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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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乘坐的航班在白沙瓦著陸三個小時之後,我坐在一輛彌漫著煙味的的士破舊的後座上。汗津津的司機個子矮小,一根接一根抽著煙,自我介紹說他叫戈藍。他開起車來毫無顧忌,橫衝直撞,每每與其他車輛擦身而過,一路上滔滔不絕的話語片刻不停地從他口中湧出來:

    “……你的祖國發生的一切太恐怖了,真的。阿富汗人和巴基斯坦人就像兄弟,我告訴你,穆斯林必須幫助穆斯林,所以……”

    我不搭腔,帶著禮貌點頭稱是。1981年,爸爸和我在這裏住過幾個月,腦海裏依然認得白沙瓦。現在我們在雅姆魯德路往西開著,路過兵站,還有那些高牆聳立的豪宅。這喧囂的城市匆匆後退,讓我想起記憶中的喀布爾,比這裏更繁忙、更擁擠,特別是集市,哈桑和我過去常常去那兒,買酸辣醬醃過的土豆和櫻桃水。街路上擠滿了自行車、摩肩接踵的行人,還有冒出嫋嫋藍煙的黃包車,所有這些,都在迷宮般的狹窄巷道穿來插去。擁擠的小攤排成一行行,留著胡子的小販在地麵擺開一張張薄薄的褥子,兜售獸皮燈罩、地毯、繡花披肩和銅器。這座城市喧鬧非凡,小販的叫賣聲、震耳欲聾的印度音樂聲、黃包車高喊讓路的叫聲、馬車的叮叮當當聲,全都混在一起,在我耳邊回蕩。還有各種各樣的味道,香的臭的,炸蔬菜的香辣味、爸爸最喜愛的燉肉味、柴油機的煙味,還有腐爛物、垃圾、糞便的臭味,紛紛飄進車窗,撲鼻而來。

    駛過白沙瓦大學的紅磚房子之後不久,我們進入了一個區域,那個饒舌的司機稱之為“阿富汗城”。我看到了糖鋪、售賣地毯的小販、烤肉攤,還有雙手髒兮兮的小孩在兜售香煙,窗戶上貼著阿富汗地圖的小餐館,廁身其中的是眾多救助機構。“這個地區有你很多同胞,真的。他們做生意,不過多數很窮。”他“嘖”了一聲,歎了口氣,“反正,我們就快到了。”

    我想起最後一次見到拉辛汗的情景,那是在1981年。我和爸爸逃離喀布爾那晚,他前來道別。我記得爸爸和他在門廊擁抱,輕聲哭泣。爸爸和我到了美國之後,他和拉辛汗保持聯係。他們每年會交談上那麽四五次,有時爸爸會把聽筒給我。最後一次和拉辛汗說話是在爸爸去世後不久。死訊傳到喀布爾,他打電話來。我們隻說了幾分鍾,電話線就斷了。

    司機停在一座房子前,這房子位於兩條蜿蜒街道的繁忙交叉路口。我付了車錢,提起僅有的一個箱子,走進那雕刻精美的大門。這座建築有木板陽台和敞開的窗戶,窗外多數晾著衣服。我踩上吱嘎作響的樓梯,登上二樓,轉右,走到那昏暗走廊最後一扇門。我看看手裏那張寫著地址的信紙,敲敲門。

    然後,一具皮包骨的軀體偽裝成拉辛汗,把門打開。聖荷塞州立大學有位創作老師經常談起陳詞濫調:“應該像逃瘟疫那樣避開它們。”然後他會為自己的幽默笑起來。全班也跟著他大笑,可是我總覺得這種對陳詞濫調的指責毫無價值。因為它們通常準確無誤。但是因為人們把這些說法當成陳詞濫調,它們的貼切反而無人提及。例如,“房間裏的大象”這句話,用來形容我和拉辛汗重逢那一刻再也貼切不過了。

    我們坐在牆邊一張薄薄的褥子上,對麵是窗口,可以看到下麵喧鬧的街道。陽光照進來,在門口的阿富汗地毯上投射出三角形的光影。兩張折疊椅倚在牆上,對麵的屋角擺放著一個小小的銅壺。我從它裏麵倒出兩杯茶。

    “你怎麽找到我?”我問。

    “在美國要找一個人並不難。我買了張美國地圖,打電話查詢北加利福尼亞城市的資料。”他說,“看到你已經長大成人,感覺真是又奇怪又美好。”

    我微笑,在自己的茶杯中放了三塊方糖。我記得他不喜歡加糖。“爸爸來不及告訴你我十五年前就結婚了。”真相是,當時爸爸腦裏的腫瘤讓他變得健忘,忽略了。

    “你結婚了?和誰?”

