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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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捧起他的手,緊緊握住。淚水從我眼裏湧出來,我慶幸陰影籠罩了我們的麵龐。“謝謝你,爸爸。”

    我們下車,坐進福特車。那是一輛“大都靈”。“海軍藍。”爸爸說。我繞著街區開,試試刹車、收音機、轉向燈。我把它停在我們那棟樓的停車場,熄了引擎。“謝謝你,親愛的爸爸。”我說。我意猶未盡,想告訴他,他慈祥的行為讓我多麽感動,我多麽感激他過去和現在為我所做的一切。但我知道那會讓他不好意思,“謝謝。”我隻是重複了一次。

    他微微一笑,靠在頭枕上,他的前額幾乎碰到頂篷。我們什麽也沒說,靜靜坐在黑暗中,聽著引擎冷卻的“嘀嘀”聲,遠處傳來一陣警笛的鳴叫。然後爸爸將頭轉向我,“要是哈桑今天跟我們在一起就好了。”

    聽到哈桑的名字,我的脖子好像被一對鐵手掐住了。我把車窗搖下,等待那雙鐵手鬆開。畢業典禮隔日,我告訴爸爸,秋天我就要去專科學校注冊了。他正在喝冷卻的紅茶,嚼著豆蔻子,他自己用來治頭痛的偏方。

    “我想我會主修英文。”我說,內心忐忑,等著他的回答。

    “英文?”

    “創作。”

    他想了想,啜他的紅茶,“故事,你是說,你要寫故事?”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

    “寫故事能賺錢嗎?”

    “如果你寫得好,”我說,“而且又被人發掘的話。”

    “被人發掘?機會有多大?”

    “有機會的。”我說。

    他點點頭。“那你在寫得好和被人發掘之前準備幹什麽呢?你怎麽賺錢?要是結婚了,你怎麽撐起自己的家庭?”

    我不敢看著他的眼睛,“我會……找份工作。”

    “哦!”他說,“哇!哇!這麽說,如果我沒理解錯,你將會花好幾年,拿個學位,然後你會找一份像我這樣卑微的工作,一份你今天可以輕易找到的工作,就為渺茫的機會,等待你拿的學位也許某天會幫助你……被人發掘。”他深深呼吸,啜他的紅茶,咕噥地說著什麽醫學院、法學院,還有“真正的工作”。

    我臉上發燒,一陣罪惡感湧上心頭。我很負疚,我的放縱是他的潰瘍、黑指甲和酸痛的手腕換來的。但我會堅持自己的立場,我決定了。我不想再為爸爸犧牲了。這是最後一次了,我咒罵自己。

    爸爸歎氣,這一次,扔了一大把豆蔻子到嘴裏。

    有時,我會開著我的福特,搖下車窗,一連開幾個鍾頭,從東灣到南灣,前往半島區,然後開回來。我會駛過弗裏蒙特附近那些縱橫交錯、棋盤似的街道,這裏的人們沒有和國王握過手,住在破舊的平房裏麵,窗戶破損;這裏的舊車跟我的一樣,滴著油,停在柏油路上。我們附近那些院子都被鉛灰色的鐵絲柵欄圍起來,亂糟糟的草坪上到處扔著玩具、汽車內胎、標簽剝落的啤酒瓶子。我駛過散發著樹皮味道的林陰公園,駛過巨大的購物廣場,它們大得足可以同時舉辦五場馬上比武競賽。我開著這輛都靈,越過羅斯·阿托斯的山丘,滑行過一片住宅區,那兒的房子有景觀窗,銀色的獅子守護在鍛鐵大門之外,塑有天使雕像的噴泉在修葺完善的人行道排開,停車道上沒有福特都靈。這裏的房子使我爸爸在喀布爾的房子看起來像仆人住的。

