又嫌你礙手礙腳?”

    我說:“你多體諒一下,他一向就是這麽矛盾的一個少年。”

    鉛筆兄露出憐憫的神色:“跟這樣矛盾的少年做朋友很不容易吧?真是辛苦你了啊顏宋。”

    我說:“還好,還好。”

    林喬在二十多分鍾後扛著一箱1573出現在門口,震撼了在場的所有年輕朋友。隻喝過汽水味香檳的年輕朋友們帶著朝聖一樣的表情把這箱白酒小心翼翼地抬進來,驚訝又興奮地說:“呀!白酒啊!這酒可真白啊!”其實,大家都是見過白酒的,隻是眼下突然有了一箱屬於自己的白酒,有點不知所措而已。

    而當年輕朋友們得意揚揚並躍躍欲試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酒的危險性,也有點躍躍欲試。現在回憶起來,這件事簡直不能想象,那樣一個方方正正的紙箱子,除非拿它裏麵裝的酒瓶子去砸人的腦袋,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途徑能夠使它成為殺傷性武器,卻在一夕之間,差點斷送了我的人生。

    整件事的起因源於一個喜歡看台灣愛情小說的女孩子提議大家玩“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我一直覺得這個遊戲的發明者一定是個特別悶騷的少男或者少女,而他或她發明這個遊戲的根本目的隻是為了順利打探到心上人的隱私並揩他們的油。

    鉛筆兄拿出一副紙牌來定規矩:“誰的牌麵最小誰就算輸,得接受牌麵最大的那個同學的提問或處罰。”

    第一輪是一個男同學中招,他選擇了真心話,而提問的女同學為了表現自己的清純,提了個讓所有人都覺得索然無味的問題,她說:“跟你同學了三年,我還不知道你是哪裏人呢,你是哪裏人啊?”

    男同學說:“我爸是甘肅的,我媽是河南的,而我生在四川,所以算起來我既是甘肅人又是河南人又是四川人。”

    女同學恍然大悟:“啊,原來你是河南、甘肅和四川這三個省交界線上的人啊,三省交界啊,不容易啊。”

    我想河南、甘肅和四川這三個省能夠交界的確是挺不容易的,而且這真是一次失敗的開場,但好在接下去的同學不負眾望。

    接下去的同學是我和鉛筆兄,中招的是林喬。而林喬真是尤其的倒黴,因為鉛筆兄和我一起拿到了老K這個最大的牌麵,這意味著他必須同時經受我們兩個人的摧殘。如果林喬選擇了大冒險,我一定要讓他到馬路上去脫褲子。但可惜的是他選擇了真心話。

    鉛筆兄不愧是課桌裏長年堆滿了黃色漫畫的人物,他看著林喬的眼睛,特別誠懇地說:“有個問題想問你很久了,你自慰過嗎?”

    我一口水噴在桌子上。在座的女同學們顯然都沒想到鉛筆兄竟敢於當著她們的麵問出如此猥瑣的問題,紛紛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鉛筆兄這個問題實在缺德,如果林喬搖頭否認的話,我們大家勢必要懷疑他有隱疾;而他如果點頭承認的話,勢必要在在座所有女同學麵前丟麵子,因為在我們這些充滿幻想的女同學的認知裏,帥哥都是從來不自慰也不上廁所的。

    我覺得好笑,憋著笑去看林喬,正好和他目光相對。他的神色有一瞬間呆滯,呆了五秒鍾不到居然也笑了笑,然後低頭喝了口水,抬頭特別鎮定地對鉛筆兄說:“自慰過。”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純爺們兒的歡呼聲,女同學們全都不好意思地麵麵相覷。

    鉛筆兄說:“是條漢子,來,顏宋,該你了。林喬,你還是選真心話?”