    “她的名字叫索拉雅·塔赫裏。”我想起她在家裏,替我擔憂。我很高興她並非孤身一人。

    “塔赫裏……她是誰的女兒?”

    我告訴他。他眼睛一亮:“哦,沒錯,我想起來了。塔赫裏將軍是不是娶了親愛的沙利夫的姐姐?她的名字叫……”

    “親愛的雅米拉。”

    “對!對!”他說,微笑著。“我在喀布爾認識親愛的沙利夫,很久以前了,那時他還沒搬去美國。”

    “他在移民局工作好多年了,處理了很多阿富汗案子。”

    “哎,”他歎氣說,“你和親愛的索拉雅有孩子嗎?”

    “沒有。”

    “哦。”他啜著茶,不再說什麽。在我遇到的人中,拉辛汗總是最能識破人心那個。

    我向他說了很多爸爸的事情,他的工作,跳蚤市場,還有到了最後,他如何在幸福中溘然長辭。我告訴我上學的事情,我出的書——如今我已經出版了四部。他聽了之後微微一笑,說他對此從未懷疑。我跟他說,我在他送我那本皮麵筆記本上寫小故事,但他不記得那筆記本。

    話題不可避免地轉向塔利班。

    “不是我聽到的那麽糟糕吧?”我說。

    “不,更糟,糟得多。”他說,“他們不會把你當人看。”他指著右眼上方的傷疤,彎彎曲曲地穿過他濃密的眉毛。“1998年,我坐在伽茲體育館裏麵看足球賽。我記得是喀布爾隊和馬紮裏沙裏夫隊,還記得球員被禁止穿短衣短褲。我猜想那是因為裸露不合規矩。”他疲憊地笑起來。“反正,喀布爾隊每進一球,坐在我身邊的年輕人就高聲歡呼。突然間,一個留著胡子的家夥向我走來,他在通道巡邏,樣子看起來最多十八歲。他用俄製步槍的槍托撞我的額頭。‘再喊我把你的舌頭割下來,你這頭老驢子!’他說。”拉辛汗用骨節嶙峋的手指抹抹傷疤。“我老得可以當他爺爺了,坐在那裏,血流滿麵,向那個狗雜碎道歉。”

    我給他添茶。拉辛汗說了更多。有些我已經知道,有些則沒聽說過。他告訴我,就像他和爸爸安排好那樣,自1981年起,他住進了爸爸的屋子——這個我知道。爸爸和我離開喀布爾之後不久,就把房子“賣”給拉辛汗。爸爸當時的看法是,阿富汗遇到的麻煩是暫時的,我們被打斷的生活——那些在瓦茲爾·阿克巴·汗區的房子大擺宴席和去帕格曼野炊的時光毫無疑問會重演。所以直到那天,他把房子交給拉辛汗托管。

    拉辛汗告訴我,在1992到1996年之間,北方聯盟占領了喀布爾,不同的派係管轄喀布爾不同的地區。“如果你從沙裏諾區走到卡德帕灣區去買地毯,就算你能通過所有的關卡,也得冒著被狙擊手槍殺或者被火箭炸飛的危險,事情就是這樣。實際上,你從一個城區到另外的城區去,都需要通行證。所以人們留在家裏,祈禱下一枚火箭別擊中他們的房子。”他告訴我,人們如何穿牆鑿壁,在家裏挖出洞來,以便能避開危險的街道,可以穿過一個又一個的牆洞,在臨近活動。在其他地區,人們還挖起地道。

    “你幹嗎不離開呢?”我說。

    “喀布爾是我的家園。現在還是。”他冷笑著說,“還記得那條從你家通向獨立中學旁邊那座兵營的路嗎?”

    “記得。”那是條通往學校的近路。我記得那天,哈桑和我走過去,那些士兵侮辱哈桑的媽媽。後來哈桑還在電影院裏麵哭了,我伸手抱住他。

    “當塔利班打得聯軍節節敗退、撤離喀布爾時,我真的在那條路上跳起舞來。”拉辛汗說,“還有,相信我,雀躍起舞的不止我一個。人們在夏曼大道、在德馬讚路慶祝,在街道上朝塔利班歡呼,爬上他們的坦克,跟他們一起擺姿勢拍照片。人們厭倦了連年征戰,厭倦了火箭、炮火、爆炸,厭倦了古勒卜丁和他的黨羽朝一切會動的東西開槍。聯軍對喀布爾的破壞比俄國佬還厲害。他們毀掉你爸爸的恤孤院,你知道嗎?”

