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癡迷話本的孩子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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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崇陽將司馬家的幼子痛打了一頓,又把其餘隨從全部斬殺,此事掀起一陣不小的風波。然而對於皇室與世家而言,這不過是件略損顏麵的小事,隻要沒有傷及族人性命,沒有牽涉到利益層麵,都是可以妥協和諒解的。

    也是司馬廣倒黴,這人是真的想去體驗一把傳說中的科舉大考是怎麽回事的,但他一向驕橫慣了,稍有不順便大發狂性,平時也無人能夠攔住他。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王崇陽竟然出現在初試的貢院中。

    這人雖是寒門出身,卻手握重權,代表著天底下最大一個世家——大魏皇室。雖說世家可與皇室分庭抗禮,但無論大義名分,還是底蘊實力,隻要不是所有世家鐵了心聯合起來,皇室還是能夠壓製單獨任何一家的。

    因此,此人是為數不多,有膽量、有實力與世家叫板的人。

    趕考的士子們新鮮痛快一陣子也就過去了,繼續埋頭於人生中最重要的場合,倒是張原突兀的一踢,又讓他的名聲在士子中不大不小地火了一把。

    張原走進貢院,便被眼前如山如海的考房震了一下。

    眼前廣闊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地陳列了數之不盡的考房。以五排考房為一個0個小房間,也就是二十名士子的考座。

    粗粗數來,這樣的考房不在千排之下。

    張原還算進來得早,尋了一個通風的位置安頓下來,又將房內仔細打掃了一遍,這才安然坐下。

    考房破舊不堪,不知用了多少年,環境之惡劣自不必說,然而對這魚躍龍門之地,沒有人會叫苦。

    又足足枯坐了一個多時辰,這才有考官走過,往每間房內發下一疊厚厚的卷宗,裏麵已印上密密麻麻的考題。

    張原粗粗一看,發現考題大多是墨義、貼經(問答填空默寫),隻要下過苦功,倒是難不倒人。

    隻是這題目的數量實在太多了,並且非常全麵,就算照著答案抄,估計也要大半天時間。

    張原倒了一點水在硯台上,不疾不徐地磨著,待一切準備就緒,便拾起狼毫,點點了墨汁,專注地寫了起來。

    考棚與考棚之間,時不時走過一隊甲士,往來巡視的監考官吏也不停穿梭其中,負責揪出作弊之人。

    寂靜的考場,又有一種別樣的聲音時不時傳入耳中。有苦思不出、急得連連頓足之聲;有頻頻更換坐姿,衣袍摩擦之聲;咳嗽聲、呼吸聲、放屁聲,甚至數萬人同時落筆於紙,將那原本無聲之音匯集起來,變成一種類似海水沒過沙灘的潮汐之聲。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一念及此,張原心中自有一番明悟:這是人類奮發向上的聲音,就像那撲向礁石、永不停歇的浪花,這也是讀書人寄望於改變命運的道!

    然而,我誌不在此!

    我的道,又在哪裏?

    這一考,便是整整一天。

    天色近黑之時,張原才順著人流緩緩走出貢院,這時人人臉色疲憊,卻有悲有喜,各自心情不一。

    雖說七日之後才放榜公示,然而許多自覺無望的士子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打道回府。或許下一次大考又會來搏上一把,年複一年,直到老邁不能挪步為止。

    張原穿街走巷,漸漸形隻影單,身旁不再有士子隨行。最後在往生寺山腳尋了一家小酒肆坐下來,叫上一壺濁酒,兩盤小菜,一個人自斟自酌。

    吃著吃著,忽聽店家向外招呼一聲:“寧大吏,您老要來點什麽?”

    一個白白生生的中年人從店外走進,臉上似乎隨時帶著一副微笑,樣子很是親切,“不是告訴過你,叫我寧秀才的麽?”

    店家撓了撓頭皮:“是是,小的總是忘記。”

    大吏是對吏員的尊稱,隻是吏員根本不在官員序列之中,通常由秀才或精於任事的常人擔當,因此常常被真正官員鄙視。

    這人如此強調稱謂,想必一定是耿耿於懷。

    這中年人往自斟自飲的張原看了幾眼,便作了個揖,彬彬有禮地道:“這位小兄弟,可介意與在下同座?”

    張原點點頭,“可。”

    中年人微笑著坐下,待店家送上酒食,又問了一句:“鄙人寧無我,小兄弟可是此次應試的士子麽?”

    “然。”

    中年人似乎毫不介意張原的冷淡,倒滿一杯濁酒,端著向他示意道:“那在下祝你七日後功成名就,名列皇榜了。”

    張原看了這人一眼,跟著飲了一杯酒,也不稱謝,忽然道:“閣下考了多少次?”

    寧無我聞言有些尷尬,隨即“哈哈”一笑:“見笑了,在下癡長些年歲,明經試一次就過,拿到這秀才功名,隻是在這之後,策問試考了也近十年……。”

    說到這裏搖了搖頭,喟歎道:“十年十考,無一次上榜,看來這秀才之名,要背上一輩子嘍!”

    二人又喝了幾杯酒,中年人的談興愈發高漲,一直絮絮叨叨地說著吏員的苦楚,無非是給官員打雜跑腿的末流,又感歎一朝不為舉人,終究難以晉位於真正的官員。

    張原搖搖頭,“做官,有什麽好?”

    寧無我拍了拍桌案,肅聲道:“做官怎麽不好?就算作一個七品縣令,那也是百裏侯,一地生殺大權,盡操於手,大丈夫不該如此?”

    張原眼神中已有些醉意,道:“你能掌平民生殺大權,別人也能掌你生殺之權。能捧你上高位,也能隨時奪取所有,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你苦求一生,就為了這等隨時可能失去的東西?”

    寧無我愣了愣,眼神有些古怪地望著張原:“那你追求什麽?”

    張原眼神迷惘地注視著杯中濁酒,語氣有些飄忽:“我追求什麽……。”

    “人生幾何,去日苦多!我追求……永遠不會失去的東西。”

    “擁有,不是為了失去!”

    人生能夠有多少歲月可以揮霍?隻有到了暮年之時,才會驟然醒覺,這一生如同日升日落般短促,失去的光陰太多太多。

    一旦光陰逝去,擁有的東西統統都會失去。

    “人生幾何,去日苦多!”寧無我喃喃地念著,笑眯眯地臉色似哭似笑,忽而開口道:“那照你這般說來,沒有什麽東西是不會失去的,難道要做一個無欲無求的人,終日無所事事?那還不如去剃度出家做和尚!”

    這時店家忽然插口道:“這小哥就在往生寺中修行呢,雖然沒有剃度,也不比那些大師們差到哪兒去了,去年霜凍,不知救過多少人性命。”

    聞言,寧無我臉色更加古怪,足足看了張原半響,忽而失笑道:“莫非你的追求,就是做僧侶?道人?”

    說完歎息著搖了搖頭,“形贏骨瘦久修行,養身百年終成灰。青燈滅時金身破,一夢極樂化舍利。”

    “這佛道二門,雖說是有些神異,可與凡人也沒什麽兩樣,最後終要化作灰灰,歸於塵土。”

    “原來是個癡迷話本的孩子!”寧無我搖了搖頭,起身走出店外,身形消失在巷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