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7月26日 星期二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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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陳大爺是一所中學的語文老師以後,我就改稱他是陳老師了。早上五點半,我們在協和醫院門口見了麵,我嚴重睡眠不足,恨不得戴上副口罩來掩蓋我連綿不斷的嗬欠。陳老師拎著保溫盒,神清氣爽得讓我很不好意思。

    陳大爺的老伴姓張,叫玉蘭,我一聽這名字,就覺得應該是南方人,果然,病房裏的她雖然被各種管子層層疊疊裹得很嚴實,人也瘦得厲害,但老了的麵孔依然很清秀,依稀還能看到當初上海小姐的模樣。我開口叫她張大媽,她笑著說被我叫老了,讓我改口稱她阿姨。

    和不太穩定的氣色相比,阿姨精神狀態絕佳,我坐在她床邊,問她想要個什麽樣的金婚典禮,阿姨一臉不好意思,千回百轉地問了我一個問題:“這個歲數穿婚紗,是不是不太合適了?”

    我很確定地告訴她,我們辦過的金婚儀式裏,好多人都是穿婚紗的。年輕的時候沒穿上,現在就更應該穿了。

    張阿姨一邊笑一邊說:“你看,我現在瘦成這個樣子了,又這麽老,站著看嘛,還像個人模樣,要是一躺下來,就是一袋子骨頭,到時候婚紗裏肯定能裝兩個我。”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陳老師站在我身後說:“好看,肯定好看。沒有合適的婚紗,咱們就定做。”

    張阿姨沒血色的臉上泛起一點點的紅光:“搞得那麽正經,還定做,穿完一次,放在哪兒啊,以後你留著看,心裏不煩亂嗎”

    陳老師不說話了,張阿姨也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讓人太傷感的話,病房裏冷場了,我趕緊找起了別的話題。

    “張阿姨,陳老師對您真好,一開始是他追的您吧?”

    張阿姨笑起來,斜著眼睛看看陳老師:“追得還很不光彩呢。”

    張阿姨講起戀愛經過,肯定是講過無數遍了,輕車熟路,雖然現在氣不夠用了,但遣詞造句都不打磕絆。沒想到,陳老師看起來斯斯文文,早年間也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一員猛漢,當警衛員的他,活生生把當時是連長未婚妻的張阿姨給搶到手。

    “他們連長派他來接我,他在我家見到我,就馬上像被雷擊過了一樣,也不說話,頂著一張大紅臉,問一句話,恨不得過三天再回答,我一開始隻覺得這個人好笑得很,可是後來他天天照顧我生活,日久生情呀,你曉得吧。所以呀,要是放在現在,這位陳先生就是你們說的第三者呀,我就是紅杏出牆水性楊花嘍。”

    陳老師一邊笑一邊撓頭:“胡言亂語,年紀大就可以隨便亂說話!那時候男未婚女未嫁,什麽第三者什麽紅杏出牆,你和我們連長,連麵都沒見過,那次我是去接你見麵的,你見了麵以後不是說不滿意嗎,嫌他年紀大。”

    老兩口你一句我一句,古色古香地調起情來,我在旁邊笑,心裏想著,成分這麽簡單的一見鍾情,都被張阿姨說成了是紅杏出牆,她也真是不理解現在真正水性楊花的姑娘到底是什麽樣,他們那個時代形容這樣的姑娘是“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我們現在形容這樣的姑娘則是“春色滿園關不住,我又紅杏出牆啦”。

    張阿姨斷斷續續地說了點兒自己的想法,就漸漸顯得困頓起來,然後慢慢睡著了。陳老師仔細地幫她把被角壓好,然後送我出病房。“一切從簡吧,黃小姐,玉蘭想要得多我也理解,但是時間不夠,我們現在真是隻爭朝夕了。”

    臨走前,陳老師這樣交代我。

    想到張老師的身體,我決定在醫院附近找一個合適的場地,最後定下了一個茶樓,很古樸,空間足夠,跟兩位老人的氣質也很搭。

    趕回公司已經是下午了,王小賤正把頭埋在他從上買的花朵形狀的枕頭裏睡午覺,那個變態的枕頭中間是空心的,這樣臉放在裏麵可以透氣,這麽無聊的人性化設計簡直就是為王小賤這類人度身訂造的。有時候王小賤午睡過後猛地抬頭醒來,那個花枕頭還卡在他臉上,讓他看起來像一朵萎靡不振找不到太陽方向的向日葵一樣。

    羅列大大小小的流程列表的時候,我也漸漸困了起來,不知不覺中,我靠在辦公椅上,頭一歪,以一個仰躺在車禍現場的姿勢睡著了。

    即使是以這麽不舒服的姿勢入睡,我卻還是做了一個情節線無比清晰的夢。

    夢裏是白天,天色亮得刺眼,我坐在一輛很破爛的小巴裏,窗外是被太陽曬得無精打采的鄉間景色,車裏三三兩兩坐了幾個人,我坐在最後一排,路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坑,一車人時不時地會被顛得集體跳躍起來。就是在這樣一個乏味場景裏,我熱得發昏,打開車窗,吹進來的是黏稠的風,衣服被汗水濕透,頭發卷在脖子上,一陣陣刺癢。

    這時候他再次在夢裏出現了,一副鄉土小混混的打扮,穿著白色的跨欄背心,騎一輛小摩托,摩托但氣勢很大,一路轟然作響地追上了我們的小巴。他一手開車,一手用力拍小巴的車窗,衝著坐在窗邊的我說:“你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我態度很強硬地跟他嚷:“我不可能下車,這是末班車了。”

    “沒有車了,我送你回家。”他告訴我。

    我特別冷淡地對他說:“你也配知道我家在哪兒嗎?”

