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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坐在車廂裏,再沒有一點聲音。

    他知道她定然受到驚嚇,畢竟當初他知曉這秘密,也曾彷徨過,而她的秘密被揭穿,想必心情是一樣的。

    她需要時間。

    車輪在官道上不停的碾過,馬蹄聲也很響,可駱寶櫻顯然都沒聽到,甚至感受不到他緊挨的身體,因她全部心神都放在了他剛才說的那句話上。

    他已經知道她是羅珍了!

    這或許是她人生中,除了去世最叫她驚詫的事情,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同時心裏也有無數疑惑,她以後該用駱寶櫻還是羅珍麵對他?他又在想什麽?為何要揭開,為何偏偏是現在?

    他到底怎麽知道的?

    駱寶櫻沉思許久,直到馬車在百草堂停下。

    “醫館到了。”衛琅提醒她,“先去看傷。”

    她仍倚在他懷裏,聽到溫柔的聲音,抬頭瞧一瞧他。

    目光與往前不同,夾著太多的探究,可卻不願說話,大約還沒有理清楚,衛琅摟著她的腰,扶著她從馬車上下來,她很順從,並沒有反抗。

    “曹大夫在不在?”衛琅問醫館的藥童。

    藥童答在,很快就請過來,衛琅說明情況,那曹大夫笑眯眯道:“衛大人不必擔心,曹某祖傳藥方便是專治皮肉傷的。”又看向駱寶櫻,“恕曹某冒犯,請少夫人將手臂露出來,好讓曹某診斷是否嚴重。”

    看病不若尋常時,自然顧不得這些,傷口不予大夫看便不知輕重,衛琅替她把袖子卷起來。隻見流血的地方已然止住,凝固在肌膚上,好似珊瑚珠子,而些許露出來的肉卻令人驚心,曹大夫瞧著這冰肌雪膚,隻覺眼前的年輕婦人嬌若姑娘,倒替她覺得疼。

    “如何,能治好嗎?”衛琅詢問,又將她袖子放下。

    “請衛大人放心,曹某這藥膏,少夫人用上一個月必定會好,至於疤痕恐是要兩個月才會完全消掉。”他叮囑藥童先拿藥水予駱寶櫻傷口洗一下。

    那還不如他來。

    衛琅接了藥水,領她穿過鋪子,走到裏麵的庭院。

    “許是會有些疼。”他道,“我在軍營裏受傷的士兵見過不少,莫說你,就是他們也怕……”說話間,卷起她袖子,毫無征兆的將藥水傾倒在她傷口上,略帶淡黃色的液體流過去,帶走附在上麵的汙濁與血跡,帶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駱寶櫻像是被踩了一腳般跳起來,大叫道:“你瘋了,你怎麽都不告訴我一聲!”她痛得要死,伸手拍打他。

    那是從剛才到現在,她第一次說話。

    衛琅任她打,笑道:“要是慢慢洗你更疼,鈍刀割肉你不知道嗎?這樣最好。”

    雖然痛得厲害,可一下就洗好了。

    看他理直氣壯的,駱寶櫻咬著牙又狠狠掐了他一下,他拿幹淨的手巾將她手腕擦幹淨,但這回溫柔的多,稍許碰到傷口就會停一下,極是細心。

    因這件事,他此前說的話造成的影響慢慢淡了,她發覺他們之間的相處並沒有變,不曾因為他知她是誰,他就不同了。

    沉靜片刻,她目光落在手巾上,輕聲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那天你與你弟弟在茶樓說話,我就在門口。”

    居然是偷聽來的,且已有數月,駱寶櫻盯著他道:“你竟然這種事都做得出來,非禮勿聽,沒學過嗎?”

