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去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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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花嬸瘋了,在我認識她之前就瘋了。
花嬸是我兒時在農村僅有的記憶。之所以叫她花嬸,是因為她經常穿著一件上麵繡著很多花的衣服,那時候並不知道是什麽,後來才知道,當年她穿的衣服,名叫“旗袍”。
她是那個小村莊裏唯一被人所熟知的人,隻因她是個瘋子。其實她隻是跟常人不同,她喜歡笑,經常獨自坐在村口的橋頭上笑。
她從不打人,對小孩尤其好。
每次都能看見一群孩子圍著她,她總是嘿嘿地笑著,然後從兜裏拿出不知藏了多久的糖,分給我們。我們都不怕她,因為沒覺得她不正常,就是不說話,但總是笑著。
她總是坐在村頭的那座石橋上,偶爾會聽見她哼著曲兒,很好聽,但不知道唱的是什麽。總覺得花嬸不像是瘋子,她太安靜了,安靜得像一座石像。
可她又確實瘋了,見到穿中山裝的男人就會手舞足蹈,把村子裏的男人嚇得再不敢穿了。
花嬸無兒無女,在我兒時她就已經快五十了。她身上雖然髒,但手和臉卻一直幹幹淨淨。村裏的人都說,花嬸是個講究的人,聽不出是戲謔還是讚美。
那時候人都淳樸善良。每到冬天,村裏的人都會給花嬸送去棉衣棉被。她隻是對來的人笑著,不說話。很多人都說她是啞巴,但我不這麽認為,因為我聽過花嬸唱歌,雖然沒人會信。
平時花嬸是不出門的,隻有每月的雙日子才會出門,沒人知道為什麽,也沒人關心。
逢年過節,花嬸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頭上還會戴上一枚在那時候沒見過的發卡。村裏的長舌婦總會說,花嬸是想男人了,想再找一個。
每當這種話不小心被花嬸聽見的時候,她都會用一種令人恐懼的眼神盯著你。直到你被盯得發毛,心虛害怕,轉身逃走。
世上總是有許多正常人,自詡為好人,把那些與我們不同的人,劃為異類,本能地躲著。
花嬸心善,村裏的小貓小狗,她都喜歡,會把平時吃不完的幹糧分給它們吃。
每次經過她家院子的時候,都會看見她安靜地坐在院子中間,四周圍著貓狗。看起來和任何一個農村的老太太沒區別,但好像又有區別。年幼的我,自然無法分辨那是一種什麽區別。
後來才明白,花嬸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區別於旁人的氣質。
有一年村裏發洪水,我跟幾個夥伴跑去河邊捉魚,河水突然猛漲。我來不及跑回去,就在水將要沒腰的時候,花嬸不知道從哪兒出來的,一把把我拽出來,拍著我的頭笑眯眯地看著我,然後又捏捏我的臉,轉身走了。
事後家裏人以及村裏的老少,都去花嬸家登門感謝,花嬸受寵若驚,但也隻是笑笑。
第一次進花嬸的家,絲毫看不出是一個瘋子的家。整整齊齊幹幹淨淨,所有的物品都有順序地擺放,就連平時穿的破鞋,都被整齊地放在牆邊。
花嬸像是被遺忘在這個世間的人,孤獨又絕望地活著。
大家都在竊竊私語,議論花嬸究竟是不是瘋子。如果是,這沒辦法解釋,如果不是,她又看起來是。所有人都不解,可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後來也就敗興而歸了。
2
自從花嬸在水邊救了我一次,花嬸在村裏的地位,和別人對她的態度,完全改變了。
