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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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可是我發現自己在想著他最喜歡吃什麽菜,或者最喜歡學校裏的哪門課。我設想自己在幫他做作業……”她哈哈大笑。浴室的水聲停止了,我能聽到索拉博在那兒,從浴缸爬出來,擦幹身體。
“你真是太好了。”我說。
“啊,我差點忘了!我給沙利夫舅舅打過電話!”
我記得在我們的婚禮上,他朗誦一首寫在酒店信紙上的詩歌。我和索拉雅走向舞台,朝閃光的鏡頭微笑的時候,他的兒子在我們頭頂高舉《可蘭經》。“他怎麽說?”
“嗯,他會幫助我們。他會給他在移民局的朋友打電話。”她說。
“真是個好消息。”我說,“我忍不住想讓你快點見到索拉博。”
“我忍不住想快點見到你。”她說。
我笑著掛上電話。
幾分鍾後,索拉博從浴室出來。自從與安德魯會麵之後,他說過的話幾乎不超過十來個單詞,我每次試圖跟他交談,他總是點點頭,或者用一個字回答我。他爬上床,把毯子拉到下巴。沒過幾分鍾,他呼呼睡去。
我抹開水汽迷的鏡子,用旅館的舊式刮胡刀刮臉。你得把它打開,然後把刀片裝進去。接著我洗澡,躺在浴缸裏麵,直到冒著汽的熱水變冷,讓我的皮膚起雞皮疙瘩。我躺在那兒漂浮著、思索著、想像著……
奧馬爾·費薩爾皮膚很暗,矮矮胖胖,臉上有酒窩,黑色的大眼睛,還有和藹的笑容,露出來的齒縫很大。他稀疏的頭發在後麵梳成馬尾,穿著棕色燈芯絨西裝,手肘的位置上有幾塊毛皮補丁,還帶著個鼓鼓的破舊公文包。公文包的提手不見了,所以他將其抱在胸前。他是一見麵就笑著說很多話而且過分客套的人,比如說“對不起,我將會在五點在那兒”之類的。我打電話給他,聽到他的笑聲,他執意要出來會晤我們。“很抱歉,這個城市裏麵的出租車跟鯊魚一樣,”他的英語說得很棒,沒有任何口音,“一旦嗅到外國人的味道,就會多要三倍車費。”
他推開門,臉帶微笑,道歉連連,稍微有點喘氣和流汗。他用手帕擦額頭,打開公文包,亂翻著找記事本,為把文件扔得滿床都是不停道歉。索拉博盤膝坐在床上,一邊看著消掉聲音的電視,一邊看著那個手忙腳亂的律師。那天早晨我跟他說過費薩爾要來,他點點頭,似乎想問些什麽,但隻是走開去看一個有動物在說話的電視節目。
“找到了。”費薩爾說,翻開一本黃色的法律記事本。“就安排事物的能力而言,我希望我的孩子像他們的媽媽。很抱歉,也許這不是你所想要從你未來的律師口裏聽到的,對吧?”他哈哈大笑。
“嗯,雷蒙德·安德魯對你評價很高。”
“安德魯先生。是的,是的,那個家夥人很好。實際上,他打過電話給我,把你的事情告訴我了。”
“真的嗎?”
“哦,是的。”
“那麽你清楚我的情況了。”
費薩爾擦去唇邊的汗水。“我清楚你告訴安德魯先生的情況。”他說,臉上出現兩個酒窩,泛起狡狺的微笑。他轉向索拉博。“肯定就是這個少年惹起所有的麻煩吧?”他用法爾西語說。
“這是索拉博。”我說,“索拉博,他是費薩爾先生,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律師。”
索拉博從他的床上滑下來,跟費薩爾握手。“你好。”他低聲說。
“你好,索拉博。”費薩爾說,“你知道自己的名字來自一個了不起的戰士嗎?”
索拉博點點頭,爬回床上,繼續側身躺著看電視。
“我不知道你的法爾西語說得這麽好,”我用英語說,“你在喀布爾長大嗎?”
