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三章:縱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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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離開羅馬履新之前,我邀請丘紮拉祖主教短暫赴宴,兩人就著簡單的酒水憑欄而立相談甚歡,這位睿智的老人始終將自己雲遮霧罩的掩著,仿佛高聳入雲的山峰,光是往那裏一站便深邃迷離,望而仰止。

    “馬紮爾人都是未開化的野蠻人,百年前他們的祖輩曾騎在馬背上騷擾了整個歐洲,時至今日仍令不少老輩人談之色變。”

    我關切的勸著老主教,希望這位尊敬的老人能改變想法:“那裏的條件太艱苦了,夏天蚊蠅肆虐,冬季嚴寒刺骨,吃的是腥膻牛羊,喝得是煮熟的羊奶,大人,您歲數大了,該享享福,別去自討苦吃。”

    老人家欣慰的笑著,眼角的每一條皺紋都舒展開,顯得神采奕奕,我們雖然交往時間不長,卻是相當親近的忘年交:

    “讓我說些什麽好呢,公爵大人?謝謝您善意的提醒,但我自打穿上教袍決定獻身上帝的那天起,早就將個人的榮辱生死置之度外,人的命運都是上帝安排好的,這條路是我必須要走下去的唯一的路,無論過程多麽艱苦,結果不都是一樣的嗎?我終究會回到上帝的天國。”

    這位老人的一番話令我肅然起敬,心裏已經服了,可嘴上仍堅持著:“您會把自己交代在那的……”

    “上帝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帶我到可安歇的水邊,他使我的靈魂蘇醒,為他的名引導我走正義的路……”

    老主教不再回答我,他倚著欄杆,凝望落日餘暉籠罩下的羅馬,表情安詳靜謐,親切如自家慈祥的老爺爺,口中喃喃吟誦著聖經中所羅門王之父大衛王讚頌天主的詩篇:

    “一切都將成為過去,當一切都將成為過去的時候,你得到了什麽?”

    在老人舒服悅耳的聲音裏,我心境漸漸平和,找到了一直以來彷徨心靈的安寧歸宿。

    月上三竿,噩耗傳來的時候已至午夜,羅洛戚容慘淡的將我從睡夢中搖醒,借著窗外透進的熹微月光他的臉在睡眼惺忪的我看來頗為扭曲,很容易嚇個半死。

    “給我個不揍你的理由,快點!”我沒好氣的嘟囔。

    “大人,出事了……”羅洛顫巍巍地取出一封皺巴巴的羊皮紙遞給我,然後轉身去找蠟燭和火石。

    出事了?我漿糊一團的腦子瞬間恢複清醒,摸索著扯開羊皮紙的漆封,飛速的遴選可能出事的地點。

    羅馬市民暴動?可外麵靜悄悄的,不像出大事的樣子。

    梵蒂岡有了狀況,不甘心失敗的野心家反攻倒算?也不太可能,我抻脖望了望山頂聖彼得教堂橘黃的長明燈,迅速打消這個想法。

    維比烏斯的軍隊和諾曼人發生衝突擦槍走火?

    我轉著眼珠,思索聯係整件事情的蛛絲馬跡,很快確定了這一猜測。

    羅洛用一隻手罩著如豆搖曳的火苗,把蠟燭小心翼翼的放到桌上,表情依舊如喪考批,丫的啥也不說還一臉糾結,真是討厭至極,我白了他一眼,迫不及待的展開信件,視線突然落到其中的一行字上:

    “城堡遭到敵人的猛烈攻擊……”

    順著這行字往上,段落開頭赫然寫著:

    “奈梅亨……”

    我的世界失去任何感覺,視覺、聽覺、嗅覺、觸覺、眼前漆黑如墨,耳畔一片忙音。

    “奈梅亨城堡遭到敵人的猛烈攻擊!”

    有人在威脅我家人和領民的生命!我嘴裏幹幹的,好像沙漠裏長途跋涉彈盡糧絕的旅人。

    “不可能,這不可能……”

    我神經質的念叨,一把抓住羅洛的肩膀使勁搖晃,仿佛在尋求答案似的:“有延森的軍隊,還有博杜安伯爵,還有漢諾威公爵,還有亨利陛下……應該萬無一失!不可能有人穿越重重阻礙攻擊城堡的,這敵人到底是誰!”

