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中，喬木鞠躬謝幕，抬起頭時，阿穆學長還呆呆看著自己，他歎口氣，揚了揚下巴便走下了台。

    後台裏，在側幕看了許久的五六個人七嘴八舌地迎了上來，一個嘴上問他怎麽變的金龍，一個質疑他彩排的時候為什麽沒有這段，除此之外的大都是誇讚他的溢美之詞。喬木一概微笑以對，最後道了句有事就撤出了他們的包圍圈。

    從後台小門出了禮堂，便看見喬睿製著不停掙紮的“郭輝”等著自己，一旁小樹叢的陰影裏還隱了個身材高挑的身影，正是穿著旗袍的阿穆。

    “好久不見。”喬木走了過去。

    阿穆像是有些難堪，略點點頭，語氣尷尬地回道：“好久不見。”

    其實時間於已經死了幾年的他來說，並沒有什麽實際的概念，可一對上喬木那張臉，他就莫名有些心虛，覺得自己好像虧欠了什麽。

    喬木也察覺到兩人之間的生疏，他讓阿穆先等在一邊，然後施法定住還在不停掙紮的郭輝，同喬睿道：“你先帶他回警局，最好用泡了黑狗血的繩索捆起來，等我處理完這邊的事，再趕過去跟你匯合。”

    喬睿眉頭蹙起，“這邊還有什麽事？”

    喬木幹咳一聲，瞄了阿穆一眼，“就是跟朋友的事。”

    一直看著他的阿穆微愣，塗抹紅豔的指甲不自覺扣入手心。

    喬睿瞥了眼身後的黑影，默不作聲地扔下身體僵直的“郭輝”，沉聲道：“我在這等你。”

    喬木看得一愣一愣的，有些弄不明白他為什麽會拒絕，“我很快就回去了，你先帶他過去。”

    喬睿悶不做聲，一雙黑得發亮的眸子靜靜注視著他，一步不動。

    喬木被他看得有些頭皮發麻，隻好無奈地歎口氣，道：“好吧，我們一起回去。”

    喬睿矜持地點了點頭，身上的冰寒氣息總算消散些許。

    阿穆看了半響，忍不住有些疑惑地問出口，“喬木，他是……”

    喬木咳了一聲，“我高中同學。”

    “你們關係真好。”阿穆垂下眼簾，神色有些落寞，“我上了大學後以前的同學就再也沒有聯係。”

    喬木擺擺手，把話題轉回去，“這事先不提，我還沒問你那天為什麽要破壞我的聚靈陣，剛剛又怎麽剛巧出現在琪琪父親的旁邊，還有這隻鬼的事情，”他指了指被附身的郭輝，“你又知道多少？”

    阿穆被他一連串的發問弄得有些心慌，他咬著嘴唇沉默許久，然後才抬頭道：“我可以同你說，但是你得幫我做件事情。”

    “什麽事？”

    “幫我去安老師身上找一件東西。”阿穆摩挲著自己的指甲，斟酌道。

    喬木想了想，“安老師，是琪琪的爸爸嗎？”

    阿穆“嗯”了一聲，道：“在我死之前，我把一件很重要的東西落在安老師那了。”

    喬木想，這應該也不難，索性一口氣應了下來，“好，我幫你做。現在你講吧。”

    阿穆垂下手，抬起頭看住喬木，眸裏沉如鬼穀幽火，“我之所以破壞聚靈陣--是因為我看不慣他們一家三口團聚的樣子。你之前應該查了我的消息，我全名南穆，是06級經管三班的學生，也是一個天生的同性戀。”

    喬木輕輕點頭，想起當時自己查到的資料，又不由有些惋惜，“你當時為什麽會自殺？”

    阿穆勾起嘴角，嘲諷一笑，“還能怎樣，喜歡上自己的老師，聲名敗壞，被學校逼著退學，家人也讓我去死，身邊一個肯拉我的人都沒有，還能選什麽？”

    他輕飄飄的語氣仿佛在談論別人的事情，可一字一句都如血淚誅心，一瞬之間，喬木眼前仿佛出現了穿著女裝的阿穆絕望自殺的情景。

    “阿穆……”喬木遲疑著伸手想要拍拍他，卻被阿穆躲了過去。

    “我知道你想勸我，死了這幾年我自己也想通了，沒必要為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放棄自己，這個世界上隻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他苦笑，月夜下紅潤的嘴唇都失去了往時所見的光澤，“我已經死了。”

