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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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有很多原因促使我到哈紮拉賈特尋找哈桑。最大的一個,安拉原諒我,是我很寂寞。當時,我多數朋友和親人若不是死於非命,便是離鄉背井,逃往巴基斯坦或者伊朗。在喀布爾,那個我生活了一輩子的城市,我再也沒幾個熟人了。大家都逃走了。我會到卡德帕灣區散步——你記得嗎,過去那兒經常有叫賣甜瓜的小販出沒,看到的都是不認識的人。沒有人可以打招呼,沒有人可以坐下來喝杯茶,沒有人可以說說話,隻有俄國士兵在街頭巡邏。所以到了最後,我不再在城裏散步。我會整天在你父親的房間裏麵,上樓到書房去,看看你媽媽那些舊書,聽聽新聞,看看電視上那些宣傳。然後我會做午禱,煮點東西吃,再看看書,又是禱告,上床睡覺。早上我會醒來,禱告,再重複前一天的生活。
因為患了關節炎,照料房子對我來說越來越難。我的膝蓋和後背總是發痛——早晨我起床之後,至少得花上一個小時,才能讓麻木的關節活絡起來,特別是在冬天。我不希望你父親的房子荒廢,我們在這座房子有過很多美好的時光,有很多記憶,親愛的阿米爾。你爸爸親自設計了那座房子,它對他來說意義重大,除此之外,他和你前往巴基斯坦的時候,我親口應承他,會把房子照料好。如今隻有我和這座房子……我盡力了,我盡力每隔幾天給樹澆水,修剪草坪,照料花兒,釘牢那些需要固定的東西,但,就算在那個時候,我也已經不再是個年輕人了。
可是即使這樣,我仍能勉力維持。至少可以再過一段時間吧。但當我聽到你爸爸的死訊……在這座屋子裏麵,我第一次感到讓人害怕的寂寞。還有無法忍受的空虛。
於是有一天,我給別克車加油,駛向哈紮拉賈特。我記得阿裏從你家離開之後,你爸爸告訴我,說他和哈桑搬到一座小村落,就在巴米揚城外。我想起阿裏在那兒有個表親。我不知道哈桑是否還在那兒,不知道是否有人認識,或者知道他在哪裏。畢竟,阿裏和哈桑離開你爸爸的家門已經十年了。1986年,哈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應該是22歲,或者23歲,如果他還活著的話,就是這樣的——俄國佬,但願他們因為在我們祖國所做的一切,在地獄裏爛掉,他們殺害了我們很多年輕人。這些我不說你也知道。
但是,感謝真主,我在那兒找到他。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我所做的,不過是在巴米揚問了幾個問題,人們就指引我到他的村子去。我甚至記不起那個村子的名字了,也不知道它究竟有沒有名字。但我記得那是個灼熱的夏天,我開車駛在坑坑窪窪的泥土路上,路邊除了被曬蔫的灌木、枝節盤錯而且長著刺的樹幹、稻稈般的幹草之外,什麽也沒有。我看見路旁有頭死驢,身體開始發爛。然後我拐了個彎,看到幾間破落的泥屋,在右邊那片空地中間,它們後麵什麽也沒有,隻有廣袤的天空和鋸齒似的山脈。
在巴米揚,人們說我會很容易就找到他——整個村莊,隻有他住的屋子有壘著圍牆的花園。那堵泥牆很短,有些牆洞點綴在上麵,圍住那間小屋——那真的比一間破茅舍好不了多少。赤著腳的孩子在街道上玩耍,用棒子打一個破網球,我把車停在路邊,熄了火,他們全都看著我。我推開那扇木門,走進一座院子,裏頭很小,一小塊地種著幹枯的草莓,還有株光禿禿的檸檬樹。院子的角落種著合歡樹,樹陰下麵擺著烤爐,我看見有個男人站在旁邊。他正在把生麵團塗到一把木頭抹刀上,用它拍打著烤爐壁。他一看到我就放下生麵團,捧起我的手親個不停。
“讓我看看你。”我說。他退後一步。他現在可高了——我踮起腳尖,仍隻是剛剛有他下巴那麽高。巴米揚的陽光使他的皮膚變得更堅韌了,比我印象中黑得多,他有幾顆門牙不見了,下巴上長著幾撮稀疏的毛。除此之外,他還是那雙狹窄的綠眼睛,上唇的傷痕還在,還是那張圓圓的臉蛋,還是那副和藹的笑容。你一定會認出他的,親愛的阿米爾,我敢肯定。
我們走進屋裏。裏麵有個年輕的哈紮拉女人,膚色較淡,在屋角縫披肩。她顯然懷孕了。“這是我的妻子,拉辛汗。”哈桑驕傲地說,“她是親愛的法莎娜。”她是個羞澀的婦人,很有禮貌,說話聲音很輕,隻比耳語大聲一點,她淡褐色的美麗眼睛從來不和我的眼光接觸。但她那樣看著哈桑,好像他坐在皇宮內的寶座上。
“孩子什麽時候出世?”參觀完那間泥磚屋之後,我問。屋裏一無所有,隻有磨損的褥子,幾個盤子,兩張坐墊,一盞燈籠。
“奉安拉之名,這個冬天,”哈桑說,“我求真主保佑,生個兒子,給他取我父親的名字。”
“說到阿裏,他在哪兒?”
