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一年前,紅楓鎮,少年人】
字數:9109 加入書籤
每個人都會有屬於自己的回憶,記憶是一個人認知事物的源頭,它能幫助人們判斷是非對錯,並建立起基本的世界觀。葉楓也不例外,他一直深信著自己的記憶,即使不相信這一年夢魘般的阿修羅國生活,但依舊無法抹除他一年以前的經曆。
在一年以前,他便看遍了形形色色的人,從他們身上,看到屬於自己的影子。尤其是特殊的他,有著驚人的記憶力,無論遇到什麽奇怪的情形,他絕不會忘卻自己是誰。當婉娩變成紫霞仙子,白蓮變成了奇怪的丫頭,他仍舊不相信,自己會變成了另一個陌生的身份。
即便,被大量的謊言和*強.奸,殘酷地擦除著他的回憶。
……
世上。
醫者以救人為任,刺客以殺人為生,僧道以度人為業,還有一種人,則以相人為樂,除了方士奇人之外,有一名少年浪子,既不算命測字,也不掐指排卦,卻裝模作樣坐上那八仙椅,凝望著匆匆過路人,外看衣著樣貌,內觀精氣神韻。
初夏。
八百年的老楓樹,孤單落寞,樹下的茶鋪冷謐清幽,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坐在八仙椅上,打量著過路的一個中年人,隨即心中思忖:
“眼熟,本地人。衣衫華貴,略胖,手白,鐲子價值不菲,財迷,像個員外;可神態步伐,稍欠氣勢,腹大而中氣不足,況且真正的大老爺一般財不外露,此人恐怕隻是略有財力,貪慕虛榮罷了,如不是大戶的管家,便是賬房先生……嘴細,耳肥,聲色尖銳,為人處世,左右逢源,對外極為圓滑,對內可能會略微刻薄……麵色微紅,剛喝過酒,腰帶衣著雖經整理,卻不大自然,協調得不像穿上了半日。衣麵似在什麽地方因搓揉而顯得皺巴巴的……嗯,明白了,這人不會是剛逛完窯子回來吧!”
少年葉楓習慣性地臆測著這位過客,正尋思的時候,隻見老楓樹下,一名小廝迎著那富態的中年人,說道:“總管,快回去,你家娘子,說,說是……”小廝欲言又止。
中年人不耐煩地叫道:“她說什麽啦?”
小廝一臉不知所措,呢喃半晌,這才說道:“她,她這回,動真格了……”
中年人冷哼一聲:“她這是要鬧上吊,還是去投井啊?”
小廝終於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地說道:“她,她說,您喝花酒辛苦了,特,特地為你熬了一碗薑湯,在家候著,叫,叫小的,請你回去用茶……”
“夠啦!”中年人擦了擦鼻尖,扯了扯腰帶,嘴裏碎碎念道:“這賤人倒玩出新花樣來了。”
……
少年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困意綿綿地伏在桌前,心歎一聲:“不知不覺,又是這狗日的一晌。”
……
紅楓鎮。
深春初夏時節。烈日穿透茂葉,斑光散落石徑;東麵林間幽遠,西側街坊狹長。細水長流,拍打著溪穀中央的石子,清風偶拂,牽扯著店鋪麵前的幌兒。
此地名叫紅楓鎮,連鄉帶壤有兩三千戶人。地處昆侖山東麵偏僻,屬九州連接西天外的一隅重鎮,素來有尚武之風,民風剽悍。鎮東入口的馬道旁,立著一棵寂寞八百多年的樟楓樹,遮陽蔽日,本地也因這顆老楓樹而得名。
距葉楓遇到所謂的紫霞仙子那會的四年前,紅楓鎮來了一位異鄉老人,在鎮西的老楓樹下駐足,負手仰望那參天紅冠,流連於漫天灑血的落楓之間,喟然長歎了一聲。
幾天後,老楓樹下,一家茶鋪開張,隻是這老茶博士麵容淡漠,從不走街串坊,更不與鄰人通往來,鎮民自然冷他的場,在半月之中,無一人照顧他的生意。
老者似乎並不太在意,隻是每日搬著八仙椅,慵懶地坐在茶鋪前,手捧一壺清茶,一雙孤獨的眼打望著來去匆匆的行人。
十三歲的葉家的庶子葉楓,自從大姐葉芸過世後,在葉家孤獨地生活著,唯一陪伴著他的,是一匹青驄馬,讀書閑暇時,他時常外出跑馬。
當他在楓樹下走了七八個來回,見茶攤無人問津,終於忍不住下馬前去,問了句:“老人家,你整天坐著,到底看什麽呐。”
茶博士眯著渾濁的眼,支吾一聲,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回答少年:
“人哪!”
