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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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我父親曾經在俾路支赤手空拳,和一隻黑熊搏鬥。如果這是個關於別人的故事,肯定有人會斥之為笑話奇談。阿富汗人總喜歡將事物誇大,很不幸,這幾乎成了這個民族的特性。如果有人吹噓說他兒子是醫生,很可能是那孩子曾經在高中的生物學測驗中考了個及格的分數。但凡涉及爸爸的故事,從來沒人懷疑它們的真實性。倘使有人質疑,那麽,爸爸背上那三道彎彎曲曲的傷痕就是證據。記不清有多少次,我想像著爸爸那次搏擊的場麵,甚至有時連做夢也夢到了。而在夢中,我分不清哪個是爸爸,哪個是熊。
有一次拉辛汗管爸爸叫“颶風先生”,這隨後變成遠近聞名的綽號。這個綽號可是名副其實。爸爸是典型的普什圖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留著濃密的小胡子,卷曲的棕色頭發甚是好看,跟他本人一樣不羈;他雙手強壯,似乎能將柳樹連根拔起;並且,就像拉辛汗經常說的那樣,黑色的眼珠一瞪,會“讓魔鬼跪地求饒”。爸爸身高近2米,每當他出席宴會,總是像太陽吸引向日葵那樣,把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爸爸即使在睡覺的時候,也是引人注目。我常在耳朵裏麵塞上棉花球,用毯子蓋住頭,但爸爸的鼾聲宛如轟轟作響的汽車引擎,依然穿牆越壁而來,而我們的房間中間還隔著客廳呢。媽媽如何能跟他睡在同一個房間?我不得而知。要是能見到我的媽媽,我還有一長串問題要她解答呢。
在1960年代晚期,我五六歲的樣子,爸爸決定建造一座恤孤院。故事是拉辛汗告訴我的。他說爸爸親自設計施工圖,盡管他根本沒有半點建築經驗。人們對此表示懷疑,勸他別犯傻,雇個建築師得了。當然,爸爸拒絕了,人們大搖其頭,對爸爸的頑固表示不解。然而爸爸成功了,人們又開始搖頭了,不過這次是帶著敬畏,對他成功的法門稱讚不已。恤孤院樓高兩層,位於喀布爾河南岸,在雅德梅灣大道旁邊,所耗資費均由父親自己支付。拉辛汗說爸爸獨力承擔了整個工程,工程師、電工、管道工、建築工,這些人的工錢都是爸爸支付的。城裏的官員也抽了油水,他們的“胡子得上點油”。
恤孤院工程耗時三年,蓋好的那年我八歲。我記得恤孤院落成前一天,爸爸帶我去喀布爾以北幾英裏遠的喀爾卡湖。他讓我叫上哈桑,但我撒謊,說哈桑有事情要做。我要爸爸全屬我一人。再說,有一次哈桑和我在喀爾卡湖畔打水漂,他的石頭跳了八下,我用盡力氣,也隻能跳五下。爸爸在旁邊看著我們,他伸手拍拍哈桑的後背,甚至還用手臂摟住他的肩膀。
我們在湖邊的野餐桌旁邊坐下來,隻有爸爸跟我,吃著水煮蛋和肉丸夾餅——就是饢餅夾著肉丸和醃黃瓜。湖水澄藍,波平如鏡,陽光照在湖上熠熠生輝。每逢周五,總有很多家庭到湖邊,在陽光下度過假期。但那天不是周末,那兒隻有我們——爸爸和我,還有幾個留著胡子和長發的遊客,我聽說他們叫“嬉皮士”。他們坐在碼頭上,手裏拿著釣魚竿,腳板在水裏晃蕩。我問爸爸,為什麽那些人留著長頭發,但爸爸沒有回答,隻哼了一聲。他正準備翌日的演講,翻閱著一疊手稿,不時用鉛筆做些記號。我吃一口雞蛋,告訴爸爸,學校裏麵有個男孩說,要是吃下雞蛋殼,就得將它尿出來。我問爸爸這是不是真的,爸爸又哼了一聲。
我咬一口夾餅。有個黃頭發的遊客放聲大笑,用手拍拍另外一人的後背。遠處,在湖那邊,一輛卡車蹣跚著轉過山路的拐角處,它的觀後鏡反射出閃閃的陽光。
“我想我得了癌症。”我說。和風吹拂著那些手稿,爸爸抬頭,告訴我可以自行去拿些蘇打水,我所能做的,便隻有去搜尋那轎車的行李箱。
翌日,在恤孤院外麵,椅子沒有來客多。很多人隻好站著觀看落成慶典。那天刮風,新建築的大門外麵搭了個禮台,爸爸坐在上麵,我坐在他後麵。爸爸身穿綠色套裝,頭戴羔羊皮帽。演講當中,風把他的帽子吹落,人們開懷大笑。他示意我替他把帽子撿回來,我很高興,因為當時人人可以看到他是我的父親,我的爸爸。他轉過身,對著麥克風說,他希望這座房子比他的皮帽來得牢靠,人們又大笑起來。爸爸演講結束的時候,大家站起來,歡呼致意,掌聲經久不息。接著,來賓與他握手。有些人摸摸我的頭發,也跟我握手。我為爸爸自豪,為我們驕傲。
