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章:縱橫(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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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好幾次發現更換蠟燭的小教士在偷偷打量自己,那鬼鬼祟祟的眼神中藏著某種說不清的感覺。

    說是怨恨吧,眼底也還清澈。

    說是關注吧,又沒那麽熱切。

    這更加勾起我的好奇,索性目不轉睛的盯住他看,想要一探究竟。

    小教士再次回頭的時候被我逮個正著,嚇得他觸電般低下頭,手忙腳亂的差點把火鉗摔在地上,找到樂子的我抿嘴一笑,總算弄清對方偷看的意圖。

    他不明白怎樣的一個人會大喇喇的闖進選舉中的教堂,而且堂而皇之的坐在講台右手最尊貴的位置上,讓在場眾人忌憚不已,紛紛斂氣吞聲,再無白天打了雞血似的咆哮興奮。

    看樣子應該是個大孩子吧,喉結尚未突兀的顯出來,骨架瘦弱單薄,略微發粉的臉頰點綴著幾顆小雀斑,差不多和比爾斯不相上下的年紀,卻沒有山裏孩子的壯實和黝黑,長時間的抄寫和誦經讓他遠離農事,膚色慢慢變得白皙,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很難把他同四周圍腦滿腸肥頭戴小圓帽的主教聯係起來,不過待到日後嚐到權力的滋味,難免不會變成穿聖袍的豬。

    我進來時的片刻寧靜重新被喧鬧取代,悉悉索索的竊竊私語逐漸匯成震得人耳廓發麻的雜音,丘紮拉祖主教和講台上的幾位紅衣主教交頭接耳半天,似乎沒有要結束的意思。

    處在鬥爭中心的蓋尤利烏斯和米凱蘭傑洛兩人彼此互不搭理,各自與心腹討論待會的選舉策略。

    我百無聊賴的觀察每個人的反應,他們亂糟糟的狀態同小學生選班長似的兒戲,在外人看來頗為神秘的教宗選舉非但不嚴謹神聖,反倒成了各方勢力扯皮拉鋸的戰場。

    人人必欲得之而後快,真希望這又臭又長的選舉趕緊結束。

    “請靜一靜,靜一靜。”

    打架的兩個眼皮黏黏糊糊的就要粘在一起,我突然被丘紮拉祖主教中氣十足的聲音驚醒,意識卻仍神遊天外暫未歸殼,朦朧中主教結束了和樞機院幾位紅衣主教的對話,走到講台中間準備說點什麽。

    大廳裏安靜下來,因我的到來而中斷的選舉再次開始,丘紮拉祖控製住場麵後又恢複了老態龍鍾的疲憊樣,剛才的英姿煥發不過曇花一現。

    他揉了揉腫脹的太陽穴,長時間的思考和站立讓這位老人有些吃不消,眼袋愈發青黑下垂,都快耷拉到下巴上了,活像動畫片裏的父子狗杜皮。

    “諸位蒙主眷佑的兄弟。”

    丘紮拉祖虛虛的環視一圈:“尊敬的公爵大人。”

    他衝我優雅的點點頭:“霓下蒙召,留下未竟的神聖事業撒手人寰,令人聞之悲痛,相信大家的心情同我一樣,也感到萬分遺憾和沉重,願霓下高貴的靈魂沐浴在榮光中飛升天國,阿門!”

    在他的帶領下,大家一起合十雙手,祈禱聲此起彼伏:“但弘揚主恩的事業不能停滯,教化世間仍舊是我們所有人必須要完成的。所以我們才會不辭白天的辛勞竟夜聚在這裏,公平公正公開的選舉新任教宗,為聖彼得甄選合格的接班人……”

    他頓了頓,又一次揉捏著太陽穴,像是在思考自己的措辭。

    “事出緊急,有些持不同意見的兄弟受到歹人的蠱惑,躲進聖天使城堡拒絕合作,我也知道在座的諸位肯定秉持著同樣的異見,甚至認為這次的教宗選舉是違背教旨的非法行為!”

    “嘶……”

    我分明聽到所有人都齊齊吸了口涼氣,在這點上他們倒難得表現一致。

    “是的,有人會這麽想,他們雖然沒有跟著別人逃走公然扯起反旗,卻用不配合的態度來幹擾選舉的正常進行。”

    說到這,丘紮拉祖主教目光灼灼的盯著台下的幾處方位,被不點名批評的神父瞬間鴉雀無聲。

    “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每拖延一分鍾,梵蒂岡就可能失去一個曾經無比虔誠的信徒,一隻信主的羔羊迷失了方向,逐漸墮入魔鬼的深淵,嗯?你們不信?看看聖天使城堡裏的那些可憐人吧,我們不就切切實實的失去了他們嗎!”