之後,茶鋪迎來了半月後的首位客人——葉楓。
茶香餅酥,極為可口。
從此,葉楓坐上了茶博士的八仙椅,喝茶吃餅之餘,也學著茶博士那樣,觀人相麵,一坐便是三年。
午時春睡,涼風習習,伏在桌上的葉楓一夢三年,正神遊之際,聽到了一聲溫切地叫喚:
“少東家好!”
葉楓抬起頭,未等惺忪的睡眼看到那張猴子臉,光聽這閹雞般的嗓音,他便知道是家仆陳二小。陳二小的背後,還跟著五六個扛活的莊丁,自然也是一臉殷切。
少年無精打采地應了一聲,便朝著裏麵的茶博士揮了揮手,叫了聲“齊伯”。
不久後,茶博士齊伯便捧出幾碟蠶豆、香幹、酥餅,並給每人沏了杯濃茶,照常招呼他們。
那七八個漢子七嘴八舌七拉八扯些七零八碎,無非是最近紅楓鎮上有幾位財大氣粗的大老爺謝世,要麽就是背後的貓爪山妖虎作祟,吞牛吃馬的怪談。
正說到有牛馬在貓爪山一去不返,葉楓便沉下了臉,下意識地用右手輕撫著左手上的木雁護腕。
那護腕能緊能鬆,三年以來,晝夜不離少年手腕。護腕上,鑲嵌著一隻木雁雕,木雁俯身張翅,作欲飛之狀,配上金絲銀線的狐皮麵兒,精致好看。
陳二小是個精明人,一看就知情形不對,便使了個眼色,在心裏嗔怪眾人失口,勾起了少爺的心殤往事。
眾莊丁見他眼神閃爍,便都住嘴不語,一時間竟鴉雀無聲,氣氛顯得格外怪異。
那賊眉鼠眼的陳二小為了打破尷尬,揚起尖嘴猴腮式的雞頭,對著遠處迎麵走來的女子,用那尖嗓門兒驚詫一聲:
“看,看那,那火辣辣身段,那風騷入骨的勁兒……就是遠了,瞧不仔細。等她走近瞅瞅,看臉蛋兒怎般勾魂模樣。”
家丁們聽他這麽帶勁的描述,就都循著那西邊探頭張望。一時之間,眾人都凝神屏息,眼見四五丈外的青石板道上,迎來一名背竹簍的藍衣女子,村姑打扮,但身段高挑妙曼,手足修長,頗有韻味。
眾人猜她不是風姿綽約,起碼稱得上標致可人,因此是放下吃喝,眼珠兒瞪得直溜溜如水,尤其陳二小一對鼠眼精光四射,直盯著那女子一對尖尖胸脯細看。
葉楓扯起陳二小的褲腰帶子,擦幹他滴落在桌上那不知是汗水,茶水還是口水的玩意。雖然不爽他這副德性,但眼光卻被家丁們的誇張舉動所吸引過去。
這時,漢子們的目光由下往上,最終落在女子臉上。就這霎那,一時間竟相繼把頭轉了過來,各自一臉的苦笑,好似連香茶甜餅也都壞了胃口,其中一漢子還不忘小聲揶揄陳二小,說他是狗眼裏盡是屎,少有肉。
少年仔細一端詳,見那女子身骨高妙,隻是臉麵兒一團臃粉麻斑煞透風景,臉色少說也曆經三十載風霜撲打。褐斑紅印,配上那黯然無光的眼珠子,更比她遠處看來的靈秀身姿頗為不符,雖說不是慘不忍睹,卻的確足讓眾人大失所望,心寒半截。
而葉楓卻把眼兒盯得緊了,並在心中犯疑:“麵生,外鄉人……臉上胭脂粉兒胡塗亂抹,全無章法,把臉麵當桌麵擦呢……走路有風采,可步伐放慢下來也覺得雷厲風行,全然沒有女子該有的矜持柔弱……背簍裏空空如也,如果是上山采藥,好歹也帶一把鐮刀藥鋤之類吧……這大姐真是奇異。”
那女子在茶欄過身時,似乎察覺了有人在注視她,便也微微抬頭,看了葉楓一眼。
就一眼,眉不動眼不轉,麵無表情的一眼,便信步投西而去。
當她過身茶欄時,葉楓的坐騎青驄馬嘶叫了一聲,似乎顯得有些不安。
坐騎的驚惶更讓少年心疑,便跟住她的背影,在後仔細側目張望。這倒是他額外的舉止,其他生人一旦過身,少年也能猜測個七七八八,因此極少轉頭追望,隻有這女子,他看不穿其內在特性,甚至是看不懂表麵的裝扮。
