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狗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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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沒人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也不清楚他從哪兒來,但他在這個村子的時間比誰都長。

    他沒有名字,有人問過,但他說自己記不清了,炸彈炸得腦袋不好使了。他說他是東北人,參加過中國遠征軍,回來的時候老家都沒人了,就落在了這裏。

    老人是我們村裏的五保戶,無兒無女,終身未娶。

    小時候,我們都叫他狗爺,並不是什麽貶稱,而是因緣而來。

    那時候的東北農村,土地肥沃,鄰裏和睦,人心向善。誰家有個活兒了,都過來互相幫忙。蓋房子,娶媳婦,鄉裏鄉親的都會到齊,如果說和諧,那應該是我記憶裏最和諧的一幕了。

    狗爺記性特別好,村裏有什麽賬算不清了,都請狗爺過來算賬。他就拿一個算盤,輕輕鬆鬆就理清賬目了。狗爺也因此成為村裏最有威望的人,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都要請狗爺去坐一坐。

    後來才得知,狗爺當年參軍的時候,就是軍隊裏的後勤,負責統計作戰物資,以及柴米油鹽。

    因為狗爺是那一批軍人裏唯一上過私塾的人,戰友往家裏寫信的事,也都是狗爺幫忙。

    我記得狗爺那時候經常出神。中午吃過午飯,狗爺總是喜歡靠在房子的一側,麵向太陽,沉沉睡去。

    偶爾會聽見他大叫:“趴下!快撤!再頂頂!”

    小時候並不知道狗爺為何這樣,還經常在旁邊笑他,說他又說胡話了。其實哪是胡話啊,那是狗爺又在夢裏回到那片戰場了,跟他的兄弟一起出生入死。

    每次狗爺醒過來,都是目光呆滯地看著遠處,半晌,用幹裂的手慢慢地擦掉從眼睛裏流出的渾濁的淚水。

    那時候我並不懂什麽叫孤獨,隻是覺得,應該有個人跟他說說話。

    狗爺的年紀雖然大,但身體卻還硬朗,每年的夏天,狗爺都會帶著我們去河裏抓魚。

    狗爺經常一個猛子下去躥出好幾米遠,再回來的時候,腰間的漁網裏肯定裝滿了魚。在那個物資匱乏三月不知肉味的年代,狗爺無疑成了我們孩子眼裏的神。

    捉到的魚,狗爺通常會放在水缸裏養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會送給鄉親們,留下一部分犒勞自己。說是犒勞,但更多的是被我們瓜分了,狗爺自己卻吃不到多少,但他總是笑眯眯地看著我們。

    有一年大旱,連續三個月滴雨未下,地裏的莊稼都快枯死了,村民急得不行。

    狗爺帶著村裏的壯勞力,圍著村子走了好幾圈,終於在一個地方選好了點,狗爺是要挖井。

    村裏人都半信半疑,覺得一個老頭子,怎麽可能選好地方,況且旱得這麽嚴重,土地都開裂了,哪兒會有水呢?

    狗爺不作聲,從兜裏拿出煙袋,用煙袋鍋輕輕地敲打了一下,裝了點兒煙葉,蹲在地上抽了兩口,慢悠悠地說:“狗崽子們,爺是能坑你們還是害你們,挖!”

    眾人見狗爺這麽說了,便不再嘀咕,甩開膀子幹了起來。

    這幾條狗,就是我的命了。

    2

    挖了兩天兩夜,大家夥兒都已經筋疲力盡,可還是不見出水,都心急了。是不是地方選錯了,人群裏嘀咕,就不該相信一個糟老頭子,費了這麽些力氣,還不如歇著呢。

    狗爺從遠處的窩棚走了過來,問了下挖了多少米,然後轉身回屋子裏端了盆水過來,順著竹竿慢慢地澆了下去。

    沒過五分鍾,竟然出水了。半個小時後,接近十米的井,竟然快滿一半了。大夥驚歎不已,狗爺拿個瓜瓢舀了一瓢水喝了,轉身就走了。

    那口井救了村裏的老少,莊稼活了,人也活了。十裏八村的人都來這兒求水,路過狗爺家都是千恩萬謝的,隨手給個雞蛋,要麽給幾個土豆,還有送豬肉的,反正狗爺家那段日子真是豐盛啊。

    現在村裏東邊的那口井,仍然能出水,隻是沒人去打了。家裏都裝上了自來水,沒人再想費勁去挑水了。狗爺之所以會打井,全是當年在部隊裏練就的本事,野外作戰,最主要的就是找水。

