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萬物躁動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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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早飯,海子套上車,把裝有飯菜的大盆、大桶裝上車,招呼著夢露走出了雲家大院。

    晚春的太陽真的很溫暖,讓投入其懷抱的人們心生懶意,慢悠悠地體會著這靜謐而又祥和的舒坦。這是北方最時宜,最浪漫的季節,是熾熱夏季萬物瘋狂生長前最美的孕育。除池塘淺水旁的蘆葦已經長高以外,野甸上的雜草、田地裏的秧苗,都在不緊不慢地變化著,嫩嫩的、甜甜的。馬車在田野的大道上不緊不慢的走著,海子和夢露不時漫無邊際的搭訕幾句。

    “你這車趕得怎麽這麽慢呢?”夢露問。

    “走的太快,湯、水不就灑了嗎?”海子說。

    “地裏幹活的人不都餓了嗎?”

    “天天都是這時候,習慣了。”

    “現在他們在地裏都幹些啥活?”夢露轉移話題又問起了別的。

    “鏟地、間苗,挺累的。”海子回答。

    “大夥計身體那麽壯,別人能跟上嗎?”

    “鋤頭、鐮刀都有神,誰領著都能拉下人。大夥計人心好,每次到地頭都要接一接拉後的。”

    “你幹活能攆上他們嗎?”

    “除了割高粱啥的,我都能攆上。”

    “那我爹咋不給你和他們一樣的工錢呢?”

    “這就挺好了。我也不經常下地跟他們一起幹,都是些零活啥的,沒他們累。”

    “那你還要記工、算賬,他們能幹嗎?回去我跟爹說給你加點工錢。”

    “謝謝五小姐這麽想著我,不用和你爹說了,雲老爺答應明年就給我整勞力的工錢。”

    “我不叫夢露嗎?怎麽叫五小姐了呢?”

    “在學堂叫夢露,在這得叫五小姐。”

    “不,我喜歡叫夢露,不喜歡叫小姐,你以後不能管我叫小姐。”

    海子沒再回答夢露的問話,回頭仔細打量了她一眼,關心的問道:“你不能這樣在家閑著,得想想將來怎麽辦哪!”

    “你說我將來該怎麽辦?”夢露歪著頭,很認真地看著海子。

    “你應該到你哥那去上學,聽說城裏的學校可好了。”

    “那你去嗎?”

    “我家這麽窮,哪能念得起書?”

    “那你可以到我大哥家當夥計,我到他那上學。”

    “那也不行,我現在離不開家呀,等幾年弟妹都長大了再說吧。你可應該立馬就去,要不然就耽誤了。”

    “這事得我爹說了算,別人說啥都沒用,他不願讓我們雲家的閨女出外闖去。”

    馬車依然不緊不慢的走著。海子想:夢露今天又換了新衣服,好像特意打扮了。前幾年沒發現她長得這麽好看,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這姑娘真有福,將來肯定嫁到大城市的官宦人家,當官太太。夢露望著海子的背影想:海子這孩子長大了,連嘴上都長出了胡子,快成大老爺們了。這孩子命真苦,他爹要是不死的話,能送他去城裏念書,現在可苦了。自打他爹死後,這孩子好像變了,不愛多說話,老像是有心事似的。見著我也好像是有意躲著,不願跟我在一起玩了。

    “成龍,你今年多大了?”夢露突然問。

    “十八。”海子回答。

    “啥?你還沒我大呢,就十八了,是不是想娶媳婦了?”夢露開起了玩笑。

    海子不自然的笑笑:“你今天穿的衣服真好看,不怕整埋汰了。”

    “埋汰了再洗。你說我這衣服咋好看了。”夢露笑著問。

    “哪都好看。料子好、樣子好,人也長得越來越好看了。”

    “這孩子還真會說話,你將來也找一個比我還好看的媳婦。”

    “我能找個豬八戒吧。”海子回頭看著夢露,突然問:“對,你今天咋沒把黑妞領來呢?”