    “就算自己再有道理,難道兄弟之間不能坐下來心平氣和的把問題解決,非要裹挾聖器狼狽出逃讓全天下看梵蒂岡的笑話嗎?主說‘你們發怒,卻不要犯罪,不要到日落還在動怒,也不要讓魔鬼有機可乘,容易發怒的,你不要跟他結伴,脾氣暴烈的,你不可跟他來往,不然你習慣了他的行徑,自己就陷入網羅。”

    他最後用一段聖經中的文字來作為結束,每個字都像一支支鋒利的羽箭,直刺聽眾的內心,讓本來事不關己的我也冷汗連連,更何況那些心裏真有鬼的神父們。

    無人應答,隻有丘紮拉祖主教一個人,因站立太久而粗重的呼吸聲,吵鬧的眾人或是麵麵相覷,或是目光呆滯,或是壓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我聽到法燭燃燒發出嗶嗶啵啵的爆響,那是製作蠟燭的油脂在凝固時混入的雜質,伴隨而來的還有蜂蜜溫熱的馨香和香料若有若無的微醺味道,果然是財大氣粗的梵蒂岡,連蠟燭都這麽奢侈的有品位,遠遠超出一般國王的使用標準。

    “主教大人,要不現在就開始吧?”

    丘紮拉祖旁邊一位身著紅袍的樞機主教試探著詢問,眼睛卻有意無意的往我這瞟。

    “沒關係,公爵大人是來監督選舉的,他全程都不會發表意見,請大家放心。”

    老主教提高聲音解釋道:“由於樞機院的主教人數沒達到三分之二的出席量,我提請諸位同意將下限放寬到半數……”

    他不等眾人答應接著說道:“那就繼續白天的選舉吧,候選人依舊是首席樞機主教蓋尤利烏斯和掌璽神父米凱蘭傑洛,大家重新開始投票,三輪過罷票數領先者獲勝,繼位成為梵蒂岡新任教宗,另外……”

    他和我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竟帶來偷情般的快感:“為了公平起見,也可以防止任何一方私下做手腳,計票工作由公爵大人主持進行,大家有異議嗎?”

    有異議嗎?我穩穩的坐在位子上挺直腰杆,沒有好奇的扭頭查看眾人的反應,因為我深知槍杆子握的牢地位才會穩的真理,這時候敢跳出來指手畫腳的人除非活膩了,否則隻得閉嘴接受。

    武力和權力是一對親密無間的孿生兄弟,它們手拉手來到世間,人人都愛追逐弟弟權力的風流倜儻,卻忘了哥哥武力的強勢霸道,哥哥終究是哥哥,弟弟在他麵前永遠是個沒長大的小孩子。

    第一輪投票開始,手握芸豆的神父們緊張的注視向自己走近懷抱金匱的騎士,仿佛自己拿的不是普通的豆子,而是司運生死的丹書鐵券,蓋尤利烏斯還是米凱蘭傑洛?他們在糾結中猶豫,到底哪個才是奈梅亨公爵大人心儀的人選呢?誰都不希望走出這個大門就被請去特殊關照,空氣凝固到令人窒息。

    我饒有興致的瞅著這些神父戰戰兢兢的在兩個金匱之間舉棋不定,手捏芸豆的樣子活像中國農村選支書,原來那種原生態的選舉方式是有出處的啊,讓一本正經的教宗選舉瞬間變得滑稽起來。

    “大人,萬分感謝您的到來。”

    投票的空隙蓋尤利烏斯大主教走過來例行公事的寒暄,但他的這一舉動卻被許多人視為投票風向的指南針,馬上迫不及待的把豆子投入代表蓋尤利烏斯的金匱,仿佛晚投一會就回燙手似的,大主教滿意的含著笑,毫不避諱的湊到我耳邊說道。

    “聖天使城堡裏有我的人,我已經通過氣了,今晚選舉結果一出,明早他們乖乖的出來投降,大家一團和氣,您說呢?”

    我說呢?我想一巴掌扇得你滿麵桃花開,竟然堂而皇之的利用我當自己的競選工具,大家一團和氣?還沒當選就敢用這種趾高氣昂的語氣對話,以為彼此的地位依舊像當年在亞琛那樣相差懸殊?

    當然,這些話不能說出來,我禮貌的笑笑,雖然嘴角勾得很高卻不含一點感情,冷冰冰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等待結果出來吧,主教大人,記得我以前說過的嗎?誰笑到最後誰才笑得最甜,還有你們誰能笑到最後,現在猶未可知,您說呢?”

