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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盯著這奏疏,目光落在那官員名字上。

    陳世英。

    若沒有記錯的話,那是楊敏中的人。

    可見楊敏中雖然被流放,黨羽還在,不過這陳世英有些意思,旁人唯恐被牽連,紛紛與楊家劃清關係,陳世英卻頂風作案,倒真稱得上義氣。或者,他本人真認為,師父有謀反之心?

    把奏疏放在一邊,他麵色凝重,這件事對他來說有些棘手,他站起來拿起奏疏朝海明昌那裏而去。

    “恐怕要勞煩海大人了。”

    海明昌不明所以,等到看完方才吃了一驚。

    江良璧是名揚天下的人物,誰不知道他的功績,雖不在朝野,可眾官員提起他無不敬佩在心,然而竟有人彈劾,這罪名未免有些奇怪,不過他掃了奏疏一眼,陳世英做事仔細,不是虛頭巴腦的人,無風不起浪。

    他說道:“你便當沒有看見,我現在就去呈予皇上。”這麽重大的事情,海明昌並不敢私自擬定什麽。

    衛琅知道這是最合適的法子,頷首道謝。

    等海明昌去了一趟乾清宮,過得半個時辰,楊旭就召見了他。

    龍椅上,年輕帝王審視著他,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江良璧早年私自築造火炮,火銃,先皇也知,還與朕說,他的本事比工部還要好。可這幾年,卻從不曾聽見此方麵的消息,你與你師父來往慎密,可知詳情?”

    不得不說,楊敏中此招極狠,他定是很早就叫陳世英去查了,拿他的師父來對付他,幸好楊旭不是昏君,不然真往造反上麵想,師父定會陷入危險之地。

    他頷首答道:“回皇上,師父不在京都,微臣已有年餘不曾見過他,不過師父極好鑽研各類機件,正因此,當年先皇才準許師父繼續為朝廷效力,師父也曾說過,將來用於戰事,威力極大,可保大梁安寧。”

    一字不漏,楊旭凝視他一眼:“江良璧的本事有目共睹,隻即是為朝廷效力,便該一心一意,你此行去江南一趟,令他關閉所有書院,還有火器……”他微微笑了笑,“既然是那麽厲害的東西,必得用於戰事。懷璟,”他的聲音忽然柔和了,“荷國派遣百餘艘戰船占領樟州,想壟斷附近海域,聽聞戰船上都安置了火炮,樟州總兵傳來急報,我大梁不敵,或者是該試試神機先生的火器了。”

    聽起來極是柔和,卻蘊含殺機,但這殺機是可鋒可鈍的,衛琅才明白便沒有陳世英,師父也已經處於危機之中。

    他的影響力太大了,已經大到威脅到楊旭,便算師父沒有謀反之心,卻也讓楊旭生了忌憚。

    那麽,他非去江南不可了,也非得去樟州麵對荷國。

    他頷首道:“……臣領命。”

    阿陽一日日長大了,前不久已經能坐著,還特別喜歡坐,不困的時候隻要看見駱寶櫻就會把手伸出來,嘴裏發出嗯啊的聲音,駱寶櫻就會讓他坐著。他軟軟的身子靠在親娘懷裏,她拿著撥浪鼓逗他。

    他喜歡看紅色的撥浪鼓,瞧見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兩隻手揮舞的極是歡快,還會笑。

    駱寶櫻也是樂此不彼,讓她與兒子玩一整天她都高興,可惜阿陽太小,活潑的時候就那麽一會兒,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所以臉蛋才會越來越圓,白白的,像剛蒸好的包子。

    她有時候會“包子包子”的喊他,阿陽不曉得她在作甚,因為他隻知道自己的名字,喊阿陽他是有反應的,那懵懂的樣子常惹得駱寶櫻一陣大笑。

    眼見天色漸漸暗下來,駱寶櫻抱起阿陽走到庭院裏,輕聲道:“阿陽,你爹爹馬上要回來了,你什麽時候能喊他一聲爹爹呢?”

