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古村 一
字數:3859 加入書籤
半浸在冰涼河水中的耳朵,忽然隱隱約約傳來一些若遠若近的聲音,似乎是喧囂的集市,又仿佛熱鬧的廟會。
正當張原懷疑自己開始出現錯覺和幻聽的時候,眼簾中忽然映入微弱的光亮,睜眼往前一看,儼然一座熱鬧的小村鎮。
周圍的環境不再是沒完沒了的溶洞,而是一處寬闊的山腹空洞,頭頂仍舊是黑壓壓的山體,隻有寥寥幾個位置透射了光線下來。
饒是如此,周遭的光線還是陰暗了些。
這條地下河將村子一分為二,被一座小木橋連接起來,此刻,村子中有人在田裏耕鋤,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唱戲,有人擺著小攤以物易物,還有一些孩童到處奔跑打鬧,絲毫沒有生活在這地下世界應有的冷清和死寂。
張原在河中劃動了幾下,走上岸來往四周打量,注意力頓時被吸引過去,卻沒留意到腳下的水中,一道黑影往他方才的位置一掠而過。
隻見這個種植著許多桃樹的村子中,無論村民的衣衫還是房屋的樣式,都顯得非常古樸,每個人的發髻都往左稍偏,膚色有些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服飾的顏色卻統統是黑色。
他上岸不過兩三個呼吸的時間,忽然,兩岸的村民,二百來雙目光齊刷刷地注視過來,有人低頭俯視,有人抬頭仰視,還有人明明背對著張原,腦袋卻扭了過來,這一雙雙眼神,宛若鷹視狼顧,那幽黑的瞳孔中似乎淬進了毒液,原本還算熱鬧的空氣中,隻剩下一片死寂……
這時,一個形貌高古的老者,大袖飄飄地走了過來,微微打量張原一番,似乎並不以他光頭為異,笑容可掬地作揖道:“敢問貴客從何處來?”
張原注意到對方作揖的姿勢,與魏人不同的是,兩邊手掌重疊之際,大拇指皆是豎起,似乎這是大洪朝之前的古禮了。
“在下不慎墜河,漂流至此,敢問老人家,這裏是什麽地方?”
老者微笑著道:“原來如此,此間乃桃源村,老朽是村中的族老,我輩先祖乃大祟之人,為避戰火而遷居此地,至今也不知過去多少年月了。”
“噢?”張原微微一震,那不是千年前便遷居此地的上古遺民了?
“貴客請隨我來。”族老客氣地道:“老朽自打出生以來,就沒見過外間人進入此地,此番定要好生招待,以盡地主之誼啊。”
張原也不客氣,道了一聲謝便欣然前往。在地下河中漂流了數月之久,他一直生食河魚,早就不知熱食是什麽滋味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村裏的人已經收回了怪異的目光,各自忙著手上的事情。
張原跟在這老者身後,行走在筆直交錯的阡陌小道上,頭頂是正在怒放的桃花,處處一片嫣紅。隨後進入一間大屋子,一股滄桑而古老的意味撲麵而來。
趁這族老招呼家人準備宴席的時候,張原往這房間四處打量,這一路走來,不管是擺放在大門口的石刻雕像,還是屋中裝飾的木雕,連他也認不出那是什麽動物,隻覺得怪異猙獰,全然不似魏人鎮邪的吉祥之物。
張原也讀過一些古籍,知道上古年間之人喜用貔貅為鎮宅,然而這些雕刻也非貔貅的樣子。
這時,好酒好菜一輪輪擺放上桌,有葷有素,香氣撲鼻,陪宴之人言笑晏晏,紛紛詢問外界之事,張原一一答之,這些人得知千年以降、七朝更迭之後,紛紛感慨不已。
“貴客,何不食酒肉耶?”族老忽然放下筷子,麵無表情地問道,仿佛因客人嫌棄而不悅。
霎時,一桌人鴉雀無聲,靜靜地望著張原,目中毫無溫度,空氣中漸漸彌漫開一股令人不安的氣息,陳舊的大屋內似乎多了一種古朽的味道來。
張原恍若未覺,微笑著道:“各位有所不知,在下方外之人,不飲酒,不食肉。”
“難道,不可為老朽破一次例嗎?”老者溝壑分明的臉上平靜異常。
“方外之人,從不破例!”
聽到這話,族老渾濁的眼中,黑色眼球陡然縮成針尖般大小,瞬間恢複常態,木然地道:“老朽等人絕世已久,不知這‘方外’作何解?還請貴客告之。”
張原沉默頃刻,忽然麵上閃過一道淡金,淡淡地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靜默了稍許,空氣中似乎重新鮮活起來,族老笑意盈盈,輕輕擊掌道:“好風采!好客人。”
說著,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道:“天色已晚,貴客且住上一宿,明日老朽再遣人領路,離開此間,不知尊意如何?”
張原致謝道:“那有勞老丈了。”
隨後,他跟著這老者穿過一道黑漆漆地走廊,來到一間屋子外。也不知對方的昏花老眼怎麽看得清楚,摸著黑掏出鑰匙開了鎖,緩緩地走進屋內,又點亮了一盞陳舊地油燈。
黯淡的燈光下,族老臉上的皺褶仿佛又多了一些,深了一層,脊背也似乎佝僂了一些,“貴客在此安歇罷,晚間休要外出走動。”
張原應了一聲,目視著老者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中。
往屋中打量了下,布置異常簡單,一桌一榻,僅此而已。接著,目光不經意間掃過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瞳孔微微一縮。
這油燈的樣式……他在地城古墓中見過,分明是一架常常用於點明墓道的長明燈。
也許,這附近也有古墓,這些人從中取用了裏麵的物事也說不定。
張原沉思半響,心中委實有些驚疑不定——這些人看似尋常普通之人,但心中隱隱的危機感不會欺瞞他。
方才在酒席上,他之所以不吃肉、不飲酒,是因為肉眼看去雖然新鮮醇香,但在他堪稱明察秋毫的感官之中,那酒與肉分明是腐朽了不知多少年的食物!
那些人試圖讓他吃下那些東西,卻又是什麽原因?若不是使出禪音威懾了一通,這些人又會怎麽對付他?
細細一想,又覺此間大有古怪!
這樣的環境之下,就算真是大崇遺民為避禍而進入此間,也最多傳承不過幾代人就要滅絕,不管是疾患、近親聯姻還是生存環境,都不可能安然生存至今!
正思量間,忽然有人輕輕推門而入,一個垂髻少女輕移蓮步,盈盈下拜道:“夤夜漫長,請容奴灑掃鋪疊,侍奉君子。”
聲音輕柔,如環佩叮當,文雅悅耳,仿佛來自上古的畫中人走下紙卷。
張原見這少女一身淡青襦裙,不同於那些村民一身黑色麻衣,且光豔無儔,麗質天生,皮膚細嫩白皙得不像話,更像是哪個高門世族的貴女,完全不似這小村子裏的人。
黑暗中傳來些許幽香,嗅入鼻中,神魂為之一蕩,令人心猿意馬,情難自禁。
張原靜靜凝視半響,一口吹熄油燈,“如此,還請姑娘寬衣解帶,以慰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