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七章:絕地反擊(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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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借風勢愈演愈烈,實木包鐵的大門很快屈服於火神的淫威,無可奈何的套上火焰項圈,好像馬戲團引人入勝的表演道具,敵我雙方被滔天的烈焰嚇到,商量好了似的全都默不作聲的凝視躍動的火苗,一對對晶瑩的瞳孔反射著或黃或紅的光芒,裏麵寫滿生命弱小的茫然和無知。

    烈火炙烤得臉皮發燙,我退在人群之後,冷眼觀望自然力量前麻木的同類,替他們感到絕望,這大火無論如何也撲滅不了,待大門燒為灰燼,困於城堡的敵人的命運幾乎已經決定了。

    “別愣著,從二樓的窗戶進去,上!”

    歐文的聲音格外清晰,他雄偉的背影穿過人牆,來到屍體枕籍的城堡底下。

    “混蛋,太高了,趕緊找梯子……”

    也許是話脫口而出的瞬間,他意識到當此情境找梯子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馬上改口說道:

    “粗木樁,房梁,什麽都可以,撐得住人就行!”

    士兵們亂哄哄的散開尋找,不消片刻工夫便扛著根尾部燒焦的爛房梁,呼哧呼哧的跑回。

    “閃開閃開!”

    他們粗聲粗氣的吼著,擁堵的人群讓出一條通路:

    “我先上!”

    歐文攀住房梁前端,借著杠杆的支撐在豎直的石牆上健步如飛,敏捷的破窗而入,其實窗戶沒啥掩飾,連塊遮風的獸皮都沒有,唯一的障礙就是具扭曲的僵硬屍體,懷中抱著羽箭射盡的臂弩,伏窗擺出恐怖的姿態,背上插著醒目的匕首。

    其他人有樣學樣的攀援而上,像幾隻搶占巢穴的猿猴,城堡就是他們橫行霸道的叢林,投射在牆壁的影子淩亂交織,同時傳來劇烈搏鬥的聲音,說明歐文他們已和敵人相遇,殊死的廝殺在所難免。

    火焰項圈慢慢的變化,底部的火苗漸漸聚攏到頂端,鑄成耀眼的王冠,戴在大門搖搖欲墜的軀殼之上,木材紋理的崩裂發出腐朽的呐喊:

    “來人啊,給我把大門撞開!”

    等不及大火熄滅,我焦急的招呼左右士兵。

    “強攻正門,衝進去!”

    五六名戰士抱起足有成年人腰粗的木椽:

    “一二!一二!”

    喊著整齊的口號,跟馬力全開的奔牛一樣,興衝衝蹬著台階助跑。

    “咣!咣!”

    頭戴王冠的木門呻吟著,一聲甚過一聲的淒慘,我眯緊眼睛,聽懂了它彌留之際倔強的心聲。

    不倒下!不倒下!

    “再加把勁!”

    有誰中氣十足的怒吼道,果然又有三四名戰士七手八腳的上去幫忙,十幾人迸發出撼天動地的氣力,木門飄搖著炸裂,木屑和飛塵模糊了現場。

    “衝啊!”

    士兵們蜂擁而入,一片刀兵碰撞的轟鳴。

    煙塵散盡,門口巋然立著一人,火光的效果將他的身形無限放大,小山似隆起的肩部肌肉誇張的像兩片大墊肩,眼窩投下黑洞洞的暗影,製式考究的甲片粼粼閃爍,一柄半人高的巨劍直抵大地,也隻有這恐怖的殺器才配得上眼前天神下凡般的騎士,奈梅亨士兵如林的槍戟仿佛細細的牙簽指向他。

    “gibo auja!”

    騎士平端巨劍,丹田深處咆哮著拗口的舌音,衝擊波摧毀了攻擊者的自信,士兵們不由自主的後退著。

    “諾曼人?”

    我聽懂了騎士那句晦澀的口號,以前在諾曼底公爵的營地觀看角鬥表演時聽到過,詞根源自古老的維京語,字麵意思已不可考,但北歐戰士喜歡在戰鬥前喊出給自己鼓勁。

    “再勇猛的武士也需要女武神的垂青與眷顧。”

    我記得理查公爵曾解釋道:“這是女武神的祝聖詞,有些武士會把它紋在胸口祈求平安。”

    “別磨蹭,繼續進攻!”

    英雄的確令人敬畏,不過他改變不了戰爭的結局,否則阿克琉斯的希臘聯軍,不至於圍困特洛伊十年都毫無進展。

    前排士兵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相互貼擠身體給彼此鼓勵,敵人太過強大,必須依靠戰友。

    “嗬!”

