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九章:戰羅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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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哭狼嚎的潰兵通過我們身邊,帶著一股濃重的頹敗氣息,他們狼狽的模樣,惹得待命的騎士紛紛側目,不安分的情緒開始在人群中蔓延,一傳十、十傳百,最終感染所有人。
硝煙散盡的戰場到處是殘缺不全的屍體,和形狀各異的石塊,有的經過巧手的精雕細琢,邊緣依稀能辨認出漂亮的花紋以及繁複的幾何圖形,這應該是某座小神廟的廊柱或者橫椽,有的棱角分明粗糙不堪,夾帶多年沉積的水漬和汙垢,這恐怕是拆毀的公共浴室,羅馬人真是武裝到牙齒,發動一切力量來負隅頑抗。
你已經顏麵掃地了,竟讓一群大腹便便醉生夢死的墮落鬼收拾得束手無策,快派騎士上去教訓教訓他們。
心裏另一個聲音不容置疑的說道!
騎士,騎士,騎馬的武士,但馬能爬上十幾丈高的城牆嗎,他們的坐騎是馬,不是傳說中長著翅膀的龍,響起的第三個聲音批駁著前者,它的理由似乎更充分。
到底派不派準備就緒的騎士出陣呢?我糾結的擰著眉毛,毒辣的陽光一寸寸掃過每個毛孔,擠出肌膚下僅剩的水分,它們歡快的匯成汗珠,沿著眉頭的溝壑迅速流淌,專往酸澀的眼角裏鑽。
顯然,騎士們不能騎馬,他們得告別自己心愛的坐騎,扛著昨晚連夜趕工的笨重木梯,衝過城門前近千米毫無遮擋的空地,小心規避漫天亂射的箭雨和飛石的同時,還得想辦法趟過幾丈寬的護城河。
波爾泰賽門直到聖潘克拉齊奧門之間的城牆下,圍著一條連接台伯河的護城河,用以拱衛相對平緩的台伯河岸。
這回麻煩了,騎士的鎧甲讓他們沉得像肚子裏塞滿香料的乳豬,浸到水裏肯定立刻打著旋沉底,我要趟過護城河而不是用屍體填平它,換成廉價的戰俘去填豈不更好?
況且我討厭麵對哭哭啼啼的遺孀和孤兒,以及他們野心勃勃想吞並其領地的貪婪親戚,動用騎士攻城的代價實在太大了,我甚至支付不起巨額的陣亡撫恤金,還是留著他們體麵的與敵決戰吧。
我下達命令:“傳令全軍後撤!吩咐侍從準備午飯……”
我坐在侍從臨時找來材料搭建的小涼棚裏,周圍拱衛著全副武裝的近衛和騎士,軍隊保持陣型的退到投石機的射程之外,按從後向前的順序開始輪流休整,抓緊時間填吧隨身攜帶的肉幹和麥餅。
一名來自漢諾威的貴族騎士對我說,他從未見過仗打了一半還能退回來悠哉悠哉吃東西的,尤其是在首輪進攻受阻的情況下,如果不是指揮官胸有成足,那隻能說明所有人都瘋了,而且腦袋病得不淺。
喜歡打仗的都是瘋子,我本想這麽回答他,但話到嘴邊又活生生咽回肚子。
“吃飽了才有力氣思考和奔跑。”
我一邊脫著鎖甲手套一邊說:“誰也不是鐵打銅鑄的,我不希望自己的戰士餓著肚子上戰場。”
或者成為墮入地獄的餓死鬼,按照中國人的民間傳說,餓死鬼會回來找罪魁禍首索命的,我可不想大半夜連個覺都睡不踏實,睜眼閉眼全是血肉模糊的魑魅魍魎。
稍等片刻,比爾斯就帶人捧著準備停當的飯食進來,要不是戰馬在一旁不老實的刨蹄跺腳,這會讓我產生身處帝國皇宮的錯覺。
比爾斯都拿來些什麽呢?淋了酸橘汁的拌菜、濃稠的焗蝸牛燉湯和醃牛肉、幾條烘幹的小魚,對於饑腸轆轆又沮喪的我們來說,菜品豐富的簡直不亞於一場盛宴!
“我記得我們隻剩下幹麵包和醃牛肉了。”
我攪拌著鍋裏熱氣騰騰的濃湯,它乳白誘惑的顏色令人見之垂涎:“那這些是什麽?”