    “去!這孩子……”倆人的臉上都泛起了紅暈。

    倆人都不再說話,在沉默回味中來到了送飯的地頭。這時大夥計領著夥計們正好鏟地也到了地頭,有幾個人已經朝馬車趕來。

    “你們幾個回來,接一接落後的,咱們好一起吃飯。”大夥計把朝馬車走來的幾個人叫了回去。

    夢露幫海子把車上的飯菜搬了下來,拿出了碗筷擺在苫布上,站在一旁看著前來吃飯的莊稼漢們。

    “先喝點水吧,渴壞了。”大夥計說。

    “這水是燒開後晾涼的,我爹說怕你們鬧肚子。”夢露熱情地掀去水桶上的蓋布,招呼大夥喝水。

    “五小姐也來親自送飯了,這頓飯大夥肯定吃得香。”大夥計一邊喝水一邊招呼夥計們吃飯。

    “今後五妹天天來給我們送飯吧,大夥都喜歡你來給送飯。”傻久子一邊盛湯一邊笑嘻嘻地說。

    傻久子是雲二爺後續女人的娘家侄子,今年二十來歲,大名叫陸成久,在雲家打長工已經三、四年了。人長得高大威猛,一身虎勁,一笑憨憨的,大家都叫他傻久子。其實他一點不傻,反倒挺尖的,礙著他姑姑雲二娘的麵子,傻久子在雲家的地位還是挺高的,是少數幾個能去後院碉樓值宿的人,雲家對他也很器重。

    “你想得倒美,我今天是給奶奶挖野菜的。”夢露的性格一向都很隨和,屬於溫柔賢淑型,唯獨對她這位後媽家的表哥,從來說話不客氣。

    等大夥吃完飯,海子和夢露開始收拾起碗筷,傻久子也過來幫忙,大家七手八腳地把碗盆裝上車。海子調轉馬頭,向來時的路上返回。

    走到野甸子時,海子用前支棍把車支起來,把兩匹馬卸下來,把馬籠頭上的韁繩栓在馬前腿上,然後把馬放開,讓馬自己去吃草。

    這是一片不算太大的草甸子,呈三角形。他的北邊是一個麵積不大的小湖,長寬都有七、八十丈,雨季還會更大些,是雲二爺家春天澆水種地的主要水源,湖內夏天還有魚,等入冬時才能集中打撈,現在還不是時候。

    海子把夢露領到一塊湖邊的田裏,對夢露說:“這片地靠近水,又靠甸子邊,苣賣菜多,咱倆在這挖吧。”

    “你去放馬吧,我自己挖就行。再說我也沒帶那麽多刀,就一把。”夢露似乎不願意海子幫忙挖。

    “我這不是帶著鐮刀嗎?馬我已經絆上了,不用人看著。”海子沒聽夢露的話,蹲下身幫夢露挖起野菜來。

    夢露見海子挖一把菜,就要到她的跟前把菜放進籃子,有些麻煩,就說:“你歇著吧,挺累的。我一個人行,不用挖太多,夠吃就行。”

    海子不吱聲,繼續幫她挖野菜。

    這時,從放馬的甸子那邊,傳來了驢的叫聲,倆人不約而同地向那邊望去,隻見一匹黑色的大公驢不知從哪跑過來,直向海子放的兩匹騾馬奔去。

    “這不是你家的大黑驢嗎,它怎麽跑出來了”海子不解地說。

    “那就一起把它帶回去吧。”夢露說。

    在兩個人對話時,大黑驢已經嚎叫著跑到了那匹紅騾馬的跟前。那叫聲,高亢而明亮,激昂而野性。兩人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

    海子突然感到身內的血有些異樣的湧動,不由地回頭看看夢露。夢露臉紅紅的直盯著驢和馬的舉動,見海子看她,連忙蹲下身子:“不管它,挖菜吧。”隨後又說:“要不然你把大黑驢攆跑吧,我爹讓嗎?”

