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7月22日 星期五 晴轉多雲轉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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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附近三家小型公司把適齡未婚男女們都集合了起來,組團出現在了八分鍾約會的會場,幾個老板也都來了,雙手抱胸,站在場邊,帶著一副江山大好的表情四處窺探。這麽三八的員工福利,我還是第一次見著。
經過了主持人的插科打諢以後,八分鍾約會正式開始。我和王小賤站在場邊,負責記錄每個人心儀對象的號碼,然後留下郵箱地址,如果他心儀的人正好也看上了他,那我們就可以幫他們互相交換聯係方式了。
一開始,我沒攜帶任何心情,隻是半張著嘴,一臉傻相地站在一旁,但漸漸地,我被會場上空偌大的聲浪給撞擊得恍惚了起來。
八分鍾,正常的八分鍾可以用來幹什麽?
可以用來和爸媽通一個無關緊要的電話,可以翻看完一份八卦報紙,熱一份速凍比薩,白光唱的等著你回來可以掐頭去尾聽三遍,淋八分鍾的雨不太有可能感冒發燒,但在正午太陽底下暴曬八分鍾暈倒的概率卻很高。
八分鍾做不了什麽?
八分鍾,以我的能力來講,我寫不完一封措辭完美的郵件,看不懂一部電影中的人物關係,用八分鍾複述一個故事給別人聽,一定會慌慌張張地漏掉故事中比較精彩的部分。八分鍾,我做不好一頓飯,化不好一個妝,更別說用八分鍾來介紹我這個人。
可是在我眼前,這八分鍾被壓縮凝固,被賦予的意義真是厚重。一個人的興趣愛好、全部身家、對未來的展望、對伴侶的期許,都要在這八分鍾裏解決。會場上空,飄浮著一串串碩大的關鍵詞:月薪、住房、戶口、愛好特長、人生理想。
和他還在一起的時候,每天晚飯時間,電視上都會播出一檔電視婚介節目,男主持人長得像孵化時出了點兒問題的雞,頭尖臀扁,說話聲又柔又細。每個晚上,他就那麽一臉漠然地站在屏幕前,把一個個未婚男女從頭到腳介紹一遍,從身高體重到感情前史,那主持人介紹時口氣都完全一致,慢條斯理,不帶任何感情。節目結束時,主持人會麵無表情地說一句:“以上就是征婚者的資料,如果您有意,請和節目組聯係。”話說完,便進片尾字幕,但我總覺得有一句畫外音嫋嫋地延續了下來:“清倉甩賣,不退不換。”
每當這時,我看看身邊一味埋頭吃飯的他,上下端詳,總是能橫生出一絲溫柔的安全感,好歹他還在,好歹麵對這節目,我還能暫時旁觀。
小時候我最害怕的童話人物是那個建了一個糖果屋用來吃小孩的老巫婆,因為我可能從小就認識到了,我的人生肯定走不了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路線,但是因為貪吃而栽跟頭絕對是在所難免。到了成年,你知道我最害怕的童話人物是誰嗎?就是這個主持人。因為冥冥之中我總覺得,下一個被他抓去在電視前麵淚眼婆娑地說我要嫁人的那個倒黴蛋,可能就是我。
我站在場邊,恍惚失神,一身冷汗,感覺太複雜,說出來顯得很矯情,不說出來,又委屈得很。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也得在家裏背好八分鍾的自我介紹,力求簡潔中不失創意,成熟中又帶著恰到好處的無知,然後坐在長條桌子前,麵對一張張陌生的麵孔,不遺餘力地自我推銷。
眼前的景象,像是冬天裏的露天泳池,遊泳的人們忍著寒戰,努力地歡聲笑語,在一片碎冰和寒氣裏,演出夏威夷青春歌舞片,我現在是在遠遠看著,但站著的地方,卻是沒後路隻容一人大小的高台跳板,早晚要跳下去,忍住入水時那一秒的冷入骨髓,之後或許會越來越暖。
早晚要跳下去,不如誰從背後狠狠踹我一腳。
王小賤觀察了我很久,終於忍不住問了:“想什麽呢?”
我還沒回過神來,呆滯地說:“踹我一腳。”
“啊?”王小賤一愣,“是大老王要咱們兩個表演餘興節目麽?”
我搖搖頭:“別煩我,我正在投入地絕望呢。”
王小賤四處看看:“你說,這麽些人裏麵,最後能成幾對?”
“二十對?”