    “為什麽?”我說,“他們幹嗎要毀掉一個恤孤院呢?”我記得恤孤院落成那天,我坐在爸爸後麵,風吹落他那頂羔羊皮帽,大家都笑起來,當他講完話,人們紛紛起立鼓掌。而如今它也變成一堆瓦礫了。那些爸爸所花的錢,那些畫藍圖時揮汗如雨的夜晚,那些在工地悉心監工、確保每一塊磚頭、每一根梁子、每一塊石頭都沒擺錯的心血……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罷了,”拉辛汗說,“你不忍知道的,親愛的阿米爾,那在恤孤院的廢墟上搜救的情景,到處是小孩的身體碎片……”

    “所以當塔利班剛來的時候……”

    “他們是英雄。”拉辛汗說。

    “至少帶來了和平。”

    “是的,希望是奇怪的東西。至少帶來了和平。但代價是什麽呢?”拉辛汗劇烈地咳嗽起來,瘦弱的身體咳得前後搖晃。他掏出手帕,往裏麵吐痰,立刻將它染紅。我想這當頭,說一頭汗流浹背的大象跟我們同在這小小的房間裏麵,那再也貼切不過。

    “你怎麽樣?”我說,“別說客套話,你身體怎樣?”

    “實際上,來日無多了。”他用沙啞的聲音說,又是一輪咳嗽。手帕染上更多的血。他擦擦嘴巴,用袖子從一邊塌陷的太陽穴抹向另一邊,抹去額頭上的汗珠,匆匆瞥了我一眼。他點點頭,我知道他讀懂了我臉上的疑問。“不久了。”他喘息著。

    “多久?”

    他聳聳肩,再次咳嗽。“我想我活不到夏天結束。”他說。

    “跟我回家吧。我給你找個好大夫。他們總有各種各樣的新療法。那邊有新藥,實驗性療法,我們可以讓你住進……”我知道自己在信口開河。但這總比哭喊好,我終究可能還是會哭的。

    他發出一陣哢哢的笑聲,下排牙齒已經不見了。那是我有生以來聽到最疲累的笑聲。“我知道美國給你灌輸了樂觀的性子,這也是她了不起的地方。那非常好。我們是憂鬱的民族,我們阿富汗人,對吧?我們總是陷在悲傷和自戀中。我們在失敗、災難麵前屈服,將這些當成生活的實質,甚至視為必須。我們總是說,生活會繼續的。但我在這裏,沒有向命運投降,我看過幾個很好的大夫,他們給的答案都一樣。我信任他們,相信他們。像這樣的事情,是真主的旨意。”

    “隻有你想做和不想做的事情罷了。”我說。

    拉辛汗大笑。“你剛才的口氣可真像你父親。我很懷念他。但這真的是真主的旨意,親愛的阿米爾。這真的是。”他停下。“另外,我要你來這裏還有另一個原因。我希望在離開人世之前看到你,但也還有其他緣故。”

    “什麽原因都行。”

    “你們離開之後,那些年我一直住在你家,你知道吧?”

    “是的。”

    “那些年我並非都是一人度過,哈桑跟我住在一起。”

    “哈桑?”我說。我上次說出這個名字是什麽時候?那些久遠的負疚和罪惡感再次刺痛了我,似乎說出他的名字就解除了一個魔咒,將它們釋放出來,重新折磨我。刹那間,拉辛汗房間裏麵的空氣變得太厚重、太熱,帶著太多街道上傳來的氣味。

    “之前我有想過寫信給你,或者打電話告訴你,但我不知道你想不想聽。我錯了嗎?”

    而真相是,他沒有錯。說他錯了則是謊言。我選擇了模糊其詞:“我不知道。”

    他又在手帕裏麵咳出一口血。他彎腰吐痰的時候,我看見他頭皮上有結痂的瘡口。“我要你到這裏來,是因為有些事情想求你。我想求你替我做些事情。但在我求你之前,我會先告訴你哈桑的事情,你懂嗎?”

    “我懂。”我低聲說。

    “我想告訴你關於他的事,我想告訴你一切。你會聽嗎?”

    我點點頭。

    然後拉辛汗又喝了幾口茶,把頭靠在牆上,開始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