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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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爸爸說,但眼睛仍透露出懷疑的神色,“現在,不管那個毛拉怎麽說,罪行隻有一種,隻有一種。那就是盜竊,其他罪行都是盜竊的變種。你明白嗎?”

    “不,親愛的爸爸。”我說,我多希望自己能懂,我不想再讓他失望。

    爸爸不耐煩地歎了一口氣,那又刺痛我了,因為他不是沒耐心的人。他總是直到夜幕降臨才回家,留我獨自吃飯,每一次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問阿裏“爸爸在哪兒,什麽時候回來”,雖然我知道他在建築工地,看看這兒,檢查那兒。難道那不需要耐心嗎?我一度恨上他建造的那所恤孤院裏麵的孩子,有時甚至希望他們統統隨著父母一起死掉。

    “當你殺害一個人,你偷走一條性命,”爸爸說,“你偷走他妻子身為人婦的權利,奪走他子女的父親。當你說謊,你偷走別人知道真相的權利。當你詐騙,你偷走公平的權利。你懂嗎?”

    我懂。爸爸六歲那年,有個竊賊在深夜溜進爺爺的房子。我的爺爺,一個萬眾景仰的法官,發現了他,但那個賊割開他的喉嚨,立刻要了他的命——奪走了爸爸的父親。翌日午前,當地居民抓住了那個凶手,人們發現他是來自昆都士地區的流浪漢。在午後祈禱儀式開始之前兩個小時,凶手被吊死在橡樹上。告訴我這件往事的,不是爸爸,而是拉辛汗。我總是從他人口裏得知爸爸的事情。

    “沒有比盜竊更十惡不赦的事情了,阿米爾。”爸爸說,“要是有人拿走不屬於他的東西,一條性命也好,一塊饢餅也好,我都會唾棄他。要是我在街上碰到他,真主也救不了。你明白嗎?”

    我發現爸爸痛擊竊賊這個主意讓我既興奮又害怕。“我明白,爸爸。”

    “如果說有什麽真主的話,我希望他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做,而不是來關注我喝烈酒。好了,下去吧。說了這麽多關於罪行的看法,我又渴了。”

    我看著他在吧台斟滿酒杯,心裏想著,要再過多久我們才能再次這樣交談呢?因為真相擺在那兒,我總覺得爸爸多少有點恨我。為什麽不呢?畢竟,是我殺了他深愛著的妻子,他美麗的公主,不是嗎?我所能做的,至少應該是試圖變得更像他一點。但我沒有變得像他,一點都沒有。

    上學時,我們常常玩一種連句的遊戲,也就是詩歌比賽。教授法爾西語課的老師從中主持,規則大抵是這樣的:你背一句詩,你的對手有六秒鍾的時間可以回答,但必須是以你背出來那句詩最後一個字開頭的詩句。班裏人人都想跟我一組,因為那時十一歲的我已經能背出迦亞謨、哈菲茲的數十篇詩歌,也能誦得魯米著名的《瑪斯納維》。有一次,我代表全班出戰,並且旗開得勝。那天夜裏我告訴爸爸,他隻是點點頭,咕噥了一聲:“不錯。”

    為了逃避爸爸的冷漠,我埋首翻閱故去的母親留下的書本。此外,當然還有哈桑。我什麽都讀,魯米,哈菲茲,薩迪,維克多·雨果,儒勒·凡爾納,馬克·吐溫,伊恩·弗萊明。讀完媽媽的遺藏——我從來不碰那些枯燥的曆史書,隻看和詩歌——之後,我開始用零花錢買書。我每周到電影院公園邊上的書店買一本書,直到書架放不下了,就放在硬紙箱裏麵。

    當然,跟詩人結婚是一回事,但生個喜歡埋首詩書多過打獵的兒子……這麽說吧,那可不是爸爸所希望看到的,我想。真正的男人不看詩——真主也禁止他們創作呢。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孩——應該像爸爸小時候那樣去踢足球,那才是值得付出熱情的玩意兒。1970年,爸爸暫停了恤孤院的工程,飛往德黑蘭,在那兒停留一個月:由於阿富汗當時還沒有電視,他隻好去那邊看世界杯足球賽。為了激起我對足球的熱情,他替我報名參加球隊。但我這個可憐蟲變成球隊的負擔,不是傳丟了球,就是愚蠢地擋住隊友的進攻路線。我瘦弱的雙腿跌跌撞撞地在球場上奔跑,聲嘶力竭,球卻不會滾到我腳下來。我越是喊得起勁,雙手在頭頂盡力揮舞,高聲大喊:“傳給我,傳給我!”隊友越是對我視若不見。但爸爸從不放棄。等到他沒有將任何運動天分遺傳給我的事實昭然若揭之後,他又開始試著把我變成一個熱情的觀眾。當然,我能做得到,不是嗎?我盡量裝得興致勃勃。我跟他一起,每逢喀布爾隊跟坎大哈隊比賽,就大喊大叫;每逢我們的球隊遭到判罰,就咒罵裁判。但爸爸察覺到我並非真心實意,隻好黯然放棄,接受這個悲慘的事實:他的兒子非但不喜歡玩足球,連當觀眾也心不在焉。