    阿陽眼睛眨了眨,伸出手指去捏她耳垂上掛著的南珠。

    晚霞把天空暈染了一層紅。

    仍是那麽準時,衛琅穿著一身緋色的官袍從遠處慢慢走過來,遠遠的他就在笑,就像這霞光,溫柔又瑰麗。

    她輕快的走過去,抓住阿陽的手動一動道:“爹爹,爹爹!”

    這時候,她總裝作是阿陽,發出特別尖細的聲音,以為自己是寶寶,衛琅笑起來,手放在她發髻上:“真乖。”

    “乖什麽。”她嗔道,“我是替阿陽叫的,哎,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能開口呢。”

    “你怎麽變得那麽急躁了?”衛琅把她娘兒倆摟在懷裏,“他現在才四個月,你指望他叫人?”

    “我就是想聽聽嘛。”駱寶櫻道,“我沒當過娘。”

    衛琅發笑:“渾說什麽,你現在不就在當娘嗎?”

    “他沒叫就好像沒有成真似的。”她捏捏他的小臉蛋,“阿陽,你可聽見了,隻要你叫了,我買什麽送給你都行。”

    明明是她生下孩子,怎麽好像她自己也變小了一樣,總是說些天真的話,但這對衛琅來說是有些新奇的,因為那是生過孩子的駱寶櫻,她又變了一個狀態,他以前是不曾見過的,她變得越來越喜歡撒嬌,也越來越依賴他。

    他本該歡喜,可想到馬上要去江南,又很是擔憂。

    按耐住這份心情,他與駱寶櫻用完晚膳,見她看著阿陽睡著了,方才拉著她說話。

    他麵色有些凝重。

    屋子裏靜悄悄的,丫環們都在外頭伺候,駱寶櫻瞧他一眼,詢問道:“是內閣裏有什麽事情嗎?”

    “不是。”他抱著她坐在腿上。

    做完月子,她很在意自己的身體,很快就瘦了下來,但還是沒有以前那樣的苗條,可這給她添了些少婦的風韻,他倒覺得很好。

    手圈住她整個人,他輕聲道:“皇上命我去江南。”

    “怎麽好好的要去江南?”駱寶櫻吃驚。

    “師父大辦書院讓皇上有些不滿,師父啊,他老人家你見過,但你不會明白他的大誌。師父的有些想法是不利於朝堂的,皇上又是勵精圖治,野心勃勃的人,不能允許師父這樣的做派。”

    江良璧早在很久前便已經在開辦書院了,隻先皇仁厚平和,不曾禁止,但到得楊旭這裏,就行不通了,駱寶櫻點點頭:“伴君如伴虎,既然皇上不喜歡,你是得說服神機先生,把書院關了。”

    其實說得好聽是說服,江良璧根本也沒有選擇的機會。

    隻是這一樁事倒沒什麽,師父也是識時務的人,可能會失望,但最終肯定會明白這條路該怎麽走。他是擔心荷國,有些外夷發展的很快,荷國便是其中之一,原先是臣服於大梁的,每年上呈進貢,沒想到會突然侵占樟州,要不是有把握,絕不會如此。

    而且他還沒與駱寶櫻說,但猶猶豫豫被她看出來,她肯定更擔心。

    他笑一笑道:“去完江南,我還要與師父去趟樟州,荷國彈丸小國有膽子挑釁大梁,定要讓他們吃點教訓。”

    駱寶珠瞪圓了眼睛:“你,你又要去打仗?你又不是武將,你打什麽仗啊?”

    “因為要用到師父建造的火器,自然師父最是熟悉了,而我與師父已經有過大勝的經曆,也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他說得輕描淡寫,可駱寶櫻冰雪聰明,兩件事合在一起想,她就明白了,是楊旭故意派衛琅去的,因為他現在並不是那麽信任江良璧了,而衛琅,或者也是半信半疑,所以將他們兩個人拴在一起,假使江良璧有一點不軌,衛琅恐怕就會遭受牽連。

    那是多危險的事情。

    駱寶櫻忽地哭起來。

    衛琅嚇一跳,忙捧住她的臉:“你哭什麽?我不是說得很清楚嗎,那荷國不足為懼,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你騙人,不足為懼怎麽還要你們去,樟州的總兵死掉了不成?還有附近的大軍呢,非得讓你們從江南去?”她用粉拳捶他,“你還騙我。”

