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7月24日 星期日 陰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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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拜日,小雨從淩晨起就開始下,窗外的能見度基本為零,但空氣卻依然很悶熱。

    我和王小賤在光線昏暗的客廳裏,我用練著瑜伽,他雙手捧著塊抹布撅著屁股一遍遍擦著客廳地板。

    “黃小仙兒,你談過幾次戀愛?”王小賤突然停下來,氣喘籲籲地問我。

    我一愣:“幹嗎?不是你要趁著禮拜日說正經話嗎?憑什麽要我先吐露心聲啊。”

    “你先跟我說說,就當是序曲。”

    “我的**憑什麽告訴你啊,你是魯豫嗎,我跟你有約嗎?”

    “黃小仙兒,這次這個男的不會是你初戀吧?”王小賤往地板上坐下來,問我。

    我一激動,差點兒從平衡板上掉下來:“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那這是第幾任?”

    “第三任。”

    王小賤一臉的興致勃勃:“說說吧。”

    我也幹脆從平衡板上下來了,關掉遊戲,靠著玻璃窗坐下來,身後雨點細細密密地打在玻璃上,潮乎乎的房間裏,我努力地回想起了慘淡人生裏的前兩任男朋友。

    第一個是初中同學,初一好到初三,斷斷續續也在一起了三年,他長得不俊美,我長得不嬌媚,我們這個組合屬於早戀群體裏的二線演員。在躁動的青春期裏,兩個比較容易被忽略的人如果聚到了一起,後果就是:會被更徹底地淹沒在人海裏。現在回想起來,剛在一起的時候,帶著酸奶味兒的小情話也說過,帶著錯別字的小情書也寫過,課堂上偷偷摸摸的小眼神兒也互相傳遞過,但那時的場景和心情都記不清了。功課倒是沒耽誤,倒不是因為聰明,而是我們兩個都屬於那種連談戀愛都談不專心的人,不管在做什麽,都呈現出一種三心二意靈魂半出竅的狀態,甚至就在進行很不專業的接吻活動時,其中一個人都會突然抽身而退瞪著雙眼睛問:哎,新出的那集海賊王你看了嗎?

    記得最清楚的是,我們那裏的電台在半夜一點半時,有一個節目,專門放相聲和笑話。這個時間段裏,我們那個小地方,除了賊和剛失戀的,其他的正常人基本上都睡著了。沒什麽聽眾,但男主持人依然很興致勃勃,放一段兒相聲後,自己再講一個笑話,講完還自己負責哈哈大笑,把那有點兒嘶啞的笑聲在午夜一點半通過電波覆蓋到整個小城上空。

    我和他是這個節目的忠實聽眾,他喜歡聽相聲,我喜歡聽笑話,每天半夜一點半鍾,我們就躺在各自家裏的床上,戴著耳機,捂在被子裏撲哧撲哧地笑。第二天到了學校,還要交流一下收聽心得。

    初二暑假裏的一個晚上,節目播到一半,男主持人突然興致勃勃地說:“今天,我們有觀眾點播!三中的同學想要給他的女朋友小黃同學點播一個笑話:幸福的鞋墊兒,希望能永遠和小黃同學在一起。哎呀,我很感動啊,那麽下麵,我就來再講一遍這個受歡迎的笑話:從前,有一對幸福的鞋墊兒,一隻叫左左,一隻叫右右”

    現在想起來,我窘得一身冷汗,但那時候,那一刻的我,幸福得在被子裏簌簌發抖,我的男朋友給我點播了一個笑話,我最喜歡的那個笑話,而通過電台主持人的複述,我們的關係仿佛更堅固了。

    我走下床,打開窗戶,看向黑糊糊的夜空,大家都睡著的晚上,我和我的男朋友卻在聽著相同的節目,甚至能同時發出傻乎乎的笑聲,這不是琴瑟和鳴是什麽,這不是心靈相通是什麽。我清晰地記得,那一刻裏,我對著一個星星都沒有、大氣汙染很嚴重的夜空發誓,一定要嫁給這個會在半夜時給我點播笑話的人,因為,我們就是一對幸福的鞋墊兒啊,他是左左,我是右右。我們永遠都不應該分開。

    我一邊說,一邊眼睜睜地看著王小賤的臉活生生地被憋成了豬紅色。於是我停下來問他:“你是特想笑嗎?”