    把同樣的話搪塞回去,大主教的臉立刻陰沉下來。

    第一輪投票的結果竟是雙方打成平手,這讓所有人都鬆了口氣,除了麵色愈發陰沉的兩位當事人。

    就算剛剛蓋尤利烏斯大主教,利用我使了個小手段拉了些選票回來,才不過和米凱蘭傑洛神父將將持平,可見他的確不怎麽被人看好,但計出的總票數和在場人數差幅很大,應該有許多人持票觀望或是棄權,投票尚有兩輪,蓋尤利烏斯未嚐沒有翻盤的希望,剩下的就要看他腦子轉得靈不靈光了。

    第二輪投票馬上開始,兩位候選人的支持者都在不惜餘力的奔走串聯,想趁著間歇的功夫盡可能拉點靠得住的選票。

    丘紮拉祖主教吩咐小教士端來酒水和一塊不大的撒鹽麵包,我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晚飯時候沒吃盡興確實弄得此刻饑腸轆轆,幹巴巴的麵包總聊勝於無,我掰開半邊泡在葡萄酒裏,剛要往嘴裏塞卻讓人打斷。

    “公爵大人,打擾了。”

    我抬起頭,再次看到蓋尤利烏斯大主教披著金邊紅袍的身影,他正好擋住蠟燭的微光。

    “唔!”

    我把泡軟的麵包放進嘴裏嚼著,酒液醇香的汁水瞬間布滿壓床的每個角落,激發起味蕾極大的熱情,要是再有幾塊鮮嫩的烤肉便再好不過,我滿足的尋思著,差點忘了站在一旁的大主教。

    “哦,對不起,您有什麽事嗎?”

    大主教一張老臉又拉得老長,他分明感覺到我話中有話的用意,但畢竟人在屋簷下,低頭是必須的。

    “公爵大人,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他眼角的餘光落在羅洛身上:“我有些話想同您講講。”

    “羅洛你認識的,我談事情從不避他,沒關係,自己人。”我用方巾擦擦手,讓他碰了顆軟釘子。

    蓋尤利烏斯隻得無奈的坐到我邊上,示意尾隨來的跟班走開些,這才神神秘秘的說道:

    “剛才的結果怎麽回事?那個醜陋的小人私底下許了您什麽好處嗎?請原諒我的冒昧,可是這次選舉我誌在必得,無論他答應過您什麽,我都願意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的舔著嘴唇,緊張到聲音也變了腔調。

    大難臨頭想起燒香拜佛了,早些不是一副胸有成足的模樣嗎?我慢悠悠的抱起肩膀,調侃的盯著大主教神經質抽搐的臉頰,停了半晌方開口:

    “我們可以談談,可惜時間不多了,您看!”

    我指了指捧著金匱重新收票的兩名騎士:“您送我到哪,我投桃報李,同樣送您到哪。”

    “太好了!”

    蓋尤利烏斯仿佛行將溺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低低歡呼起來:“暫且不說米凱蘭傑洛的事,大人,您開個條件吧。”

    這麽大方?也不知道過後會不會反悔,一切口頭協議都是君子之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對方死不承認你拿他也沒招,好在主動權在我手裏,少不得逼他就範。

    “你聽好!”

    “第一,不管你用什麽方式放出消息,但明早教堂大門開啟之前,我要看到聖天使城堡插上奈梅亨的旗幟。”

    “第二……”

    我看他露出為難的神色。故意拖長聲音賣個關子:“怎麽,很難辦到嗎?”

    “梵蒂岡的規矩,新教皇未選出連隻蒼蠅都不許飛出去,您叫我如何聯係城堡裏的親信說服叛軍呢?他們跟我一樣手無縛雞之力,您真的相信憑幾根舌頭就敵得過人馬刀槍?”大主教攤開手表示無能為力。

    我悠悠的吐出一句話:“想清楚,您這是在和自己的未來討價還價……”

    蓋尤利烏斯愣住了,同時痛苦的糾結著,布滿皺紋的眼角依稀現出淡色的老年斑,他實在太老了,人生大部分時間,都浪費在從普通教士熬到紅衣主教的幾十年裏,如果再不抓住機會,他這一輩子絕對要和夢想的巔峰擦肩而過。

    那種如墜冰窟的失落感別說一位蹉跎疲憊的老人,饒是血氣方剛的青年也承受不起,而且我知道,老主教心底始終埋藏著對權力的貪戀和不公命運的憎恨,爬得越高,他就越害怕陡然跌落穀底。

    “第二個條件呢?”他平靜的詢問道。

    “我希望將奈梅亨的優良經驗推廣到巴伐利亞、士瓦本和卡林西亞去,梵蒂岡不再幹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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