    車廂裏的人都看著我們,眼神裏是掩飾不住的喜氣,終於有一場鬧劇來娛樂這憋悶的旅途了,連司機都時不時地回過頭來張望。

    “你不下車,我就一直跟著你。”他接著說。

    我冷笑了一聲:“你油加滿了嗎?”

    “能陪你開多遠我就開多遠。”他頭發被風吹得向上豎著,像刺蝟索尼克,眼神裏一半迫切一半討好,還帶著一點點隱約可見的因自尊心被踐踏而生出的恨。

    我轉過頭不理他,看著前方,周圍的視野變得開闊了起來,景色不那麽平淡得惹人生厭了,大片大片的玉米田在路旁展開,風也涼爽了起來。

    他不說話了,就隻是默默在車旁邊陪著我,有時被小巴丟在後麵,但過一會兒便奮力追了上來,有時會超過我們,然後放慢速度再次出現在我旁邊。我也不說話,淡定地看著前方的路,偶爾看看他,每次看向他時,他接受到目光,便馬上露出一個“我還在”那樣的微笑。

    看到劇情沒什麽發展,車上的人不耐煩了,有個中年人衝著司機嚷嚷:“開快點兒吧,這個速度什麽時候能到家啊。”

    司機聽完這話,便猛地一踩油門,車子很費力地向前飛速開去,他努力地追,但總是離我有半個身子的距離。終於,他追不上了,看他的表情,像是用盡了力氣,但還是徒勞。慢慢地,他徹底被甩在了車後麵。

    過了幾秒鍾,我忍不住把頭探出窗外,看著後麵的路,他還在車後麵追著,但身影是越來越小了,慢慢地,隻能看見他的背心,被風吹成了一個白色的氣球,陽光下那麽刺眼地在熱浪蒸騰的鄉村小路上飄蕩。

    我歎了一口氣,心裏一陣空落落的輕鬆,感覺像是吃了大劑量的芬必得,全身都是恰到好處的麻木,沒知覺,伴隨我一路的悶熱,還有那些刺痛感、躁動感、絕望感,一起消失了。

    那是一種連再見都無力說出口的感受。

    我緩緩地醒了過來,眼前一片漆黑,一團軟綿綿的東西籠罩著我的臉,我抬起頭,發現正趴在辦公桌上,臉下埋著王小賤的花骨朵枕頭。

    辦公室裏已經是一片漆黑,我這一覺一直睡到了下班,唯一的光線來自我旁邊的電腦,我轉頭一看,王小賤正聚精會神地玩著祖瑪。

    我把枕頭丟給他,他嚇了一跳:“你醒了倒說句話啊!”

    “我怎麽睡了這麽長時間啊?”

    “你以為呢,大老王拿你當消極怠工的典型,讓公司的人在你周圍圍成一個圈,還開會來著呢。”

    “我沒打呼嚕吧?”

    “呼嚕倒沒打,說夢話來著。”

    “說什麽了?”

    “說覺得對我無以回報,所以把你七八張銀行卡的密碼全說出來了。”

    “滾,你下班了怎麽不回家啊?”

    王小賤一邊關電腦一邊說:“不是怕你睡著睡著死了嗎,我爺爺就是這麽過世的,說睡個午覺,就再沒起來。”

    “一睜眼就看見你這麽個喪氣的人,我還不如睡著睡著死了呢。”

    我們收拾好東西,一起離開了辦公室。離開辦公室前,我看了一眼被黑暗籠罩著的寫字樓,一種熟悉的感覺在心裏彌漫開。

    三十天前,剛剛分手的第一天,我就站在這樣一片漆黑的辦公室裏,那時候的我隻覺得烏雲壓頂大難臨頭,前路上一片迷霧,空調裏吐出的是攝人心智的寒氣,我困在窗前,一動都不能動,最後要靠保潔員阿姨來拯救我。

    又站在同一片黑暗裏,四周的擺設、氣味,甚至陰影的位置都沒有變化,還是一樣的死氣沉沉,還是一樣的不懷好意,我前方還是迷霧重重,陽光明媚斑馬線清晰的高速公路隻能出現在我想象裏。但唯一不同的是,我全身不再那麽沉重,有了離開這裏的力氣。

    “走不走啊,電梯到了!”王小賤站在門外嚷嚷。

    “這就來。”我一邊回答他,一邊輕輕關上門。

    一片寂靜裏,隻有門鎖發出“哢嗒”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