    之前也聽過村裏的人問狗爺,為什麽不找個老伴。

    狗爺說年輕時有喜歡的姑娘,那會兒還讀書呢,後來打仗了,他就扔下筆杆子參軍去了。

    走的時候,姑娘說會等狗爺回來。當兵兩年,回家探了一次親。

    姑娘是他走的第二年生病去世的,高燒不退,十裏八村的大夫都沒辦法,活活病死了。

    按照現在的說法,撐死就是個重感冒變成肺炎了,國弱,人命賤。

    自此,狗爺再沒回過東北。父母早就走了,家裏沒了牽掛,打仗也不分心了。有一段時候,狗爺一心求死,戰場上拚命地打,可就是毫發無損,要不怎麽說,子彈都怕不要命的。

    遠征軍結束後,狗爺放棄留在軍隊的機會,徒步走回了東北。據他所說,整整走了三年。

    當年自己生活的村子早就荒了,連人都沒了,就一直往東走,才碰見現在的村子。村裏人看狗爺可憐,給了一碗稀飯,看他一個好身板子,便留在了村子裏打打零工,蓋蓋房子。

    後來慢慢地,村裏也出錢給狗爺蓋了房子,也有人給說合親事,但狗爺執意不見。

    用他的話說,多活一天就是替我那些兄弟多享一天福氣,不敢有別的想法了,自己有今天,是多少兄弟用命換來的,可不敢忘了。

    時間長了,村裏人都知道狗爺的脾氣,便不再提及此事了。

    狗爺心軟,但命硬。

    十裏八村走街串巷要飯的,隻要狗爺看見了,都會給點兒,要麽幾毛錢,要麽就是倆雞蛋。村裏有勸他的,自己過得還不對付呢,幹嗎還給他們。每當這時候,狗爺都會說:“人活著,誰還沒個難處。”

    他是從吃糠咽菜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自然比常人想得通透,也活得明白。

    都說人老了,越來越像小孩,狗爺也是,經常弄弄花草,房前屋後。

    直到遇見一群它們。

    3

    據他們說,那天狗爺自己一個人在園子裏除草,突然看見外麵跑過來幾隻狗,身上都帶著傷。

    狗爺連忙出去把這幾隻狗趕進院子。定神一看,是三隻大狗兩隻小狗,後腿都有傷,毛上透著血跡。狗爺心疼,找來幹淨的布條和草藥給狗包紮。

    那些狗好像能聽懂話一樣,老老實實地躺著,不動不跑,讓狗爺包紮。經過狗爺的悉心照料,幾條狗恢複得很快,平日裏總是圍著狗爺撒歡兒。狗爺走到哪兒,這幾條狗都跟著狗爺一起走。後來還給它們起了名字,老大叫木生,老二叫虎子,老三叫成子,老四叫亮子,老五叫剛子。

    後來旁人問過狗爺,為啥狗的名字這麽像人,狗爺說:“這幾個名字都是我曾經兄弟的名字,但早都死在戰場了。我留個念想,人老了腦袋不好使,記不住東西了,就當是他們又投胎陪我了。”

    就這樣,大家就都叫他狗爺了。平時都稱他三爺,他僅有的記憶是知道自己排行老三,也不知道其他幾個兄弟是死是活。

    自從狗爺的這幾隻狗在村子裏安了家,村民的安全感增加了不少。平時村裏也會進一些山裏的野獸——狼或者野豬。有了它們,村子再沒受過什麽禍害。

    平時狗爺也不拴著它們,任憑它們在村子裏野。誰家看見了,都會扔點兒吃的給它們,一來二去,五隻狗對村子都熟悉了。

    冬天的時候,五隻狗還負責拉著孩子們坐雪橇。有一年夏季,正好趕上幾十年不遇的大雨,把村口的橋衝毀了,外麵的人進不來,裏麵的人出不去。正在大家愁得不行的時候,狗爺來了。

    給木生和虎子脖子上掛上繩子,打算讓它們從這邊遊到對麵去,然後把繩子交給對麵的人,這樣物資和東西就能運過來了。

    麵對湍急的水流,過低的溫度,以及寬闊的水麵,狗爺不是不擔心它們,但為了村裏的老老少少,狗爺沒得選擇。

    木生和虎子跳入水中,奮力向對麵遊去,有幾次都差點兒被水衝走,還好有幾塊石頭,可以跳上去歇歇。前前後後休息了三次,總算遊到了對麵,綁好繩子。

    狗爺站在河對岸就喊:“好樣的木生!好樣的虎子!沒給咱們六連丟臉!”大家都知道,狗爺是又想起曾經的崢嶸歲月了。

    半個月後,橋終於修好了,狗爺去對麵接木生和虎子回家。在對岸人家待的半個月,它們倒也沒遭罪,還比先前胖了許多。見了狗爺過來,兩條狗歡叫著跑上前,使勁地搖尾巴,狗爺高興,拍著木生和虎子的腦袋說:“你倆給村裏立功了,走!回家吃肉!”