    有時候,在星期六我會早起,朝南開上17號高速公路,沿著蜿蜒的山路前往聖克魯斯。我會在舊燈塔旁邊停車,等待太陽升起,坐在我的轎車裏麵,看著霧氣在海麵翻滾。在阿富汗,我隻在電影裏麵見過海洋。在黑暗中,挨哈桑坐著,我總是尋思,我在書上看到,說海水聞起來有鹽的味道,那是不是真的?我常常告訴哈桑,有朝一日,我們會沿著海藻叢生的海灘散步,讓我們的腳陷進沙裏,看著海水從我們的腳趾退去。第一次看到太平洋時,我差點哭起來。它那麽大,那麽藍,跟我孩提時在電影屏幕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有時候,夜幕初降,我會把車停好,爬上橫跨高速公路的天橋。我的臉壓著護欄,極目遠望,數著那緩緩移動的閃閃發亮的汽車尾燈,寶馬,紳寶,保時捷,那些我在喀布爾從來沒見過的汽車,在那兒,人們開著俄國產的伏爾加,破舊的歐寶,或者伊朗出產的培康。

    我們來到美國幾乎快兩年了,我仍為這個國家遼闊的幅員驚歎不已。高速公路之外,還有高速公路,城市之外還有城市,山脈之外還有峰巒,峰巒之外還有山脈,而所有這些之外,還有更多的城市,更多的人群。

    早在俄國佬的軍隊入侵阿富汗之前,早在鄉村被燒焚、學校被毀壞之前,早在地雷像死亡的種子那樣遍布、兒童被草草掩埋之前,對我來說,喀布爾就已成了一座鬼魂之城,一座兔唇的鬼魂縈繞之城。

    美國就不同了。美國是河流,奔騰前進,往事無人提起。我可以進這條大川,讓自己的罪惡沉在最深處,讓流水把我帶往遠方,帶往沒有鬼魂、沒有往事、沒有罪惡的遠方。

    就算不為別的,單單為了這個,我也會擁抱美國。

    接下來那個夏天,也就是1984年夏天——那年夏天我滿21歲——爸爸賣掉他的別克,花了550美元,買了一輛破舊的1971年出廠的大眾巴士,車主是阿富汗的老熟人了,先前在喀布爾教高中的科學課程。那天下午,巴士轟鳴著駛進街道,“突突”前往我們的停車場,鄰居都把頭轉過來。爸爸熄了火,讓巴士安靜地滑進我們的停車位。我們坐在座椅上,哈哈大笑,直到眼淚從臉頰掉下來,還有,更重要的是,直到我們確信沒有任何鄰居在觀望,這才走出來。那輛巴士是一堆廢鐵的屍體,黑色的垃圾袋填補破裂的車窗,光禿禿的輪胎,彈簧從座椅下麵露出來。但那位老教師一再向爸爸保證,引擎和變速器都沒有問題,實際上,那個家夥沒有說謊。

    每逢星期六,天一亮爸爸就喊我起來。他穿衣的時候,我瀏覽本地報紙的分類廣告欄,圈出車庫賣場的廣告。我們設定線路——先到弗裏蒙特、尤寧城、紐瓦克和海沃德,接著是聖荷塞、米爾皮塔斯、桑尼維爾,如果時間許可,則再去坎貝爾。爸爸開著巴士,喝著保溫杯裏麵的熱紅茶,我負責引路。我們停在車庫賣場,買下那些原主不再需要的二手貨。我們搜羅舊縫紉機,獨眼的芭比娃娃,木製的網球拍,缺弦的吉他,還有舊伊萊克斯吸塵器。下午過了一半,我們的大眾巴士後麵就會塞滿這些舊貨。然後,星期天清早,我們開車到聖荷塞巴利雅沙跳蚤市場,租個檔位,加點微薄的利潤把這些垃圾賣出去:我們前一天花二毛五分買來的芝加哥唱片也許可以賣到每盤一元,或者五盤四元;一台花十元買來的破舊辛格牌縫紉機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也許可以賣出二十五元。

