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7月29日 星期五 晴轉多雲轉大雨轉晴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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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點多被陳老師的電話吵醒時,我正在做一個關於住進時間膠囊裏的夢,陳老師在電話那邊很著急,但還是保持著斯文的客氣:“黃小姐,大半夜吵醒你真是不好意思,玉蘭她情況不好,昨天你來的時候她在睡覺對吧,後來就一直都沒醒,醫生說情況不好”

    我打斷陳老師的話:“您別著急,我這就來。”

    穿衣服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非親非故的,為什麽陳老師大半夜的要給我打電話。但來不及多想,我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準備出門,這一陣叮叮當當的折騰,把王小賤吵醒了,他打開門口齒不清地問:“去哪兒啊你?離家出走?”

    雖然我百般阻撓,但最後王小賤還是和我一起坐上了出租車,到了醫院,我隻看到陳老師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病房外,病房裏,張阿姨身上插著的管子更多了。

    我們在陳老師身邊坐下來:“陳老師,您家裏人呢?”

    “通知了,都在外地,離得遠,一下子趕不回來,得明天白天到了。”陳老師肯定抽了不少煙,聲音都啞了。

    怪不得給我打電話,這時候身邊有人陪著,就算路人都是好的。

    “不好意思,黃小姐,本來不應該麻煩你來,但是我就是怕,玉蘭這次可能,可能辦不了金婚了”

    就像車胎泄氣一樣,陳老師慢慢地停住了這句話。

    安慰的話說完以後,我們三個人就坐在長椅上,靠著牆壁,望著病房裏的張阿姨,陳老師神色凝滯,看起來不想說話,坐我右邊的王小賤也很識大體地閉上了本來是全天候開放的語言係統,甚至連呼吸聲都透著一股秀氣。護士每隔十五分鍾,就從走廊盡頭的房間裏,一路踢踢踏踏地溜達過來,巡視一下情況,然後麵無表情自上而下看看一臉期待狀的我們,小嘴吐出幾個沒感情的字:沒好轉,沒惡化。

    我看著玻璃窗裏的張阿姨,透過管子的縫隙,能看到一點點她的樣子,睡得那麽熟,一臉放鬆,像是在做一個令身心無比享受的夢。

    這個前天還在和我神采奕奕講她怎麽勇鬥小三的人,現在就這麽沒有意識地昏沉沉睡著,看著她的樣子,總讓我想起一個詞:全麵繳械。作為一個活得那麽大氣的女人,張阿姨一定還有許多輝煌戰績沒有對我說,但現在,不知道她做了一個多綺麗的夢,這麽不願意醒來。

    王小賤捅捅我胳膊,我扭頭一看,張老師也睡著了,頭向下垂直,肩膀歪向一邊,一定是一整天都繃緊著神經,沒合過眼。

    走廊拐角處有一個長條沙發,白天的時候那兒非常搶手,來陪床的家屬們,恨不得排隊領號去沙發上補一會兒覺,但現在那裏空無一人。我們把陳老師叫醒,把他勸過去躺下了。

    我和王小賤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殺時間,但不久也昏昏欲睡起來,我還好,隻是身體不住地晃來晃去,王小**較誇張,他在椅子上把自己縮成一個煤球狀,睡得格外深沉,但睡相卻不老實,左翻右翻,一不小心就滾到了地上,更讓人佩服的是,滾到地上以後,此人仍能保持一動不動,以落地的姿勢繼續睡下去,我得用力踢一下他才能讓他重新爬回椅子上。小護士來查房,剛轉身要走,他轟然墜下,一動不動,把小護士嚇得花容失色,盯著我問:“他怎麽了,怎麽了?”我淡定地踹踹王小賤屁股:“沒事兒,困的。”

    到了淩晨,王小賤依然很困,但已經摔得灰頭土臉了。我看著他的一副窘相,也無力到生死兩茫茫,於是拚命把他打發走了,臨走前,這個夢遊症患者還在口齒不清地說:“我不困,不信,你考我九九乘法表”

    送走王小賤沒多久,外邊天色也大亮了,我去衛生間裏洗了把臉,經過陳老師時,他已經醒了,正在一張紙上寫著什麽。

    我坐在座位上,努力想在四周找一個關注點,來振奮精神。這時的走廊裏,是一種不尋常的靜謐,有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外撒進來,薄薄一縷鋪在地上,反而讓人覺得冷。每個房間裏,都回響著微弱的心髒監視儀的聲音,此起彼伏,聽久了就像針在刺你皮膚,是一種無從言表的存在感。我認真地看著玻璃窗裏的張阿姨,突然特別希望她醒過來,在這樣的一個清晨,抓著她的手,跟她說我做錯了些什麽。

    所謂的自我,所謂的感情潔癖,所謂的據理力爭,所謂的不能侵犯的小世界。是的,我保護好了以上這一切,但為什麽分手以後我依然感覺那麽失敗?