“你怎麽活得那麽樂觀啊?我猜最多也就是五對。”
事後證明,我和王小賤都太樂觀了。因為必須得男女雙方互相中意,我們才能告訴對方的郵箱和聯係方式,可是,最後一算,這種互相看對眼兒的組合,隻有三對。
遇到最多的情況是:“我喜歡組3號,但是b組4號和9號我們也聊得很投機,可以把她們的郵箱都給我嗎?”
王小賤接著問:“你覺得事後會變成炮友的,能有幾對?”
“五對?”
王小賤輕蔑地看看我:“我猜,這個差不多能有二十對。”
等到徹底收工,已經是深夜了,王小賤帶著幾袋子的東西要往新家搬,我隻好幫他一起拿到新家去,順便也看一眼我以後要住的地方。
一打開門,我心裏就一陣豁然開朗,真難想象同是一個小區,居然還有這麽寬敞的房間。房間刷成了淡藍色,讓我想起了溫情脈脈的高級精神病院你提什麽要求我都答應,隻要你別生氣就是那樣一種寬厚的顏色。
王小賤把稍微大一點兒的房間讓給了我,家具都是新的,王小賤的那一間,可能是那對小兩口想用來當嬰兒房的,粉黃色的牆麵上還畫上了一層貝殼花邊,王小賤對這花邊表現出了深惡痛絕的樣子,但我總覺得在夜深人靜時,他會坐在那花邊下一邊翻看童年相冊一邊暢想未來。
我們兩個人疲憊地癱坐在客廳軟綿綿的沙發上,望著天花板發呆。王小賤開口說:“黃小仙兒,我也給你八分鍾。”
“幹嗎?”
“你把你的怪癖說一說,比如我絕對不能當著你的麵幹什麽,就給你八分鍾,你趕快說。”
我一愣,一個人住久了,所有的怪癖也都變成了生活習慣,猛一想,還真是想不起來。
“你先說吧,我想一想。”
“嗯,好,第一,公共區域裏不要出現橘黃色的東西。”
“為什麽啊?”
“我討厭吃胡蘿卜。”
“神經病。”
“第二,不要在家裏煮韭菜。”
“誰會沒事兒煮韭菜吃啊。”
“第三,洗澡的時候記得關門。”
“放心吧,你別偷偷把浴室的門鎖弄壞了就行。”
“第四,不許無故撒潑,撒潑也不許摔東西。”
“隻有我爺們兒才能看見我撒潑呢,你何德何能啊。”
“就這麽多了。”
“好好想想,時間還沒到呢,以後想起來的可就不算數了。”
王小賤想了想,然後伸出手來:“沒有了,就這麽多,祝我們合住愉快。”
我一掌把他的手扇開:“假模假式的,還學別人培養怪癖,你得先把人格搞缺陷了才有資格呢。”
“現在誰還沒點兒怪癖了?就跟那天在sn上的簽名寫的似的:這麽個時代,這麽個世界,不得個抑鬱症什麽的,你都不好意思見朋友。你就沒有生活怪癖嗎?比如上廁所的時候一定得聽點兒中國本土傻老爺們兒唱的二百五民謠什麽的?”
我仔細考慮了三分鍾那麽久,然後發現我生活真是貧瘠,每天慌慌張張地見招拆招兵來將擋,隻顧著栽跟頭了,連挖個坑培養一點兒拉風怪癖的時間都沒有。
我搖搖頭:“真想不出來。以後我努力培養幾個吧。”
王小賤愛莫能助地看著我:“真可憐。”
我轉念想想,一大半有怪癖的姑娘,那都是身後有人低姿態地在寵著她們,比如一個人的怪癖是:“我睡覺的時候被子必須蓋在肚臍眼正上方五厘米處。”那麽她身後一定有個人每天晚上在她睡著後,會時不時地觀察一下被子的位置是否準確恰當“我月經期不能聞油煙味兒,否則就會上吐下瀉精神崩潰。”那麽,一定也得有個人默默地陪她吃素整整一星期。這些怪癖都是有受眾在默默幫襯的,好用來凸顯自己的不凡與嬌貴。我這麽個慘淡的獨居預備役婦女,每天自己跟自己說:“今天是星期二,所以絕對不能跟身高一米六五以下的人講話。”“床必須擺在朝陽的地方,不然床單上縫的小花就該枯萎了。”自己提出命令,自己一一實踐,怎麽想都覺得是精神病在自娛自樂,和與眾不同扯不上半點關係。
長歎一口氣,我看看手機上的時間。
正好還差八分鍾十二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