見她背影消失在林間,葉楓這才轉過頭尋思:“這大姐鼻挺麵實,口型如花,她要是以素顏示人,肯定俊俏秀氣得多。隻是她那眼睛空有形卻無神,眼黑眼白之間渾濁不堪,相互侵蝕,仔細一看很是駭人,怕是五髒六腑有什麽頑疾……”
緊接著,葉楓將她的外貌對比分析,產生了更多疑竇。
等那女子走遠,陳二小便破口大罵,因他不明就裏便對那種醜女人垂涎而遭到眾家丁恥笑,自己也羞憤不過,登時口無積德,粗話連篇。其他漢子隻是調侃他。
不知為什麽,自從見了那個貌似采藥的女人,葉楓心緒就變得不安。他越想越覺得奇怪。隻因那些癡漢此時吵鬧不休,打亂自己的思緒,便略顯得有些煩躁。
陳二小別看他對女人分外入迷,雖然小肚雞腸小人一個,但他‘識抬舉知進退’這六字真言掌握得恰得好處。這時,他雖沒飽眼欲,但也足口欲,便把黑爪子一揮,站起來對其他閑漢喝罵了一聲:“走走走,都滾回去上工幹活。”
漢子們當即一哄而散,鬧哄哄趕著驢馬兒進鎮上去了。
茶攤上恢複了之前的平靜清冷,葉楓端起茶杯,憑欄而立,心中隻是思量著那奇怪女子:“貓爪山每年這陣子都不太平,怪事連連,她一個外鄉女子,一不帶藥鋤,二不帶防身刀具,盼她別出意外才好。其實,方才起身和她提上一句倒好些,省得她真去冒險。”
“齊伯啊!”葉楓依舊坐回八仙椅,對裏頭喊了一聲,那齊叔便放下手活,又幫他添上了一壺茶來。
葉楓在他倒茶之際,問道:“貓爪山最近又有不好的傳聞麽?”
茶博士被稱為齊伯,六旬上下,留著一小撮尖須,身骨顯得很精瘦,雙鬢已白。
那齊伯倒完茶,在少年對麵穩穩坐下,鄭重地說道著。
大意是前些日子,王家武堂的沈武師渾身虛脫地坐在老楓樹下,齊伯便請他進來吃了杯茶,問起緣故,沈武師解釋說在貓爪山無意中碰上了一頭白虎,滿心歡喜地想拿下它,哪知那畜生前爪一揮,有不下三五百斤的力道,且刀棍不傷,王武師跟那大蟲拚盡了全力,也未能捉到他,差點沒命回來。大約兩三日前,齊伯又見他領著一幫莊丁武夫說是去捉那大蟲,沒想尋不見那畜生,隻得無功而返。
聽了齊伯的說法,葉楓知道他不會故意誆騙自己,但那沈武師倒就未必。不過以他對沈武師的了解,知道他也是個要臉麵的人,若在人前說那些滅自己威風的言語,卻又於理不合。
這時,齊伯又把五指叩著桌子,接著說道:“沈武師還叫我把這事兒說出來告訴茶客知道,說是那大蟲沒逮到前,勸大家莫要單身上山,以免遭遇什麽不測。習武之人,能自掃顏麵,道出實情,便十分好了。所以說,葉少爺,這幾日你可萬莫隨便出去遛馬,尤其莫去那山上隻身犯險……”
聽齊伯如此一說,葉楓這下倒是急了:“看來貓爪山的妖虎也非空穴來風。不行,我得去追上那大姐,勸她一勸的好。”
說完,又下意識地撫了撫左手的雁雕。當下,顧不得多想,隻忙解開旁邊馬槽杆上的繩索。翻身提韁,就望鎮外揚鞭奔去。
那齊伯見攔他不住,隻是搖頭苦笑一聲:“該來的總歸要來,該走的始終會走哪!”
騎馬跑在路上,葉楓這才後悔剛才沒能叫住她,但他孰知去貓爪山腳的平路,有四五裏遠,那女子也剛過去不足一炷香的功夫,快馬奔去,應該能夠趕上。於是按轡揚鞭,一路飛馳,直衝那山腳下去。
不到一會兒,葉楓便騎馬到了貓爪山下,但一路上卻未遇見那背竹筐的藍衣女子。
不由心下又想:“莫不是她走的不是這條道?可上山采藥,此是必經之路,任憑她再快的腳程,哪裏又比得上我這青驄馬日行數百裏的速度?”