花嬸在路邊溜達的時候,走到誰家門口,正當飯點的時候,都會拉著花嬸去他家吃飯。他們都說花嬸心善,對這樣的人好,會得福報的。我不知道那時候的他們是真的想對花嬸好,還是僅僅為了無法證明的福報,但至少,那幾年花嬸過得不算差。
直到後來,村裏很多老人去世了,年輕的又都去外地打工,花嬸的日子越發不好過了。
好在村裏給上了勞保,勉強能度日。再後來,因為我去縣裏讀書,全家搬離了村子,自此再沒有了花嬸的任何消息。突然記起花嬸,也是因為跟家裏人吃飯偶然聊到的。
家裏的長輩說,花嬸的一輩子命太苦了,也活得太真了。
我央求繼續講下去,這才有了後來的故事,一個遙遠卻又真實發生過的故事。
花嬸本名叫楊婉儀,是個大戶人家的姑娘,早些年家裏是做山貨的,方圓百裏的大商戶。後來不知怎麽了,家道中落,沒辦法了,才舉家搬到了村裏。父母親因為受不了這麽大的變故,幾年以後,便雙雙去世了。
當時村裏的校長看著可憐,便收留她,留在村裏的學校教書。因為村裏的孩子太多,花嬸一個人忙不過來,校長又去鎮裏請來了一個男教師,名叫宋青然,大家都叫他宋先生。
學校裏就兩位老師,花嬸年少時據說也是貌美如花,畢竟是大戶人家裏的小姐,倆人日久生情,便私定終身了。婉儀喚宋青然為先生,宋青然喚婉儀為小姐,倆人找了村長做證婚人,選了一個黃道吉日就把婚給結了。
結婚一年多後婉儀懷孕了,但因為勞累過度,孩子沒保住。可能第一次的精神刺激,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宋先生在家陪著花嬸,半年多的時間,她才從陰影裏走出來。
長輩說,記得當年花嬸跟宋先生一直相敬如賓。村裏大多數的夫妻都會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打得雞飛狗跳的,但從沒見花嬸跟宋先生拌過嘴。後來村裏的婦女每次吵架,都會說你看看人家宋先生,而男的都會說,你看看人家楊婉儀。
不知覺中,花嬸和宋先生成了那個年代裏的模範夫妻。
宋先生喜歡音樂,平時沒事的時候喜歡吹吹笛子,或者哼幾首民國時的老歌。
花嬸也喜歡,求著宋先生教她,那段日子整個村子都能聽見倆人的對唱。村裏人覺得,這兩個人,真把日子過到天上去了。
因為宋先生是個文化人,穿著打扮都與村裏的人不一樣,永遠是筆直的褲子,板板正正的中山裝,帶著一個圓圓的眼鏡,像極了民國時的書生。
有天夜裏,外麵刮風下雨,宋先生擔心學校的課桌被水衝走,打算去一趟。臨走的時候,跟花嬸說去去就回,可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宋先生是路過村裏的石橋時,被水衝走的,三天後才在下遊的村子找到宋先生的屍體。
沒人敢讓花嬸看,但花嬸執意要看,推開攔著的人群趴在了宋先生的身上。
沒有哭聲,沒有喊聲,隻是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停地掉,滴在宋先生的身上。
花嬸邊哭邊把宋先生的衣服整理好,把領子、袖口、衣兜都整理平整。然後把宋先生的頭發擦得幹幹淨淨,握著宋先生的手,靜靜地坐著。
長輩說,後來大家都走了,宋先生也安葬了,可花嬸還是會每天都去村口的橋頭等著,像在等先生回來。
不久後花嬸大病一場,清醒之後就再沒說過一句話,隻是笑著。然後在街上看見有穿中山裝的男子,就攔下來,仔細地端詳,然後又手舞足蹈地笑著。
大家都覺得花嬸瘋了,而隻有花嬸自己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3
我沒有什麽可以給你,我隻有這一輩子,你活著我陪你,你死了,我守你。”
自從宋先生去世後,花嬸就獨自生活了,沒有親戚沒有朋友。逢年過節都是花嬸一個人,她守著宋先生的房子,以及家裏的一切。