    林喬點頭,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鉛筆兄給我使了個眼色。

    我和他默契有限,不能準確解讀出這個眼色的含義,隻得轉頭問他。他靠近我耳邊悄悄說:“問他自慰時想的是誰。”

    我說:“這個問題,我一個女生,怎麽好意思,再說,你剛才怎麽不問。”

    他一本正經地說:“凡事要循序漸進嘛。”

    所有同學都用希冀的目光望著我,林喬盤腿坐在地上,手中拿了個玻璃杯,眼角彎彎的,不是挑釁勝似挑釁。而我突然想起明亮的路燈底下,他說,顏宋,你真是太不自愛了。

    我覺得既然他已經這麽看我了,我又何必苦苦矜持,幹脆就豁出去了。

    我神色凝重地看著林喬,說:“既然鉛筆兄提到自慰,那我也問個關於自慰的問題吧,你自慰的時候,最讓你覺得焦慮的性幻想對象是誰?”

    林喬彎彎的眼角簡直都要抬得和眉毛等高了,而神奇的是這竟然完全無損於他的美貌,可見這是一個何等天生麗質的帥哥。鉛筆兄目瞪口呆地對我豎起了大拇指,年輕的男性朋友們在經曆了短暫的沉默之後集體吹起了口哨。

    大家都在迫切地等待林喬爆料,但他隻是沉默地看了會兒玻璃杯,半晌說:“還能選大冒險嗎?”

    我瞟了眼客廳正中央的白酒箱子,說:“要麽你就喝一斤白酒下去,要麽你就回答我的問題。”

    說這句話時,我居高臨下,氣勢十足,群眾們被我的氣勢震懾,沒有任何人動彈,現場連一根針掉下去的聲音也聽得見,襯得林喬拆酒箱子的聲音越發清越。

    他寧願挑戰一斤白酒也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我覺得他真是個傻瓜,說到底也隻是個遊戲而已,他完全可以告訴我們最讓他感到焦慮的性幻想對象是吳孟達。

    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很快我就遭到了報應。而且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全中國報應來得最快的人,因為下一輪裏,連過渡都沒有,我立刻就成了被拷問的對象。

    拷問我的女同學害羞道:“我就不問你太高難度的問題了哈,問個簡單點的吧,你的初戀對象是誰啊?”

    我說:“流川楓。”

    她說:“不說實話就咒你一輩子嫁不出去。”

    我說:“好吧,我還是大冒險吧。”

    她眉飛色舞地說:“成,那你也喝一斤白酒吧。”我才看出她原來是林喬的一個粉絲,替林喬報仇來了。

    林喬醉眼迷離地朝我望了一眼,遞過來一瓶酒。我說:“你們配合這麽默契,怎麽不結婚呢?”

    他撐著頭,突然笑了笑。

    那一夜,我和林喬雙雙大醉。

    我隻記得不能酒後吐真言,所以直到意識清醒的最後幾秒還在心裏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吐真言,這個心理暗示嚴重幹擾了我的注意力分配,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到嘴上去了,就沒能好好注意身體。

    我果然沒有酒後吐真言,卻在酒後做了更加嚴重的事。

    按照林喬他媽媽的說法,我小小年紀就是個狐狸精,勾引他的兒子,長大了也不會是什麽好東西。我一直不能承認那天晚上是我主動,況且,我根本就沒有那天晚上的記憶,但有錄像帶為證,這次酒後的事故,林喬才是受害者,而我是加害人。

    我是被砸門聲吵醒的。

    我一向並不願意回憶這一段,一有回想起這些事情的兆頭就需要立刻做點別的什麽將其打斷。那就像是一出詭異的木偶劇。門內是林喬,門外是頭天晚上一起聚會的一個女同學,旁邊站著蘇祈。蘇祈嘴唇咬得死緊,臉色煞白。

    女同學尷尬道:“那個,我隻是來拿我的DV,半路碰到蘇祈……”

    林喬說:“你等一下。”

