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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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不讓我進去。

    我看見他們推著他,穿過一些雙層門,我跟在後麵,衝進一扇又一扇的門,聞到碘酒和消毒水的味道,但我所來得及看到的,是兩個戴著手術帽的男人和一個穿著綠色衣服的女人圍在輪床之上。我看見白色床單從輪床側麵垂落,拂著汙穢的花格地磚。一雙鮮血淋漓的小腳從床單下麵伸出來,我看見左腳大腳趾的指甲被削掉了。接著有個穿藍色衣服的高壯漢子用手掌壓住我的胸口,將我從門口往後推,我的皮膚能感覺到他那冰涼的結婚戒指。我向前掙紮,咒罵他,但他用英語說你不能留在這兒,聲音禮貌而堅決。“你必須等。”他說,領著我回到等候區。現在雙層門在他身後砰地關上,透過門上狹窄的長方形窗口,我隻見到那個男人的手術帽。

    他把我留在一條寬大的走廊上,沒有窗,牆邊的金屬折疊椅上坐滿了人,還有人坐在薄薄的破地毯上。我又想尖叫。我想起上次有這種感覺,是跟爸爸在油罐車的油罐裏麵,埋在黑暗和其他難民之間。我想把自己撕成碎片,離開這個地方,離開現實世界,像雲朵那樣升起,飄蕩而去,融進濕熱的夏夜,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在山丘上方飄散。但我就在這兒,雙腳沉重如水泥塊,肺裏空氣一瀉而空,喉嚨發熱。無法隨風而去。今晚沒有別的世界。我合上雙眼,鼻子裏塞滿走廊的種種味道:汗水和氨水的氣味、藥用酒精和咖喱的氣味。整條走廊的天花板上布滿昏暗的燈管,飛蛾圍繞,我聽見它們拍打翅膀的聲音。我聽見談話聲、默默的啜泣聲、擤鼻聲;有人在呻吟,有人在哀歎,電梯門砰地一聲打開,操作員用烏爾都語呼喊某人。

    我再次睜開眼,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我四周環顧,心髒怦怦地在胸口跳動,耳朵聽得見血液流動的聲音。我左邊有間又暗又小的儲藏室,我在裏麵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用它就好了。我從一堆折疊好的白色尼龍床單中抽出一條,帶回走廊。我看見護士在休息室附近和一名警察交談。我拉拉那名護士的手肘,問她哪個方位是西邊。她沒聽懂,眉頭一皺,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我喉嚨發痛,汗水刺痛了雙眼,每次呼吸都像在噴火,我想我在哭泣。我又問一聲,苦苦哀求,警察把方向指給我。

    我在地麵鋪開那張濫竽充數的禱告毯,雙膝跪倒,頭磕在地上,淚水濕透了床單。我朝西彎下腰,那時我才想起自己已經不止十五年沒禱告過了,早已把禱詞忘得一幹二淨。但這沒有關係,我會說出依然記得的片言隻語:惟安拉是真主,穆罕默德是他的使者。現在我明白爸爸錯了,真主真的存在,一直存在。我看到他在這裏,從這條絕望的走廊的人群眼裏見到。這裏才是真主真正的住所,正是在這裏,而非在那些發出鑽石般明亮光芒的尖塔聳立的清真寺,隻有那些失去真主的人們才能找到真主。真主真的存在,他必須存在,而如今我將禱告,我會祈禱他原諒我這些年來對他的漠然不覺,原諒我曾經背叛、說謊、作惡而未受懲罰,隻有在我的危難時刻才想起他。我祈禱他如經書記載的那樣慈悲、仁愛、寬宏。我朝西方磕頭,親吻地麵,承諾我將會施天課,將會每天禱告,承諾我在齋月期間將會素食,而當齋月結束,我會繼續素食,我將會熟背他的聖書中每個字,我將會到沙漠中那座濕熱難當的城市去朝聖,也會在天房之前磕頭。我將會踐行所有這些,從今日後,將會每天想起他,隻要他實現我的這個願望:我的手已經沾上哈桑的血,我祈求真主,別讓它們也沾上這個小男孩的血。

    我聽到嗚咽聲,意識到正是自己發出來的,淚水從臉上汩汩而下,流過嘴唇,讓我嚐到鹹味。我感到走廊上每個人都在看著我,而我依然朝西方磕頭。我祈禱。我祈禱別以這種我向來害怕的方式懲罰我的罪行。