    “我還學過男女授受不親呢,你既然是我妻子,就不該與羅天馳眉來眼去,也不該隱瞞,讓我生疑。”衛琅擦好了,給她放下袖子,“我自然要查個水落石出。”

    就是這原因,他每回與羅天馳見到都是劍拔弩張,誤以為她跟羅天馳有什麽,駱寶櫻把手抽出來,不給他握:“反正你就是不信我。”

    “是,若是你,你能信嗎?”衛琅反問。

    駱寶櫻無言以對。

    重新走回堂中,曹大夫拿出藥膏,衛琅代勞替她抹了,又用白綾布包紮起來,這才離開醫館。

    靠在車壁上,隻覺手臂上一陣陣的隱痛,畢竟皮破了,哪怕是水碰到都會難受,別說是藥,她眉頭微微擰著。衛琅見狀把她拉過來抱在腿上坐著,一隻手環住她的腰道:“我必定會替你報仇。”

    孫妍已傷,他還能如何,總不至於取別人性命,駱寶櫻撇撇嘴兒:“你別胡來去彈劾西平侯,好歹他是皇上嶽丈,才發生這事兒你就動他,那不是公報私仇,到時落人把柄。”

    “真聰明。”他道,“我自然不會現在動他,總有合適的機會。”

    已經與孫家結怨,不可能和好,那麽也不會有退一步海闊天空之說。

    她嗯一聲,沒再說話,腦袋擱在他肩頭。

    發絲拂在鼻尖,一陣陣清香,垂眸瞧見她半闔眼睛,如玉的臉龐,他情不自禁低頭去親她,誰料嘴唇將將碰到柔軟,她下意識就挪開,盯著他,眼睛裏竟有戒備。他眉頭一擰,又再去親。

    整個人被抱著,逃開的距離有限,她掙紮時碰到胳膊,一聲輕叫。

    他眼睛盯著她:“為何?還沒想明白嗎?”

    他待她如初,又有什麽不同。

    駱寶櫻斜睨他一眼,無法忽視他的俊美,當初驚鴻一瞥喜歡上他,而今他容貌未變,仍是他心動的樣子。可他呢?在知道她是羅珍之後,真的還喜歡她嗎?他到底喜歡的是駱寶櫻還是羅珍?

    兩個名字在腦中盤旋,一時竟有些迷糊,她現在到底又是誰?

    見她胸脯忽地急促起來,連著呼出好幾口氣,衛琅伸手在她背上輕撫:“其實我知,我不知,並無區別……”

    “怎麽會沒有?”她道,“你喜歡的是駱寶櫻,不是我!”

    這個問題他也曾迷惑過,笑一笑道:“你不就是她嗎?沒有你,就沒有她,我認識駱寶櫻的時候,她已經是你了。你說我喜歡駱寶櫻,我承認,因為你就是我心裏的駱寶櫻。”

    也許隻有對家人來說,她才不是,於他來說,初次見麵,他們是陌生的。而不管此前此後,他跟她這幾年相處的歲月都是真的,不可磨滅。

    是有些道理,可是,她垂下頭低聲道:“我們長得不一樣。”

    帶著孩子氣的惆悵,他笑起來:“你也生得很漂亮,何必在意這個?”

    “我在意還不是因為你?”她瞪他,“你那時不知道多氣人,我死了你一點不難過,你,你根本就是個沒有良心的,我死了,你就跟你的三表妹親親愛愛了,是不是?你根本一點不記得羅珍!”

    那是好多年前她對他怨恨的由來。

    衛琅笑著看她:“是,我沒良心,可你不要拖自己下水,要不是你,我也不會跟三表妹親親愛愛的。”

    她啞然,可過得片刻又反駁道:“也許她不死,你也會喜歡上她呢。”

    “除非她才學,性子與你一樣,你覺得可能嗎?”他抬起她下頜,“我知道你需要時間接受,可不要胡思亂想,當年你隻是沒嫁給我,等你嫁給我,我自然會喜歡你,而今雖然樣貌不一樣,可人總會老的,難道我隻在意你的臉不成?京都那麽多姑娘,就沒有美人兒了?我何必當初要苦苦娶你?”

    門不當戶不對,她還討厭他,他真沒必要自討苦吃,可這一切還不是因為喜歡她,覺得別人無可取代。

    可光一張臉,能取代的大有人在。

    他一口氣說完,她怔怔得看著他,過得會兒問:“那時我嫁給你,你真會喜歡我?”

    那可是她當初的夢想,要他拜倒於石榴裙下。

    “當然。”他凝視她眼眸,認真道,“我現在這樣喜歡你,難道還不夠證明?”

