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化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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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前幾天我捉到了三隻雪衣蟲,每隻都有我食指那麽粗長。”
真村有些用一根樹枝刨著雪,他像是在思考著什麽,像女孩一樣清秀的臉上露出猶豫不決的表情。
“哦?然後呢?”
我有些漫不經心,卻還是裝出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追問。他所說的雪衣蟲是一種低溫活躍,但溫度一旦暖和就會死亡的蟲子。這種蟲子外表像是一個毛茸茸的棉球,像裹了一層白色的雪衣一樣。
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蟲類,我曾研究過它體表的“雪衣”,發覺這層“雪衣”竟是由蟲卵以及雪衣蟲的分泌物質所構成的,它們藉由這層雪衣來抵禦寒冬。然而當寒冬過去,溫度升高,“雪衣”中的蟲卵就會開始孵化,“雪衣”本身也會膨脹起來,因此使得裹在“雪衣”內的雪衣蟲無法進行呼吸與進食,最終活生生的悶死在自己所製造的保護衣之中。,
之後雪衣中的蟲卵孵化成了幼蟲,這些幼蟲以死去的母親所留下的分泌物質及屍體為食,生長到一定程度後就紛紛離開,各自尋覓巢穴紡織自己的“雪衣”,形成新一輪的生命循環。
“然後……”
真村忽然不說話了,他別過頭看著遠方的利根川水道,又看了看周圍,似乎在確定有沒有人。當觀察完各個方向後,他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折,我……我看到化鼠了,還有……我,我踏出了八……八……。”
他之後的話吞吞吐吐的說不出來,然而我看著他的神情,一下子就理解了他想說的話,於是我心中一沉,壓低聲線:“你踏出八丁標了?”
八丁標是大人們多次聲明不可踏出的界限,我的父母、包括一些認識的大人都曾警告過,一旦踏出八丁標,就會遇到可怕的事情。聽起來是嚇唬小孩,但是從我認識的幾個孩子的消失來看,這“可怕的事情”或許不是虛假的——隻是這種危險是來自於八丁標外麵的世界,還是來自於那些警告的大人呢?
我沒有親自驗證過,無法確定事實,也不知道那些消失的孩子中是不是有因為踏出八丁標才消失的。不過無論怎麽樣,現在的我為真村的境遇擔憂了起來,於是緊盯著他,希望得到確切的答案。
真村沉默著不說話,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心理遠比同齡孩子要成熟得多。不過他畢竟隻是個孩子,那一臉難看的表情根本藏不住內心中的想法。從他的臉上得到了答案,我的內心越發沉重,又重複一次:“是,還是不是?”
或許是我的口吻過於嚴厲,他輕聲的“恩”了一下,點了點頭,眼神卻躲閃著不敢直視我。
“什麽時候的事情?”
我繼續追問,想來應該不會是近期的事情,因為這幾天都下著大雪,他就算想出門也沒辦法。
“八天前,大概是下午五點左右的時間。”
“沒人看到?”
“沒有,我當時仔細看了周圍,確定沒有其他人以後才走出去的。”
他的語氣很確信,我卻不敢輕易放鬆,繼續緊盯著他:“是哪個位置的八丁標?”
“就是我家往前的那片杉樹林後麵的那段。折,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這不是好好的站在這裏嗎?”
真村努力做出一副輕鬆的樣子,但我一點都輕鬆不起來,因為在他的眼中危險來自於八丁標外,現在已經過去了。而在我的眼中,危險來自於八丁標內,並且可能即將來臨——不過這些是我無法明確的告訴他的,或者說即使跟他說危險來自於町內的當權者,他大概也不會相信。
“姑且再問幾句,你認真回答我。”
我盡量將口吻放緩,伸出手輕拍他的肩膀,又用眼角的餘光瞄了一下紗和美嘉的方向,確認她們還在歡快的裝飾雪人後才將放下心來——不是不信任她們,隻是人多口雜,而且知道這件事對她們來說並沒有好處。
“恩,好。”
真村鄭重的點了點頭。
“你再仔細想一下,當時周圍真的沒有人?”
“恩,沒有。除了……”
“除了什麽?”