    星光黯淡的黑夜降臨在伊斯蘭堡。過了數個鍾頭,我坐在走廊外麵一間通往急診室的小房間的地板上。在我身前是一張暗棕色的咖啡桌,上麵擺著報紙和卷邊的雜誌——有本1996年4月的《時代》,一份巴基斯坦報紙,上麵印著某個上星期被火車撞死的男孩的臉孔;一份娛樂雜誌,平滑的封麵印著微笑的羅麗塢男星。在我對麵,有位老太太身穿碧綠的棉袍,戴著針織頭巾,坐在輪椅上打瞌睡。每隔一會她就會驚醒,用阿拉伯語低聲禱告。我疲憊地想,不知道今晚真主會聽到誰的祈禱,她的還是我的?我想起索拉博的麵容,那肉乎乎的尖下巴,海貝似的小耳朵,像極了他父親的竹葉般眯斜的眼睛。一陣悲哀如同窗外的黑夜,漫過我全身,我覺得喉嚨被掐住。

    我需要空氣。

    我站起來,打開窗門。濕熱的風帶著發黴的味道從窗紗吹進來——聞起來像腐爛的椰棗和動物糞便。我大口將它吸進肺裏,可是它沒有消除胸口的窒悶。我頹然坐倒在地麵,撿起那本《時代》雜誌,隨手翻閱。可是我看不進去,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任何東西上。所以我把它扔回桌子,怔怔望著水泥地麵上彎彎曲曲的裂縫,還有窗台上散落的死蒼蠅。更多的時候,我盯著牆上的時鍾。剛過四點,我被關在雙層門之外已經超過五個小時,仍沒得到任何消息。

    我開始覺得身下的地板變成身體的一部分,呼吸越來越沉重,越來越緩慢。我想睡覺,闔上雙眼,把頭放低在這滿是塵灰的冰冷地麵,昏然欲睡。也許當我醒來,會發現我在旅館浴室看到的一切無非是一場夢:水從水龍頭滴答落進血紅的洗澡水裏,他的左臂懸掛在浴缸外麵,沾滿鮮血的剃刀——就是那把我前一天用來刮胡子的剃刀——落在馬桶的衝水槽上,而他的眼雖仍睜開一半,但眼神黯淡。

    很快,睡意襲來,我任它將我占據。我夢到一些後來想不起來的事情。

    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我睜開眼,看到有個男人跪在我身邊。他頭上戴著帽子,很像雙層門後麵那個男人,臉上戴著手術口罩——看見口罩上有一滴血,我的心一沉。他的傳呼機上貼著一張小姑娘的照片,眼神純潔無瑕。他解下口罩,我很高興自己再也不用看著索拉博的血了。他皮膚黝黑,像哈桑和我經常去沙裏諾區市場買的那種從瑞士進口的巧克力;他頭發稀疏,淺褐色的眼睛上麵是彎彎的睫毛。他用帶英國口音的英語告訴我,他叫納瓦茲大夫。刹那間,我想遠離這個男人,因為我認為我無法忍受他所要告訴我的事情。他說那男孩將自己割得很深,失血很多,我的嘴巴又開始念出禱詞來:

    惟安拉是真主,穆罕默德是他的使者。

    他們不得不輸入幾個單位的紅細胞……

    我該怎麽告訴索拉雅?

    兩次,他們不得不讓他複蘇過來……

    我會做禱告,我會做天課。

    如果他的心髒不是那麽年輕而強壯,他們就救不活他了……

    我會茹素……

    他活著。

    納瓦茲大夫微笑。我花了好一會才弄明白剛才他所說的。然後他又說了幾句,我沒聽到,因為我抓起他的雙手,放在自己臉上。我用這個陌生人汗津津的手去抹自己的眼淚,而他沒有說什麽。他等著。

    重症病區呈l形,很陰暗,充塞著很多嗶嗶叫的監視儀和呼呼響的器械。納瓦茲大夫領著我走過兩排用白色塑料簾幕隔開的病床。索拉博的病床是屋角最後那張,最接近護士站。兩名身穿綠色手術袍的護士在夾紙板上記東西,低聲交談。我默默和納瓦茲大夫從電梯上來,我以為我再次看到索拉博會哭。可是當我坐在他床腳的椅子上,透過懸掛著的泛著微光的塑料試管和輸液管,我沒流淚水。看著他的胸膛隨著呼吸機的嘶嘶聲有節奏地一起一伏,身上漫過一陣奇怪的麻木感覺,好像自己剛突然掉轉車頭,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過一場慘烈的車禍。