    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再認真聽他說無趣的笑話,眉眼帶笑地說真好。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每個細節都據理力爭,以抓到他的把柄為最大樂趣。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可以麵不改色地說分手吧分手吧,苟且偷生不如趁早放棄。

    每當出現問題時,我最常做出的姿態不是傾聽,而是抱怨。一段戀情下來,我總結的關鍵詞不是合作而是攻擊。

    我們之間沒有默契。他到最後也沒學會主動發問,我到最後也沒學會低調質疑,在故事的最開始,我們以為對方是自己人生裏最不能錯失的那個唯一,但到最後才頹喪地發現,你不是非我不娶,我不是非你不嫁,這隻是個太傷人的誤會而已。

    我想把這些話告訴張阿姨,我想告訴她,下一次戀愛,即使我拿不出她那腔調十足的正室範兒,也要在每一次做潑婦狀前,先俯身聽一聽對方是否有能感動我的發言。

    張阿姨睡得很安詳,走廊一頭,陳老師慢慢走了過來,坐在我身邊,整張臉皺成一團,眼睛罩上了一層霧,看起來比昨天蒼老了許多,他悉悉窣窣地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了一張疊好的病曆紙,遞給了我。

    “黃小姐,那天你要我寫封信,我就一直在琢磨怎麽寫,正琢磨著,玉蘭就開始昏迷了。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以後,我等在外邊,就寫下了這封信,你看看,寫成這樣,怕是用不了吧?”

    我打開紙,幾行勁道的鋼筆字塗塗改改,字不多,但等到讀完時,我的眼淚氣勢浩大地湧了上來,我拚命忍住,生怕它們掉在紙上,把那些字暈開了。

    玉蘭:

    五十周年,我們和睦相處,情意深厚。平日裏,工作、學習,按部就班,休假天帶孩子去公園,愉快遊玩。生活堪稱幸福美滿。

    三十八個月,重病纏身,令人哀憐,前一段,輸液、透析,尚能維持,到後來,四肢不動,飯菜、奶、水難咽。

    生命之路,也許即將走完。

    你若走了,也許是早日解脫,少受病痛之苦。到天堂好好休息,享受快活無限。我留下,可能會病痛、悲傷,慢慢恢複正常。在人間,繼續關照後輩事業進展。

    書坤進言

    我隔著眼淚看著陳老師,陳老師的目光像個孩子,無助,帶著哀求,但其中又有老年人看透一切的絕望,他看著不肯醒過來的玉蘭,那一幕突然讓我發現,原來愛情裏也有戰友般的情意。

    我有些哽咽地說:“陳老師,您放心吧,這封信用不上的,您要寫得肉麻一點才行。”

    陳老師的兒女們趕來,已經是這一天的下午了,各個都是風塵仆仆的,每隔十幾分鍾,就有人要去樓梯間抽根煙或者打個電話。張阿姨還是沒有醒,我告別了陳老師,走出醫院,外邊天色一片陰霾,大片大片的烏雲都鑲著夕陽的金邊,看起來又璀璨又不祥。

    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我靠著窗戶,看著雨水一點一點斜著打在了玻璃上,雨勢來頭不整個車廂裏都能聽見密集的劈啪的聲音。車廂裏空蕩蕩的,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跟天氣一樣,很潮濕,五官帶著一股隨時會化開的呆滯,冷氣一股股地吹著我脖子,我學王小賤的樣子,在座位上把自己縮成一個煤球,雨水打在車窗上的聲音很催眠,過了沒多久,我睡著了。

    醒來時,車廂裏已經滿滿當當的了,車一動不動,天色半明半暗,車窗外是一片滂沱大雨,還有密密麻麻的車陣。

    堵車了,每次遇到陣勢大一點兒的雨雪天氣,北京就馬上呈現出癱瘓狀態,說是亂世都不誇張,站在路邊想打車的人,最後都想去自殺了私家車裏的人,會一路堵到人生觀產生偏差恨不得馬上出家公共汽車上的陌生人,就那麽站在一個悶不透風的鐵皮罐子裏,汗流浹背,癡癡等著不光明的前景,一直等到和身邊本來陌生的人結婚了。

