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夜幕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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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杜因修剪精致的白臉因為憤怒而扭曲,剛剛淡定自如的偽王瞬間變為再常見不過的普通人。

    他死死地盯住我,毫不相讓的回答:“您這是在侮辱一位高貴的王族,無異於羞辱您所侍奉的皇帝,奧托大帝的妻族同樣流淌著加洛林王室的血液,我希望能得到符合身份的待遇,就算審判,也得站在德累斯頓的皇帝行宮裏接受亨利陛下堂堂正正的訊問,而不是被一群土包子肆意*!”

    我笑眯眯地享受著對方歇斯底裏的咆哮,這意味著他最後的自尊也讓自己踏在腳下踩得稀碎,周圍的騎士們受到最後一句裏土包子的刺激,咬牙切齒的按劍怒目而視,阿杜因微微縮了縮脖子,露出心中膽怯的破綻。

    “王族?上帝啊!你是在說笑嗎?除了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洋蔥騎士,整個歐洲的貴族圈人人都拿加洛林王室最後血脈的噱頭,當做飯後的笑料,吟遊詩人恐怕都把這搞笑的段子,一路吟唱到薩拉森人的國家,阿杜因,不要在我麵前爽花樣,你沒有翻身的機會,萬一惹惱了奈梅亨的勇士,我不敢保證你會不會活著接受神聖的審判!”

    我裝作怒不可遏的模樣拍案而起,震得桌上燭台翻倒,虧得侍從眼疾手快,否則差點引燃了擺在邊上的羊皮紙地圖。

    偽王張口結舌的愣在那裏,像一隻鬥敗的公雞,拔光滿身漂亮的翎羽,他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也跟著飄忽起來,氣場終於重新掌握在我手中。

    阿杜因呆坐半晌,頹廢的擺擺手臂,幽幽突出幾個字:“我有話要對您說,公爵大人,有些事您需要知道,我要用它來交換自己的尊嚴。”

    “很好,我喜歡您的態度,人與人之間不正需要坦誠的交往嗎?”

    抬手示意騎士們退出房間,所有人陸續魚貫離開,羅洛不放心的徘徊在門口,我衝他使個眼色,前者心領神會的從外麵把門虛掩上。

    現在屋子裏隻剩下我和偽王,燭火隨著房梁縫隙透進的微風輕輕搖曳,在阿杜因臉上投著壓抑的陰影,兩人的距離是如此之近,近到隻要他動作夠快,我絕對難以逃脫,但我卻絲毫不擔心,反而淡定的挨著他坐下,調皮的抻著腦袋晃來晃去,羅洛的半張臉在門後若隱若現,全神貫注觀察我倆的一舉一動。

    “把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通通說出來,要是有一點隱瞞,我不介意用這個鐵疙瘩撬開你的嘴。”我摩挲著燭台粗糙的質地,惡狠狠地說道。

    “恐怕我全說了,您會後悔撬開這張嘴的。”

    阿杜因氣若遊絲的聲音越來越小,似乎想耍什麽花樣,又似乎確實不知該何從開口:“您不用著急忙慌的趕去米蘭,如果沒估計錯的話,理查公爵的騎士已經接管整座城市,此時此刻諾曼底的騎士們,也許正抱著妖冶的舞娘盡情狂歡呢。”

    “理查公爵?他的軍隊十天前還在卡拉布裏亞,你挑撥離間的功夫實在差勁,小心點,我的耐心不多了。”

    “您就這麽相信自己的盟友?你們之間有什麽,協議?婚約?至死不渝的見證?您應該比我更了解貴族間,虛與委蛇的友誼和爾虞我詐的關係,您被出賣了!公爵大人,奈梅亨正陷入危險,回答我之前的問題,您有多久沒得到來自奈梅亨的消息了?”

    阿杜因沙啞的聲音很像躲在遊牧帳篷深處騙錢的猶太女巫,不斷用質問語氣講述莫須有的卦象,輕而易舉牽走你的注意力。

    我沒有作聲,這時候回答問題等於著了他的節奏,默認其所闡述的真實性,無異於給了阿杜因討價還價的籌碼,我像一尊要被拆毀的佛像,憋著滿肚子牢騷卻無法對揮舞破拆錘的工人抱怨。

    偽王似乎看穿我強裝鎮定的麵具下蕪雜的內心,步步緊逼的追問:“您為什麽不吱聲,難道我全說中了嗎?法蘭西羅貝爾國王的使者,半個月前乘船專程前來談判,猜猜我們在哪會晤的?熱那亞!諾曼底人的地盤,就在理查公爵的行轅裏!”