    喬木鼻頭微酸，他輕聲道：“這輩子的教訓你記住就好了，下輩子--好好過。”

    阿穆抬頭，看著那片墨藍色的夜幕，血紅的淚珠慢慢盈滿眼眶，“我這輩子做得最錯的，就是愛錯人。你還記得第一次見麵時我跟你講你和他很像嗎？”他低下頭，看向不遠處的禮堂後門，淚珠終究流了下來，“你們最像的就是善良，如果當時他能硬起心腸拒絕我，或許也沒有後來那麽多事了。”

    “不像。”喬睿突然發聲道，“喬木不會做讓人誤會的事，喜歡就是喜歡，恨就是恨，你的那位老師不能拒絕你，是軟弱怯懦。”

    阿穆微愣，突然笑了起來，花枝亂顫，血淚都顛落下來，“是我比錯了。喬木，他就在那，你去把我的玉拿回來，然後送我上路吧。”

    喬木正偷看著喬睿，聽聞阿穆學長那句，便忙移開視線朝禮堂後門走了過去，那處正停著不斷張望的琪琪父親，也就是安老師。

    “安先生。”喬木沒有用老師的稱呼他。

    琪琪父親一見是他，不由笑了起來，眼角旁的皺紋像是一把細小的折扇，“我正找你呢，沒想到你今天也參加迎新晚會，剛剛的表演太令人驚豔了。”

    喬木道：“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琪琪父親遲疑了一會兒，低聲問他：“你會解夢嗎？”

    喬木搖頭，“我並沒有研究這塊。”

    “這樣啊……”琪琪父親有些失望，過了會兒又問他：“那你能幫我再請一次靈嗎？”

    喬木心下有幾分猜測，“是誰？”

    琪琪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兩鬢仿佛比之前與喬木見麵時多出許多白發，“我幾年前做過一件錯事，足以讓我愧疚一生。回n市的這幾天，除了想琪琪，就是他了。”說罷，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玉來，那玉質並不純粹，隻是仿佛被人放在手心摩挲過許多時日，紋路十分圓潤，“他是我最喜歡的一名學生，勤奮努力，也很有自信，是那屆最好的苗子。可有一天他同我寫了封信。”

    喬木不語，眼角餘光偷偷瞥了眼身後不遠處的阿穆學長。

    “那封信……內容我不好講，但確實令我驚訝，教了這麽多年書後，他是第一個跟我告白的學生，還是個男的。”琪琪父親麵色有些難堪起來，他見喬木沒有用複雜的眼神看自己，便又放下心繼續講下去，“我沒有直言拒絕，但是有意避開了他，結果有天他穿了旗袍到辦公室找我，說實話，當時我確實被誘惑了，他本就長得秀氣，穿上旗袍後……咳，我們沒有做到最後一步，可我還是逾矩了，他把玉送給我，說有天我想通了就拿著玉去找他，可我有妻子有琪琪，怎麽可能舍得下，結果沒想到後來，他寫給我的信不知道為什麽就流了出去，他名聲一下子就臭了，學校也找他談話，我本來想幫他辯解幾句，可家裏家外，都是壓力，我隻能避嫌，沒想到，他最後就自殺了……”

    琪琪父親的背佝僂起來，“這些年我一直不好過，琪琪出事那陣我甚至在想是不是他變成鬼回來報複我，現在……我隻想托你幫我帶句話給他，說聲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

    喬木一下接受了這麽多信息，內心也如驚濤駭浪，他實在沒想到原來阿穆學長的過往糾纏了這麽多叛離經道的事，接過琪琪父親的玉，他半天憋出了一句“我會轉告的”，便轉身僵硬地走了回去。

    原本他覺得阿穆學長很可憐，可是麵對這樣的事實，他又覺得實在不知如何評價。

    “怎麽了？”喬睿抬手摸了摸他的頭。

    喬木仰起頭，看著迎了過來的喬睿，差點就把剛剛得知的事情全都交代出來，可對上阿穆學長的眼睛後，又還是憋了回去，道：“沒什麽。”

    阿穆學長注意到他的情緒尷尬，嘴角勾起抹笑，像是寒涼的冬雪，“我聽到了。”

    喬木低聲勸道：“你要不要去見見他？”

    “見他？算了吧，於他來說，我不過是個跟他告白的異裝癖學生，擋了他的前途，敗了他的名聲。是我蠢得無以複加，喜歡上他，活該。”阿穆學長眼角的血淚凝固了，他看著那空月長夜，自嘲道:“怪隻怪我，自作多情，以為他也對我動過心。我做的最錯的就是自殺。明明有無數種方法可以去挽回，我卻做了最不能回頭的一種。嗬……”