    我打起瞌睡,醒來後發現陽光正從乳白色的天空照射進緊鄰護士站的窗戶。光線傾瀉進來,將我的影子投射在索拉博身上。他一動不動。

    “你最好睡一會。”有個護士對我說。我不認識她——我打盹時她們一定換班了。她把我帶到另一間房,就在急救中心外麵。裏麵沒有人。她給我一個枕頭,還有一床印有醫院標記的毛毯。我謝過她,在屋角的塑膠皮沙發上躺下,幾乎立刻就睡著了。

    我夢見自己回到樓下的休息室,納瓦茲大夫走進來,我起身迎向他。他脫掉紙口罩,雙手突然比我記得的要白,指甲修剪整潔,頭發一絲不苟,而我發現他原來不是納瓦茲大夫,而是雷蒙德·安德魯,大使館那個撫摸著番茄藤的小個子。安德魯抬起頭,眯著眼睛。

    白天,醫院是一座縱橫交錯的走廊組成的迷宮,熒光燈在人們頭頂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弄得人迷迷糊糊。我弄清楚了它的結構,知道東樓電梯那顆四樓的按鈕不會亮,明白同一層的男廁的門卡住了,你得用肩膀去頂才能把它打開。我了解到醫院的生活有它的節奏:每天早晨換班之前匆匆忙忙,白天手忙腳亂,而深夜則寂靜無聲,偶然有一群醫師和護士跑過,去搶救某個病患。白天我警惕地守在索拉博床前,晚上則在醫院曲折的走廊遊蕩,傾聽我的鞋跟敲擊地麵的聲音,想著當索拉博蘇醒過來我該跟他說什麽。最後我會走回重症病房,站在他床邊嘶嘶作響的呼吸機,依然一籌莫展。

    在重症病房度過三天之後,他們撤去了呼吸管道,把他換到一張低矮的病床。他們搬動他的時候我不在。那天晚上我回到旅館,想睡一覺,最終卻在床上徹夜輾轉反側。那天早晨,我強迫自己不去看浴缸。它現在幹幹淨淨,有人抹去血跡,地板上鋪了新的腳踏墊,牆上也擦過了。可是我忍不住坐在它那冰涼的陶瓷邊緣。我想像索拉博放滿一缸水,看見他脫掉衣服,看見他轉動刮胡刀的手柄,撥出刀頭的雙重安全插銷,退出刀片,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我想像他滑進浴缸,躺了一會,閉上雙眼。我在尋思他舉起刀片劃落的時候最後在想著什麽。

    我走出大堂的時候,旅館經理費亞茲先生在身後跟上。“我很為你感到難過,”他說,“可是我要你搬離我的旅館,拜托了。這對我的生意有影響,影響很大。”

    我告訴我能理解,退了房。他沒有收取我在醫院度過的那三個晚上的房錢。在大堂門口等出租車的時候,我想起那天晚上費亞茲先生對我說過的:你們阿富汗人的事情……你們有些魯莽。我曾對他大笑,但現在我懷疑。在把索拉博最擔心的消息告訴他之後,我真的睡著了嗎?

    坐上出租車之後,我問司機知不知道有什麽波斯文書店。他說南邊幾公裏遠的地方有一家。我們去醫院途中在那兒停了一會。

    索拉博的新病房有乳白色的牆,牆上有斷裂的灰色裝飾嵌線,還有本來也許是白色的琺琅地磚。跟他同間病房的還有一個十來歲的旁遮普族男孩,後來我從某個護士那裏聽到,他從一輛開動的巴士車頂跌下來,摔斷了腿。他上了石膏的腿抬起,由一些綁著砝碼的夾子夾住。

    索拉博的病床靠近窗口,早晨的陽光從長方形的玻璃窗照射進來,落在病床的後半部上。窗邊站著一個身穿製服的保安,嗑著煮過的西瓜子——醫院給索拉博安排了24小時的防止自殺看護。納瓦茲大夫跟我說過,這是醫院的製度。保安看到我,舉帽致意,隨後離開房間。

    索拉博穿著短袖的病服,仰麵躺著,毛毯蓋到他胸口,臉轉向窗那邊。我以為他睡了,但當我將一張椅子拉到他床邊時,他眼瞼跳動,跟著睜開。他看看我,移開視線。盡管他們給他輸了很多血,他臉色依然蒼白,而且在他的臂彎有一大塊淤傷。

    “你還好嗎?”我說。

    他沒回答,眼望向窗外,看著醫院花園裏麵一個圍著護欄的方形沙地和秋千架。運動場旁邊有個拱形的涼棚,在一排木槿的樹影之下,幾株葡萄藤爬上木格子。幾個孩子拿著鏟鬥和小提桶在沙地裏麵玩耍。那天天空萬裏無雲,一碧如洗,我看見一架小小的噴氣式飛機,拖著兩道白色的尾巴。我轉向索拉博:“我剛跟納瓦茲大夫聊過,他說你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這是個好消息,對吧?”

