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戰羅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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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伸手遮著直刺麵頰的光線,不耐煩的回答:“你為什麽要說也有?”

    “對不起,大人!”

    盧卡撓了撓後腦勺,像是在斟酌自己接下來的話,無孔不入的光線又順著胳肢窩小小的縫隙,重新調皮的匯成光斑。

    “把手放下。”

    盧卡更慌了,他肯定以為公爵大人在生氣,其實我不過討厭陽光打擾清夢。

    “有什麽事快說,盧卡,不要浪費我的午休時間。”

    他輕輕歎口氣,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道:

    “我希望像比爾斯那樣上戰場,大人,請您務必答應我。”

    盧卡一向笨嘴笨舌,能說出如此中規中矩的話可見把他逼到什麽份上,男人都渴望榮耀和鮮血,更何況落在比爾斯這個小朋友的後麵,這讓盧卡感到非常懊惱和不服氣。

    “對不起,盧卡,恐怕我不能答應你,回到你的位置去,侍從,我不想再聽你提起有關於此的任何事情。”

    我故意閉上眼睛裝作不高興的樣子,盧卡雖然膀大腰圓,卻很畏懼上位者的威嚴。

    “可我比那個孩子更有資格上戰場,大人,他甚至還沒有長矛高!”盧卡的聲音提高兩度,引得不遠處警戒的侍衛微微側目。

    固執又可愛的大個子,我心裏偷笑著:

    “盧卡,記得你的職責嗎?你必須時刻保護我的安全,義無返顧的在危險時獻出自己的生命,明白嗎?比爾斯是伺候起居的侍從,我也長著兩隻手,所以他可以遂願去戰場而你不行。”

    我可不想被不知道什麽時候飛來的橫禍,窩窩囊囊的結果性命。

    “相信我,留在我身邊一樣能實現男人的榮耀和夢想,盧卡,我向你保證。”

    盧卡沉默了,他厚重的背影紋絲不動,看不出任何澎湃的情緒,是不是有些太堅硬殘忍了?我問自己,但沒人給我答案。

    漸入夢鄉的我陷進一個冗長、混亂又光怪陸離的夢境裏,光怪陸離是個不太好形容的詞匯,不過它卻恰如其分的詮釋了這個由不存在生物,陌生的城市和瑟琳娜溫暖笑容充斥的夢境,那個遠在天邊的故鄉,還好嗎?

    比現實還逼真的夢讓人心力憔悴,胸口壓抑的像要窒息,不能再睡了,我迷迷糊糊的提醒自己。

    睜開眼,太陽正落進羅馬城高聳的城牆後麵,將整座城市塗上猩紅的顏色,仿佛一座吃人不吐骨頭的血海地獄。

    羅馬,曾吞噬過多少無辜的生命和征服者的亡靈?

    時至今日,那些未散盡的孤魂野鬼,依然飄蕩在城市上空,他們的哀嚎卻再無人聆聽,時間的車輪滾滾向前,弱者倒下,羅馬永存。

    盧卡像入睡前那樣巍然如山的背對著我,似乎一絲一毫都未移動過。

    “盧卡。”

    我沙啞著嗓子叫他,喉嚨裏鬱積的老痰將聲音撕扯成斷續的碎片,得很用力才能清幹淨。

    “現在什麽時候了?”

    “太陽正落山,大人,天快黑了。”

    盧卡悶悶的聲音從後背那邊飄過來:“要準備些吃的嗎?”

    你還是不開心啊,大個子,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

    “去把巴貝裏尼叫來。”

    我揉著眼睛坐起:“巴貝裏尼你認識嗎?那個個頭不高的小侍衛,長著烏雲一樣濃黑的頭發和棕黃的皮膚,像塊發黴的黃油麵包。”

    盧卡笨拙的站直身子,長時間盤坐令他兩條腿變得不聽使喚。

    “我知道他,侍從團裏數他長得最特別,很好記。”說著,他匆匆往一個方向跑開,比爾斯緊接著捧來早已熱好的食物,相當貼心。

    巴貝裏尼果然片刻即至,仆仆風塵卻精力充沛,瞪圓的眼睛好像兩盞足功率的探照燈,侍立等待著公爵大人發號施令,他知道自己要等的是什麽。

    “人都找齊了?”我掰開半拉麵包蘸著中午剩下的蝸牛燴菜湯邊吃邊問。

    “嗯!二十個聽話的小夥子。”他咧嘴笑著。

    我點點頭,張嘴把剩下的麵包全塞進去,乳白的湯汁從嘴角溢出,這簡直是人間美味,我意猶未盡的啜嗦著手指。

    “天完全黑下來後,我軍會重新發起攻擊,在這個方向,波爾泰賽門。”視野開闊的南城門,正適合攻城部隊展開兵力,也適合守衛者毫無障礙的收割生命,打仗就是這麽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