“不是,我在卡拉奇[1]karachi,巴基斯坦南部城市。[1]出生,但在喀布爾生活了好幾年。沙裏諾區,靠近哈吉雅霍清真寺。”費薩爾說。“實際上,我在伯克利[2]berkeley,美國加州城市。[2]長大。1960年代後期,我爸爸在那兒開了間唱片店。自由戀愛,染了領帶的襯衫,你叫得出來的全都有。”他身體前傾,“我去過伍德斯托克音樂節[3]woodstock,位於紐約州東南,每年8月舉辦民謠和搖滾音樂節。[3]。”
“太帥了!”我說。費薩爾哈哈大笑,又開始冒汗珠了。“反正,”我繼續說,“我跟安德魯先生說得差不多了,省略掉一兩件事,也許三件。我會完完整整告訴你。”
他舔了一根手指,翻到空白頁,把筆帽打開。“那最好了,阿米爾。我們何不用英語交談,免得外麵的人聽到?”
“好的。”
我把發生過的一切統統告訴他:我跟拉辛汗的會麵、前往喀布爾、恤孤院、伽茲體育館的擲石頭。
“天!”他低聲驚呼,“很抱歉,我在喀布爾有很多美好的回憶。很難相信你剛才告訴我的竟然是同一個地方。”
“你後來回去過嗎?”
“天,沒有。”
“我會告訴你,那兒不是伯克利。”我說。
“繼續。”
我把剩下的都告訴他了:跟阿塞夫見麵、搏鬥、索拉博和他的彈弓、逃回巴基斯坦。當我說完,他飛快地寫下一些東西,深深呼吸,鎮定地看了我一眼:“好了,阿米爾,你前麵有場艱苦的戰鬥。”
“我能打贏嗎?”
他把筆帽裝上。“就安德魯的語氣判斷,希望渺茫。不是不可能,但是機會很小。”和藹的笑容和戲謔的眼神不見了。
“可是像索拉博這樣的孩子最需要有個家,”我說,“這些規章製度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我也心有戚戚,阿米爾。”他說,“但事實是,就當前的移民法、收養機構政策和阿富汗的政治局勢看來,你的情況很不妙。”
“我真不理解,”我說,想找個東西揍一頓,“我是說,我明白,但是我不理解。”
奧馬爾點頭,雙眉緊鎖。“好了,就這樣。災難之後,不管天災還是**——塔利班真是一場大災難,阿米爾,相信我——一個孩子是否孤兒,總是很難判斷。孩子們被遺棄在難民營,或者被雙親拋棄,因為他們無法加以照料。這些情況向來都有。所以除非孩子滿足孤兒的法律定義,否則移民局不會放發簽證。我很抱歉,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唐,但你需要一紙死亡證書。”
“你在阿富汗住過,”我說,“你知道這事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知道,”他說,“但讓我們假設現在這個孩子父母雙亡的情況弄清楚了。即使那樣,移民局會認為,最好由該國的人來收養這個孩子,以便他能保持本國的文化傳統。”
“什麽傳統?”我說,“阿富汗有過的文化傳統被塔利班毀掉了。你知道他們怎麽對待巴米揚的大佛。”
“很抱歉,我在告訴你的是移民局怎麽工作,阿米爾。”奧馬爾說,碰碰我的手臂。他望向索拉博,露出微笑,然後看著我。“說到這裏,一個孩子必須根據他自己國家的法規被合法地收養。但假如你碰到一個亂糟糟的國家,比如說阿富汗,政府官員會忙於處理各種突發事件,處理收養事宜不會得到優先考慮。”
我歎氣,揉揉眼睛。眼睛後麵突突發痛。
“但是讓我們假設不管怎樣,阿富汗人肯幫忙。”奧馬爾說,雙手交叉放在隆起的肚子上,“這次收養仍有可能被拒絕。實際上,就算是那些較為溫和的穆斯林國家,對收養也不無疑慮,因為在多數這些國家中,穆斯林教法不讚同收養。”
“你是在叫我放棄?”我問,用手壓著額頭。
“我在美國長大,阿米爾。如果說美國讓我學到什麽東西,那就是,認輸簡直就像在女童軍[1]girl scouts,美國女童軍是世界上最大的專門服務於女孩的組織,成員多為成年義工,旨在幫助女孩提高使她們終身受益的素質。[1]的檸檬水罐裏麵撒尿一樣不可原諒。可是,身為你的律師,我必須把事實告訴你。”他說,“最後一點,收養機構會定期派人前去評估那個孩子所處的環境,而沒有正常的機構會派人去阿富汗。”
我看見索拉博坐在那兒,看著電視和我們。他的坐姿跟他父親過去一樣,膝蓋抵著下巴。
“我是他伯父,難道這沒有用嗎?”
