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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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想要他們那麽做,但他們兩個包辦了所有做飯洗衣的事情。哈桑悉心照料花園裏的花兒,鬆土,摘掉枯萎的葉子,種植薔薇籬笆。他粉刷牆壁,把那些多年無人住過的房間抹幹淨,把多年無人用過的浴室清洗整潔。好像他在打理房間,等待某人歸來。你記得你爸爸種植的那排玉米後麵的那堵牆嗎,親愛的阿米爾?你和哈桑怎麽稱呼它?“病玉米之牆”?那年初秋某個深夜,一枚火箭把那牆統統炸塌了。哈桑親手把它重新建好,壘起一塊塊磚頭,直到它完整如初。要不是有他在那兒,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那年深秋,法莎娜生了個死產的女嬰。哈桑親吻那個嬰兒毫無生氣的臉,我們將她葬在後院,就在薔薇花叢旁邊,我們用白楊樹葉蓋住那個小墳堆。我替她禱告。法莎娜整天躲在小屋裏麵,淒厲地哭喊。母親的哀嚎。我求安拉,保佑你永遠不會聽到。
在那屋子的圍牆之外,戰爭如火如荼。但我們三個,在你爸爸的房子裏,我們自己營造了小小的天堂。自1980年代晚期開始,我的視力就衰退了,所以我讓哈桑給我讀你媽媽的書。我們會坐在門廊,坐在火爐邊,法莎娜在廚房煮飯的時候,哈桑會給我念《瑪斯納維》或者《魯拜集》。每天早晨,哈桑總會在薔薇花叢那邊小小的墳堆上擺一朵鮮花。
1990年年初,法莎娜又懷孕了。也是在這一年,盛夏的時候,某天早晨,有個身披天藍色長袍的女人敲響前門,她雙腳發抖,似乎孱弱得連站都站不穩。我問她想要什麽,她沉默不語。
“你是誰?”我說。但她一語不發,就在那兒癱下,倒在車道上。我把哈桑喊出來,他幫我把她扶進屋子,走進客廳。我們讓她躺在沙發上,除下她的長袍。長袍之下是個牙齒掉光的婦女,蓬亂的灰白頭發,手臂上生著瘡。她看上去似乎很多天沒有吃東西了。但更糟糕的是她的臉。有人用刀在她臉上……親愛的阿米爾,到處都是刀痕,有一道從顴骨到發際線,她的左眼也沒有幸免。太醜怪了。我用一塊濕布拍拍她的額頭,她睜開眼。“哈桑在哪裏?”她細聲說。
“我在這裏。”哈桑說,他拉起她的手,緊緊握住。
她那隻完好的眼打量著他。“我走了很久很遠,來看看你是否像我夢中見到那樣英俊。你是的。甚至更好看。”她拉著他的手,貼近她傷痕累累的臉龐。“朝我笑一笑,求求你。”
哈桑笑了,那個老婦人流出淚水。“你的笑是從我這裏來的,有沒有人告訴過你?而我甚至沒有抱過你。願安拉寬恕我,我甚至沒有抱過你。”
自從莎娜芭1964年剛生下哈桑不久就跟著一群藝人跑掉之後,我們再也沒人見過她。你從來沒見過她,阿米爾,但她年輕的時候,她是個美人。她微笑起來臉帶酒窩,步履款款,令男人發狂。凡是在街上見到她的人,無論是男的還是女的,都會忍不住再看她一眼。而現在……
哈桑放下她的手,衝出房子。我跟著他後麵,但他跑得太快了。我看見他跑上那座你們兩個以前玩耍的山丘,他的腳步踢起陣陣塵土。我任他走開。我整天坐在莎娜芭身邊,看著天空由澄藍變成紫色。夜幕降臨,月亮在雲層中穿梭,哈桑仍沒回來。莎娜芭哭著說回來是一個錯誤,也許比當年離家出走錯得更加厲害。但我安撫她。哈桑會回來的,我知道。
隔日早上他回來了,看上去疲累而憔悴,似乎徹夜未睡。他雙手捧起莎娜芭的手,告訴她,如果她想哭就哭吧,但她不用哭,現在她在家裏了,他說,在家裏和家人在一起。他撫摸著她臉上的傷疤,把手伸進她的頭發裏麵。
在哈桑和法莎娜照料下,她康複了。他們喂她吃飯,替她洗衣服。我讓她住在樓上一間客房裏麵。有時我會從窗戶望出去,看見哈桑和他母親跪在院子裏,摘番茄,或者修剪薔薇籬笆,彼此交談。他們在補償所有失去的那些歲月,我猜想。就我所知,他從來沒有問起她到哪裏去了,或者為什麽要離開,而她也沒有說。我想有些事情不用說出來。