“是涼拌的野菜和新鮮的蝸牛,大人。”
比爾斯誠惶誠恐的搓著手掌,他以為我在生氣:“還有昨天捕的柳丁魚。”
我把權當湯勺的木鏟遞給身邊忍耐不及的幾個貴族騎士,他們因為是伯爵領的繼承人,所以擁有與我同桌進餐的權力,早已被香噴噴熱湯勾得食指大動,這段時間的戰地生活的確熬人不輕。
“告訴我,侍從,你是女巫的學徒嗎?”
我半開玩笑的拿起一條烤魚咀嚼起來,從口感上判斷應該是早上新烤的,雖然現在已經涼透了,但口感比起幹巴巴的醃牛肉不知好了幾百萬倍。
比爾斯的臉一直紅到耳根,他聽出我話中的揶揄,明白公爵大人對自己變相的誇獎:
“我不過是……隨便收集了點食材,野菜是菜地裏摘得,逃走的居民拔走了沒成熟的蕪菁,卻留下更茂盛的野菜,酸橘是從坍塌的貨倉那找到的,長了些黴菌不過味道正好,至於蝸牛,潮濕的牆根和水井邊到處都是,它們肥得足有麻雀大小,我向您保證加入牛奶的蝸牛燴菜味道絕無僅有,羅馬人竟然奢侈的浪費這些爬行的肥肉,可惜我們沒有牛奶,大人,隻有點黴爛的幹酪……”
我微笑著聽比爾斯絮叨找食材的小細節,那幾個正大快朵頤的貴族可沒時間廢話,一個個粗魯的往嘴裏塞著食物,汁水濺得滿手滿臉,他們直接敲碎蝸牛殼和著碎片囫圇吞下,吧唧嘴的動靜堪比大功率的攪拌機,我皺著眉頭故意清清嗓子,結果發現毫無效果,隻得尷尬的作罷。
“你幹得不錯,比爾斯,滋味絕佳。”
與其做個侍候起居的侍從,還不如調你去奈梅亨城堡擔任廚師長,旺財老婆翻過來複過去就那幾樣拿手菜的單調手藝乏善可陳,招待沒吃過地方風味的遠來客人尚可,但對於需要經常搞宴會招待封臣及其親眷的公爵來說,確實有些上不了台麵了。
“大人……”比爾斯支吾著像要有話說。
我啜溜著蝸牛縮進殼裏的嫩肉,沒工夫抬頭看他:“嗯?”
比爾斯低垂的肩膀微微顫抖,仿佛有千鈞重擔壓在身上一樣,他瘦小的影子在腳下隻有小小的圓圈。
“寬恕我的無知和冒犯,公爵大人,原諒我。”
他不安地劃著十字,眼中噙著熱淚:“我雖然是個農民的兒子,卻也深知榮譽和責任的重要,羨慕能為上帝和領主揮灑熱血的戰士。”
我停下咀嚼的動作:“你要說什麽,侍從?”
想要我賜你一柄寶劍?我當然可以滿足你的要求,但那是騎士才配擁有的權力,他們從出生就在學習如何殺人,而你學得則是割草和放羊,相信我,拿起武器的威風絕沒有被敵人取走生命的絕望漫長,人可以選擇戰鬥或者逃跑,卻無法選擇生死。
“我……”
眾人的關注令他緊張地結巴,我猜一定是貴族們嘴角掛著食物殘渣的狼狽樣,嚇到了這個樸實的農家小子。
“我,我希望能為您戰鬥,大人,我希望能站在攻城的隊伍中,和巴塞爾的同伴們在一起,縱使戰死也不至於孤獨,當然,待在您身邊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是我整個家族的榮耀,但我更渴望戰鬥,大人,像個男人那樣,我已經是個男人了,不是嗎?”
有誌氣的孩子,我還能說些什麽呢?
“我將授予你長矛和盾牌,侍從,長劍是屬於騎士的,不過我答應你,如果在戰鬥中能繳獲敵人的佩劍,我會用那柄劍親自冊封你為騎士。”
周圍的貴族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侍從們則羨慕的盯著比爾斯,懊惱自己為何沒有進言的勇氣。
“願上帝保佑你,孩子。”
我寄予厚望的拍拍他的肩膀,這瘦削的棱角分明的肩膀:“答應我,要活著回來!”
“嗯!”
比爾斯用力點著頭,跪在地上不停親吻我的靴尖,弄得臉上髒兮兮的全是沙子,他卻愈發激動的狂吻不止。
比爾斯的小插曲並沒有影響大家進餐的興致,事實上,貴族們隻把它當成有助消化的邊角笑料,誰都不相信這個農民的孩子能繳獲騎士的寶劍,是啊,單薄得弱不禁風的少年要麵對頂盔摜甲的成年騎士,無異於天方夜譚。
“他連報上姓名的機會都沒有,我敢打賭,這孩子沒等看清對手的模樣便會身首異處,腦袋像雞脖子似的被揪掉!”