“如果你能證明,它會起作用。很抱歉,你有什麽證明文件或者什麽證人嗎?”
“沒有文件,”我用虛脫的聲音說,“沒有人知道這回事。索拉博也是我說了他才知道的,而我自己也是最近才發現這個秘密。惟一知道的那個人已經走了,也許死了。”
“嗯。”
“我該怎麽辦,奧馬爾?”
“我會坦誠相告,你的選擇不多。”
“天哪,我能做什麽?”
奧馬爾吸氣,用鋼筆敲打下巴,然後把氣呼出來。“你還是填一份收養申請表,期待最好的結果。你可以做獨立的收養。也就是說,你得和索拉博一起生活在巴基斯坦,日複一日,挨過兩年,你可以替他申請政治庇護。那是個漫長的過程,你得證明他受到政治迫害。你也可以申請人道主義簽證。那得由檢察總長審核,很難得到。”他頓了頓,“還有個選擇,也許是你最好的辦法了。”
“什麽?”我靠近身體問。
“你可以把他重新送進這兒的恤孤院,然後填收養申請表。讓他們審核你的i-600表格和你的家庭,把孩子留在安全的地方。”
“那是什麽?”
“很抱歉,i-600表格是移民局的官方文件。家庭評估由你選擇的收養機構執行。”奧馬爾說,“你知道,那是要確保你和你的妻子沒有精神病。”
“我不想那麽做。”我說,看了一眼索拉博,“我答應過他,不再讓他進恤孤院。”
“正如我所說的,那是你最好的選擇。”
我們又談了一會,然後我送他上車,一輛舊大眾甲殼蟲。當時伊斯蘭堡已近黃昏,一輪紅日掛在西邊。奧馬爾不知道使了什麽法子,居然能擠到車裏去,我看見他上車的時候車身一沉。他搖下車窗:“阿米爾?”
“嗯?”
“我剛才跟你說過嗎?你正在努力爭取的事情很了不起。”
他招招手,把車駛離。我站在賓館房間門外,也朝他揮手。我希望索拉雅在身邊陪著我。
我回到房間的時候,索拉博已經關掉電視了。我坐在自己的床沿,讓他挨著我坐下。“費薩爾先生說有個辦法可以讓我把你帶去美國。”我說。
“真的嗎?”他好幾天來第一次露出微弱的笑容,“我們什麽時候能走?”
“嗯,事情是這樣的。可能需要一段時間,但他說可以做到,而且他會幫助我們。”我把手放在他脖子後麵。外麵,召喚人們禱告的鍾聲響徹大街小巷。
“多久?”索拉博問。
“我不知道,一陣吧。”
索拉博聳聳肩,微笑著,這次笑得更燦爛了:“我不在乎,我能等。那就像酸蘋果。”
“酸蘋果?”
“有一次,我很小的時候,我爬上一棵樹,吃那些青青的酸蘋果。我的小腹變得又腫又硬,像鼓那樣,痛得厲害。媽媽說隻要我等到蘋果熟透,就不會生病了。所以現在,無論我真正想要什麽,我都會想起她說過的關於蘋果的話。”
“酸蘋果,”我說,“安拉保佑,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親愛的索拉博。”他的耳朵紅了起來。
“絕對是。”我說,“絕對是。”
“我們會開車到那些街上去嗎?那些你隻能看見車頂和天空的街道?”
“我們每一條都去。”我說,眼淚湧上來,我眨眼強行忍住。
“英語難學嗎?”