    蘇祈終於哭出來:“太髒了,你們太髒了。”一把掀開林喬殺進客廳,拿起茶幾上的DV轉身就跑了出去。

    林喬也立刻追了出去。

    我從清醒過來睜眼開始,所看到的不過是林喬的一個背影。而搞笑的是,直到他們一前一後雙雙衝出我的房子,我才慢慢搞清楚蘇祈的那句“你們太髒了”是什麽意思。

    那時候我真是惶恐,又惶恐又震驚又不能置信。

    這事不能告訴我媽更不能告訴我外婆,但沒有大人的指引,我一個十八歲的無知少女在麵對這種情況時必然要茫然不知所措。

    我在附近的公園坐了一上午。

    那天太陽分外毒辣,我在三十七八度的高溫裏凍得瑟瑟發抖。

    其間的心路曆程實在太複雜,以至於如今我根本不能記清,隻記得最後我做了個決定,決定再也不能見林喬了,並且必須得把這件事情快點忘記。

    可是這事注定不能默默無聞。

    把DV忘在我家的那位女同學,她把機子打開後就一直忘了關上,據說DV記錄了我和林喬醉酒後的全過程,蘇祈看了帶子後深受刺激,毀了帶子後吞掉半瓶安眠藥企圖自殺,幸虧搶救及時才沒有釀成慘劇。

    我到現在也沒搞清楚那盤被毀的帶子最後怎麽會輾轉到林喬父母的手上。但當天下午,他的父母就來找我了。

    我剛把門打開,林喬他媽迎麵一個耳光扇在我左臉上。隨之而來一通痛罵,大意是,蘇祈和他們家門當戶對,雙方家長都很讚成兩家結親,全都是因為我勾引了她兒子,讓蘇祈心灰意冷,對林喬有了意見,才鬧得要自殺。蘇祈已經說了,如果我肯跟她下跪道歉,並發誓永遠不和林喬再有什麽交集的話,就原諒林喬。她覺得,如果我還有點羞恥心的話,就應該立刻去蘇祈病床前給她下跪道歉。

    我怒不可遏地說:“這件事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錯,為什麽要我一個人負責?”

    他媽冷笑了兩聲,厭惡地說:“不是你的錯?不是你勾引,我兒子會犯這種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十六歲就生了孩子是吧,你這樣的丫頭片子,作風能好到哪裏去?”

    那時我的生活還沒經曆過什麽挫折,太年輕氣盛,雖然也曉得自己確實對不起蘇祈,可終於還是沒有答應去她床前下跪認錯。而沒能在蘇祈剛入院就去她病床前跪一跪這件事,終於成為短短二十多年來最讓我後悔的事情。

    半個月後,我媽因為涉嫌貪汙被拘留。一個沾親帶故的叔叔偷偷跟我說,你媽這是被人整了。

    我去蘇祈他們家樓下跪了兩天,蘇祈抱著手臂對我說:“你現在知道錯了嗎?可惜晚了。”

    我媽貪汙的罪證確鑿,被判了十年。她倒想得開,覺得自己是罪有應得。貪了就貪了,遲早要還的。但如果不是我的話,我想,她至少可以還得稍微晚一點。

    我們家的財產基本上被沒收幹淨。幸好政府寬大處理,還給我們留了套房子。雖然是鎮上的祖屋,但至少可以住人。外婆一氣之下病倒,全家的重擔都落在我一個人肩上。而在高考分數明明超了T大錄取線幾十分卻仍然沒有被T大錄取的情況下,我也終於不幸崩潰。

    那個夏天花紅柳綠,每天的日頭都很毒辣,但總讓人情不自禁地覺得骨頭冷。

    八月下旬的一個晚上,外婆開始咳血。鎮上的醫生說,這病得馬上到大醫院去治,老人家拖久了怕出大事。那時全家上下隻有三百多塊錢。我覺得再也不能支撐下去,決定立刻自殺。

    我去文具店買了特別鋒利的刀片,去菜市場買了土豆、排骨和半隻雞,又去喪葬店買了點紙錢。

    那天中午,我給外婆和顏朗做了頓特別豐盛的午飯。下午,一個人去鎮外的河邊燒了半籃紙錢,算是燒給我和外婆,因為我預計在我自殺不久後,外婆的病也將要支撐不下去,我們就可以在地下團聚了,而那時,我們一定要過得快快樂樂的,所以,錢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