    駱寶櫻哼一聲,扭過頭道:“你能瞞我那麽久,誰知道你在想什麽。”

    “要說瞞著,難道不是你瞞得更久?”衛琅道,“虧得你有臉指責我,你是清楚知道你是誰的,我可不知,被你蒙在鼓裏。從來你就很狡詐,你說,你是不是剛來衛家就準備勾引我了?所以那天故意站在我院門口,把我外袍騙了去,又對我若即若離的,像小貓一樣撓一爪就走,你還敢說沒勾引我。”

    “誰要勾引你?”駱寶櫻大怒,“我隻是,隻是……”

    她氣得臉頰緋紅,卻偏偏難以說下去,他趁機低頭親她,可等到再要親,她卻把手捂在臉上,隻露出一對明眸,狠狠瞪他。

    他笑起來,抬起頭,手臂緊了緊把她抱著道:“我不逼你,你好好想一想罷,想想是不是勾引過我。”

    她唇在手掌後啐他一口。

    馬車到得衛家,兩人下來去長輩那裏,發生這種事總要說個清楚,衛老夫人知曉,忙讓駱寶櫻過來:“手還疼嗎?那孫姑娘真是不知數了,竟然這等凶狠,我記得她姐姐可是一個很溫和的人,西平侯到底怎麽教這女兒的?”

    衛老爺子也很意外,但他更關心這件事帶來的影響,與衛琅道:“而今你得罪孫家,可要小心些。”

    “西平侯也就善戰罷了。”衛琅挑眉道,“祖父您放心,我能應付。”

    衛老夫人便讓他們去休息,尤其是駱寶櫻,叮囑她這幾日不要再來請安,就在自家院子待著省得不小心碰到傷口。

    兩人應一聲,駱寶櫻走到廂房,坐下讓藍翎把頭上的珠釵拔下來,從鏡子裏看到衛琅脫了外袍坐在桌旁喝茶,她連著瞄了好幾眼,絲毫沒發現他有什麽不自在。果然他知曉了太久,已經習慣。

    可她怎麽辦呢?突然被人看穿,好像剝開外衣似的,往前遮蓋的,撒謊的,全都暴露,她真的能當做什麽都不曾發生嗎?

    她瞧著鏡子出神。

    第二日,駱家人等到駱元昭兄弟倆從衙門回來,一起上衛家看她,見她無事才放心。

    因是外傷,不難治療,過得一陣子就結痂了,正當是四月二十日,駱元昭成親,駱寶櫻一早把厚禮備好,與衛家人去恭賀。駱寶棠也在,抱著胖乎乎的孩子,與唐氏說說笑笑,老太太見狀就提醒駱寶櫻了:“瞧瞧你二姐孩子那麽大了,寶樟而今也有喜,今日不便來。”

    兩個姐姐都有了,接下來得輪到她。

    作為長輩,都喜歡抱孫子,不管是親孫外孫,看著開枝散葉就高興,可駱寶櫻對這事兒怎麽回,隻能當做沒聽明白,伸手逗弄小外甥。

    衛老夫人笑道:“早晚的事情,你急什麽,寶櫻這也是我怕她年紀小。”她打量她一眼,“最近倒是胖了些,可見廚子是稱心的。”

    有了小廚房,春夏不覺得,一到冬日就容易長膘,比起以前是豐潤了點兒,她摸摸自己的臉,正當要說話,卻見婆子稟告,說是吳家夫人與吳姑娘來了,她眉頭皺一皺並不認識,輕聲詢問駱寶珠。

    “是要與二哥定親的。”駱寶珠道,“吳家老爺是禮部員外郎,吳姑娘生得挺不錯,你瞧來了。”

    駱寶櫻朝前看去,見到吳季蘭,她穿著件兒纏枝杏花的湘色襦裙,鵝蛋臉大眼睛,確實稱得上漂亮,人也很爽利,進來與她們互相見禮,開口就笑,與蔣婧英是完全不同的性子,老太太瞧著也喜歡,拉著說了好些話。

    這姑娘尋著不容易,雖然駱元玨也很出眾,奈何是庶子有點高不成低不就,這吳家姑娘是嫡女,就是父親在清水衙門沒多少實權,可未免沒有前途,且這吳老爺很看好駱昀,兩家一拍即合。