    “驢和馬的後代是騾子。騾子省料,又勤快,還不能下崽子,好養活,東家能同意。”海子回答說。

    “跟你出來淨碰上這事,你這人犯桃花。”夢露感到說走了嘴,於是倆人不再說話。

    不一會,筐就快挖滿了。“就挖這些吧,夠了。”夢露說。

    “馬還沒吃飽呢,要不你先回去。”海子說。

    “沒事,咱們一起回去吧,我去坑邊把苣賣菜摘摘,再洗洗,回家省著費事了。”

    “那咱們到小窩棚那去吧,那地方好,清淨。”。

    於是倆人就朝小窩棚走去。這小窩棚是雲家看水、放牧、看青的臨時休息、避雨的地方,不常用,就在這片水泡子的邊上。就在倆人向小窩棚走去的過程中,那頭大黑驢又再次瘋狂鳴叫著,紅騍馬也低聲去附和…………這畜生,今天怕是瘋了,倆人都這樣想。

    來到小窩棚,夢露說:“你進去歇一會吧,我一個摘就行。”

    海子點點頭。他似乎覺得與夢露在一起心跳有些加快,離開點也好,於是他就走進了小窩棚。

    小窩棚三麵都有小窗,前麵的進出口也沒有木門,四麵都可以瞭望。右邊能看到湖麵,左麵能看到甸子上的馬,前麵能看到整片整片的黑土地。窩棚內有一個小土炕,僅能容一個人躺著,炕上還鋪著草。海子坐下來,往甸子上看了看悠然吃著草的驢和馬,又往這邊看了看靜靜的水麵和近岸已長出水麵二尺多高的蘆葦,心情很舒暢。他呆坐了一會,然後很放鬆地躺了下來。

    窩棚外依然是春光明媚,遠處傳來悠婉的鳥鳴,和著近處昆蟲的歡叫,低緩而悠長。近午的時光真靜,既養腦,又養身。海子想把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梳理一下,但腦子很亂,想不出個頭緒來。他想,下晌該去幹點啥呢?啥時候回家看看呢?回家後能不能抽出時間把院牆堵完?夢露現在幹什麽呢?夢露的形象一次次跳入腦中,又趕又拉地把他的腦袋攪得更亂。海子不願再多想,但思緒總是時有時無,斷斷續續,在閃爍跳躍中把他推入了夢鄉。

    夢露摘了一會菜,抬頭看了看太陽,離回家吃飯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夢露索性坐下來,靠在小窩棚的牆上任由和煦的陽光溫暖著她的身軀。這陽光,像看不見的絲,輕拂著她的身體,由外及內,由表及裏,攪得人身暖暖的、心裏癢癢的。夢露微閉雙眼的臉上,在鼻尖上、額頭上滲出了細小的汗珠。

    夢露站起身來到水邊,用手輕輕的撩了幾下水,這水柔柔的、溫溫的,有著沁人心扉的魅力。她站起身,向四周看了看,空闊的原野上悄無聲息,不見半個人影。她又走近小窩棚,看著海子已經睡著了,似乎還做著甜蜜的夢。她又來到水邊,脫下鞋,挽上褲腿,用腳試了試水。水不深,靠近岸邊的草叢中還墊上了木板,她知道:那是專供看青的人洗澡用的。她站在水裏,用手輕輕地往臉上、手臂上撩撩水。她真的經不住這水的誘惑和撩撥,覺得身上緊的難受,心裏癢的發癡。甸子那邊再次傳來大黑驢興奮的叫聲,讓人神往。夢露再一次左顧右盼了一回,幹脆脫光衣服,隱在已完全能遮住人的草叢中洗起澡來,北方的女人夏天都是這樣洗澡的。