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貴族高聲說道,通紅的酒糟鼻泛起惡心的油光:“像這樣……撲哧!”
他手指輕輕一捏就扯碎了烤魚酥脆的頭部:“然後他沒肉的半截身子,會成為烏鴉和野狗爭搶的美味,腸子和心髒被掏空,可憐的骨架爛作荒草的肥料,他媽媽得知消息後哭得死去活來卻無可奈何,暗戀的小妞不得不上了別人的床,或者現在已經上了。哦,多麽悲慘的故事啊,宰掉他的那個騎士甚至都忘了自己殺過這樣一個人,哈哈!”
中年貴族故作誇張的把烤魚塞進嘴裏津津有味的啃著,惹得眾人哄然大笑。
一群不懂得尊重別人也勢必不會被人尊重的蠢貨,我慢條斯理挑出烤魚的硬刺,心裏為比爾斯感到憤憤不平。
但這又能怪誰呢?貴族天生具有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和現實地位,賤民的生死在他們眼中無關緊要,大家都覺得這麽做理所應當,連沉默不語的比爾斯也沒流露出絲毫不悅。
這是中世紀,我提醒自己,經曆無數槍林彈雨和頭破血流的教訓,你仍舊堅持當初可笑的想法嗎?
“奧登!”
我望向腦袋快塞進鍋裏的巴塞爾伯爵長子,他別致的老鼠胡子沾滿粘稠的湯汁,引得幾隻蒼蠅嚶嚶嗡嗡的圍著打轉。
“是的,公爵大人,奧登願為您效勞。”
他條件反射的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又把手上的髒東西抹到看不清本來顏色的衣襟邊緣,焦黃的蛀牙迫不及待的擠出嘴唇,牙縫塞著的綠色菜葉格外醒目。
簡直惡心的令人發指!我略微頓了頓調整情緒,搞不好待會能吐出昨天的午飯。
“你願意為我效勞,真的嗎?”
信口開河的保證同樣有效,騎士,別小看語言破綻的殺傷:“那你願意繼續領軍攻城嗎?”
奧登的臉色瞬間慘白一片,好像凍結初秋的第一場寒霜,隨即開始變換著各種不正常的顏色。
“大人。”
他咬著嘴唇回答:“我的劍同我的心一樣堅定,為高貴的公爵大人效勞是巴塞爾家族的榮耀,我不是個畏敵如虎的膽小鬼,但情況誠如您所見,我的隊伍已經崩潰,那幫殘兵敗將寧可死也不願意重上戰場,很遺憾帶來一群懦夫,大人,恐怕巴塞爾無法完成任務了……”
如果你的腦瓜比得上舌頭,我們早就攻陷羅馬的城牆了。
“寧可死也不願意重上戰場,對嗎?”
我淡淡的重複他的話:“橫豎都是死,難道巴塞爾人不懂得怎樣才死得其所?”
要麽讓你的士兵衝鋒,要麽你獨自一人替大軍開路,附庸沒得選擇,騎士,領主的命令不容更改。
奧登明白已無從選擇,隱隱帶著哭腔答應:“巴塞爾戰士願做您手中揮斬叛逆的犀利長劍,我的大人。”
“放心,我會派騎士配合你的攻擊。”我壞壞的撫慰道。
他起身作勢要走:“那我馬上回去安排。”
“別忙,你有的是時間好好考慮如何布置。”
美食當前填飽肚子才是第一要務:“我們晚上再說……”
飯後慵懶的時光是消化食物最好的時間段,眾人退下喧囂散盡的涼棚四麵來風,不冷不熱的正好可供小憩。
能在戰場上睡著的絕非凡俗之輩,魏武子、努爾哈赤等等,皆有胸含千軍萬馬泰然自若的大將風度,而我打瞌睡的原因無他,隻是太累了而已,折騰半宿又打打殺殺一上午,除了鐵金剛誰能保證眼皮不打架?
“都去睡會,攢足精神,晚上會有場惡戰。”
聽到我吩咐的貴族不約而同露出錯愕的表情:“上帝啊,你們沒聽錯,是睡覺,放心,敵人沒膽子出來偷襲,我們也沒法子攻破城牆,彼此隻能不尷不尬的僵持著,除了睡覺還可以做其他有意義的事嗎?”
盧卡寬厚的肩膀恰到好處的擋住了從側麵透進來的陽光,我舒服的窩在投下的那團蔭涼裏抻著懶腰,盧卡稍稍歪了歪身子,木訥的說道:
“大人您睡著了嗎?我……我也有些事情想請求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