    吳家才到,老太太吩咐丫環端茶端果子,玉扇見狀忙忙得搶了去,把點心瓜果放在吳季蘭的案幾上,朝著這未來兒媳笑。

    結果熱臉貼冷屁股,吳季蘭看都沒看她一眼,側過頭與駱寶櫻說話。

    這不是第一次了,玉扇臉色一變,心想駱元玨怎麽都是她親生兒子,這吳季蘭定是知道的,可卻如此待她!瞧瞧她與其他人多和善,唯獨到她這兒……玉扇心裏極是不悅,想起那唐公子,從不曾似她這般狗眼看人低,生得兒子也讓她瞧一眼呢,這吳季蘭像什麽?

    如此品性,也能嫁入駱家?果然不是自己肚子裏爬出來的,便不用心思,她一時對袁氏又惱恨的很。

    可誰也沒有察覺,她靜悄悄的退下去,眾人仍在說笑,等到吉時,駱元昭騎馬去接蔣婧英,袁氏笑道:“你猜是誰當得禦多,宜春侯,這侯爺啊,也不知是不是上回給三姑爺當上癮了,我與他說,何時侯爺自個兒成親呢。”

    駱寶櫻噗嗤笑起來,問道:“侯爺怎麽答的?”

    “說早著呢。”袁氏笑,“我看是挑花眼吧,整個京都姑娘還不是由著他選,就跟皇上似的……”說著覺得不妥,“皇太後恐也是心煩呢,上回去林苑,那麽多姑娘竟也沒有定下一個。”

    鳳位仍是空懸。

    駱寶櫻心想大姑姑定是要求頗高,至於表哥皇帝的心思,她就不清楚了。

    駱寶珠在旁聽著,正手指絞著帕子呢,又見駱寶櫻問袁氏孟家的事情,她心裏暗歎口氣,等到袁氏有事離開,忙拉著駱寶櫻道:“三姐,娘已經逼得我狠了,你還給她出主意,什麽孟二公子,我現在不想嫁,你給我往後拖一拖行不行?我才十四啊,大姐十七才嫁呢!”

    那是庶女不好挑才晚了,她不是十五就嫁了?駱寶櫻道:“你還沒見過孟二公子,見到了許會喜歡呢,不然你說拖著,等到十七還不是要嫁?中間你就不看人了,我不管,祖母,母親都得訓你。”

    道理一點兒沒錯,駱寶珠不好反駁,深深把腦袋垂了下來。

    到底什麽時候,她能忘掉羅天馳呢?每當隔一段時間,家人就會提起他,說他家世好人英俊還是侯爺,說京都姑娘任他挑,可她呢,總是在自卑自己配不上,太戳心窩,這樣下去怎麽行?

    她不能喜歡著他嫁給別人,對她,對別人都不好,但這些話她與誰說?與誰說別人都隻會輕描淡寫的安慰兩句,定是沒有作用。

    她看著駱寶櫻,她也不能跟三姐說,省得替她傷心喜歡上一個不能嫁的人。搖搖頭,這事兒她還得自己解決,誰也指望不上。

    外麵鞭炮聲從遠及近,跟著花轎一路響到門口,駱家這時也點了炮仗,再次熱鬧起來。

    駱寶櫻站在庭院裏,看著駱元昭用紅綢將蔣婧英引著走向大堂,他眼眉帶著笑,仍是當年那個俊秀的哥哥,隻是長大了,身板不再瘦弱,變成了男人,想到他年少時對自己的情誼,數年未見,她對他一無所知,可他卻盡著哥哥的責任,想必對蔣婧英也是一般,定能做個好丈夫。

    她笑起來,返回身卻對上衛琅,不知他何時到的,好似剛才一直在看著她,屋簷下燈籠的火光映著雙眸,明亮又溫和。

    他走過去,牽住她的手道:“等會兒你看過蔣姑娘,我帶你去宜春侯府。”

    她訝然:“你……”

    “從此後,你不用再隱藏自己了,至少對我是如此。”他手指輕拂過她臉頰,“想念你的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