她覺得宋先生沒走,還會回來的,因為宋先生當年走的時候說過,去去就回。
可就這四個字,花嬸整整等了三十六年,風雨不斷。本來村裏是打算把橋拆了,重新修一座水泥橋,但是怕花嬸難過,這事一拖再拖,終是沒修成。而花嬸依然每天等著宋先生,唱宋先生教她的曲子。
花嬸一輩子沒有再婚,她守了宋先生一輩子。後來長輩說,當年宋先生走了之後,仍是有不少人來提親的。花嬸雖說是個柔弱的姑娘,但也是個剛烈的女子。隻要那些提親的人來,花嬸就拿刀在自己胳膊上劃一刀,來一個劃一刀,來兩個劃兩刀。
後來提親的人都被她弄怕了,誰也不敢為了提親把人命搭上,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人來提親了。
花嬸像是被遺忘在這個世間的人,孤獨又絕望地活著。
後來花嬸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不好,穿著那件旗袍,漫無目的地遊蕩,像是在找什麽。那件旗袍是她和宋先生結婚的時候穿的。雖然有些舊了,但仍能看出是一件上好的旗袍。
那個年代,一個瘋子穿著旗袍,會讓人們從最初的同情變為最後的嘲笑和譏諷。好在村裏還是有一些厚道人家,一直對花嬸照顧有加。
那時候的我們,經常會圍著花嬸問這問那。但花嬸從來都不說話,隻是笑著看我們,然後教我們寫字,那個時候應該就是她精神狀態最好的時候了。她情緒平穩的時候更像一個飽經滄桑的女人,長時間地望向遠方。
花嬸有一次滿村子地跑,邊跑邊哭,手裏拿著黃紙。一開始村裏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後來才明白,花嬸是想給宋先生燒些紙錢。可花嬸手裏拿的哪兒是黃紙啊,都是人家燒過,沒有完全燃盡的。
在場的人都哭了,每人湊了些錢,給花嬸買了黃紙,送她到宋先生的墳前。花嬸好像突然清醒了一般,來到墳前時,像換了一個人,輕輕地走過去,整理好頭發,慢慢地拿出紙,仔細地燒。臉上看不見悲傷,但仍能感覺到她的難過。
花嬸用袖子輕輕地擦著宋先生的墓碑,一點點拔掉雜草,然後坐在那裏,對人群擺了一下手,告訴大家都散了吧,她想在這兒待一會兒。
自從給宋先生上過墳後,花嬸不像往常那樣愛笑了,有時候長久地坐在某一個地方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麽。終於有一天,大家發現,花嬸失蹤了。
雖然平時在村子裏,花嬸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隻能在特定的情況下,才會讓人同情或者可憐。但花嬸已經連續三天沒有出現在村裏了,去她家也沒有發現任何蹤跡。
後來有人提出會不會花嬸去了宋先生的墳地,大家好奇地去找,果然花嬸倒在了宋先生的墳旁。
她三天水米未進,奄奄一息地趴在那裏。大家請了後村的赤腳醫生,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花嬸救活。
花嬸對於自己被救的事,顯得出奇的憤怒,她隻想跟宋先生走,可村民不能見死不救。
對於這段記憶,長輩也記得不太清楚,後來搬家,也就失了音信。
4
可花嬸還是死了,在一個秋天,飄著樹葉的季節。
我知道消息已是一年後了,因為多年未曾回去,故鄉的消息總是來得遲些。
多年沒回老家,打算找時間回老家看看親戚,畢竟這麽多年,也該回去看看了。
我是半個月後啟程的,車駛進村莊時,發現村口竟然有兩座橋。一座是當年的石橋,隻能兩人通過,就連汽車都無法行駛。
而另一座是新橋,水泥的,寬敞氣派。橋頭寫著名字“宋橋”——應該是為了紀念宋先生。
我突然鼻子一酸,想來花嬸泉下有知應該也會欣慰,畢竟那條宋先生回家的路,仍然在。