    我遇到的又是沉默。病房那端,旁遮普男孩睡著翻了個身,發出幾聲呻吟。“我喜歡你這間房,”我說,忍住不去看索拉博纏著繃帶的手腕,“光線明亮,你還能看到外麵的景色。”沒有回應。又是尷尬的幾分鍾過去,絲絲汗水從我額頭和上唇冒出來。他床頭的櫃子上擺著一碗沒碰過的豌豆糊,一把沒用過的塑料調羹,我指著它們說:“你應該試著吃些東西,才能恢複元氣。要我喂你吃嗎?”

    他看向我的眼睛,接著望開,臉上木無表情。我看見他的眼神依然黯淡空洞,就像我把他從浴缸裏麵拉出來時看到的那樣。我把手伸進兩腿之間的紙袋,拿出一本我在那間波斯文書店買來的《沙納瑪》舊書。我將封麵轉向索拉博。“我們還是小孩的時候,我經常讀這些故事給你父親聽。我們爬上我們家後麵的山丘,坐在石榴樹下麵……”我降低聲音。索拉博再次望著窗外,我擠出笑臉。“你父親最喜歡的是羅斯坦和索拉博的故事,你的名字就是從那兒來的,我知道你知道。”我停頓,覺得自己有點像個白癡,“反正,他在信裏說你也最喜歡這個故事。所以我想我會念一些給你聽,你會喜歡嗎?”

    索拉博閉上眼睛,將手臂放在它們上麵,有淤傷的那隻手臂。

    我翻到在出租車裏麵折好的那頁。“我們從這裏開始,”我說,第一次想到,當哈桑終於能自己《沙納瑪》,發現我曾無數次欺騙過他的時候,他的腦子裏轉過什麽念頭呢?我清清喉嚨,讀了起來。“請聽索拉博和羅斯坦戰鬥的故事,不過這個故事催人淚下。”我開始了,“話說某日,羅斯坦自躺椅起身,心裏閃過不祥之兆。他憶起他……”我給他念了第一章的大部分,直到年輕的鬥士索拉博去找他的媽媽,薩門幹王國的公主拓敏妮,要求得知他的父親姓甚名誰。我合上書。“你想我讀下去嗎?接下來有戰鬥場麵,你記得嗎?索拉博帶領他的軍隊進攻伊朗的白色城堡?要我念下去嗎?”

    他慢慢搖頭。我把書放回紙袋,“那好。”我說,為他終於有所反應而鼓舞。“也許我們可以明天再繼續。你感覺怎樣?”

    索拉博張開口,發出嘶啞的嗓音。納瓦茲大夫跟我說過會有這樣的情況,那是他們把呼吸管插進他的聲帶引發的。他舔舔嘴唇,又試一次。“厭倦了。”

    “我知道,納瓦茲大夫說過會出現這種感覺……”

    他搖著頭。

    “怎麽了,索拉博?”

    他一邊縮著身子,一邊再次用粗啞的嗓音,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地說:“厭倦了一切事情。”

    我歎氣,頹然坐倒在椅子上。一道陽光照在床上,在我們兩人中間,而就在那一瞬間,那張死灰的臉從光線那邊看著我,它像極了哈桑的麵孔,不是那個整天跟我玩彈珠直到毛拉唱起晚禱、阿裏喊我們回家的哈桑,不是那個太陽沒入西邊的黏土屋頂時我們從山丘上追逐而下的哈桑,而是我有生最後一次見到的那個哈桑,那個我透過自己房間雨水迷蒙的窗戶望著的、在夏日溫暖的傾盆大雨中拖著行李走在阿裏背後、將它們塞進爸爸的轎車後廂的哈桑。

    他慢慢搖著頭。“厭倦了一切事情。”他重複說。

    “我能做什麽,索拉博?請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