“我敢說,不用一年,你就可以說得跟法爾西語一樣流利。”
“真的嗎?”
“是的,”我伸了一根手指在他下巴,把他的臉轉過來,“還有一件事,索拉博。”
“什麽事?”
“嗯,費薩爾先生那會很有幫助,如果我們……如果我們能讓你在一間為孩子準備的房子待上一陣。”
“為孩子準備的房間?”他的笑容消失了,“你是說孤兒院嗎?”
“隻是待上一陣。”
“不,”他說,“別這樣,求求你。”
“索拉博,那隻是很短的時間,我保證。”
“你向我保證過永遠不讓我去那些地方,阿米爾老爺。”他說。他聲音顫抖,淚如泉湧。我一陣心痛。
“那不同的。就在這兒,在伊斯蘭堡,不是在喀布爾。我會每天去探望你,直到我們能夠離開,把你帶去美國。”
“求求你!求求你!別這樣!”他哽咽著,“我很怕那些地方。他們傷害我!我不想去。”
“沒有人會傷害你。再也不會了。”
“他們會的!他們總是說他們不會,但他們說謊!他們說謊!求求你,真主啊!”
我用拇指抹去他臉上的淚痕。“酸蘋果,記得嗎?這就像一個酸蘋果。”我輕聲說。
“不,它不是。不要那些地方。天,天啦!求求你,別這樣!”他渾身顫抖,涕泗俱下。
“噓。”我把他拉近,抱著他顫抖的身體。“噓。會沒事的。我們會一起回家。你會看到的,沒事的。”
他的聲音被我的胸膛悶住,但我能聽到話裏的痛苦。“求求你答應我你不會這麽做!天啊,阿米爾老爺!求求你答應我你不會!”
我如何能答應呢?我抱著他,緊緊抱著,前後搖晃。他的淚水滴進我的衣裳,直到淚流幹了,直到不再顫抖了,直到驚恐的哀求變成聽不清的喃喃自語。我等著,搖著他,直到他呼吸緩下來,身體鬆弛。我想起曾經從某個地方看來的一句話“孩子們就是這樣對付恐懼:他們睡覺。”
我抱他上床,把他放下。然後我躺在自己床上,望著窗外伊斯蘭堡上方紫色的天空。
電話將我驚醒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我揉揉眼睛,旋開床頭燈。剛過晚上10點半,我睡了將近三個小時。我拿起話筒。“喂?”
“美國打來的電話。”費亞茲先生的聲音。
“謝謝。”我說。浴室的燈光亮著,索拉博又在洗澡了。電話傳來兩聲按鍵聲,然後是索拉雅的聲音。“你好!”她聲音振奮。
“嗨。”
“你跟那個律師談得怎樣?”
我把費薩爾的建議告訴她。“好了,你可以忘了它,”她說,“我們不用那麽做。”
我坐起來。“什麽?為什麽?怎麽回事?”
“我接到沙利夫舅舅的回電了。他說關鍵是把索拉博送進這個國家。隻要他進來,就有很多把他留下的辦法。所以他給幾個在移民局的朋友打了電話。他今晚給我回電,說他很有把握能替索拉博爭取到人道主義簽證。”
“不是開玩笑吧?”我說,“啊,謝謝真主!親愛的沙利夫太好了!”
“我知道。不管怎樣,我們可以當保證人。一切會很快的。他說那種簽證有效期一年,足夠我們申請收養請求了。”
“這樣最好了,索拉雅。對吧?”
“看起來是的。”她說。她的聲音很快樂。我說我愛她,她說她也愛我。我們掛上電話。
“索拉博!”我喊道,從床上起來,“我有個好消息。”我敲著浴室的門,“索拉博!親愛的索拉雅剛才從加利福尼亞打電話來。我們不用把你放到恤孤院了,索拉博。我們就要去美國了,你和我。你聽到嗎?我們就要去美國了!”
我推開門,走進浴室。
刹那間我跪倒在地,放聲大叫。我牙齒打顫,不斷大叫。叫得我的喉嚨快要裂開,叫得我的胸膛快要炸開。
後來,他們說救護車來了之後我還不停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