    “明白。”

    巴貝裏尼眼神中閃爍著興奮的星火,他按捺不住的反複搓手,發出粗糙的摩擦聲:“月亮升到半空之前,聖潘克拉齊奧門必會打開,大人,羅馬迷人燦爛的黎明將屬於她新的主人。”

    “也屬於榮耀加身的勝利者。”

    我遞給他一個不知道比爾斯從哪淘弄來的爛木酒杯,然後把自己的杯子碰上去:“願上帝保佑你……”

    幾個小時後太陽徹底落山,它的光芒消失在地平線盡頭,仿佛被關進了密不透風的黑匣子,整裝待發的騎士再次披掛上陣,眼神中的飄忽和交頭接耳的議論,顯示出他們心中對夜戰不確定的懷疑。

    在這些自詡正大光明的騎士眼中,戰爭就該是針尖對麥芒的對手戲,一場人數相當的大規模決鬥,它追求的是正義、公平、心服口服,而非層出不窮的陰謀詭計和齷齪伎倆,可事實上呢?

    一直標榜所謂騎士精神的交戰雙方,為了取得勝利無所不用其極,我毫不懷疑要是上帝胸藏巨金降臨凡間,他們也會直接從後麵敲個悶棍,說一套做一套是人類道貌岸然的通病,我們用漂亮字眼和嚴謹規矩粉飾的,不過是盡可能看上去很美的假象和蜜般甜蜜的謊言。

    來自漢諾威的安特思是個兩鬢斑白的老騎士,打打殺殺一輩子也沒混到個世襲的爵位,某次戰鬥留下的可怕傷疤,削掉他本就塌陷的半個鼻子,冰一樣凍結的眼睛似乎根本就不會動,無論什麽心理活動都不會通過眼神流露出來,尤其突出的巨大下巴像安錯型號的拚接殘次品。

    但全薩克森智商健全的人都知道,老安特思可不是好惹的角色,關於他喜歡虐殺戰俘和上過一千個女人的謠傳,分化出無數個版本,酒桌上好幾個醉醺醺的騎士聲稱,親眼見過他用燒紅的鐵釺給戰俘剝皮,其中兩個為了爭執剝下的人皮,是做了老安特思自己的內衣還是鎖甲的襯裏而大打出手。

    “太陽落山後的一切爭鬥,都是上帝所譴責和教會明令禁止的。”

    老安特思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酒氣,他平生的積蓄全花在美酒和女人身上,以至於每次出戰均單槍匹馬,因為承擔不起侍從的開銷。

    “我得提醒您,公爵大人,夜晚讓敵人變成睜眼瞎,也讓我們失去觀察的能力,他很公平。”

    如果你停止聒噪我會試著喜歡你,經年不洗的惡臭和鬼斧神工的長相完全不是問題。

    “我讓人拆掉村子裏所有能用來引火的東西,房梁、籬笆、汲水的翹杆等等,搜集的木材足夠燃燒三天三夜,敵人從城牆上隻能看到我們源源不斷奔赴前線的影叢,他們將沒膽量抵抗那麽久,黑夜會幫助我們,她是撒旦的新娘,而死亡屬於撒旦,不是嗎?黑夜讓人忘記恐懼,我們身處其中。”

    “我可以說實話嗎,大人?”老安特思毫不顧忌的把手伸進褲襠,一邊講話一邊舒服的抓癢。

    “什麽?”

    “即使撒旦的新娘幫助我們,羅馬的城牆依舊堅不可摧,它從未在沒有攻城武器的敵人麵前淪陷過。”他的語氣讓我聽不出嚴肅或是戲謔。

    “那隻是距今為止的傳說,可傳說終究由人類創造。”

    我扯緊鎖甲手套:“況且我們有攻城武器,難道你沒看見士兵們扛著的梯子?這玩意不僅結實耐用且簡單輕便,你會愛上它的。”

    要是明天日出時你還活著,我願意收回此刻揶揄的廢話。

    “誰知道呢!”

