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十八歲,流年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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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說鎮外的這條河曾經結果了不少條人命。

    最近的是一個兒子死在我們鎮上的老寡婦。老寡婦是山裏人,她兒子年輕的時候向往山外的繁華,於是到我們鎮上來打工背煤渣,背了沒兩年,因為蓄意謀殺被抓,判了死刑,被槍斃的時候剛滿二十五歲。

    十三年後,鎮上派出所一個英明神武的警察抓了個搶劫犯,因為搶劫犯竟然搶到了這個警察正在追求的姑娘身上,讓神武的警察格外不能容忍。案子辦得又幹淨又利落,不僅落實了搶劫犯的搶劫罪名,還順便查出來他十三年前犯過一條人命。至此,在花樣年華被槍斃的老寡婦的兒子終於沉冤得雪。

    老寡婦聽聞這個激動人心的喜訊,連夜從外地趕過來,去他兒子的墳上放了掛鞭炮上了炷香。市裏還專門來記者采訪了老寡婦,並給老寡婦買了麵錦旗,讓她給破案的警察送去,第二天,以《黨的好兒子張××勇擒劫匪 七旬老太敬獻錦旗》為題在日報上發了個頭條。

    看著多年來一直默默無聞的小鎮的名字出現在市裏的日報上,鎮民們都很高興。而正當大家端著這份報紙讀得津津有味的時候,當天下午,七旬老太跳河了。盡管親眼目睹的群眾立刻跟著跳下去搶救,老太依然自殺成功。

    我在河邊燒紙錢的這個下午,透過汙濁的河水,仿佛看見了水中的老太。

    而那時抬頭天空正藍,低頭死水微瀾,方圓十裏不見人煙,正好很有跳河自殺的氛圍。我想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跳進這條河還有前輩們跟我做個伴,運氣好的話漂流到遠方,也幫家裏省了一副棺材錢,於是有點躍躍欲試。正當我準備一閉眼跳下去的時候,似乎聽到有個聲音說:“姑娘,你肚子餓不餓?肚子餓著就別來跳水了,不然死了也一直餓,一直餓著太難受了,太難受了。”

    我一驚,覺得肚子確實有點餓。

    很多年後,我想,如果那時候沒那個聲音勸阻我,我就一定跳下去了。

    即使用馬克思主義哲學武裝了自己,並且考研的時候政治考了91的高分,至今我仍堅信那個聲音屬於當年跳河的老寡婦。老寡婦之所以要救我,是因為我媽自己掏腰包幫她買了副棺材下葬,沒讓她千裏迢迢曝屍荒野。可見,人在做天在看。

    但我下定了決心要自殺,並且認為隻有自殺才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回家吃了一頓飽飯做好準備工作之後,在外婆持續不間斷的咳嗽聲中,我拿出了中午買的明晃晃的刀片。

    我找了半天腕動脈,剛剛成功找到,刀片才滑下去一點,不滿三歲的顏朗就跌跌撞撞跑了進來。他一看到我手中的凶器和已經開始滴血的手腕,立刻哇哇大哭。外婆在裏間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問:“朗朗哭什麽呢?”

    我說:“沒什麽沒什麽,他尿褲子了。”

    外婆沒再說話,又是一陣急促的咳嗽。

    我抱著顏朗親了一口說:“乖兒子,你先出去玩一會兒。”

    顏朗沒有動。

    我高中兩年因為學習和早戀忙得不可開交,和顏朗在一起的時間太短,沒有察覺他已成長得如此聰慧。

    他帶著哭腔悄悄問:“媽媽,你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說:“沒有,我就是這兩天上火,放點血。”

    他說:“騙人。電視裏有演這個,你快要死了。”

    我覺得心裏堵得厲害,說:“如果媽媽真的要死了呢?”

    他立刻說:“你不要朗朗了嗎?”