    羅洛無辜眨著眼睛,回過神來的我趕忙拿起滑落的信件接著讀:

    “弗蘭德的軍隊騙開外城城門,對城中軍民發起慘無人道的屠殺和搶劫,然後付之一炬,整個城市陷入熊熊燃燒的火海,枕籍的屍體甚至堵塞了護城河,每道溝渠裏都流淌著紅色的血水……博杜安伯爵派人致信瑟琳娜夫人,要求她立刻命令城堡中的士兵放棄抵抗,並保證不會侵犯奈梅亨公爵的居所……”

    “夫人義正言辭的拒絕了侵略者,這位養育自己長大成人的父親,宣稱自己是奈梅亨的主母、公爵夫人和子民的母親,這些稱號背後的意義已經超過父女親情,她絕不會要求自己的士兵放棄抵抗向奈梅亨的敵人敞開大門……”

    “交涉失敗後弗蘭德軍隊發起猛攻,他們拆毀碼頭搭建投石機,使用燒毀房屋的殘垣斷壁和堆積如山的人頭轟擊城堡,經過兩天兩夜的苦戰,被收買的叛徒趁瑟琳娜夫人因困倦熟睡的時機,偷偷打開城堡大門,蜂擁而入的弗蘭德士兵隨即開始大肆砍殺,瑟琳娜夫人命令自己的侍女順著密道將小馬丁護送出去,自己卻選擇用最忠貞的方式結束生命,向自己禽獸不如的父親無言的抗爭,她點燃了寢室蹈火而亡……”

    “瑟琳娜!”

    熱淚禁不住噴湧而出,我攥緊淚痕打濕的羊皮紙歇斯底裏的嘶吼著,難以接受信中所說的現實。

    那個我摯愛的妻子、賢惠的內助、給了我兒子生命的女人,永遠的離開了……

    信上沒有署名,但這微微傾斜首尾略帶勾連的字跡化成灰我都認得,甚至萊昂納多因上了年紀長時間端筆而手指顫抖的筆法也看得清清楚楚。

    落款的日期是8月27日,那天我已率軍從康斯坦茨出發,正在翻越聖加耳山口進入倫巴第的途中,按理說憑借萊昂納多情報係統的高效,這封信最晚也該在大軍停留在米蘭的那天送到我手上,可惜事與願違,消息來得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送信的人呢?”

    我把這封沉甸甸的信件仔細折好塞進緊貼胸膛的口袋,好像隻有這樣才能感受到悲痛欲絕的心房仍跳動著,冰冷的手指觸到胸口溫熱的皮膚,竟有種被灼傷的痛感。

    羅洛馬上回答:“他在外麵候著呢,我知道您肯定有事要問,所以並未安排吃飯休息,這就叫他進來。”

    我默然點頭,端著燭台走到桌邊坐好,望著滿桌淩亂的文件發愣,這氣氛太容易讓人陷入悲傷的情緒了,我輕輕拭幹眼角的淚痕正襟危坐,作為上位者,我的軟弱絕不能被下屬看到。

    門樞轉響,羅洛領著個身材瘦小的乞丐進來,未見其人,他身上惡臭的味道便先衝進鼻孔。

    我屏住呼吸,定睛去瞧走近的乞丐,隻見他臉上髒的看不出本來麵目,長過肩膀的頭發恐怕從出生就沒有洗過,黏黏糊糊的像是粘著糞便的鳥窩,兩隻蒼蠅追隨臭味盤旋飛舞,舍不得離開這桃源樂土。

    他身上披著的破布勉強能遮住重要部位,步子邁大了搞不好要走光,裸露的皮膚跟臉差不多顏色,除了泥巴便是汙垢,拄著光禿禿的拐杖,在燭光的照射下竟泛出油脂的色澤,足見這條打狗棍跟了他多久,赤著的腳板上全是厚厚的繭子和橫七豎八的傷痕,一路走來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麵留下長串黑漆漆的腳印,比墨汁的顏色還要濃重……

    總而言之,這是個街邊再尋常不過的乞丐,任何人正眼都不會瞥的小角色,用來當做傳遞情報的密探絕對合適。

    打量完送信的人,我擺擺手讓羅洛先出去,後者略有些擔心的用眼神詢問,我示意他不必大驚小怪:“我有話要問他,你到門外守著,誰也放不能進來。”

    羅洛推門而出,房間裏隻剩下我們兩人。

    一個高高在上衣飾華麗的公爵!

    一個是肮髒不起眼的乞丐!

    懸殊對比十分詭異。

    靜默良久,我開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大人,我隻有代號。”

    乞丐不卑不亢的回答,看不出絲毫掙紮在生死線上底層人麵對貴族應有的膽怯。

    “我的代號是八十八。”

    “八十八?”