“化鼠……當時周圍沒有人,但是有一隻化鼠。”
我眉心劇烈一跳,皺起眉:“化鼠又是怎麽回事?和你踏出八丁標有什麽關係?”
真村所說的化鼠據說是一種智慧生命,我從一些大人口中聽說過,它們有著和人類相近的智商,屬於群居動物,社會製度是類似於蜜蜂以及人類母係氏族的模式,每個鼠窩中隻有一隻雌性化鼠,負責交配與生育,被稱為女王。
一開始我是不相信在短短千年的時間居然能夠誕生出一種智慧生命,但是後來當發現了許多千年前前所未見的生物之後,我就開始相信或許的確有這麽一種齧齒類動物能夠在千年內走完人類幾百萬年的進化曆程,畢竟齧齒類動物也屬於哺乳動物的一種,它們的繁殖性以及環境適應性都非常強,可以在大部分惡劣的環境下生存,本身的智商也並不低,有些老鼠甚至懂得繞過人類製造的陷阱——這麽想想,齧齒類動物進一步變態與進化似乎也並非不可接受。
不過由於我並沒有親眼見過化鼠,所以始終對它們的智商程度抱有很大的懷疑,或許它們也隻是相當於黑猩猩的程度,隻是因為繁殖得多,體型有些類人,又可以直立行走,所以就將它們特殊化了——之所以這麽想,隻是因為我無法輕易接受人類的特殊性以及唯一性被打破的事實而已。
不得不說,當真村提起了化鼠後,我的心中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有種踏出八丁標去尋覓探險一番的衝動,不過這種衝動轉眼間就被我遏製。
“那天我到杉樹林那裏捉雪衣蟲的時候,看到八丁標外麵有一隻受傷昏倒的化鼠,它傷得很重,如果任由它繼續待在那裏,很快就會死掉的。所以我就走出了八丁標,把它搬到了不遠處一個樹洞裏。”
真村低下頭,用樹枝在積雪上畫來畫去,他小聲嘀咕著:“也不知道它現在怎麽樣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已經很明晰了,一個孩子在捉昆蟲的時候看到受傷的類人生命後,善心發作,不顧危險拯救了瀕臨死亡的類人生命,然後兩人成為超越種族關係的好朋友好夥伴,一起經曆各式各樣的冒險與奇遇。簡直就像童話故事裏的主角一樣,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但是……
“你說它受了很重的傷,那沒有意外的話它現在已經死掉了。重傷失血、再加上連續七天的大雪、冰天雪地的根本找不到任何食物與藥草,就算是傷口不發炎,在這種狀況下它也活不下來。估計第二天就被雪給掩埋了。”
我聳了聳肩,雖然不想打擊真村,但是還是盡量不要讓他抱有僥幸心理的好——不過死了也好,徹底斷絕了目擊證人,接下來隻要他自己不泄露出去,這件事就算結束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不說,我也不說,就沒有任何人會知道。
“這種事情我也知道。”
真村喪氣地垂著頭,他丟下樹枝,捏緊了拳頭:“但是好不甘心,當時我如果回去告訴大人就好了,我當時很害怕,隻敢把它搬到樹洞裏,然後就像膽小鬼一樣的跑回家了。真是……像膽小鬼一樣。”
我啞然的說不出話來,忽然間我才察覺到,無論再怎樣偽裝,我的內心始終是以一個成年人以及一個利己主義者的思維來看待世界。哪怕我偽裝得再怎麽像一個孩子,但是真正的孩子那種純淨單純的思考方式卻是我所無法模擬的。
他們在很多時候不會考慮太多的東西,像小動物一樣天真的相信世間的一切,懷有著某種不被其他因素所幹擾的正義。他們不會考慮得與失,也沒有太多複雜的念頭,甚至不會想到自己會因此受到傷害。這種善,是無知的善,也是無知的惡——但是誰又能評定他們的善惡呢?