    到得那個夏天,阿富汗人已經在聖荷塞跳蚤市場占據了一整個區域。二手貨區域的通道上播放著阿富汗音樂。在跳蚤市場的阿富汗人中間,有一套心照不宣的行為規範:你要跟通道對麵的家夥打招呼,請他吃一塊土豆餅或一點什錦飯,你要跟他交談。要是他家死了父母,你就好言相勸;要是生了孩子你就道聲恭喜;當話題不可避免地轉到阿富汗人和俄國佬,你就悲傷地搖搖頭。但是你得避免說起星期六的事情,因為對麵那人很可能就是昨天在高速公路出口被你超車擋住、以致錯過一樁好買賣的家夥。

    在那些通道裏,惟一比茶更流行的是阿富汗人的流言。跳蚤市場是這樣的地方,你可以喝綠茶,吃杏仁餅,聽人說誰家的女兒背棄婚約,跟美國男友私奔去了;誰在喀布爾用黑錢買了座房子,卻還領救濟金。茶,政治,醜聞,這些都是跳蚤市場的阿富汗星期天必備的成分。

    有時我會看管攤位,爸爸則沿著過道閑逛。他雙手莊重地放在胸前,跟那些在喀布爾認識的熟人打招呼:機械師和裁縫兜售有擦痕的自行車頭盔和舊羊毛衫,過道兩邊是原來的外交官、找不到工作的外科醫生和大學教授。

    1984年7月某個星期天清早,爸爸在清理攤位,我到販賣處買了兩杯咖啡,回來的時候,發現爸爸在跟一位上了年紀、相貌出眾的先生說話。我把杯子放在巴士後麵的保險杠上,緊鄰裏根和布什競選1984年總統的宣傳畫。

    “阿米爾,”爸爸說,示意我過去:“這是將軍大人,伊克伯·塔赫裏先生,原來住在喀布爾,得過軍功勳章,在國防部上班。”

    塔赫裏。這個名字怎麽如此熟悉?

    將軍哈哈幹笑,通常在宴會上,每當重要人物說了不好笑的笑話,人們就會聽到這樣的笑聲。他一頭銀發整齊地梳向後麵,露出平滑的黃銅色前額,濃密的眉毛中有撮撮白色。他身上聞起來有古龍水的香味,穿著鐵灰色的三排扣套裝,因為洗熨了太多次而泛著亮光,背心上麵露出一根懷表的金鏈子。

    “這樣的介紹可不敢當。”他說,他的聲音低沉而有教養。“你好,我的孩子。”

    “你好,將軍大人。”我說,跟他握手。他的手貌似瘦弱,但握得很有力,好像那油亮的皮膚下麵藏著鋼條。

    “阿米爾將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作家。”爸爸說。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剛念完大學一年級,考試門門都得優。”

    “是專科學校。”我糾正他。

    “安拉保佑。”塔赫裏將軍說,“你會寫我們國家的故事嗎,也許可以寫寫曆史?經濟?”

    “我寫。”我說著想起了自己寫在拉辛汗送的皮麵筆記本裏麵那十來個故事,奇怪自己為什麽在這個人麵前突然有些不自在。

    “啊,講故事的。”將軍說,“很好,人們在如今這樣的艱苦歲月需要故事來分散注意力。”他把手伸在爸爸的肩膀上,轉向我。“說到故事,有一年夏天,你爸爸跟我到賈拉拉巴特去獵野雞,”他說,“那次真叫人稱奇。如果我沒記錯,你爸爸打獵跟他做生意一樣,都是一把好手。”

    爸爸正在用鞋尖踢著擺在我們的帆布上一把木製網球拍。“有些生意而已。”