    他那如歎息般的輕笑沉入夜風中，宛如飄來的梔子花香，一刻之間便消散了芬芳，匿去了行蹤。

    喬木低聲歎了口氣，發涼的手指被人握入了手心，抬頭看去，正是喬睿。

    他抿著嘴唇，仿佛想要說什麽，可喬木看了他半天，都沒有等來一句話。

    那邊，阿穆回頭，衝他道：“喬木，你記住了，往後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選擇自殺。先放棄自己的人，是最愚蠢的人。我做了這個先頭羊，可不希望你再犯。也算我們相識一場給你的忠告。”

    喬木偏過頭去，點頭應下，又問：“你現在打算離開了麽？”

    “是。”阿穆垂下眼簾，看著他們握在一起的手又諷笑道：“我在這世上也沒有誰牽掛，倒不如投胎去，做幾世畜生參透參透。”

    喬木掙了掙，從喬睿手中抽回手，然後道：“我會為你祈福，希望能有些用。”說罷他又瞥了眼地上的“郭輝”，問：“學長你知道他嗎？”

    阿穆眯起眼打量了一下，然後猛地嚇得後退了一步，“怎麽會是他？”

    “誰？”

    阿穆絞了絞手，猶疑一會兒，道：“我隻知道他是這學校裏的老鬼，沒鬼敢親近他，因為他不僅吃人，還吃鬼……”

    一旁沉默許久的喬睿突然補充道：“這是麇鬼，以人魂為食。跟我之前在山裏遇到的一樣。”

    “你怎麽知道？”喬木回頭看他。

    喬睿沒對上他的視線，隻是睨著地上的“郭輝”，神色有些冷漠，“百鬼誌裏有寫。”

    喬木幹咳一聲，表情有些尷尬，那本百鬼誌他也翻過，但是記性不如喬睿好，所以一時之間也沒對上。

    “這陣子廣播站的女鬼和女生寢室的色鬼都不見了，現在想想或許是他吃了。”阿穆推測道。

    喬木點點頭，把之前生物大樓發生的事情跟阿穆講了，見他揉著眉心又收了口，轉而道：“你不用想這些了，現在玉也拿了，你可以放心走了。”

    阿穆抬眼看他，見他麵露關切，不由翹起嘴角微微笑道：“我南穆這一輩子，生前做了許多錯事，死後唯一的一件好事，就是遇到你。”

    說罷，他趁喬睿不察湊過去在喬木額頭親了一口，然後迅速地騰到空中，身影逐漸透明。

    喬木捂著額上仿佛被冰塊觸及的地方，呆呆看向半空，阿穆學長正飄在上頭朝他笑，眸光瀲灩如春水，一如他初時所見的風姿美好。

    “如果有緣，我們下輩子再見。”

    喬木呆呆點頭，見他旋身，又忙想起什麽，匆匆道：“金房玉室，五芝寶生。玄雲紫蓋，來映我身。仙童玉女，為我致靈。今我敕令，感召天地。福祉如海，灌於汝身。”

    自殺者，要入第十四層枉死地獄，喬木不知道他會經曆多少懲罰，隻能給他力所能及的祝福。

    “謝謝……”隨著他如輕歎般的感謝，夜色之中那窈窕美好的身影消失了。

    喬木凝視著虛空一點，神思一瞬放空，他腦子裏仿佛想了許多事，又仿佛什麽都沒想。

    身旁傳來清淺的腳步聲，喬睿走了過來，抬手輕輕撫上他的額頭，仿佛拂去灰塵般輕蹭了一下。

    喬木仰起頭，對上他的專注的眼神，“你剛剛想同我講什麽？”

    喬睿僵了一下，忍住想要把他囊入懷中的衝動，低聲道：“沒什麽。”

    “真的？”

    “不是。”喬睿難得地反駁了自己，他垂下眼眸，看著腳尖，道：“我隻是想同你說，你必須惜命。”

    “嗯？”喬木歪頭。

    喬睿沒說話，長臂一攬，還是將喬木抱入了懷中。

    喬木看不見他表情，隻聽得耳邊有人輕輕淺淺地低聲道：“因為你死了，這世上某個角落的人也就跟著死去了。”

    喬木心頭一熱，他把頭埋在喬睿懷裏，似哭還笑地無言許久，然後在對方麵對沉默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僵硬笑道：

    “你也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