“人性本善”與“人性本惡”是永恒的辯論題,孟子說人性本善,是因為每個人剛出生時都是一樣的,嬰兒與孩子的性格就跟白紙一樣,他們的心思是最為純粹與單純的,他們沒有懶惰,沒有暴怒,沒有貪婪……七種罪惡全然不沾。
而荀子的人性本惡卻又無可反駁,因為孩子的單純與天真有時候又會是最殘酷的行徑,他們可以笑著虐殺各種動物,因為他們不理解傷害生命的可怕與痛苦。
他們的這種本性其實是獸性,正如野獸吃人、吃同類都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因為它們是本性生物,而遵循本性的嬰兒與孩子則是原罪,因為他們不懂得“偽”,那麽對於他們來說道德、法律都隻不過是無意義的。
如果所有人都遵循這種本性的惡,那麽世界將會無序而混亂,到處都是一片混沌,社會將無法形成秩序。
但是究竟什麽又是善,什麽又是惡,又有誰說得清呢?智慧果被稱為罪過,夏娃亞當因吞下智慧的果實,脫離了蒙昧的本性後就染上了罪,被驅趕出了伊旬園——那麽智慧與秩序本身就是罪麽?
我思考不出答案,隻能苦笑,這種纏繞於是與非之中的永恒辯論本身就是無解的謎題,它不是數學,不存在一個唯一的答案與解答的方程式,任何人從任何角度都能將兩者說得通——又或者換句話來說,人性本賤又如何呢?
人剛出生的時候,不懂得尊嚴榮辱,就算被人辱罵也不會生氣,像個受氣簍子一樣,這不是“賤”麽?而且剛出生的孩子隻有本性,沒有任何勞動力、無法創造任何價值,這又是某種意義上的“賤”。
我將思緒拉回現實,把奇奇怪怪的想法都丟出腦海,繼續追問真村:“你在之後有沒有把事情告訴其他人?”
“我怕被大人罵,所以隻告訴了你哦。”
真村搖了搖頭。這叫我總算緩和了下來,我用雙手按住他的肩膀,與他雙目對視,用嚴肅的口吻叮囑:“真村,這件事不要繼續告訴其他任何人,並且你自己也要盡量忘掉,不然會發生很危險的事情,明白了嗎?”
“我……”
真村嘴才剛張開,話就被美嘉的抱怨聲打斷:“折,真村,你們兩個到底在那裏說些什麽啊。真是的,也不過來幫忙,我和紗都快累死了。”
“好了,好了,很快就來。”
我轉過頭來朝不遠處的美嘉和紗擺了擺手,然後站起身來輕拍真村的肩膀:“這是屬於我們兩個的秘密,絕對不能告訴別人,記清楚了。”
“恩,我知道了。”
真村用力地點了點頭,我再次一拍他的肩膀,朝他鼓勵的笑了笑:“還有,真村不是膽小鬼,你很勇敢,也很聰明。”
“折,謝謝。”
真村秀氣的臉染上了紅暈,還沒發育起來的他看著既像男孩又像女孩。
“如果以後……恩。”
我停頓了一下,將言語組織得平樸些:“以後要是感覺事情暴露了,立刻來告訴我。特別要注意大人,如果有大人跟你反複詢問與這件事相關的問題,你就告訴他們已經忘記了——那天你去了哪裏,做了什麽,吃了什麽,穿的什麽衣服……一切關於那天的問題,你都說忘記了。”
這算是提前打個預防針,這是一種最常見的問話技巧,問話的人會反複在細節上對被問者進行詢問,一點一點的從細節中得到答案。或者是反複對各個問題進行重複式詢問,最終讓人產生精神疲憊,謊言一環扣一環,當一環扣不紮實,那麽整個謊言就會瞬間揭破。
一個謊言需要無數的謊言去掩蓋,所以最好的謊言有兩種,一種是什麽都不記得了,另一種是似是而非——不過這種技巧需要極高的心理素質與對話技巧,對現在的真村來說太過於困難,所以對於他來說第一種才是最好的選擇。靜是個特殊的例子,不是每個孩子都有著她那樣的心理素質。
小孩子的忘性很大,隻要推說不記得了,就算有人懷疑也沒有辦法。當然,我曾察覺到町裏的大人一直有對孩子進行催眠的行為——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為了救真村,我也會對他進行催眠,替他替換關於那一天的記憶。
畢竟要說到催眠,我可也是個老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