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公元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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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12月6日聖尼古拉節這天,基督紀元999年的第一場雪姍姍來遲。

    今年的冬天暖和的讓人心曠神怡,濕潤的水汽籠罩從北海直到波羅的海之間的整片大地,僅僅一夜之間烏突突的山川河流便換了顏色,像是疏於打扮的懶姑娘,不情不願的在自然母親的催促下換上幹淨的白衫,抻著懶腰降臨人間。

    聖尼古拉是水手和商人的主保聖人,經商出身的萊昂納多很是篤信,常常在這天親自去教堂領祝彌撒,大把大把的捐助教會,為第二年的運勢祈福。

    這位家境很殷實的聖人據說是個孤兒,受父母影響信奉基督,將萬貫家財散盡資助窮人,聽說誰遇到困難便會在晚上喬裝打扮,把裝有金幣的口袋丟進別人家的窗戶,樂善好施以致影響力越來越大,最終成為當地主教,參加君士坦丁大帝主持曆史上著名的第一次尼西亞公會議,對未來基督教的發展起到推動作用。

    我用手指玩著嗬出的哈氣,站在裝飾一新的諾伊施塔特城堡領主大廳外的廣場上,盯著正在認真的給新捕到雄鹿剝皮的雅羅斯拉夫。

    後者露在外麵的胳膊上沾滿血跡,蒸騰著滾滾熱氣,捏著一把精致的小刀,熟練地貼著脂肪切割外皮,那全神貫注的樣子,讓我體會到古人創造庖丁解牛這個成語的精妙所在,整張細滑的鹿皮毫無損傷的從骨肉上被剝離,現出紅色的肌肉和白色的脂肪,皮膚裏滲出的血水融化了地麵上的白雪,沒流出多遠又重新凝結,變成薄薄的淡紅色冰淩。

    他用手掌量了下雄鹿的胸口,然後利索的下刀劃破,伸進去掏出還很溫熱的鹿心,小心翼翼的放到身邊的盤子裏,這才抬起胳膊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憨厚的衝我笑笑:

    “鹿心可是個寶貝,包治百病,以前作為獻給戰神斯文托維特的供物……請上帝原諒我的口誤,阿門!”

    他趕忙在胸前劃著十字,虔誠的望天祈禱:“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這玩意必須趁熱享用,大人您要不要試試?”

    “謝謝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那血肉模糊的玩意光是看著就夠讓人反胃的,更別提囫圇個吞下,簡直同自殺差不多,我擺擺手謝絕雅羅斯拉夫的好意,下意識站得離他遠些,好像隨時都可能被濺一身髒血。

    “我的手下有個名叫科勒的,他的箭術出神入化彈無虛發,讓射蒼蠅腿絕不會傷了翅膀那種。”

    “我更喜歡用斧子。”

    雅羅斯拉夫把剝掉皮的鹿肉用開水衝洗幹淨,扛起來丟在一張木板上,接過同伴遞過來的斧子,想著該從哪裏下手。

    “我們斯拉夫人視戰斧為自己的生命,每個孩子成年後父親送他的第一件禮物便是配在腰間的手斧,標誌著他正式長成男人,可以頂門立戶了。”

    他說著,鉚足力氣瞄準雄鹿的脖子狠狠剁下,動脈裏憋著的凝血崩了滿臉,我眉毛跳了下,長長的舒口氣,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萬一弄髒身上昂貴的裘皮大衣就不好了。

    雅羅斯拉夫用手接著血管裏淌出來顏色發暗的凝血,毫不忌諱的放到嘴邊喝了,剩下的用手指在額頭和臉頰抹出幾道粗獷的花紋,然後抬頭注視雲朵翻騰變幻的天空,瞳孔透出的光芒純潔而虔誠,口中念念有詞。

    我知道,雖然皈依了天主,在他的內心依然篤信自己的神明,上帝對他來說不過是個更強大的保護神,隻有投入十字基督的懷抱,自己的族人才能獲得相對安穩和文明的生活。

    柳蒂奇人不是統一部族的稱呼,更像是一個部落聯合體的名字,雅羅斯拉夫是其中最強大和最有話語權的部落首領,當初也是他提出趁暴雨偷襲奈梅亨營地計劃,得到所有部落的積極響應。

    在他投降時,幾個相對實力較弱依附於他們的小部落,選擇了一起加入奈梅亨的陣營,獲取合法的居留權,還有兩個大部落在雅羅斯拉夫的勸說下,陸續接受招安。

    人口和實力同他的部落不相上下的另一個大部落,則拒絕投靠信奉軟弱十字的法蘭克人,遠遠的繞開諾伊施塔特,跑到同丹麥人相鄰的土地,兼並遷居於此的其他斯拉夫部落,繼續攻擊德意誌的村莊和城堡,選擇站在奈梅亨的對立麵,並聲稱要狠狠教訓背叛戰神的斯拉夫叛徒,將法蘭克人的城堡夷為平地!