    王小賤搖搖頭:“特感動。你接著講。”

    說了永遠不分開,但過了沒多久,我們還是分開了。考高中的時候,他沒發揮好,沒有考上本校,去了另外一所不太好的高中。我們那個城市特別騎著自行車半個小時就能從城南到城北溜達一圈,所以雖然被棒打了鴛鴦,但我們離得並不遠,基本上還是屬於午飯時可以伺機幽會一下的距離。但是,他因為中考失敗,一直埋頭於一蹶不振的氣氛裏不願抬起頭來。午夜的電台節目也不聽了,我去他學校等他放學,遠遠地就看一片朝氣蓬勃的人群裏,他拖著一條長長的陰影麵目慘淡地向我走來,眼神裏泣血閃爍著四個大字:天理何在。

    麵對這個狀態的他,我很是頭大。但想到我在那個夜空下發過的誓,便總覺得,這時候對他始亂終棄,怕是將來打雷閃電時,我怎麽躲都會中彩。所以,我反而更氣勢磅礴地一路尾隨他,但他卻是越來越煩我,常常十天半個月,躲著不願意見我一麵。我覺得這個家夥總會有翻然醒悟的那一天,重新和我變成一對兒散發著二百五氣質的默契小情侶。但有一天,在他久久沒有出現之後,我給他們家打了個電話,他媽媽聽出我的聲音後,突然在電話那頭怒吼道:別再給我兒子打電話!他變成這樣都是你害的,不光他恨你,我們全家都恨你!

    掛了電話,我半天沒回過神,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第一個感覺居然是輕鬆了。頭頂上一片不大不小的陰霾,就此散開。跟著這片陰霾一起消失的,還有那些聽廣播的午夜,那個主持人的嘶啞笑聲,還有那個關於鞋墊兒的笑話。

    我把初戀回憶講完,王小賤笑不露齒地給了我三個字做評價:“真淒美。”

    “那第二次呢?”王小賤接著問。

    “第二次太慘絕人寰了,我真不想說。”

    “別啊,我想聽的就是慘絕人寰的那個部分。”

    第二次戀愛不光慘絕人寰,而且還很短暫,從確定關係到分手,隻有一個禮拜的時間。那男孩高二時轉學轉到我們班,功課好,長得很美型,小眼睛細細長長,笑起來又風流又甜美,我迷他迷得簡直不能自控,他對我也很好,我說什麽是什麽,他老是摸著我的頭問:“你腦袋裏到底在想什麽呢?”

    但確定了我們兩個人戀愛關係的第六天,我突然從他朋友那裏聽到了晚上臥談會時,他說的一番話:“黃小仙兒那個人,每天傻不拉嘰的真好玩兒,我真想把她脫光了放在籠子裏然後掛牆上每天研究她。”

    憤怒的我馬上找到了當事人質問,結果他居然也沒否認:“是這麽想來著,你也別著急,和色情想法沒關係啊!就是覺得好奇。”

    我先是平靜了一秒鍾,但轉念一想,把我脫光了天天研究都沒有色情想法,這不是更讓人憤怒嗎?當時,我很想甩手給這個猥褻男一巴掌,但卻又鼓不起勇氣,於是應該扇耳光的時間段,我用來發了十五秒鍾的呆,然後轉身跑走,就此結束了一個禮拜的短命戀愛。

    第二段戀愛講完,王小賤很認真地說:“這人有點兒意思啊?性啟蒙很早嘛。”

    “別說了,這人高考的時候上了人大,學人類學,後來留學去了美國,上次老家同學會的時候聽他們說,這個家夥在美國一個大學裏做教授,德國跑車也開上了,美國富婆也傍上了,還在海邊買了大別墅。”

    “後悔嗎?”王小賤眯著眼睛問我。

    “能不後悔嗎,原來每個人的人生裏都是會出現一個鑽石男的啊。”我捶著牆回答。

    “後悔當初沒讓人家意淫一下了吧?”

    “是,早知道丫這麽有出息,別說當初是把我脫光了放籠子裏這麽點兒要求了,就是把我脫光了刷上一層黃漆然後關進籠子裏,讓我扮翠兒天天啾啾地叫,我也願意啊!”

    “嘿,您可真有出息。”

    “這就叫往事不堪回首,都是你,非得問,搞得我現在這麽追悔莫及。”

    “這是第二段,那第三段就是剛過去的這段兒了。你想說說嗎?”

    “不想說,關於這段曆史的檔案,起碼也得等十年後再重新開封了。”

    窗外的雨還在稀稀拉拉地下著,房間裏有一股淡淡的84消毒液的味兒,空調運轉得過了頭,我渾身上下汗水欲流不流,好像蓋了一層塑料薄膜在上麵。陰影裏,王小賤開始埋頭對抗著他腳下的一塊汙漬,帶著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

    我把地上的墊子向他丟過去:“別裝出一副忙碌狀啊,該你了該你了,老老實實地都給我交代出來,最近對我這麽好,到底是揣的什麽居心?”

    王小賤說話前,我先整理了我當下的心情。在若幹種答案裏,關於“王小賤喜歡我”這個可能性,說我沒想到過,也未免顯得我太純潔無瑕了。但是這種可能性,就像今天這種天氣背景下的太陽一樣,你說它存在嗎?確實早上的時候也打東邊出來了,但你要說能看見它而且還被它曬得好澎湃,未免也就活得太樂觀了。

    而且,很久之前我說過,王小賤在我眼裏是個,現在我仍然這麽想,而且,從打算搬到一起以後,我伺機窺探到了此人的生活風貌,於是,更加這麽想了。

    有哪個直男,隻要市麵上有新出的洗衣粉消毒劑,就馬上要買回家來試用呢?