    4

    狗爺特地去集市裏買了兩斤豬肉,給木生跟虎子吃。肉香飄了很遠,我們這些孩子聞著味兒就跑去了,若是在以前,狗爺定會給我們分一些的,可這次,就是不給。

    我們哭鬧,說狗爺糟蹋東西,寧可給狗吃,都不給我們吃。

    狗爺無奈地說:“這幾條狗,就是我的命了。上次渡河,若不是木生和虎子拚了命過去,咱們村子說不上被困多久,給它吃點兒肉,有啥不行?”

    我們說不出話來,隻能悻悻地走了,背地裏罵狗爺是個缺心眼,買肉不給人吃,給狗吃,除了缺心眼,誰還能做出這樣的事?

    回到家跟父母說了這件事,反倒挨了一頓罵。父母說,狗爺孤單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有了幾個做伴的活物,你跟著瞎鬧什麽。

    從那以後,我們再見到狗爺和那幾條狗的時候,便不再心裏委屈了。反而有點兒好吃的,都給這幾條狗吃。

    那會兒村裏除了狗爺有五條狗以外,別人家就沒有養的了。一是村裏風氣好,夜裏即便不鎖門也不會丟東西。二是白天都下地幹活,也沒時間照顧這些。

    所以狗爺的這幾隻狗便成了村裏的獨苗了。每次放學的時候,都會看見狗爺帶著它們在後山坡上放風。狗爺坐在坡上,幾隻狗在下麵瘋跑,後來人們說,那段日子是狗爺最高興的時光了。

    狗爺對自己可以對付,可對它們從來不對付。饅頭,白菜湯,肉,狗爺不舍得吃的,都給它們,讓人覺得它們真是他的戰友一樣。

    說它們是狗爺的命,沒人不信,可就因為這,接下來的事,才更讓人難受,甚至有些殘忍。

    村裏有戶人家姓李,男人得了瘡瘍,不能下床,因為是家裏的主要勞動力,所以一家人的生活很快變得捉襟見肘了。後來不知是聽誰說的狗肉能治這病,當時的農村很信偏方,覺得這是一個良藥。

    外村都去找了,沒人願意把自家的狗送人吃,就算花錢,人家也不賣。一開始有人提過,狗爺家五條狗呢,問問狗爺,能不能行。

    這事被村裏的幾個主事給否了,都知道那幾條狗是狗爺的命根子,況且狗爺在村裏的地位,這事就算是哪兒說哪兒了了。

    後來不知道怎麽的,狗爺聽說這事了。他自然為難,想了好些日子,終於決定按照抓鬮的方式來。

    這個冬天狗爺過得太孤單了,想著給它們送個雞蛋,別虧了它們。

    那天狗爺特地去集市裏買了點兒肉,做好後分別裝在五個盆子裏。

    隻有一個盆子裏有雞蛋,誰吃到雞蛋,就是誰了。

    狗爺把幾條狗都招呼到屋裏來,挨個摸著腦袋,邊摸邊哭,眼淚劈裏啪啦往下掉。狗爺拿袖子擦眼淚,狗像是明白什麽了,湊過去舔著狗爺的手背。

    準備好盆子後,狗爺把門打開,這幾條狗都跑過去開始吃了起來。狗爺搬了個小凳子,慢慢地坐在門口看著它們。

    不一會兒,雞蛋就被吃掉了。狗爺沒想到,是老大木生吃到的。狗爺老淚縱橫地說著:“咋能是你啊,你咋那麽饞呢,非得今天吃啊,哪天不行啊。當時打仗的時候你就是,吃了一頓飯的工夫,你就走了。”