    “使者開出的條件讓人難以拒絕,而且他先行覲見過教皇霓下,您想知道我們都談了些什麽嗎?很簡單,您和我之間也可以做筆交易,我用情報換取等價的回饋,您不用急著答應或者拒絕,也不用承諾放我自由,好好考慮考慮,時間於我來講很充足。”說完一大堆威脅意味極強的暗示,換做阿杜因輕鬆的抱著肩膀,穩穩等待他想要的結果。

    說實話,我的確被這暴風雨似一股腦砸過來的信息拍暈了,信任和背叛走馬燈一樣飛速旋轉,讓人眼花繚亂的做不出決定。

    如果阿杜因說的屬實,那正好和每一個細節嚴絲合縫的相扣,但我仍舊不願意相信自己被出賣的事實,前有強敵後障險路,老窩又麵臨著傾巢而覆的危機,一旦消息傳開,不止軍心不穩,能不能活著熬出去都成問題,最關鍵的是,遠在奈梅亨的妻兒安危難測!

    “你沒資格和我談條件,即使有,你也拿不出像樣的籌碼。”

    我冷冷的拒絕了阿杜因的提議,看著他的臉色陡然從穩操勝券的淡定墜入驚恐的穀底,刹那失去血色。

    “好好享受奢侈的生命吧,到了德累斯頓,你這漂亮的脖頸也得套上粗糙的繩套,絞刑算是比較體麵的死法了。”

    活下去的希望被我無情的剝奪,阿杜因貴族的優雅和良好的修養在這一刻蕩然無存,他死死抓著我的胳膊,聲嘶力竭的喊道:

    “他們合夥要對付您,公爵大人,請給我一次機會吧,我在羅馬還有幾個線人,他們能幫助您奪取聖城,隻要您高抬貴手,放我一條生路,什麽都將是您的,大人……”

    話還沒說完,奪門而入的羅洛便連拖帶拽的將他扯開,任其怎麽掙紮都無濟於事。

    “我討厭被人指手畫腳的威脅,以前不了解不能怪你,但很抱歉我是個吝嗇的人,你隻有一次機會。”

    我伸著手指在他額頭輕輕一點:“再見,陛下……”

    夜,濃的像魔女手中遮蔽天地的極光錦緞,不僅伸手不見五指黑得透徹,更潮濕陰霾的壓抑非常,我騎在馬背上一層一層撞開霧障,整個人從頭到腳濕漉漉的,分不清額頭上淌下的是汗水還是露水。

    “現在離米蘭城還有多遠?”

    劇烈的顛簸將聲線扯成細碎的斷點,跟老舊收音機似的電音沙啞作響,汗珠順著臉際滑落,我憂心忡忡的盯著一眼望不到邊的漆黑,有些底氣不足的問道。

    和一名騎士同乘戰馬的向導,是個麵色暗黃的拉丁人,長著地中海地區常見的黑頭發,抱著出人頭地的理想滿心憧憬的投靠偽王阿杜因的叛軍,可惜上帝沒有理會他夜以繼日虔誠的祈禱,讓其在昨天的戰役中不幸受傷被俘,要不是因為他土生土長於本地,恐怕此刻已經成為穿在矛尖的風幹蠟像。

    為了震懾逃跑和潛在的叛亂分子以儆效尤,最主要還是為了節省口糧以及避免看守的麻煩,可憐的戰俘全都梟首戮屍,保留著痛苦表情的頭顱依次插在湖邊空地的長矛上,麵對潮平岸闊的科莫湖無聲啜泣與感傷,訴說某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迷惘和秘辛。

    向導緊緊抱著騎士,事實上為防止逃跑,更多的是怕他從馬背上掉下來,騎士用繩子將兩個人係在一起,也由不得他動彈。

    “一切順利的話,天亮前咱們就能看到大教堂尖頂的十字架。”

    向導竭力想把話說得清楚些,不過卻總是撞到騎士偉岸的後背上,冰涼的鎖子甲硌得他生疼。

    “一會該下雨了,我的大人,這條長滿苔蘚的小路會變得濕滑不堪,請相信我,這絕對是最近的路程了!”

    隔著重重薄霧,他仍舊敏銳的感覺到我麵部表情的變化,立即嚇得給自己辯護。

    “別那麽多廢話,小心挑了你的舌頭!”

    我惡狠狠地說道,淩晨的寒冷和泥濘弄得自己心緒不寧,十分惡趣味的想捉弄人發泄,懦弱無助的向導自然成了可憐的承受對象。

    “要是天亮還看不到米蘭教堂的十字架,我向上帝保證會拔了你的舌頭。然後一點一點的弄死你,絕對比那些挑在長矛尖的叛匪更慘!”