哈桑垂下眼光。他告訴我說,阿裏和他的表親——這個屋子是他的——兩年前被地雷炸死了,就在巴米揚城外。一枚地雷。阿富汗人還有其他死法嗎,親愛的阿米爾?而且我荒唐地覺得,一定是阿裏的右腳——他那患過小兒麻痹的廢腳——背叛了他,踩在地雷上。聽到阿裏去世,我心裏非常難過。你知道,你爸爸和我一起長大,從我懂事起,阿裏就陪伴著他。我還記得那年我們都很小,阿裏得了小兒麻痹症,差點死掉。你爸爸整天繞著屋子走來走去,哭個不停。
法莎娜用豆子、蕪青、土豆做了蔬菜湯,我們洗手,抓起從烤爐取下的新鮮饢餅,浸在湯裏——那是我幾個月來吃過的最好的一頓。就在那時,我求哈桑搬到喀布爾,跟我住一起。我把屋子的情況告訴他,跟他說我再也不能獨力打理。我告訴他我會給他可觀的報酬,讓他和他的妻子過得舒服。他們彼此對望,什麽也沒說。飯後,我們洗過手,法莎娜端給我們葡萄。哈桑說這座村莊現在就是他的家,他和法莎娜在那兒自食其力。
“而且離巴米揚很近,我們在那兒有熟人。原諒我,拉辛汗。我請求你的原諒。”
“當然,”我說,“你不用向我道歉,我知道。”
喝完蔬菜湯又喝茶,喝到一半,哈桑問起你來。我告訴你在美國,但其他情況我也不清楚。哈桑問了很多跟你有關的問題。你結婚了嗎?你有孩子嗎?你多高?你還放風箏嗎?還去電影院嗎?你快樂嗎?他說他跟巴米揚一個年老的法爾西語教師成了朋友,他教他讀書寫字。如果他給你寫一封信,我會轉交給你嗎?還問我,你會不會回信?我告訴他,我跟你爸爸打過幾次電話,從他口裏得知你的情況,但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接著他問起你爸爸。我告訴他時,他雙手掩著臉,號啕大哭。那天晚上,他像小孩一樣,抹了整夜的眼淚。
他們執意留我過夜。我在那兒住了一晚。法莎娜給我弄了個鋪位,給我一杯井水,以便渴了可以喝。整個夜裏,我聽見她低聲跟哈桑說話,聽著他哭泣。
翌日早晨,哈桑跟我說,他和法莎娜決定搬到喀布爾,跟我一起住。
“我不該到這裏來,”我說,“你是對的,親愛的哈桑,這兒有你的生活。我到這裏來,要求你放棄一切,真是太冒失了。需要得到原諒的人是我。”
“我們沒有什麽可以放棄的,拉辛汗。”哈桑說,他的眼睛仍是又紅又腫。“我們會跟你走,我們會幫你照料屋子。”
“你真的想好了嗎?”
他點點頭,把頭垂下。“老爺待我就像父親一樣……真主保佑他安息。”
他們把家當放在幾塊破布中間,綁好那些布角。我們把那個包袱放在別克車裏。哈桑站在門檻,舉起《可蘭經》,我們都親了親它,從下麵穿過。然後我們前往喀布爾。我記得我開車離開的時候,哈桑轉過頭,最後一次看了他們的家。
到了喀布爾之後,我發現哈桑根本沒有搬進屋子的意思。“可是所有這些房間都空著,親愛的哈桑,沒有人打算住進來。”我說。
但他不聽。他說那關乎尊重。他和法莎娜把家當搬進後院那間破屋子,那個他出生的地方。我求他們搬進樓頂的客房,但哈桑一點都沒聽進去。“阿米爾少爺會怎麽想呢?”他對我說,“要是戰爭結束,有朝一日阿米爾少爺回來,發現我鳩占鵲巢,他會怎麽想?”然後,為了悼念你的父親,哈桑穿了四十天黑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