    巨劍破風,脆弱的長槍迎刃而斷,好像蚊子的針嘴之於鋼劍,奈梅亨士兵還在恍神的瞬間,巨劍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翻轉,隨後幾顆頭顱帶著噴湧的熱血飛上天空,瞳仁驚恐的擴大,似乎仍不相信剛才發生的事情。

    戰神!

    腦子裏徘徊著無數傳說英雄的形象,他們最終重疊在眼前的騎士身上,這是活著的傳奇。

    士兵們動搖了,他們可以前赴後繼的慷慨赴死,義無返顧的消滅任何敵人,卻無法平靜的麵對根本無法戰勝的神。

    “這便是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從容吧……”

    我竟欣賞起對手的揮灑自如,惺惺相惜的注視著他:“滾滾車輪前那隻英勇的螳螂,想必同樣如此,於螳螂來說它足夠偉大,可惜對於駕馭馬車的人而言,小家夥自不量力的可笑。”

    “破門錐哪去了?”

    我拍了拍傳令兵的肩膀,後者咧著嘴巴嚇傻了久久難以回神:“把破門錐抬出來,配合長槍兵的突刺,諒他雙拳難敵四手,力能扛鼎的秦武王不也是目血絕髕而亡?”

    傳令兵聽到秦武王時愣了愣,旋即跑去布置任務,對公爵大人嘴裏源源不斷冒出的新詞早就見怪不怪了。

    士兵們抱著木椽衝向傲立的騎士,仿佛卑微的人類在對抗無所不能的戰神,騎士微微後撤,收著腰紮穩馬步,雙手緩緩將巨劍舉過頭頂,我不可思議的揉揉眼睛,似乎看到橙紅色的力量流正沿著身體的脈絡灌入那柄古樸的巨劍。

    “哈!”

    電光石火間一記勢大力沉的劈砍從天而降,餘波通過木椽傳遞,震得士兵們的胳膊悚然麻木,下意識的撒開手,栽的東倒西歪。

    “天啊,這個怪物!”

    我苦笑著搖搖頭,馬上想到另一個主意:“拿火攻擊他!不停地扔!”

    我拾起一根燃著的木棒,賣力的投向諾曼騎士,後者靈巧的躲避,對這種撓癢癢似的小打小鬧不以為然。

    隨著加入投擲的士兵越來越多,騎士躲避的動作也漸漸放緩,他不得不一邊注意飛來的火把,一邊小心見縫插針的長槍,體力自然吃不消。

    “啊!”

    某個士兵偷襲得手,矛尖刺入騎士的小腿,還沒來得及慶祝,盛怒的諾曼人便送他去見了上帝,但這無疑開了個好頭,就像誠惶誠恐的人類突然發現神也會流血,那種心靈的震撼和敬畏的崩塌是爆炸式的。

    “萬歲!”士兵們熱烈的呼喚著……

    騎士的雙腿不易察覺的在顫抖,沒空理會潺潺冒血的傷口,密集的槍林讓他不能掉以輕心,可女武神庇佑的諾曼人氣數已盡,第二個奈梅亨士兵趁機偷襲成功,緊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

    此刻騎士渾身上下插滿了斷的隻剩半截的長槍,僅憑意誌支撐保持著屹立不倒的姿態,他因失血過多而虛弱的雙手再也承受不起巨劍的重量,隻能徒勞的用眼神威懾衝到近前的對手。

    “去死吧,劊子手!”

    這名奈梅亨戰士惡狠狠地盯著不再懼怕的神,長槍猛地刺進他的心髒:

    “詛咒你,劊子手!”

    戰士神經質的喋喋不休,卻忘記了現在自己才是那個行刑的劊子手。

    城堡最後的屏障轟塌了,他龐大的身軀甚至隱隱造成大地的震蕩。

    “別磨蹭!衝進去宰了他們!”

    後續跟進的士兵踏過曾經以為難以逾越的巨人,在大廳裏和敵人攪做一團,你來我往殺得難解難分。

    戰鬥基本算是結束了,黑夜與大火成了我們的幫凶,我目光嚴肅的掃過陸續中槍倒下的敵人,他們不惜生命的護著一名貴族,將他嚴密的圍在核心,一個死了,會有更多的補上來,那應該就是我要找的目標。

    “投降吧,騎士,你們已經無路可退!”

    我對對方的貴族開始勸降:“我,高貴的奈梅亨公爵蘭迪.阿德裏安.霍夫曼,以貴族的名譽保證你們的人身安全,一名騎士的手上絕不沾染另一名騎士的鮮血,快投降吧!”