    真是瞞不住,有個聰明的妻子就是頭疼,衛琅歎口氣:“我以為你生完孩子會變傻呢。”

    聽到這句,駱寶櫻想笑笑不起來,咬牙道:“要不我去與皇上說……”

    “說什麽?”衛琅忙道,“你便是亮出你表妹的身份又如何?你把你弟弟放在哪裏?這件事,便是他出頭,皇上也不會改變主意的。”

    最是無情帝王家,楊旭要是因為駱寶櫻就能放過江良璧,完全信任他,那根本不可能,不然孫家也不會落到那個地步了。但他對楊旭並無怨氣,有時候,想要牢牢握住皇權,是要犧牲掉很多東西的。

    他怎麽會不明白?

    “寶櫻,我說過了,我一定會回來的。”他手放在她肩頭,“你在家中別胡思亂想,我就是怕你這樣,才擔心。”

    “可我更擔心你。”駱寶櫻道,“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他笑起來:“你不要阿陽了,他那麽小。”

    聽到這話駱寶櫻又有些氣餒,可她真的不放心衛琅,她眼淚又忍不住流下來,要說變化,可能她更容易哭了。她摟住他脖子,腦袋擱在他肩膀上,臉貼著他的臉,喃喃道:“我可能做不到不怕,你本是天天在我身邊的。”

    自從嫁給他,他們沒有一天分離過。

    衛琅柔聲道:“我知道。”

    他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到前麵,低頭親她:“我知道,寶櫻,但人生很長,假使我們連這小小的離別也不能承受,往後又怎麽走到白頭呢?”

    人的一生,變數太多了。

    她心裏酸的厲害,眼淚也流得更多,他親吻她的眼睛,把眼淚都吃進去,輕聲道:“你的眼淚真鹹。”

    她又是想笑笑不出來,嗔道:“在說這麽嚴肅的事情,你還這樣。”

    “難道要我陪著你哭?”他咬她耳朵,“寶櫻,我明天就走,沒有那麽多的時間陪著你傷心,我隻想……”

    手掌從她裙衫裏伸進去,像是急切卻又很溫柔。

    她臉慢慢紅了,擱在他肩膀上,看見對麵案台上的香爐,有灰白色的煙不停的,嫋嫋的升上來。這種時候,女人總是想著難過,想與他多說一會兒話,想說那些擔心與離別,可男人總是什麽都放在心裏,用行動告訴她,他的不舍。

    紫檀木的椅子腳摩擦著青石板,一寸一寸的左右移動,像是要承受不住兩人的重量。

    她的頭發早已被抖的披散下來,隻有一支金簪子還頑固的掛在上麵,她的眼眸慢慢浮起了水霧,臉頰燥紅著,在這一刻忘掉了傷心。

    椅子終於不動了,停在原地,她渾身無力的靠在他懷裏,聽見他在耳邊溫柔的聲音:“寶櫻,我答應你一定會平安回來,你也答應我,不要再哭了。”

    她輕輕的嗯一聲,看到那香已經燒到了末端。

    第二日,衛琅便要走了。

    她送他到院門口,老爺子,老夫人何氏都在,每個人都是不舍的,擔心的,但駱寶櫻沒有再哭。

    昨晚上他一直抱著她,她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她在他懷裏安寧的睡著,早上在他的懷裏醒來,她突然覺得不應該再擔心。

    她應該相信他。

    衛琅與長輩們告別之後,把懷裏的阿陽給駱寶櫻抱,他也沒有再說什麽,隻是看著她,微微一笑道:“寶櫻,等我回來。”

    她接過阿陽,拿起他的小手朝他招招:“再會,爹爹。”

    阿陽咯咯的笑。

    他還是沒有忍住,在她臉頰上親了親,方才能轉身離開。

    晨光從天上落下,照著他的背影慢慢離開視線,駱寶櫻深呼吸一口氣,笑了起來,就像衛琅說得,隻是小小的離別算得什麽呢。

    用不了多久,他們很快就會再見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