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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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先生表情一滯,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要辯解,可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隻是說了一句抱歉,然後垂下了頭,其實在他自己的心中,也是充滿了愧疚。
陸子謙突然爆發,使得兩個人之間的氣氛頓時降到冰點,雙方各懷心思,保持著一種尷尬的沉默。吳先生本身個子就並不高,現在又耷拉著腦袋,陸子謙不經意間朝他看去,就瞥見了他亂糟糟的頭發裏一簇簇清晰可見的白發。
陸子謙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吳先生的情形。那個時候吳先生也是頂著這樣一頭雞窩一樣的亂發,身上套著一件不知道多久沒洗皺得不成樣子的外套,呆板的黑框眼鏡也擋不住他那誇張的黑眼圈,那副不修邊幅的模樣活生生就是一個生活落魄的中年吊絲。可實際上他卻是幻境的總負責人之一,以創界公司的實力背景,以幻境目前的火爆程度,吳先生這個總負責人一個月的收入就是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掙不到的天文數字。隻要他願意,完全可以活得比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更光鮮,可是最終他卻活成了這樣一副模樣。
這其實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啊。
陸子謙看著吳先生的白頭發有些出神,眼前似乎看見了他平常工作和生活的情形。每天沒日沒夜地麵對著各種亂七八糟的程序和代碼,辦公室的垃圾桶裏被裝咖啡的杯子以及外賣飯盒填滿,辦公桌旁邊是一張可折疊的小床,床上有一個看上去油膩膩的枕頭,以及一床卷成一團的被子。
一直到將近深夜時分,吳先生才把工作都搞定,想起自己已經幾天沒有洗澡,坐在那裏糾結了很久,才最終做出了決定。於是站起身來,走進電梯裏,正要按下“-1”的時候,手指突然停住,猶豫了一下,轉而按下了“1”。他覺得開車太麻煩了。
坐出租車到了家附近,吳先生隨便找了個地方吃點東西,然後才回到家裏。跟辦公室的一片狼藉不同,他的家裏竟然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沒有一絲雜亂,隻是家具上都蒙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客廳裏有幾個相框,裏麵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吳先生把他們取下來,用自己的衣服把仔仔細細地把上麵的髒東西擦掉,然後用大拇指的指肚在照片上劃動,那個時候朵朵年紀還很小很小,她的媽媽還在,隻是臉上已經明顯看得出病容,挽著吳先生的手臂,斜著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朵朵騎在吳先生的脖子上,咧開嘴大笑著,眼睛眯成一條縫,嘴巴裏露出了一排小小的乳牙。這是唯一一張有朵朵媽媽的照片,其他的要麽隻有吳先生和朵朵,要麽是朵朵一個人。吳先生一張一張地看,每一次都會用指肚在朵朵臉上來回劃動,隻可惜感受到的,永遠隻有玻璃冰涼的質感。
過了好一會,吳先生又小心地將照片都放回原來的位置。然後回到房間,從衣櫥裏找出換洗的衣服,洗了一個澡,然後把髒衣服扔進洗衣機裏洗。吹幹頭發後,吳先生覺得有點困,便在沙發上躺下來,閉眼睡著了。
“嘀嘀,嘀嘀……”並沒有睡多久,吳先生便被洗衣機的提示音吵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慢悠悠地從沙發上爬起來,取出已經洗好烘幹的衣服,仔細地把裏麵的衣服疊好,放進分類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衣櫥裏,然後又小心地把外套掛好。
做完這一切,吳先生把衣櫥門關好,退出了自己的房間,在客廳左右看了一下,確定沒有什麽遺漏。於是拿起鑰匙,打開門,在門口看著空蕩蕩的屋子站了十幾秒,才伸出右手輕輕向下一壓,屋子裏的燈頓時全部暗了下來。吳先生把門鎖好,又重新打車回到了辦公室,在那張小床上卷著隱隱散發出黴味的被子沉沉睡去。
那個屋子,已經不是他的家,隻是一個安放過去與回憶的地方。
陸子謙正看著吳先生的白發出神,腦子裏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吳先生突然一抬頭,兩個人冷不丁四目相對,陸子謙急忙尷尬地將目光移到一旁。
剛剛這樣胡思亂想一通,陸子謙心中的氣已經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更多是同情和於心不忍。於是他裝模作樣地幹咳兩聲,開口說道:“抱歉,我剛剛語氣不太好,你別往心裏去。”
吳先生急忙擺擺手:“你不用道歉,你說得沒錯,我的確一點忙都沒幫過,還老是拖累你們。”
說完,他又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也不是想要為自己辯解什麽,隻是幻境這個遊戲,跟你們以前玩過的遊戲不一樣。如果把遊戲副本看做一個可解的方程,遊戲開發者為了豐富遊戲的可玩性,最普遍的做法是事前編寫大量的劇情,讓這個方程不再隻局限於單一解。可是這種做法終究還是要玩家遵循早已設定的玩法,無論遊戲開發者花費再多的人力物力,給這個方程添加再多的解,玩家都不能算是在解方程,更像拿筆在試卷上抄下答案。”
陸子謙點點頭表示理解,他玩過的遊戲很多,再如何標榜玩法豐富自由度高,追根結底都離不開這個辦法,通過一個個讓玩家做出選擇的節點引入大量的支線,使一個劇情延伸出許多不同的走向。可是任你編再多的劇情,都隻是一種表麵形式上的豐富,玩家始終都是要沿著早已預設好的路線一步一步往下走,通關的條件的方法大多也是早就已經固定的。
可是,這正是遊戲與現實的區別所在,人類可以對外界的各種隨機事件做出不同的應對,每個人對某一件事情的應對都有數不清的可能,而他的應對又會對其他相應的人和事產生影響,這種相互影響之下產生的,就是人類世界的無限可能與不可預知。機器再怎麽智能,它也終究是機器,需要遵循它的算法和規律,難不成,幻境還能真的用人工去應對玩家的決策不成?