1990年冬天,莎娜芭把哈桑的兒子接生出來。那時還沒有下雪,但冬天的寒風呼嘯著吹過院子,吹彎了苗圃裏的花兒,吹落了樹葉。我記得莎娜芭用一塊羊毛毯抱著她的孫子,將他從小屋裏麵抱出來。她站在陰暗的灰色天空下,喜悅溢於言表,淚水從她臉上流下,刺人的寒風吹起她的頭發,她死死抱著那個孩子,仿佛永遠不肯放手。這次不會了。她把他交給哈桑,哈桑把他遞給我,我在那個男嬰耳邊,輕輕唱起《可蘭經》的經文。
他們給他起名索拉博,那是《沙納瑪》裏麵哈桑最喜歡的英雄,你知道的,親愛的阿米爾。他是個漂亮的小男孩,甜蜜得像糖一樣,而性子跟他爸爸毫無二致。你應該看看莎娜芭帶那個孩子,親愛的阿米爾。他變成她生活的中心,她給他縫衣服,用木塊、破布和稻稈給他做玩具。他要是發熱,她會整晚睡不著,齋戒三天。她在鍋裏燒掉一本回曆,說是驅走魔鬼的眼睛。索拉博兩歲的時候,管她叫“莎莎”。他們兩個形影不離。
她活到他四歲的時候,然後,某個早晨,她再也沒有醒來。她神情安詳平靜,似乎死得無牽無掛。我們在山上的墓地埋了她,那座種著石榴樹的墓地,我也替她禱告了。她的去世讓哈桑很難過——得到了再失去,總是比從來就沒有得到更傷人。但小索拉博甚至更加難過,他不停地在屋裏走來走去,找他的“莎莎”,但你知道,小孩就是那樣,他們很快就忘了。
那時——應該是1995年——俄國佬已經被趕走很久了,喀布爾依次落在馬蘇德[1]ahmad shah massoud(1953~2001),20世紀80年代組織遊擊隊在阿富汗潘傑希爾穀地抗擊蘇聯遊擊隊,1996年後為北方聯盟領導人之一。[1]、拉巴尼[2]burhanuddin rabbani(1940~),阿富汗政治家,1992年至1996年任阿富汗總統。[2]和人民聖戰者組織手裏。不同派係間的內戰十分激烈,沒有人知道自己是否能活到一天結束。我們的耳朵聽慣了炮彈落下、機槍嗒嗒的聲音,人們從廢墟爬出來的景象也司空見慣。那些日子裏的喀布爾,親愛的阿米爾,你在地球上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像地獄的地方了。瓦茲爾·阿克巴·汗區沒有遭受太多的襲擊,所以我們的處境不像其他城區一樣糟糕。
在那些炮火稍歇、槍聲較疏的日子,哈桑會帶索拉博去動物園看獅子“瑪揚”,或者去看電影。哈桑教他射彈弓,而且,後來,到了他八歲的時候,彈弓在索拉博手裏變成了一件致命的武器:他可以站在陽台上,射中院子中央水桶上擺放著的鬆果。哈桑教他讀書識字——以免他的兒子長大之後跟他一樣是個文盲。我和那個小男孩越來越親近——我看著他學會走路,聽著他牙牙學語。我從電影院公園那邊的書店給索拉博買童書——現在它們也被炸毀了——索拉博總是很快看完。他讓我想起你,你小時候多麽喜歡讀書,親愛的阿米爾。有時,我在夜裏講故事給他聽,和他猜謎語,教他玩撲克。我想他想得厲害。
冬天,哈桑帶他兒子追風箏。那兒再也沒有過去那麽多風箏大賽了——因為缺乏安全,沒有人敢在外麵待得太久——但零星有一些。哈桑會讓索拉博坐在他的肩膀上,在街道上小跑,追風箏,爬上那些掛著風箏的樹。你記得嗎,親愛的阿米爾,哈桑追風箏多麽在行?他仍和過去一樣棒。冬天結束的時候,哈桑和索拉博會把他們整個冬天追來的風箏掛在門廊的牆上,他們會像掛畫像那樣將它們擺好。
我告訴過你,1996年,當塔利班掌權,結束日複一日的戰爭之後,我們全都歡呼雀躍。我記得那晚回家,發現哈桑在廚房,聽著收音機,神情嚴肅。我問他怎麽了,他隻是搖搖頭:“現在求真主保佑哈紮拉人,拉辛汗老爺。”
“戰爭結束了,哈桑,”我說,“很快就會有和平,奉安拉之名,還有幸福和安寧。再沒有火箭,再沒有殺戮,再沒有葬禮!”但他隻是關掉收音機,問我在他睡覺之前還需要什麽。
幾個星期後,塔利班禁止鬥風箏。隔了兩年,在1998年,他們開始在馬紮裏沙裏夫屠殺哈紮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