    我說:“你看,外婆坐牢了,太婆又得了這麽重的病,媽媽上不了大學,也沒有別的本事,要不起你了。”

    他說:“我每天吃飯就隻吃一點點。”

    我說:“你隻吃一點點也沒用啊,太婆要吃飯,媽媽也要吃飯,總有一天會把飯全部吃完的。”

    他說:“那我就一點點都不吃,全給太婆吃,全給媽媽吃。”

    我說:“傻兒子,不吃飯你會餓死的。”

    他被我勸服,想不出更有力的說法來反駁,隻好轉移話題,淚水包在眼眶裏,著急地說:“可媽媽死了朗朗怎麽辦啊?”

    我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我說:“媽媽覺得難受,撐不住了。媽媽死了以後,就會有阿姨來把你領到一個有很多小朋友的地方,天天都有飯吃,還有好玩的玩具可以玩。”

    他撞進我懷裏說:“媽媽,那你把朗朗也帶走吧。我知道你說的那個地方是孤兒院,外婆以前就常說,朗朗不聽話就把朗朗送到孤兒院。孤兒院的小朋友最會欺負人,媽媽不在的話,朗朗一定會被欺負死的。”說完,傷心地哭了起來。

    我對於那個夜晚的最後記憶,是外婆艱難地靠在門框上,深深凹陷的雙眼中蓄滿了淚水,我和顏朗緊緊抱著,哭得不可開交,窗外飄進桂花香,帶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而十八歲那個夏日氣息濃鬱的暑假,我總是能在空氣中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即使此後我再也沒有嚐試過自殺。

    生活就像是一趟長跑,隻要能堅挺地跑過那個最痛苦的臨界點,不需要下載任何數據包,人的體能就可以自動升級。自殺之後,我的體能雖然沒有升級,但命運確實升了點級,不再像之前那樣倒黴了。

    這具體表現在八月底,我居然收到了來自F大的錄取通知書。

    F大是一所紮根在祖國邊疆的三流大學,因為太過偏僻,已經快要倒閉。隻適合考不上大學的有錢人入讀。我本來已打算放棄,但第二天就有一位農民企業家找上門來,希望資助我讀完大學,前提是我必須協助他們拍攝一個以我和他們工廠為主角的專題片,並在這個專題片中千方百計從側麵烘托他們工廠是一個多麽具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

    本來我想讓他們把資助我讀書這錢拿來資助我外婆治病的,但企業家認為資助我外婆治病看不出他們企業對中國教育界的關心,就看不出他們企業的責任心,況且關懷孤寡老人已經不流行很久了,現在流行資助貧困大學生。

    我和他討價還價了一下午,他一拍腦門:“你這小姑娘真是不好說話,算了算了,當我做善事,順便幫你外婆把病也治了,但你要成為我們企業的長期代言人,每年都要拍一個專題片哈。哎,你也是運氣,要不是前段時間我去出差了,讓周圍的貧困大學生全被我競爭對手資助了,你能占我這麽大個便宜嗎?”

    我說:“是是,我運氣好,我運氣好。”

    我是真的覺得自己運氣很好。

    進大學之前,我對自己十八年來的人生做了個小結,覺得人生太莫名,酸甜苦辣一個都不能少,而唯一讓我遺憾的是,在幸福的時候沒有過足幸福的癮,等到不幸的時候再來回憶這段往事,才覺得吃了大虧。

    幸福這東西不像女人的經期,一個月準時來一次,這次沒做好準備工作下次還可以繼續調整。而是一張船票,過期了就沒法再用了。

    於是我做了一個決定,決定今後的人生,再也不能幹身在福中不知福這樣的傻事,哪怕幸福隻露出一個小尾巴,也要竭盡全力牢牢將其抓住。並且,不愉快的事情就讓它隨風飄散,從今以後我要重新做人。