    已經投降的柳蒂奇人,仍舊保持著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和部落結構,而這些部落的酋長則接受我的冊封,成為效忠奈梅亨的大小男爵、騎士,賜予相對應的土地,雅羅斯拉夫放棄了男爵的封號,更喜歡帝國騎士這個頭銜。

    “我知道騎士的土地和權力遠遠趕不上爵爺,但它聽起來顯得比較強大。”

    雅羅斯拉夫有一次對我解釋,強大這個字眼可能是他形容事物時,能想到最高級的修辭了。

    “就像戰神斯文托維特,是不可戰勝的存在……該死,我又口無遮攔了,上帝保佑!”他抓住自己胸口掛著的骨頭十字架,誠惶誠恐的念叨,卻不知道用骨頭雕刻聖物其實就是一種異端。

    內附的柳蒂奇人老幼婦孺加起來超過三千,拖家帶口的圍著諾伊施塔特城堡搭建簡陋的居所,幾日之內長滿青草的坡地上,便崛出一幢幢醜陋肮髒的窩棚,簡直比奈梅亨的外城還要不堪,隻有在被皚皚白雪覆蓋之後,它們才顯得可愛了不少,頂著一朵朵晶瑩的白蘑菇,冒出嫋嫋炊煙。

    我日夜為如何收服這群蠻族而憂心不止,他們更願意按照部落和親緣的遠近聚居,聽從各自酋長的命令,完全無視以奈梅亨公爵,名義發出的各項政令,一次又一次和奈梅亨士兵發生衝突。

    被賜予爵位的酋長,隻是歡喜自己擁有文明的頭銜,在日常生活中依舊我行我素,經常違背我的指示,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搞得我十分窩火。

    想想看手下幾百人被好幾千蠻族圍在中央,你敢隨便發火嗎?

    要瓦解和分化這些蠻族,就必須徹底砸爛他們的部落結構,就像當年同化印第安部落的美國人,一步步讓凝聚力很強的野蠻人,忘記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祖先是誰、自己是誰。

    改宗信仰不過是第一步,接下來就要引導他們逐漸適應新的生活方式,放棄曾經漁獵奔波的本領,成為耕種領主土地的順民,隨後便影響他們的認知,從下一代開始培養奴才,將酋長和他的子民分開,用漂亮的頭銜和肥沃的封地軟化尚武的習俗,讓部落的大樹在根部腐爛變質,再結不出新的果實。

    所以從雅羅斯拉夫加入的第一天,我便要求他將自己的子民發往奈梅亨,詳細的解釋遷居那裏的種種好處。

    更舒適的氣候、更富饒的土地、更方便的交通、更文明的城市生活等等,但每次都被他毫不猶豫的拒絕。

    “柳蒂奇人是森林的孩子,離開這片哺育生命的土地,我們就成了沒有根的浮萍,失去腳的飛鳥,到處任人欺侮。”

    雅羅斯拉夫用小刀削著雄鹿的肩胛骨,雕出惟妙惟肖的圖案,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我們的祖先雖然被從東方而來的強大民族不停地向西驅趕,但始終不會離開森林。謝謝您的好意,公爵大人,奈梅亨的繁榮屬於法蘭克人,而不是我們柳蒂奇人。”

    人家不樂意走你有什麽辦法?反正早晚這裏也要建成一座不亞於奈梅亨的城市,多些勞動力總是好的,但部族勢力過分強大,表麵上歸順了奈梅亨的統治,實際上各部落還是自行其是,我能調得動的隻有跟自己一起來的長槍兵,瓦朗吉亞衛隊頑強抵抗到最後,被衝進城堡的柳蒂奇人殺得幹幹淨淨。

    “這幫野蠻人實在太狂妄了,根本不理會您的命令!”

    公牛和其他幾個心腹在晚上來到我的房間,集體表達自己內心的不滿。

    “有的部落酋長不過是個騎士,竟然同您的直屬侍衛爭搶獵物,他們把奈梅亨當成冤大頭,越來越多的斯拉夫人遷進諾伊施塔特,白領您發放的越冬補給。”

    我擺擺手示意他小點聲,倒不是因為心虛,而是擔心話風傳出去不利於團結,畢竟今後還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

    “柳蒂奇人剛剛內附,尚有許多規矩需要學習,舊有的部落酋長還對自己的子民擁有絕對的影響力,這個時候咱們不宜多做計較,盡量避免衝突。”

    我給公牛倒了杯酒,推在他麵前勸著:“眼看就要聖誕節了,皇帝陛下遲遲沒有敕令發出,今年遠征波蘭的計劃肯定泡湯,再下幾場雪路上就不好走了,我們的物資要抓緊囤積,尤其是來年建設所需的木材,盡可能多的儲備一些,等科勒他們一到立馬開工,這個破城堡我是住夠了,至少要再擴大一倍!”

    “您難道不擔心會被敵人偷襲嗎?”公牛用兩隻手摩挲著木頭酒杯光滑的表麵,皺著眉問道。

    我笑笑,端著火苗搖曳的燭台,湊到臨出發教士們才剛剛繪製好的波蘭海岸地圖前,愛不釋手的撫摸精製的羊皮紙,那上麵標著淺藍色的海岸線逶迤漫長。

    “丹麥的斯文同挪威人斷斷續續打了快一年的仗,奧拉夫的盟友們漸漸厭倦了無休止的戰爭,明白自己打不過隔海相望的強大鄰居,七個伯爵裏已經有兩個宣布退出,最遲到明年夏季,斯文就能重新統一海峽兩岸的維京人,瑞典人雖然暫時置身事外,但終究會加入北方人的戰爭,奈梅亨的使團已經秘密拜會了伯爾卡的伯爵,相信合作隻是時間問題,幾百年的世仇不可能因統一而化解。”

    我的手指慢慢滑向波蘭:“大雪封山,波蘭人也沒辦法攻擊我們,據探子報告,米耶什科大公的前哨尚未越過奧得河,他們得等到明天開春才能重新集結,波美拉尼亞的斯拉夫部落早就躲起來貓冬了,漫長的雪夜裏我們隻需要擔心自己的問題。當然還有眼下鬧騰不止的柳蒂奇人,新的千年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