    “久仰大名了,公爵大人!”

    敵人的貴族開口回答:“既然對手是您,我們便沒有理由放下武器,停止為生命和榮耀的戰鬥,您卑劣者的聲名遠播,手上恐怕沾了絕不止一名騎士的鮮血吧?”

    混蛋,死到臨頭嘴巴倒硬得很,我挑了挑眉毛,和顏悅色的說:“至少在把您送進地獄前,得先讓我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吧?”

    “偉大的於格一世的次子,法蘭西國王羅貝爾二世的弟弟,聖路易伯爵休林.卡佩。”

    貴族優雅的欠身行禮,全然不把危險放在眼裏:

    “我幻想過無數種死法,慷慨的、壯烈的、悲慘的,卻從未想過會死在您的手上,公爵大人,能作為您的對手我感到十分榮幸,我輸了,當然得付出代價……”

    “代價?”

    我雙手拄著長劍,將全身的重量壓在這鋼鑄的殺器上:“代價是最不值錢的,它能讓人死而複生嗎?”

    休林的臉上仍舊掛著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讓人很難看穿他的內心:

    “尊夫人的事情,我感到十分遺憾,她是位美麗高貴的女人,即使遠在巴黎我也多次聽說弗蘭德明珠的美名。”

    他的嘴角勾得更深了:“我對您的悲痛感同身受,但尊夫人選擇用蹈火自盡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從根本上違背了基督的教義,將使孤單的靈魂無可寄托,她完全可以采用另一種溫和的辦法,畢竟作為血肉至親,弗蘭德伯爵大人不可能真的對心愛的女兒痛下毒手,可惜尊夫人……”

    “你沒有權力評價我的夫人,伯爵大人!”

    我強忍著心中的怒火,尖刃刻在地上發出銳利的響聲,感同身受主人的憤怒:“現在該討論討論您要付出的代價了,既然事已至此,咱們就開門見山吧,您說呢?”

    “打開門看見一座山?好奇怪的修辭,看來您確實像傳說的那樣,學了不少薩拉森人的玩意。”

    休林不慌不忙的開著玩笑:“您想怎樣?要我投降肯定是不可能的,我身為巴黎的王族,以任何理由投降都將被視為恥辱。”

    “那我恐怕無能為力了,伯爵大人。”

    把長劍順勢扛在肩上,我虎視眈眈的盯著僅剩的區區十幾個敵人,意圖相當明顯。

    休林豁達的笑笑,露出不符合年齡的沉穩和成熟,他撥開層層圍住自己的騎士,慢慢走向殺氣騰騰的對手,全然不在乎逼近的刀劍。

    “落在您手上,我自知難逃一死,仇恨和報複都是無論如何必須得死的理由,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他扔掉手中的長劍,在眾人的驚呼中繼續邁步上前:“看看身後這些勇敢的騎士,他們跟隨我南征北討百戰餘生,無須再以犧牲來證明忠誠,這次犯了輕敵冒進錯誤的人是我,上帝已經用眼前的現實狠狠的降下懲罰,所以……”

    休林停下腳步,我們二人隻隔著一步之遙,相對的四目飛速傳遞數不清的信息。

    “以我一人換得您的保證。公爵大人,請讓我的騎士們安全離開,看在上帝的份上,求您了。”

    說實話,有那麽一刹那,我真的被他大無畏的犧牲精神感動到了,心底柔軟的角落微微一顫,承諾差點脫口而出,可經曆過背叛和傷痛消盡了我最後的悲憫,有時候,生活並沒有把你變成更好更穩重的人,反倒謀殺了僅存的人性。

    “您知道結果的,伯爵大人。”

    “真的隻能這樣了嗎?”他明白我的意思,遺憾的問道。

    “生或死都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那是上帝的安排。”

    我從休林的眼睛裏讀出了許多東西,又似乎什麽也沒讀出來。

    “上帝要我做收割生命的死神,我便做不了悲天憫人的天使,這是我的宿命。”

    “既然如此,那就讓我們像男人一樣戰鬥吧!”

    聖路易伯爵禮貌的微微欠身,擦得很亮的鎖甲反射著刺眼的光芒,他起身的瞬間用別人都聽不到的細聲對我說道:

    “隻要心存感恩,死神也無法剝奪您的笑容,可您卻寧願墮入地獄,自甘背上枷鎖,成為邪惡的信徒和幫凶……”

    我一怔,神色黯然,旋即又火勢燎原:“解脫談何容易,換做是你,行嗎?”

    “不知道!”

    他轉身往回走,一句回答幽幽飄出:“誰又知道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