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7月10日 星期日 悶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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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言二拍裏,有一個讓人很傷感的故事。杭州草橋下,有一個賣冬瓜的人,這人有一種能讓自己魂魄出竅的能力。每天,他靠著床睡著,然後派自己的魂魄出門去照顧生意。一天,魂魄在路上買了幾片曬幹的鹹魚,托鄰居拿回家裏,妻子從鄰居手裏接過鹹魚,哭笑不得,就用魚幹一個勁兒地打賣冬瓜的人的頭,嘴裏說,死人,又拿我來取樂。

    魂魄忙了一天,回到家裏後,發現自己真身的頭上,沾滿了鹹魚的汙垢,魂魄徘徊在床前,因那汙垢,而無法靠近自己的身體,最後,魂魄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真身漸漸發冷僵硬,魂魄無能為力,最後隻能大哭著離開。

    知道了閨蜜的所作所為之後,我便一直在想,我就是那個賣冬瓜的人的真身。你一時興起搞死了我,別不信,你從此也便成了孤魂野鬼。

    我和閨蜜一直互為真身和魂魄,從小到大,旁人眼裏,我們兩人就是一朵邪惡、複雜、毒刺多多的雙生花,我們曾經是對方的安全底線,全天下的人被得罪光了,在彼此臉上依舊能看到鼓勵的微笑。

    但我們兩個人的性格完全不一樣,用食物打比方的話,我是水煮魚,她是冬陰功湯,一樣的辣,但她的味道更陰柔後勁兒更悠長。

    這麽多年,隻會打短平快戰役的我和喜歡一鳴驚人的她,一路前行,並肩作戰,從未想過,隊友有一天會變做對手,這形勢變化快得讓人猝不及防。

    上午,她發來一個短信,問能不能約在我們大學時常去的小飯館兼咖啡店裏見。

    我立刻看出了她的目的,這人要打溫情牌,大學四年裏,我們最熟悉的不是係裏的老師和同學,而是這家店的當日套餐和好脾氣的店老板。

    但是沒用,想必她也知道,事已至此,今天我就算是去監獄裏探望她,隨身攜帶的同情心也會少得可憐。

    我推門進去,她坐在我們的老位置上,看上去整個人很淡定,但她隻是長了這樣一張臉,我知道她心裏已經戰戰兢兢翻天覆地了。

    我在她對麵坐下,心裏湧出的不是憤怒或是恨意,而是深深的不解,想用桌上的冰水一頭潑在她臉上,然後問,你至不至於?世上這麽多男人,你至不至於拿我手上的這個人,來證明你的女性魅力?

    她張了張嘴,但卻打不出招呼。服務生走過來,給我端上了一杯麥茶。

    我喝不了咖啡,隻要喝一口,皮膚就會從上到下泛起一片紅斑。這個奇怪的毛病,認識的人裏,包括我爸媽和那個負心漢,可能都不知道,但是她知道。

    我也了解她喝咖啡既放糖又放奶,且一放起來就沒度量,一定要把一杯黑咖啡搞白了仿佛這樣才心安。我多少次笑話過她這不夠徹底的裝腔作勢。

    無話可說,我們都很恍惚很沉默,兩個人齊齊看向窗外,不遠處的球場上,穿著短裙的女學生們嘻嘻哈哈地圍住教練開著玩笑,那相貌猥瑣的怪叔叔教練麵龐潮紅從頭到腳都是血脈賁張。

    球場邊上,兩個女孩湊在一起,懷裏抱著拍子,帶著旁觀者的神色,精力旺盛地觀察著四周,不時發出一陣在我聽來緩慢而失真的笑聲。

    我和她那時候也是,覺得什麽都好笑,路人在地上摔倒好笑,打嗝打得止不住好笑,為了愛情要死要活,好像更好笑。

    自玻璃的反光中,我看到她在偷偷看著我,欲言又止,目光揣測。

    我知道她想說什麽。

    她或許想說自己是真愛他,兩個人天雷勾動地火,肉欲戰勝良知,我如果那一刻站在她的位置上,一定也會屈服於本能選擇那麽做。

    我打破沉默,抬頭看向她:“說說吧。”

    她一驚:“說什麽?”