“那幻境跟它們不同在哪裏呢?你總不會跟我說幻境的方程是無解吧?”
吳先生搖搖頭:“不,我想你並沒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重點不是在於方程解的數量,而是方程的解法!有的遊戲的確有很多很多解,可是每一個解所對應的,都是固定的解答。而幻境,通常隻有寥寥數解,甚至有的隻有一個解,可是每一個解的背後,都有無數種可能的解法。”
陸子謙揉了揉腦袋,吐槽道:“你就別解來解去了,說得我腦子疼,用點正常人能夠理解的字眼來解釋行不行?”
吳先生尷尬一笑:“抱歉,習慣了。我這麽跟你說吧,就拿現在這個支線副本來舉例,這個副本的通關條件隻有一個,就是讓羽都淩放下心中的執念,他是羽都衛的統領,羽都衛的士兵全部都以他馬首是瞻,隻要他不再執著,這些士兵的亡魂就能重歸冥界,萊厄他們自然失去了對腐屍士兵的控製。可是如何能夠做到讓他放下執念,卻沒有一個預設好的方法,需要玩家隨機應變自由發揮,至於效果如何,這個boss會自行判定。”
“我們在製作幻境的時候,為了豐富劇情,的確也花了很大的功夫構建了許多劇情線,但在這之外,我們還投入了大量的資源,為某些特定的遊戲角色編寫了一套完善的人生經曆,幻境的人工智能程序能夠根據這些經曆,為角色模擬出完整的人物性格與思維方式,並以此對玩家的各種行為做出反應,判定他們是否能夠達成通關的條件。”
“羽都淩就是你們到現在為止遇到的第二個擁有完整人物性格的遊戲角色,這一關的通關條件是要讓他放下執念,至於具體該怎麽做,隻有他自己知道,也許,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陸子謙皺著眉頭,滿臉狐疑地看著吳先生,語氣中透露著明顯的不相信:“有沒有那麽牛逼啊,他一個遊戲角色,還能對玩家的每一個決定做出反應?正確地判定出是否達到通關條件,而且還是什麽鬼放下心中執念這種虛頭巴腦的標準,你在吹牛吧?你說他是我們遇到的第二個,可是我也沒發現之前哪一個副本的boss智能高到這種程度啊。”
吳先生搖了搖頭:“的確是第二個,但是我沒有說過那第一個也是boss啊。”
陸子謙始終覺得吳先生說得太過誇張,在他的理解範圍裏,那根本就不是機器和程序能夠做到的事情,人工智能發展到今天不能說不發達,可是機器畢竟是機器,程序畢竟是程序,有一些界限,並不是那麽容易可以跨越的。
他張嘴還想繼續反駁,可是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身影,頓時讓他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裏,與此同時,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有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他睜大眼睛盯著吳先生,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嘴巴居然因為心中的震驚微微地張開了,腦袋裏嗡嗡亂響,那個名字已經到了嘴邊,可是有被他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他不知道在吳先生麵前應不應該說出這個名字。
吳先生看到他的這幅表情,自然明白他已經想到了,於是點了點頭,扯出一個滿是苦澀的笑容:“看來你是想起來了,沒錯,那第一個,並不是一個boss,而是一個npc,你們都認識,她叫離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