    我記得有個新年,爸爸帶我去看一年一度的比武競賽。比武競賽在春季的第一天舉行,至今仍是阿富汗舉國熱愛的賽事。技藝精熟的騎士通常會得到大亨的讚助,他必須在混戰中奪得一隻屠宰後的羊或牛,馱著它全速繞看台疾跑,然後將其丟進得分圈。在他後麵,會有另外一群騎士追逐著他,竭盡所能——腳踢、手抓、鞭打、拳擊——試圖將牛羊奪過來。那天,騎士在戰場上高聲叫喊,橫衝直撞,激起重重塵霧;觀眾則沸反盈天,興奮異常;馬蹄得得,震得大地抖動。我們坐在看台的座位上,看著那些騎士在我們麵前呼嘯而過,他們的坐騎則白沫橫飛。

    爸爸指著某個人:“阿米爾,你看到坐在那邊的家夥嗎,身邊圍著很多人那個?”

    我說:“看到了”。

    “那是亨利·基辛格。”

    “哦。”我不知道基辛格是何許人,興許隨口問了。但在那個關頭,我見到一件恐怖的事情:有個騎士從鞍上跌落,數十隻馬蹄從他身上踐踏而過。他的身體像個布娃娃,在馬蹄飛舞間被拉來扯去。馬隊飛奔而過,他終於跌落下來,抽搐了一下,便再也沒有動彈;他的雙腿彎曲成不自然的角度,大片的血液染紅了沙地。

    我放聲大哭。

    我一路上哭著回家。我記得爸爸的手死死抓住方向盤,一會兒抓緊,一會兒放鬆。更重要的是,爸爸開車時沉默不語,厭惡溢於言表,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那天夜裏,我路過爸爸的書房,偷聽到他在跟拉辛汗說話。我將耳朵貼在門板上。

    “……謝天謝地,他身體健康。”拉辛汗說。

    “我知道,我知道,可他總是埋在書堆裏,要不就在家裏晃晃悠悠,好像夢遊一般。”

    “那又怎樣?”

    “我可不是這個樣子。”爸爸喪氣地說,聲音中還有些憤怒。

    拉辛汗笑起來。“孩子又不是圖畫練習冊,你不能光顧著要塗上自己喜歡的色彩。”

    “我是說,”爸爸說,“我根本不是那個樣子的。跟我一起長大的孩子也沒有像他那樣的。”

    “你知道,有時你是我認識的人中最自以為是的了。”拉辛汗說。在我認識的人中,隻有他敢這麽跟爸爸說話。

    “跟這個沒有任何關係。”

    “沒有嗎?”

    “沒有。”

    “那跟什麽有關係?”

    我聽到爸爸挪動身子,皮椅吱吱作響。我合上雙眼,耳朵更加緊貼著門板,又想聽,又不想聽。“有時我從這扇窗望出去,我看到他跟鄰居的孩子在街上玩。我看到他們推搡他,拿走他的玩具,在這兒推他一下,在那兒打他一下。你知道,他從不反擊,從不。他隻是……低下頭,然後……”

    “這說明他並不暴戾。”拉辛汗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拉辛,你知道的。”爸爸朝他嚷著,“這孩子身上缺了某些東西。”

    “是的,缺了卑劣的性格。”

    “自我防衛跟卑劣毫不搭邊。你知道事情總是怎麽樣的嗎?每當那些鄰居的孩子欺負他,總是哈桑挺身而出,將他們擋回去。這是我親眼見到的。他們回家之後,我問他,‘哈桑臉上的傷痕是怎麽回事?’他說:‘他摔了一跤。’我跟你說,拉辛,這孩子身上缺了某些東西。”

    “你隻消讓他找到自己的路。”拉辛汗說。

    “可是他要走去哪裏呢?”爸爸說,“一個不能保護自己的男孩,長大之後什麽東西都保護不了。”

    “你總是將問題過度簡化了。”

    “我認為不是的。”

    “你生氣,是因為你害怕他不會接管你的生意。”

    “現在誰在簡化問題?”爸爸說,“看吧,我知道你跟他關係很好,這我很高興。我是說,我有些妒忌,但很高興。他需要有人……有人能理解他,因為真主知道我理解不了。可是阿米爾身上有些東西讓我很煩惱,我又說不清楚,它像是……”我能猜到他在尋覓,在搜尋一個恰當的字眼。他放低了聲音,但終究還是讓我聽到了。“要不是我親眼看著大夫把他從我老婆肚子裏拉出來,我肯定不相信他是我的兒子。”

    次日清晨,哈桑在替我準備早餐,他問我是不是有什麽煩心的事情。我朝他大吼,叫他別多管閑事。

    至於那卑劣的性格,拉辛汗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