雖說爸爸事業興旺,人們總是說三道四。他們說爸爸沒有經商的天分,應該像爺爺那樣專研法律。所以爸爸證明他們統統錯了:他不僅經營著自己的生意,還成了喀布爾屈指可數的巨賈。爸爸和拉辛汗創辦了一家日進鬥金的地毯出口公司,兩家藥房,還有一家餐廳。
當時人們嘲弄爸爸,說他不可能有樁好婚事——畢竟他沒有皇族血統,但他娶了我媽媽,索菲亞·阿卡拉米。媽媽受過良好教育,無論人品還是外貌,都被公認是喀布爾數得上的淑女。她在大學教授古典法爾西語文學,祖上是皇親貴胄。這讓爸爸十分高興,總在那些對他有所懷疑的人麵前稱呼她“我的公主”。
父親隨心所欲地打造他身邊的世界,除了我這個明顯的例外。當然,問題在於,爸爸眼裏的世界隻有黑和白。至於什麽是黑,什麽是白,全然由他說了算。他就是這麽一個人,你若愛他,也必定會怕他,甚或對他有些恨意。
我上五年級的時候,上伊斯蘭課的毛拉叫法修拉,個子矮小粗壯,臉上滿是青春痘的疤痕,聲音嘶啞。他教導我們,讓我們知道施天課的益處,還有朝覲的責任。他還教給我們每天五次禮拜的複雜儀式,要我們背誦《可蘭經》。他從不替我們翻譯經文,總是強調——有時還會用上一根柳樹條——我們必須準確地念出那些阿拉伯字眼,以便真主能聽得更清楚。一天,他說在伊斯蘭教義裏麵,喝酒是極大的罪過,那些嗜酒的家夥將會在接受超度那一天(審判日)得到懲罰。當年喀布爾飲酒的人比比皆是,沒有人會公然加以譴責。不過那些愛小酌幾杯的阿富汗人也隻敢陽奉陰違,從不在公開場合喝酒。人們把烈酒稱為“藥”,到特定的“藥店”購買,用棕色紙袋包著。他們將袋子紮好,以免被看到;然而有時在路上仍不免被人偷眼斜睨,因為知道這些商店在兜售什麽玩意的人可不少。
我們在樓上,爸爸的書房——那個吸煙室——裏麵,我告訴他法修拉毛拉在課堂上講的話。爸爸走到那個他造在屋角的吧台,自斟了一杯威士忌。他邊聽邊點頭,不時從他的酒杯小啜一口。接著他坐在皮沙發上,把酒杯放下,把我抱在他的膝蓋上。我覺得自己好像坐在一對樹幹上。他用鼻子深深吸一口氣,又呼出來,氣息嘶嘶作響,穿過他的胡子,似乎永無止境。我不知道自己是該擁抱他呢,還是該害怕得從他膝蓋上跳下來。
“我知道,你被學校教的功課和在生活中學到的東西搞糊塗了。”他那渾厚的聲音說。
“可是,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你豈不是罪人了嗎,爸爸?”
“嗯。”爸爸咬碎嘴裏的冰塊,“你想知道自己的父親怎麽看待罪行嗎?”
“想。”
“那我會告訴你,”爸爸說,“不過首先,你得知道一件事情,阿米爾,那些白癡大胡子不會教給你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你是說法修拉毛拉嗎?”
爸爸拿起酒杯,冰塊叮咚作響。“我是說他們全部,那些自以為是的猴子,應該在他們的胡子上撒尿。”
我咯咯笑起來。想到爸爸在猴子的胡子上撒尿,不管那猴子是否自以為是,那場麵太搞笑了。
“除了用拇指數念珠,背誦那本根本就看不懂的經書,他們什麽也不會。”他喝了一口,“要是阿富汗落在他們手裏,所有人都得求真主保佑了。”
“可是法修拉毛拉人很好。”我忍住發笑。
“成吉思汗也很好。”爸爸說,“夠了,不說這個了。你問我對罪行的看法,我會告訴你。你在聽嗎?”
“是的。”我說,試著抿緊嘴唇,但笑聲從鼻孔冒出來,發出一陣鼻息的聲響,惹得我又咯咯笑起來。
爸爸雙眼堅定地看著我的眼睛,僅僅這樣,我就止住了笑聲。“我的意思是,像男人跟男人說話那樣跟你談談。你覺得你做得到嗎?”
“是的,親愛的爸爸。”我低聲說,不止一次,爸爸隻用幾個字就能刺痛我,這真是叫人驚奇。我們有過一段短暫的美好時光——爸爸平時很少跟我說話,更別提把我抱在膝蓋上——而我這個笨蛋,竟然白白將其浪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