    狗爺說的是木生,但也是這條狗。當年木生犧牲的時候,正好是班裏搞了一頓好夥食。木生吃完上的戰場,就再也沒活著回來。

    今天老大也是,吃了雞蛋,就得死。狗爺舍不得,狗爺誰都舍不得,可沒辦法,規矩是自己定的。

    吃晚飯的時候,狗爺牽著木生往李家走,進了院子後喊了一聲來人。屋裏的人出來一看是狗爺,狗爺身後站著伸著舌頭的木生。

    大家都明白狗爺的意思了,沒人敢說話。狗爺緩緩地蹲下,摸著木生的頭說:“老大,跟著爺吃苦了啊,本想著你們給我養老呢,沒辦法啊,救人要緊啊,一個家的勞力倒了,這個家就完了。歸根結底你是個畜生,我不能看著人死不救。到了那邊,別恨爺,你要是心裏委屈,就跟閻王說,是我這老不死的害了你,給我先記賬。等我下去了,一並找我算了。”

    狗爺說完這些話,院子裏的人都哭了,但沒人上前。

    狗爺起身,牽著木生交到李家人手裏,就說了一句話:

    給它一個痛快的,別遭罪就行。”

    5

    那天夜裏其他四條狗一直在叫喚,像狼一樣,叫得人心裏發慌。狗爺回家後就躺下了,雙眼盯著房梁,一點兒睡意沒有。

    他們殺木生的方法是用木頭敲腦袋,把眼睛蒙上了,一棒子下去,狗連哼都沒哼,也算是沒遭罪。

    聽他們說,狗爺走了以後,木生一聲沒叫,估計聽懂狗爺的意思了,坐在院子裏,看著狗爺走遠的。

    神奇的是,自從李家男人吃了肉以後,病還真是好了一半,養了半年就能下地幹活了。蹊蹺的是,每次李家男人經過狗爺家的時候,那幾條狗都會狂叫不止,好像它們知道木生就是被他吃了一樣。

    自從把木生送走後,狗爺像老了十幾歲,不再去後山上遛彎了,村子裏也很少能見到狗爺。村裏人都說,狗爺是把自己的命分出去了。

    轉眼就冬天了,狗爺出門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偶爾出來也是去趟集市買點兒吃的,平時都是在家裏。村裏的人沒事也給狗爺送些吃的,鄰居也會過去幫忙做做飯。

    狗爺畢竟年紀大了,做什麽都沒力氣了。剩下的四條狗倒也懂事,冬天的時候,就跑到山上抓兔子,有時候運氣好,能叼回兩三隻兔子。

    它們知道,狗爺年紀大,得補身體,每次兔子做好後,狗爺不吃,它們肯定不吃。有時會覺得,人也未必會如此吧。

    聽家裏人說,那年冬天特別長,就好像春天不會來了似的。正因為如此,山裏的那些活物都餓得不行,開始往村子裏跑了。

    村裏有不少養雞養鴨的,還有幾家養了幾十隻羊。那時候的東北農村是有狼的,平日裏倒也還好,隻是那年冬天太長了,估計是餓得沒辦法了。

    村裏陸續開始丟雞丟鴨,養羊的那家也丟了一隻羊,人心惶惶,到夜裏都不敢出門了。村裏也組織過幾次搜尋,除了看見狼腳印,在後山石堆裏發現被吃幹淨的羊骨頭,其他一無所獲。

    狗爺也知道這事,便想著怎麽能幫上忙。狗爺年輕那會兒來村裏的時候,沒事也上山打獵,國家不讓用槍之後,狗爺就把那杆火槍藏在房梁上了。

    和村裏打了招呼,狗爺找了個年輕力壯的把槍拿了下來,裝上子彈教了年輕人怎麽用,再等狼來了,瞄準開槍就成。

    幾天後的夜裏,狼果然來了,不是一隻,而是三隻。

    拿槍的年輕人看見狼過來了,早就嚇得尿了,扔了槍就跑,狗爺站在牆後麵嘟囔了一句:“娃,幾隻畜生而已。”

    狗爺慢慢悠悠地走過去,撿起槍,上了子彈,瞄準開槍,一隻狼應聲倒地。等狗爺打算再開第二槍的時候才發現,就那一顆子彈,剩下的都在跑了的年輕人身上。

    另外兩隻狼看見同伴死了,盯著狗爺慢慢地靠近。狗爺腿腳不好,走得慢,再加上天黑,覺得自己怕是凶多吉少了。

    就在這個時候,虎子帶著另外三條狗衝了出來,瞬間就和兩隻狼撕咬在一起,狗爺的眼睛瞬間就亮了,好像當年在戰場上一樣。他盯著撕咬在一起的狼和狗,攥著拳頭咬著牙,恨不得自己衝上去。