    吉利的數字,卻帶來不吉利的信息,老天總那麽喜歡捉弄凡人。

    “那好,八十八,你如實回答,這封情報為什麽這麽晚才送到,落款日期是8月27日,距今整整過了一個月。”

    八十八垂下眼簾,但不是自責,像是想起什麽難過的事情:“我們每個人都有上線,並且隻和上線保持單線聯係,一環扣一環,出了事也牽扯不到太多的人,這樣可以保全我們的組織。”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的上線是五十九,一個酒糟鼻大肚子渾身掛滿叮當作響小玩意的行腳商,推銷口才一流,撒起謊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倆搭檔十三年從未出過差錯,不過他已經死了。”

    “死了?為什麽?”我追問道。

    “我不知道,按照我們的規矩,每個月都會在約定地點碰頭交換情報,可上個月我過去的時候,在路上發現他留下的記號,那是碰頭取消的標誌。”

    他揉著自己亂糟糟的頭發,似乎回憶起什麽恐怖的事情:“回來的路上,一直有人鬼鬼祟祟的跟蹤,但我不確定是不是敵人,單線聯係很容易造成同行間的誤會,好在我比較熟悉羅馬的街道,終於在人群密集的跳蚤街甩掉尾巴,後來幾天我越尋思越覺得不對勁,五十九不可能這樣毫無征兆的消失,也許敵人正是衝著我們來的!我趁半夜偷偷去了次五十九的家,可惜那裏已經燒為白地,他連個囫圇屍首都沒剩下……”

    八十八吸了吸鼻子,強裝鎮定的忍住淚水:“我們還有個秘密的情報點,要是事出緊急無法碰麵,他會把情報藏在那指示下一步行動。”

    “我害怕被人盯上,故意躲了兩天才繞路過去,好不容易取出這封信,信件當時用蠟封著,上麵還沾有血跡,可見送信的人是把蠟丸夾在割開的大腿脂肪裏,這種方式很隱秘,除非剖屍一般極難發現,卻需要攜帶者有對疼痛的驚人忍耐力。”

    “等等,你說有人跟蹤?”

    我皺著眉頭抓到八十八一堆廢話中的重點:“也就是說有人在阻止情報的送達,你能確定對方的身份嗎?”

    “我不能,大人,我們甚至連麵都沒照,確定身份談何容易。”

    他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加急信件隻需一周便能從奈梅亨送到羅馬,就算是一般情報也不會超過二十天,這裏麵絕對有敵人在搗鬼,而且,他們的實力很強,熟悉我們的運作方式,擁有相同的情報係統和反間能力。”

    八十八瞪大眼睛,雙手虛虛的探向半空,仿佛那裏有什麽可靠的抓手:“五十九死了,上線斷了,我沒法同其他人取得聯係,不得不鋌而走險的來到這裏表明身份,我暴露了。”

    “剩下的事我來處理,你先出去好好洗洗再吃頓飽飯,等候發落吧。”

    我衝他點點頭,後者恭敬地彎腰行禮,倒退著走出房間,也帶走滿屋的臭氣和嗡嗡發聲的蒼蠅,周遭頓時清靜不少。

    片刻,羅洛秉著另一支燭台進來,溫暖的光暈將他籠罩,虛化的不真實:“大人,那個人怎麽處理?”

    “先安頓兩天,然後找機會把他踢走,非常時期沒時間區分敵我,他也許是敵人放的煙幕彈。”

    我拉開擋著陽台的紗簾讓外麵清新的空氣透入,深夜的羅馬沉沉睡去,除了零星被巡邏士兵腳步聲驚擾的犬吠,這座城市深邃迷人,卻勇敢也比不上奈梅亨在我心中的地位,它是精美的衣裝,而奈梅亨是我的身體。

    “這件事要絕對保密,擴散出去的話很可能攪亂軍心,今晚看到此人進來的守衛全部派出外差,盡量縮小知情範圍,羅馬初定,經不起再次折騰,否則便會正中敵人下懷,敵暗我明,一切小心為上。”

    啟明星突兀的出現在漸已西垂的月亮旁邊,象征著漫漫長夜即將過去,充滿生機的黎明就要到來,可是對我來說,黑夜才剛剛開始。

    “聯係本狄尼克主教,就說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當麵陳說,明天他不是要為教皇霓下舉行聖禱彌撒嗎?找時間安排我倆碰麵,一定要掩人耳目,布置些牢靠的親信,別讓無關緊要的人知道。”

    “明白!”

    羅洛轉身欲出,剛邁出兩步突然停住,嚅囁著回頭問我。

    “大人……難道我們不回奈梅亨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