    長著黑頭發的本地人縮縮脖子,麵色似乎更黃了,內心得到極大滿足的我嗤笑著重新專注於駕馭,解開悶得自己透不過氣連帽鎖甲的皮帶,大口呼吸著透心涼的空氣,清冽的氣息梳理喉管直貫入肺泡,讓整個人瞬間清醒起來。

    天際的盡頭淺淺的泛著熹微光芒,像是夜半顯示屏透出的熒光,詭異又引人聯想,可鍋蓋一樣壓下來的黑幕卻仿佛魔鬼控製洪荒的巨掌,那麽的強大和絕望,怪不得古人總形容天圓地方。

    莫不可測的神明通通居住在頭頂的穹窿之上,當你真正麵對自然偉大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時,總嚷嚷人定勝天的人類顯得那麽愚昧和渺小,好像不知天高地厚的潑猴,徒勞揚著紅屁股不知敬畏。

    我匆匆抹了把臉,將滿手油膩擦在戰馬鬃毛飄飄的脖頸上,這畜生不滿的打著響鼻,噴出大團白氣,抗議主人毫無風度的行為。

    前麵領路的騎士轉過小溪邊便消失在霧氣昭昭的森林裏,漸漸的連馬蹄聲都再聽不到,羅洛感覺情況異常,一聲短促的口哨立刻終止了部隊的行進。

    “羅洛,什麽情況?”

    讓連夜行軍折磨得不厭其煩的我打馬趕到隊伍前段,語氣衝衝的喝問道。

    羅洛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不快,他隻是在盡自己的職責,所以擰著眉毛掃視周圍黑黢黢的叢林,確認連一絲可疑的動靜都沒有,這才轉過來回答:“好像哪裏不對,大人,我們領頭的騎士不見了。”

    “不見了?開什麽玩笑!一個大活人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失蹤?馬上派遊騎去找,別耽誤趕路。”

    我想了想又添一句:“再多去些人手,同時通知後麵的大部隊也加快行軍,盡可能追上咱們。”

    “那咱們呢?”羅洛追問著。

    “原地警戒!”

    我不悅的翻了個白眼:“看來天亮前到不了米蘭城下,還是小心謹慎點為妙。”

    幾個騎士領命而去,鑽進無邊黑暗中很快不見,遠遠的還能聽到達達的馬蹄聲,多少讓人覺得心安,但當你將目光投向深幽,心底又空落落的,剩下的人從馬背上下來,牽著韁繩把戰馬首尾連接成圈,全神貫注的戒備,偶爾有叫不出名的小蟲嚶嚶鳴叫,都惹得眾人緊張不已。

    時間悄悄而逝,它躡手躡腳的從我們身邊經過,卻不小心留下曾經到來的證據,歡快的推著天幕緩緩打開,越來越多的微芒順縫隙噴湧而出,甚至地平線的盡頭也開始染上橘紅色,黎明終於突破重重阻力降臨了。

    “他們怎麽還沒回來?”我焦躁的在原地踱步,不時瞭望漸漸清晰的樹林,“這功夫即使去羅馬也該到了……”

    羅洛尷尬的咳嗽兩聲,其實他比我還要煩躁卻不能表現出來,隻得賠笑寬慰著:“要不……我再加派些人手去找找?”他虛虛的問道,閃爍的眼神暴露了最真實的想法——他同樣擔心要出狀況。

    等待的過程總是很漫長,可結果真正沉重的從天而降時,人們卻往往選擇逃避,因為等待過後的結果發酵成噩耗,足以消磨最堅強之人的毅力和信心。日出前片刻的寂靜真的能讓心思殘暴的人放下屠刀,也能讓細小的聲音傳播很遠,耳尖的盧卡敏銳的判斷出蹄音的方向,所有人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那邊,即將鑽出叢林呈現在我們麵前的會是什麽,敵人還是朋友?大家紛紛握緊武器,擺出防禦姿態。

    來者心不在焉的操縱著戰馬,雖然看上去閑庭信步般輕鬆,但他靈活躲閃樹枝的動作卻昭示著嫻熟的技巧,如果沒有經過長時間馬背上的鍛煉,那隻能說明伊克西翁的賜予相當慷慨。他身著考究的短鎖甲,這更適於搏鬥而不會束縛軀幹,要害部位還覆蓋鑄鐵的板甲條,兩條漂亮的白色翎羽頗具異域風格的垂在肩膀兩邊,隨風輕佻的跳躍——奈梅亨戰士的長劍握的更緊了,因為來者竟然是名諾曼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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