    這就是北京大雨天裏讓人絕望的狀態,本來每天坐地鐵回家的我,就剛好趕上了。

    車裏的女孩們紛紛掏出手機,給男朋友或者老公打電話,通知堵車了,要晚一點回去。語氣都是抱怨中透著一絲嬌嗲。不打電話的,是比較高姿態的,有人會主動把電話打來,問他她有沒有被雨淋濕,現在是不是安然無恙。我也應景地把手機拿出來,但是端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打給誰,告訴對方,下雨了,我得晚點回家。

    但愣神的工夫裏,我還沒來得及傷感,手機居然響了。我看看號碼,是陳老師。

    我心裏一驚,本來嘈雜的四周有那麽一個片刻噤聲了,我害怕聽見壞消息,但又奢望那是個好消息,盯著電話看了半天,我大拇指有點兒發抖地按下了接聽鍵。

    “黃小姐,”陳老師在那邊喊,“玉蘭醒了!你張阿姨醒啦!”

    就好像有人在我耳邊打了個響指,我渾身上下的毛孔都立刻齊齊綻開了。我想要做個動作來表達我想要感謝天感謝地的心情,但因為過分的激動和緊張,身體反而比任何時候都僵硬,我,隻能臉上掛著傻笑,一動不動地坐著。

    陳老師的電話剛剛掛斷沒多久,王小賤的電話來了,一聽到他的聲音,我緊繃的神經徹底放鬆了下來:“黃小仙兒,你被雨淋了嗎?”

    “沒有,我一直在車裏,堵得那叫一個嚴實。”

    “堵在哪兒了啊?”

    “離咱們家還有五站吧。”

    “那麽近,你跑著就回來了啊。”

    “你鼻子底下長的是嘴啊?你來陪我跑回去。”

    “五站,是建材城那邊兒嗎?你坐的哪路公共汽車啊?”

    “695,就堵在建材城門口了。我都快煩死了,你就別給我添火了,沒事兒我掛了啊?”

    “掛了吧。”王小賤一反常態,很幹脆地說。

    掛了電話,我看向窗外,雨已經小了很多,但龐大的車群還是紋絲不動。一串串尾燈在雨幕裏亮著,沒有棱角地洇成了一片。百無聊賴中,我觀察起了窗外我身邊停著的一輛紅色小本田。

    裏麵坐著一男一女,年紀都和我差不多大,開車的男孩一眼望過去,和他長得那麽像,一樣的小眼睛,側臉看起來很嚴肅,嘴角在不高興的時候,會微微向下延伸出一條線。

    車裏的兩個人看起來都不開心,他身邊的女孩一臉的不耐煩,像是一隻瀕臨抓狂的貓,隨時要跳起來棄車而逃,就好像曾經的我一樣。

    沒後路,後路是一串紅燈沒前途,前途是茫茫大雨。這樣的外部條件能換回來什麽樣的好心態?隻剩下身邊的這個人能作伴,如果有心要一起打發時間,等待未知的光明前景,那這個閉塞的小空間就是大雨中最溫馨的幹燥小沙漠。可如果沒有默契,總是在質疑對方肯定自我,那這個車廂就是一個微型的鬥獸場,誰都別想攜手等到雨過天晴彩虹出現在天際,一定有一個人,會打開車門,大踏步地提前離去。

    你以為我是在分析路況,不,我是在說一段回憶,一段被人拋棄在感情困局裏的失敗回憶。

    但下一次,我不會讓這個人先走,即使再次失敗,他還是提前離開了,我也要讓他走得不那麽理直氣壯,我要讓他雙膝發軟痛哭流涕地離去。

    還在發呆的時候,車廂裏的人騷動起來,我以為堵車要結束了,但沒發現車陣有要移動的跡象。我往前望去,一片雨幕裏,有個二百五騎著一輛老式二八車,逆著車流,頂著大雨,向我們這邊騎了過來,整個紋絲不動的天地裏,隻有他和那輛自行車是移動的。

    自行車和二百五離我們的車越來越近,車裏的人們嘻嘻哈哈地笑著,我心裏莫名其妙地開始有點兒不安,慢慢地,車靠近了我們車廂,我看清楚了這個二百五的臉。

    是王小賤。淋得像個落水狗,眯著雙眼睛四處搜索。

    我第一反應是趕緊蹲進座位下麵,這麽大手筆的丟人方式,我這輩子都不想體驗,但我旁邊坐了一個保守估計二百斤左右的大媽,在她的擠壓下,我連動一下都難,唯一的保命辦法就是把臉埋進她的肚腩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