    老安特思自己背著盾牌,那千瘡百孔的損壞痕跡顯示出主人的善戰與吝嗇:“走著瞧吧!”

    “點火!”

    隨著我一聲令下,三個高聳的柴堆次第燃燒起來,橘紅的光芒穿透夜晚彌漫的朦朦薄霧,照亮直至城牆的大片空地,興奮的士兵一邊敲擊盾牌,一邊發出高亢的吼叫,逐漸匯聚成排山倒海的歡呼。

    城頭上的羅馬人從睡夢中驚醒,越來越多的火把像隱秘在雲層後的星星般點亮,所有人都明白,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走了,大人!”

    老安特思不喜歡婆婆媽媽的勉勵和惜別,性子直爽的他虔誠的篤信上帝:“每次出陣我都會全力以赴,當上帝覺得該收走這條老魂靈的時候自會動手,倘若我幸運的活了下來,除了好好犒賞這副上帝賜予的**之外,還能做些什麽呢?”

    他在酒桌上醉醺醺的,對拿自己開玩笑的朋友說過這樣的話。

    “奧登指揮的巴塞爾人先從正麵進攻,他們會吸引敵人的注意力,你們趁此機會順兩側的火力盲點迫近城牆,爭取成功架起雲梯。”

    我不放心的再次說明今晚的戰術,騎士們殺得興起時,往往將事先的布置拋之腦後,化身怒崩暴走的狂戰士,盲目燃燒自己也拖累別人。

    “就算敵人發現你們,調整蠍子弩和投石機根本來不及,集中弓箭手射擊又會放鬆對正麵的壓製。”

    我想你們相互呼應總有一個可以成功吧:“聽不到號角,傷亡再大也得咬牙挺住,後續部隊會源源不斷的補充上來,或者源源不斷的去送死,堆砌成我登臨羅馬的成功大道,白骨是勝利者最好的裝飾品。”

    最後幾個單詞追著老安特思的背影而去,他飛快的打馬回到自己的隊伍,那是甄選出來的奈梅亨騎士和自願加入的漢諾威騎士,兩者通過幾次生死相依的大戰已經成為密不可分的整體,外人無法從用餐的座次以及紮營的聚落分辨出他們。

    “這是最好的結果,也是最壞的結果,隻有全知全能的上帝知道答案。”有次和羅洛無意中的對話縈繞耳邊,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麽。

    這樣的戰爭何時是個頭呢?我被腦子裏蹦出的念頭嚇了一跳,趕緊摸了摸腰間懸掛的寶劍來穩定情緒。

    “開始吧!”

    尾音還帶些顫抖,但全神貫注的傳令官,壓根聽不出公爵大人語氣的變化,在他的反射弧裏,唯有現在執行命令和現在撤銷命令的兩個端點,其餘一概不予反應。

    奧登帶領效忠本家族的騎士,驅趕著上午剛經曆過一輪屠殺的士兵緩緩開動,他們人挨人的擁擠著向前,氣氛壓抑沉悶的仿佛一支由木頭人組成的軍隊。

    羅馬堅不可摧的城牆讓他們絕望,而明知絕望卻仍要步入死亡尤其令人喪失鬥誌,相比於早上就慘死在箭雨飛射、投石機轟鳴與推搡踩踏之下的戰友,幸存的人們則更為痛苦,因為沒有誰願意兩次經曆死神的挑選。

    “快跑,你們這些懶鬼!”

    奧登的斷腿經過醫官的包紮差不多沒事了,至於能不能長好或者會不會惡化感染,那就得看上帝的安排了。

    “我能保證您不再流血,卻不能保證您完全沒事。”

    醫官丟下這句不負責任的話,可沒人去怪罪他,事實上大家心裏都清楚,這所謂的醫官在騸馬上的造詣要強過救死扶傷。

    沒法騎馬的奧登強撐著讓兩名侍從攙扶自己,親自指揮對城牆的進攻,哪怕他真正能做的不多,繼承了父親謹小慎微的性格,奧登不想放棄任何一個討好上位者的機會,而公爵大人對巴塞爾的器重,更使他看到鹹魚翻身的希望。

    “我向上帝發誓,一定要把落在最後那個人的腦袋揪掉插在長矛上風幹,任憑烏鴉啄食你們腐爛的眼珠和嘴唇!”

    斷腿的疼痛並未影響奧登發飆,他派出所有的騎士壓陣,來確保士兵們隻會向前,插在旁邊的兩具血淋淋無頭屍,://bqg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