    這工夫村裏的人聽見動靜,都跑了出來,拿著鐵鍬和棍子。一堆人圍著兩隻狼就是一頓亂打,總算是沒了氣息。

    這時候大家才注意到躺在地上的四條狗,都不行了,氣管被狼咬斷了。狗隻會拚命地撕扯,不知要害,而狼不同,天生的殺手,專往要命的地方下口。

    雖然狼也受了傷,但都不是要害。村裏人沒來的時候,這幾條狗就不行了,但一直在拚命。人來後,知道沒了危險,才一下子倒了。

    一堆人圍著四條狗兩條狼站著,人群外的狗爺還不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麽,推開人群往裏瞧,大喊了一聲“虎子”,便昏過去了。

    6

    自從木生走了後,虎子就是狗爺的心頭肉,成子、亮子、剛子都是顧自地玩著,像不懂事的小孩。就虎子常常趴在狗爺的腳下,跟著狗爺哪兒都去,所以狗爺心裏牽掛的還是虎子。

    這次狼群入村,誰也沒想到這麽嚴重。狗爺一下子什麽都沒了,四條狗,都沒活下來,狗爺的命也丟了一大半。

    自從這幾條狗沒了,狗爺便不再出屋了,吃飯都是村裏的人送過去。出來的人都說,狗爺不說話,就是坐在炕上看著前麵,像是丟了魂。

    四條狗死了之後,村裏的人說找個地兒埋了,狗爺不幹,非得自己帶回去。從鄰居那兒借了個推車,推著虎子、成子、亮子、剛子,往家走。

    狗爺邊走邊說:“兄弟們回家了,當年沒辦法帶你們回家,今天我就是拚了老命,也得帶你們回家。”

    狗爺在自家院子挖了四個坑,將它們依次放好,埋了。然後搬了板凳,坐在院子中央,抽了幾袋煙。

    村裏人都說,上了年紀的人啊,熬得過冬天,不見得熬得過春天。開春萬物複蘇,但有一大部分老人,就在春暖花開之前走了。

    狗爺終究是沒熬過這個冬天。狗爺走的那天據說月朗星稀,吃過晚飯,坐在院子裏抽了一袋煙後靠在椅子上就睡著了。

    沒人知道狗爺是怎麽走的,也許是昏過去了,也許是氣溫太低,總之第二天過來送飯的人看見狗爺坐在院子中央,一動不動,早就咽氣了。

    村裏人給狗爺穿壽衣的時候發現,狗爺的衣服兜裏竟然揣著五個雞蛋。沒人知道為什麽,但也沒扔,隨著狗爺一起放進了棺材裏。

    狗爺下葬那天,村裏的陰陽先生特地紮了五條紙狗送來,說狗爺一輩子不容易,老了還遇見幾條仁義的狗,不能讓狗爺一個人走。

    村裏人都讚成,便一起把五條紙紮的狗燒了,敲敲打打了一上午,算是順順利利送走了狗爺。對於一個村子來說,紅白喜事年年有,走了老人也是很平常的事,倒也沒見過什麽蹊蹺的事。

    據村裏的人說,狗爺下葬的那天都挺順利,但到了晚上的時候,村外此起彼伏的全是狗叫,村裏人嚇得不敢出門,因為自從狗爺家的狗沒了以後,這村裏一隻狗都沒有了。

    那晚的事,後來也隨著時間慢慢變成了嚇唬小孩的玩笑了,沒人再去了解事情的真假,也沒人記得這個村子裏曾經有個老人叫狗爺,還有他五條狗的故事了。

    時間總能讓人忘了許多人許多事,但隻要發生過的,就一定不朽。

    數年之後,村子開始重新分地,當年狗爺的墳已經看不大出來了。村裏很多年輕人不知道這是誰的,商量著推平算了。好在村裏還有幾位老人,用了一下午的時間,把狗爺的事說了一遍。

    滿屋子的煙,一群老少爺們兒,擦著眼淚。狗爺的墳沒被推平,反而修繕得更好了,還立了碑。

    狗爺和狗的故事,村裏的年輕人都知道了,不會再有人忘記了。

    其實,當年狗爺去世的那個晚上,就是狗爺遇見它們的日子,狗爺之所以兜裏揣著五個雞蛋,是因為狗爺想它們了。這個冬天狗爺過得太孤單了,想著給它們送個雞蛋,別虧了它們。

    狗爺是怕它們在那邊吃不飽,會餓。”

    一人一狗一張床

    我知道你活不過我的,但我也希望你能一直都陪著我。我覺得我已經把你當親人了,你對我好是因為我對你好,我對你不好,你還是想對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