    海子輕輕地翻了翻身,還沒有要醒的意思,這孩子真是累了。突然,海子被一聲連一聲的尖叫聲驚醒。

    “狼!狼……快,狼……快!狼……”

    海子迅速地跳了起來,驚詫地看見了夢露一絲不掛地鑽進窩棚,身上還滴著水,驚恐地不停呼喊著:狼……狼!狼……,聲音急促而又顫抖,驚慌失措。

    海子迅速拿起鐮刀,向窩棚外奔去。“別去……,狼!……狼……,看住門就行……”夢露用手扯住海子,不讓他衝出去。

    海子想用手撥開夢露的阻攔,無意間他手觸摸到的是夢露光滑的臂膀,頃刻間,像針灸刺中了穴位,血往上湧,紅紅的臉膛冒出了汗珠。

    海子衝出去,向四周環顧了一遍,什麽也沒有看見,馬和驢仍然在那悠閑的吃著草。再看,仍然什麽也沒有。

    “哪有狼?什麽也沒有……”海子想進窩棚告訴夢露。

    “狼跑了……別進來!把衣服給我,別……”夢露依然很驚慌失措,顫抖著直直地站在那裏。海子兩眼刹那間定住了,隻見……,女人的身體一覽無餘。“別進來!拿衣服……”夢露依然驚叫。

    海子到水邊找到了夢露的衣服,輕輕的一件一件拾起來,抱在胸前,衣服上依然飄散著神秘的女人味。在衣服旁不遠處,有一隻剛被咬死不久的野兔,海子似乎明白了什麽。

    走到窩棚前,海子把衣服從小窗口遞進去,輕聲說:“穿上吧,狼早跑了。”

    當麵色緋紅的夢露從窩棚走出來時,還在問:“是不是有狼,我沒騙你”。

    海子點點頭,說:“可能還是那回在轉山子地裏碰到的大灰公狼,又來了。”

    “是灰色的,挺大的一隻狼。你怎麽知道是那回碰到的那隻呢?嚇死人了,要不是我跑得快……”夢露說。

    “肯定是,你看,它還叼來一隻兔子。”

    “叼兔子?叼兔子幹嘛……”

    “我想它是給你家大黑狗吃的,讓它補身子。”

    “給大黑狗吃的?不是來咬咱們的?”

    “這狼不是來吃人的,是想讓咱倆把兔子捎回去,你不用害怕了。”

    “這畜生,真壞。還通人性……”夢露不知是罵還是讚許。

    “咱們該回去了。”海子招呼著夢露向草甸子吃草的的驢和馬走去。

    “你回去啥也不行說,跟誰都不能說,你發誓!”走在後麵的夢露驚魂未定,聲音顫抖地囑咐著海子。

    “我說啥呀,啥不能說呀?”海子裝作不懂。

    “啥也不能說,跟你媽都不能說。我奶奶說過,誰要是見了女人的身子,誰就是她的男人。你要是說出去天打五雷轟!”夢露把話說得更明白,也更堅決。

    “我看見啥了!我啥也沒看見?”海子依然不懷好意地狡辯著。

    “你看見了,啥都看見了,兩……次,都……看見了……”夢露輕聲地證實著。

    海子沒有再回答夢露的話。快步上前一匹一匹地把馬牽到車旁,套上車,準備回去了。

    夢露看著海子的一舉一動,盯著海子說:“你不是男人,男人要敢作敢當。”

    海子很莊重的走到夢露跟前,用手抹去夢露眼角的淚花,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安慰說:“放心吧,死我都不會跟任何人說。不要去多想了,就當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

    海子趕著馬車,大黑驢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兩個人一前一後坐在車上,背對著背,一言不發,各自想著心事。晌午的陽光有些火辣,撩撥得人心煩意亂,海子猛地抽了馬兩鞭子,兩匹馬小跑起來。馬車的吱吱聲和馬蹄噠噠聲短促而又急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