    塔赫裏將軍露出一絲禮貌而哀傷的微笑,歎了口氣,輕輕拍拍爸爸的肩膀。“生活總會繼續。”他把眼光投向我,“我們阿富汗人總是喜歡誇大其詞,孩子,我聽過無數人愚蠢地使用‘了不起’這個詞。但是,你的爸爸屬於少數幾個配得上這個形容詞的人。”這番短短的話在我聽來,跟他的衣服如出一轍:用的場合太多了,閃亮得有些造作。

    “你在奉承我。”爸爸說。

    “我沒有。”將軍說,他側過頭,把手放在胸前表示尊敬,“男孩和女孩得知道他們父親的優點。”他轉向我,“你崇敬你的爸爸嗎,我的孩子?你真的崇敬他嗎?”

    “當然,將軍大人,我崇敬他。”我說,要是他別叫我“我的孩子”就好了。

    “那麽,恭喜你,你已經快要長成一位男子漢了。”他說,口氣沒有半點幽默,沒有諷刺,隻有不卑不亢的恭維。

    “親愛的爸爸,你忘了你的茶。”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她站在我們後麵,是個身材苗條的美人,天鵝絨般的黑發,手裏拿著一個打開的保溫杯和一個塑料杯。我眨眨眼,心跳加快。她的眉毛又黑又濃,中間連在一起,宛如飛翔的鳥兒張開的雙翅,筆挺的鼻子很優雅,活像古代波斯公主——也許像拓敏妮,《沙納瑪》書中羅斯坦的妻子,索拉博的媽媽。她那長長睫毛下麵胡桃色的眼睛跟我對望了一會兒,移開了視線。

    “你真乖,我親愛的。”塔赫裏將軍說,從她手裏接過杯子。在她轉身離去之前,我見到她光滑的皮膚上有個鐮狀的棕色胎記,就在左邊下巴上。她走過兩條通道,把保溫杯放在一輛貨車裏麵。她跪在裝著唱片和平裝書的盒子中間,秀發傾瀉在一旁。

    “我的女兒,親愛的索拉雅。”塔赫裏將軍說。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來想換個話題了,他掏出金懷表,看了看時間。“好啦,到時間了,我得去整理整理。”他和爸爸相互親吻臉頰,用雙手跟我握別。“祝你寫作順利。”他盯著我的眼睛說,淺藍色的雙眼沒有透露出半點他心裏的想法。

    在那天剩下的時間裏,我總忍不住望向那輛灰色的貨車。

    在我們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來了。塔赫裏,我知道我以前聽過這個名字。

    “是不是有過關於塔赫裏將軍女兒的流言蜚語啊?”我假裝漫不經心地問爸爸。

    “你知道我的,”爸爸說,他開著巴士,在跳蚤市場出口長長的車隊中緩慢前進。“每當人們說三道四我都會走開。”

    “可是有過,是嗎?”我說。

    “你為什麽要問呢?”他猶疑地看著我。

    我聳聳肩,擠出微笑:“好奇而已,爸爸。”

    “真的嗎?真是這樣嗎?”他說,眼光露出一絲狡獪,看著我的眼睛,“你該不是對她有意思了吧?”

    我把眼光移開,“拜托,老爸。”

    他微微一笑,驅車離開跳蚤市場。我們朝680公路前進。有那麽一會兒,我們並沒有說話。“我所聽到的是她有過一個男人,而且事情……不是太好。”他神情嚴肅地說,好像跟我說她得了乳癌一樣。

    “哦。”

    “我聽說她是個淑女,工作賣力,待人也不錯。但自那以後,再也沒有媒人敲響將軍的家門。”爸爸歎氣,“這也許不公平,但幾天內發生的事情,有時甚至是一天內發生的事情,也足以改變一生,阿米爾。”

    那晚我輾轉反側,老想著索拉雅·塔赫裏的鐮狀胎記,想著她那優雅的筆挺鼻子,想著她明亮的眼睛跟我對望的情景。我的思緒在她身上遲疑不肯離去。索拉雅·塔赫裏,我的交易會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