    還能他媽的說什麽?說說最近我們該去哪兒過夜生活?聊一聊哪兒有便宜的外貿尾貨?我現在能跟你說什麽?

    我沒說話,隻是看著她,目光裏熱情地詢問著:你是被自己的罪惡感折磨成天然腦殘了嗎?

    她醞釀半天,然後開口了:“小仙兒,對不起。”

    我開始變得出奇的憤怒了。

    我拿起桌上的玻璃杯,甩手摔在地上,一聲脆響,玻璃杯當即魂飛魄散。

    老板在櫃台裏探出頭看了看,發覺了氣場的詭異,便又默不作聲地重新縮回櫃台裏。

    我看著地上杯子的殘渣,說:“對不起啊。”

    然後抬頭看向她:“要是杯子開口跟我說,沒事兒,我原諒你。那我也接受你的對不起。”

    她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小仙兒,你別這樣。”

    我很平靜地說:“不想看我這樣,你就別挑戰我的承受底線。我最討厭別人跟我說對不起,你說點別的。”

    她結結巴巴地說:“要是,要是能讓你好過一點兒,那我告訴你,我跟他已經分了,真的,從被你發現以後,我就不能再和他在一起了,我,我實在是受不了真的,小仙兒,真的。”

    我的兩排牙齒緊緊咬在一起,後背微微抖著,她看出了我瀕臨崩潰的狀態,小心翼翼地把桌上剩下的一隻杯子從我麵前拿開,攥在了手裏。

    “你想聽我跟你說什麽?”我居然露出了一個微笑,很溫柔地問她:“想聽我說,好樣的!真夠姐們兒,為了友誼勇敢地放棄了愛情?”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還是想聽我跟你說,嘿!你這次玩過了啊,那家夥可是我準備用來結婚的。可是你說搶就搶,搶了又覺得後悔,地下戀情才夠勁爆,被放到明麵上,也就沒那麽大意思了,仔細想想,算了,不值,我還是回去接著跟黃小仙這個二百五玩吧。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我說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到底是什麽意思?我覺得你太有意思了,真的,別再假裝自己沒有第二個人格了。來吧,你說說,就當這兒是魯豫有約,你談談你的心路曆程。”

    “你這樣我怎麽說?”

    “該怎麽說就怎麽說,你還要我雙手托腮眨著眼睛淚光閃閃地聽你說?”

    她被我的刻薄擊中了,整個人頹喪地靠在椅子上。

    但我早已經被她攻擊得潰不成軍,坐在她對麵的,根本是個沒魂魄的真身。

    我在心裏默默地說,別怪我太刻薄,是你的陰暗成就了我。

    “那我不說那些虛話了,我告訴你事實,你別覺得我傷人。黃小仙兒,沒錯,我就是想證明給你看。”

    我愣住了,她要證明什麽?

    “你運氣太好了,黃小仙兒,你自己難道不覺得?我們同樣是普通的姑娘,隻因為你敢說敢做,就老是能獲得的東西比我多,你從來不給自己留後路,你想沒想過,是憑什麽?你那個溫馨幸福的三口之家,那是你的安全區,你在外麵折騰得翻天了,也有人能給你留頓飯留杯茶,我有什麽?我的底線就是你,可是你很不靠譜,黃小仙,我今天告訴你,作為朋友,你沒你自己想象的那麽有資格。”

    閨蜜的爸媽在她高三的時候離婚了,她跟她爸一起生活,她爸性格很沉默,離婚後就愛上了戶外運動,常常悶不吭聲,背上包一消失就一個禮拜,一開始閨蜜還會心急火燎地跑來找我,哭著嚷著要報警,之後就漸漸習慣了,但父女間的溝通也越來越酷,基本上靠動作和眼神交流。

    “你老是想當然,說話不過腦子,把人傷著了,那就傷了唄,反正還有你爸媽,有你那個死心塌地的男朋友,還有我。但我有什麽?有一陣我隻有你,隻能相信你,但是你有的太多了,我最多是備胎,是計劃b,是第二選擇。你這種一帆風順,讓我覺得很刺眼。”

    “所以你決定對他下手?”