晚飯的時候,跟親戚聊天,才知道花嬸的死因。
去年的秋天,村裏的菜園都過了最後的收獲時間。花嬸因為腿腳不好,已經很久不出來了。
那天聽說陽光特別好,多日不出門的花嬸拄著拐杖,慢慢出門了。經過的人都跟花嬸打著招呼,花嬸也都是笑著經過。走到村口石橋的時候,花嬸慢慢地坐在橋頭,拿著拐杖輕輕地敲著石橋,嘴裏哼著曲子。
去鎮上趕集回來的人很多,經過花嬸身邊的時候,都停了下來,因為他們已經很久沒見花嬸出現在這裏了。
村裏的一些人,似乎已經習慣了,每天出村都能看見花嬸。人人都會跟花嬸打招呼,問好。
先生,婉儀不等你了,去找你了。
花嬸坐在橋頭,看著橋的那邊,哼著曲兒,敲擊著石橋。
突然花嬸說了一句話,聲音不大,但在場的人都聽得真切。
花嬸說的是:“先生,婉儀不等你了,去找你了。”
說完,花嬸便靠在了橋邊,人就走了……
他們都說,花嬸沒啞巴,她隻是在宋先生走後,就不再說話了。沒人知道為什麽她要這樣做,幾十年的時光,她就這樣沉默著。
後來,我似乎理解了花嬸當初的選擇。因為宋先生走了,那個值得說話的人沒了,剩下的人,就都不值得說了,索性就一輩子不說了。
村裏給花嬸舉行了大葬,村裏所有的人都為花嬸送行。大家抬著棺材經過村口的時候,停留了片刻,似乎想最後感受一次花嬸坐在這裏的樣子,也或許是想讓花嬸知道,他們會在這座宋先生走過的橋上,把花嬸送到先生的身邊。
送葬的哀樂是村裏的一位老人吹的,年輕時就是跟著葬禮吹哀樂的,一把喇叭吹散了多少陳年往事。老人已經很多年不幹這個行當了,但因為是花嬸的葬禮,他執意要送花嬸最後一程。吹的曲子不是哀樂,而是宋先生教給花嬸的那首歌。其實曲子是有詞的,隻是花嬸不再唱了。老人會吹這首曲子,是因為曾經路過學校的時候,經常聽見宋先生教這首曲子。後來也聽花嬸經常哼著,也就知道這首曲子對她的意義,雖然吹得可能不那麽完美,但至少能讓花嬸走得安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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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知道那究竟是首什麽歌,為此,我特意拜訪了老人。
老人聽明來意,也爽快地給我演奏了。我用手機錄音,回家後反複地聽,不停地在網絡搜索,可是一無所獲。
我曾想放棄,因為這或許就是宋先生送給花嬸的一首情歌罷了,或許是自己寫的,本就沒有什麽出處。
我把花嬸和宋先生的故事寫出來,是因為這是我見過的最純粹的感情,它值得銘記。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路過一家音像店,突然聽到了那首熟悉的曲子。
我急切地跑進門問這首歌名叫什麽,老板說也不知道。
花了幾十塊錢,買了光盤回家,才知道這是一首民國時的歌。
是民國的作詞家伍真創作,由龔秋霞演唱的,歌的名字叫《夢中人》。
兒時在花嬸身邊,她哼唱的就是這段歌詞:
月色那樣模糊/大地籠上夜霧
我的夢中的人兒呀/你在何處
遠聽海潮起伏/鬆風正在哀訴
我的夢中的人兒呀/你在何處
沒有薔薇的春天/好像豎琴斷了線
活在沒有愛的人間/過一日好像過一年
夜鶯林間痛哭/草上濺著淚珠
我的夢中的人兒呀/你在何處……
先生,婉儀不等你了,去找你了。”
生活裏從來不缺少對手和敵人,有時候你必須做自己的英雄。
時間總能讓人忘了許多人許多事,但隻要發生過的,就一定不朽。狗爺和狗的故事,村裏的年輕人都知道了,不會再有人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