還未理透,就見上山的路上,豎著一塊新削的醒目木牌,上麵寫著:“近日貓爪山有白虎出沒,其力大無窮,疑為成精之獸,眾鄉親若無事急,切莫輕易上山涉險,以免遭其禍害。”
葉楓默然念道:“落款是王家武堂沈武師,日期是三日前,也即是說三日前沈武師帶人搜尋那大蟲未果,就在此立下了警示之牌。果然日久見人心,看來他其實是個熱心俠義之人,倒是我之前錯看了他。”
葉楓不見了那藍衣女子,分外心焦,他心想如果那女子當真上山采藥,恐怕凶多吉少,但又看這木牌明明便立在路口這麽久,她要是到過這裏,恐怕也不需他來提醒。這麽一想,心裏便踏實了些。
“算了,還是回去吧。”
正轉身要走的時候,他看見偏西的太陽躲入密雲叢中,天色瞬間昏沉下來。連鳥雀都嚇得停止鳴叫,隻有一隻黑鴉自山上撲翅而來,嘴裏“哇哇哇”大叫,聽到烏鴉嘶叫,葉楓的青驄馬也蹴蹄鳴嘶,響鼻直噴,舉止躁動不安。
葉楓緊忙一手扯住馬韁,一手撫背安撫它。
驟然間——
“呃啊!”
一聲痛苦嚎叫,從山上傳來。
葉楓心裏咯噔一顫,身子也略略一抖,竟被這突然的慘叫所震,臉色發青,半晌沒回過神來。
過了好大一會,他才疾然轉身,朝著山上望去,眼光循小道,通向山上那深不可測的密林。
此時,上午楓樹下的那種清風依舊迎麵刮來,隻是沒了爽麵和愜意的感覺,反讓他覺得幽寒冷厲。
一股陰森涼意,由內心湧起,而後迅速蔓延,直至彌漫在參天大樹和山野小徑的每個角落。
他心裏惶恐發毛,但又不自覺地抬眼四望,隻見頭頂上粗幹細枝相互間摩擦震蕩,搖搖欲墜,錚錚欲起,嘩嘩作響,簌簌陰鳴。
此情此境,如同妖風。
山上傳來的倉皇呼救聲,刺耳攝人,像丟了三魂七魄,驚悸駭怖。顯然,定是呼救者遇上極為驚懼的物事。聽到驚悚呼叫,葉楓也心中發毛,腿腳並顫。
那失魂嚎叫,還有倉促腳步聲,越傳越近,仿似近在咫尺。少年惶恐不安,心驚肉跳,登時豆粒大的汗珠,滾滾滑落鬢角,渾身毛骨悚然,一身疙瘩,恐懼之意,早已侵襲全身。
他很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但那嘶嚎聲,著實過於慘烈,讓他不忍猝聞。一時之間,葉楓也沒了主意,直愣愣僵在原地,雙足如同樹木一般吸地紮根,動彈不得。
刹那間,葉楓腦中隻是那妖虎的意念。
顫栗之心,感受到危機逼近。
隨後,他聽到“噗通”一聲悶響,他知道是那個驚駭之人滑倒摔跤的聲音。
葉楓顫抖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望向小徑上方……
果然。
一名男子半截身體露出,顯現在盡頭拐角處。他僵硬手爪如同枯骨,在路麵極力趴爬,但他背後似乎有個什麽物事,總之是一股強力,讓他無可悖逆,將他的身體往後抽拔,任其雙手如何抓草撓土,也於事無補。
“救我……”
男子看見葉楓,頓時他喉嚨擠出哀戚,手掌張空亂拍,而他眼神中,凸顯出比葉楓更無奈更無助的淒切。
瞬間,猛力。
讓男子所有抵抗,所有掙紮,所有努力,所有信念,皆化為芥末。一切抗拒白費,一線希冀破碎,一條性命從此報廢。
那人驟然地從葉楓視線裏擦除,永遠地,消失在密林之中。
然後便聽到“呃啊!”一聲。
撕心竭力地淒厲一嚎,這一回,聲色中帶著的不僅是極度恐懼,還夾著的劇烈的痛楚……
最後的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以至於葉楓覺得天空在大白天瞬間黯淡下來,他像陷入幻覺,看到烏雲,聞到雷雨。
隨後,不知甚麽物事發出的“謔謔”兩聲鳴嘶,方才將他驚醒。
至此,萬籟俱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