    “有一年我生日,你和他在青島旅遊趕不回來,你記得你幹什麽了?你就大大咧咧地打了個電話,說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後剩下的半個小時裏,都在說你和他多甜蜜多甜蜜。我一個人在家,連蛋糕都懶得買,十二點的時候,沒人給我發短信,是你那個男朋友,給我發了一條生日快樂。你連想都沒想起來!那天晚上,我就想,你太不知好歹了,那我也不用再給你留什麽情麵。”

    坐在她對麵,我看著她眼神裏是很偏執的恨,那恨讓人心寒。

    原來這麽多年的情誼,一直是我自己在異想天開。

    我艱難地開口,聲音沙啞:“你說那年我在青島,沒給你發祝福短信,那你還記不記得,回來的時候,我給了你一串22顆貝殼做的項鏈?那項鏈上的每一個貝殼,都是我那天晚上,舉著手電筒,一顆一顆在沙灘上找來的。項鏈拿回來,我從來沒見你戴過,上次幫你搬家,你指著一袋子雜貨,說不要了,讓我幫你扔了,那項鏈就在袋子裏麵。”

    她轉移目光,看向了別處。

    “你的這個生日,是在四年前,那照你說的,這四年,你一直琢磨著怎麽證明你給我看。好,讓我想一想,畢業那天,我們喝多了,就在這小飯館裏,我拉著你的手,哭著說好歹我們還在一起,你也哭著說,是啊,咱們得永遠在一起。那麽,那天你流的眼淚,還是不是真的?我找不到工作待業在家,餓得一包泡麵分三次煮,水煮肉片裏的辣椒都能當頓飯吃,不好意思衝他張口,不好意思跟家裏要錢,就天天跟你蹭飯,你那時候說,一輩子養我也沒問題。你那時候的同情心,還是不是真的?你在酒吧裏跟人吵起來,我掀桌子上去跟人打,簡直跟潑婦一樣,我男朋友上來勸我還衝他嚷嚷:你給我讓開。那時候在旁邊坐著看的你,是真害怕,還是興致勃勃地在旁觀?”

    她還是不說話,神色複雜。

    “真有種,姑娘你真有種。”我想努力忍住,但聲音裏帶出了哭腔:“我是外冷內熱,你是外柔內陰,我們實力太懸殊了。”

    “當然也有很好的時候”她眼眶也紅了。

    “別,別逼我回憶起好時候。”我打斷了她地話,“想起來,我會覺得很惡心。”

    我看著她的臉,想起了我們成為朋友的那天。初一,軍訓第一天,我和她都遲到了,長著一張壁虎臉的教官很酷地指一指牆角,說:“自己去站著吧。”

    我和她乖乖地站在牆角,看著還不熟悉的同學們在大太陽底下被曬得七葷八素,突然覺得自己因禍得福,我扭頭看看她,她正無聊地用腳尖推著腳下的土,我跟她說:“嗨,我叫黃小仙兒。”她抬起頭看著我,傻乎乎地一笑,說:“我好像快中暑了。”話還沒說完,她就倒了下去。

    我站起來,跟她說:“我先走了。”

    她呆立在遠處,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眼裏不是沒有歉意,但我知道那歉意太遙遠。

    這一離開,再沒有什麽理由見麵,此前的所有知己話和好時光,種種曾經是密友的證據,都將隨著我的提前離開通通翻供不算。等到我們七八十歲將死未死的時候,有一天坐在養老院的花園裏,被醫生護士們隨意參觀,會不會突然想起對方,繼而想起今天的對話。那時候,我或許會覺得,就一生而言,我們此刻的憎恨和誤解是多麽的主觀,本來,本來可以在這花園裏,衣著邋遢,頭腦混亂,存在感所剩無幾,但至少身旁,坐著她,可以三言兩語地聊聊天。

    但此刻,被恨意驅趕的我,卻一定要邁出這離開的第一步,連“再見”兩個字,都不齒說出口,隻能奢望,有朝一日,九泉下碰到她,可以很平和地說一句:“回見了您。”

    最後,賣冬瓜的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真身漸漸發冷僵硬,魂魄無能為力,隻能大哭著離開。

    隻能大哭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