    從那時起,我開始試著忘記,忘記高三和它的暑假。

    但主動遺忘的難度係數太大,必須得找個幫手,於是我加入了學校的心理協會,以便於每個星期都能免費接受一次心理輔導老師的心理輔導。而在他孜孜不倦的輔導之下,這段記憶簡直茁壯成長,每一個細節都比之前更加栩栩如生,使我的心靈長期籠罩在嚴冬之中,急需一碗雞湯來溫柔嗬護。可就連科學也不能成為我的心靈雞湯,這簡直令人絕望。

    後來,我讀魯迅的雜文,重溫《為了忘卻的記念》,第一段話是這麽寫的:“我早已想寫一點文字,來記念幾個青年的作家。這並非為了別的,隻因為兩年以來,悲憤總時時來襲擊我的心,至今沒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搖,將悲哀擺脫,給自己輕鬆一下,照直說,就是我倒要將他們忘卻了。”這話深深震撼了我,讓我刹那間得到靈感,也準備寫一本書,竦身一搖,以此忘卻過去,繼往開來。

    十六歲到十八歲,我做的錯事太多,不忘記就沒有勇氣好好生活。

    《懺悔錄》寫了兩年,被我的導師相中,潤色之後用了個挺傷感的筆名出版了。

    那時候正流行青春傷痕文學,這些文學有的關於欺騙,有的關於傾軋,有的關於愚弄,有的關於背叛,和《知音》有的一拚,從而廣受讀者青睞。而《懺悔錄》裏既有欺騙傾軋又有愚弄背叛,簡直是集大成者,況且導師還幫我修改了結局,使它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全方位立體化展現出了一個悲慘少女既疼痛又疼痛的青春傷感往事,從而更受讀者青睞。

    導師幫我改的結局是,女主人公宋小米抱著外婆、兒子一把火點了祖屋自焚,並馬到成功。宋小米的媽媽得知這個消息後立刻自殺。多年後,平安鎮上前鎮長的老房子徒留下一片廢墟。男主人公帶著妻子、女兒來鎮上接任鎮長,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整頓街區。宋小米當年自殺的祖屋一舉被推土機推成坦途,上麵修了商品房,男主人公為了發動大家都來買這個商品房,自己先認購了一套,從此以後和妻子、女兒在新家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

    我想,這樣的結局,它怎能不大賣。

    而當我第一次看到這個結局時,卻覺得,如果當年我一念之差自殺遂了,搞不好事情就真的會發展成這樣。

    林喬帶著蘇祈和他們的女兒把日子過得有聲有色,多年後,他們都忘了在混亂的青春期曾遇到過一個叫顏宋的姑娘,那姑娘被他們害得家破人亡,日子過不下去,隻好帶著家人一起自殺了。

    我越想越入戲,越入戲就越慶幸自己還活著。

    後來我本科畢業,就業形勢嚴峻,被迫考研,成功進入T大中文係讀公費研究生。外婆的身體好起來,並且在《懺悔錄》稿酬的幫助下,她得以住進鎮上的養老院,過上了稍微好點的生活,而顏朗也轉學到C市來跟著我。

    在幸福的時候就要懂得惜福。我覺得現在過得就挺幸福。

    更深露重,寒氣逼人,一個穿得跟皮球有的拚的姑娘從我們身邊走過,機警地瞟了我們一眼,突然撒腳丫子飛奔起來。我想,這現場確實挺像持刀搶劫的,而那姑娘穿得如此厚重竟然還能健步如飛,人類的潛力真是不可琢磨。

    林喬那一雙漂亮的黑眼睛隱在金絲眼鏡背後,又深沉又沉默。

    一陣冷風撲麵而來,我哆嗦了一下說:“嗯,我過得挺好的,這些年。”

    他沒說話,半晌,一隻手抬起我的下巴:“你哭了?”

    我愣了一下,一甩頭:“媽的,眼睛進沙子分泌點體液衝一下不行啊。非要我說這些年過得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你才高興?你他媽變態啊你。”

    他僵了一下。我趁著他那一僵趕緊掙紮出來,一溜煙跑了。

    跑到一半回頭一望,他還在路燈下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