    有哪個直男,會把自己的內褲編號,單號穿哪個花色雙號穿哪個花色節假日又要穿哪個花色都分得清清楚楚呢?

    又有哪個直男,會對著廣告裏奶聲奶氣的鄭元暢同學恨鐵不成鋼地怒吼: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娘!

    我還在默默總結王小賤的奇怪表現時,他在陰影裏開口說話了。

    “小仙兒,你從來沒有拋棄過別人吧?”

    我想了想:“別說拋棄別人了,我連被別人追的時候,拒絕一次的機會都沒有過。”

    “真的?”

    “真的,村姑的人生就是這麽慘淡。”

    王小賤沉默了一陣:“別這麽說。”

    “咦,你聲音好深沉。”

    王小賤沒理我的調侃,開始正式說起了他要說的話。

    “我隻談過一次戀愛,談了兩年,快到第三年的時候,我出軌了。”

    我看著王小賤,王小賤說完這話,嘴角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看上去很嚴肅很認真。

    “你要是問我關於這段感情,甜蜜的回憶、痛苦的回憶、感人的回憶,我都想不起來了,我隻能記得,我出軌以後,給對方造成的傷害是什麽,我把對方變成了一個特可怕的人。這是拋棄別人的下場。”

    我忍不住插話:“可是我一直覺得,拋棄別人的人,一般都比較幸福啊。被拋棄的人一旦說:我們的心是真的一直疼。對拋棄別人的人來說,這種話不就像美人魚跟他們說哎呀我遊泳遊得太多所以鰭好疼一樣難以理解嗎?”

    “不是這樣的,”王小賤很認真地說,“我記得我跟對方說要分手的時候,對方什麽都沒說,我還鬆了一口氣,覺得這種事結束起來也沒那麽複雜。後來,過了三個月,我在一個飯局上看見了這個人,完全變了,從前溫柔大方、那麽單純的一個人,根本找不到了,具體的變化在哪兒,你說不出來,但卻能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尤其是眼神,灰蒙蒙地罩了一層霧,落在誰身上誰都覺得不舒服。我不願意告訴自己,那都是你,你作下的孽,但我確實心裏有鬼,我都不敢看這個曾經和我那麽親密的人。如果你被拋棄了,那是你曾經相信過的一個人、一段感情,被徹底推翻了但如果,你因為一些你自以為不可抗的原因,去把一個曾經認真愛過的人傷害了,背叛了,那麽,在那之後,你都無暇顧及這段感情了,你懷疑的,根本就是你自己,你身上到底有多陰暗的地方,會去親手毀掉一個人和一段感情,事後再後悔,再挽救,你這個人,也從此變得終生不堪。”

    王小賤說完話,整張臉便徹底埋進了陰影裏,看不到他的表情。我覺得,關於拋棄別人這個問題,他走得有點兒遠,話說得也有點兒狠,可能是他之前的戀人前後轉變太過巨大,給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陰影。我仔細想想,突然想明白王小賤在我分手後突然對我關懷備至,是因為什麽了。

    “小賤,你是不是一直特別後悔,和那個人分手以後,如果陪對方再多走一段兒路,也許就不會變成後來那樣?”

    王小賤果然點點頭:“我一直覺得,我應該為對方做點什麽。”

    我把手旁邊的落地台燈打開,一室明亮裏,王小賤看起來格外惴惴不安。

    “王小賤,你突然對我這麽好,是怕我也變成那樣嗎?”

    王小賤吭吭哧哧地徘徊半天,終於開口說:“是這麽想的。”

    我站起來走到他麵前,然後蹲下,兩個人距離很近,鼻尖幾乎能撞到一起,我盯著他眼睛看了半天,然後開口說:“你眼神倒不是灰蒙蒙的,又明亮又單純,但我怎麽突然覺得,你陪我過了這麽久,做了很多事,效果也確實特別好,但出發點好像有問題啊。”

    我吸著鼻子,上下聞了聞他:“哎,你聞見了嗎,我怎麽聞到你身上散發著濃鬱的救贖我的味啊?”

    “小仙兒,你是生氣了嗎?”王小賤小心翼翼地問。

    “能不生氣嗎,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還有一種見義勇為的出發點,是為了彌補自己的良心不安。”

    “小仙兒,你不要亂激動”

    我揮揮手打斷他:“是,我現在不想激動。我先回家,今天的懺悔禮拜到此結束。”

    走進電梯裏,在慘白日光燈的照耀下,我冷靜了很多。仔細想想生氣的原因,大概是隱隱覺得王小賤利用了我。但是,如果再往下分析,這段時間來,我好像也在利用王小賤,來度過我的困難時期。

    如果不關情愛,那麽,是不是所有的男女互助關係都帶著一些利用的成分?

    這問題我暫時還想不明白,但直覺卻提醒我,這種關係大概是最穩固的一種關係。

    走出單元門,我忍不住往上看了看,我們的那套房子客廳窗口還亮著暖黃色的燈,落地玻璃上,緊緊趴著一個瘦長的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