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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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祭到來的第一日,天上飄著小雪,輕柔、優雅的隨風舞動著,仿佛曼妙的冬之少女在顯現自己優美的舞姿,為世間帶來福音與獨特的風景。

    清晨的時候,遙遠的擴音器傳來《歡樂頌》輕快明亮的節拍,每當像夏祭、雪祭、新嚐祭、各種花祭等娛樂性慶典開始時,町裏總會播放這首曲子。至於像追儺、八朔祭、禦田植祭這些祭典氣息濃重的慶典,則會播放相應的禮樂。

    在輕快的音樂旋律中,平靜的神棲六十六町逐漸煥發了生機,由於我家位於臨近水車之鄉的河岸,是通往水車之鄉的必經之路,所以大清早就聽到熱鬧的交談聲與腳步聲。

    我在清晨時被嘈雜的談話聲與音樂吵醒,動作輕柔地翻出被窩,倚在窗口往下一看,發現樓下不遠處的道路上人來人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成群結隊的沿著通往河邊的道路前行,像是挨家挨戶都全家出動了一樣。

    這種情況在往日是極為罕見的,也隻有到一些盛大的慶典才會有如此盛況。畢竟整個神棲六十六町的人口加起來也不一定有超過四千人,而這四千人平日裏各自分散在七個鄉中,平均下來每個鄉的人口也就五百多一些。

    在千年前,一些稍大的小學都有一兩千名學生,早操時列隊站在一起也不過橫豎四五十人的規模,擠一點一個籃球場就足以塞下兩千人。而神棲六十六町這不到四千人的人口,兩個籃球場就能全塞下。

    由此可見,平常的時候想像今天一樣看到這成群結隊的景象,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不禁歎息了起來,為人類凋零的社會而歎息,也為人類的曆史和未來歎息。此生此世,我怕再也見不到那街道上人潮人海般的景象了,“人潮人海”這個詞也徹底變成無法理解的字句。

    雖然今天是難得的盛大慶典,但我卻怎麽都高興不起來,倒不僅僅是因為人類人口銳減的緣故,更重要的原因是眼前還蜷縮在我的被窩中的靜。

    她的睡相一貫不好,整個人像隻蝦一樣弓著,連腦袋都蜷縮在被窩裏,逐漸散發出誘人光彩的麵容因缺氧而顯得緋紅,柔軟順長的黑發四散灑落,幾乎占據了大半的被褥。

    看著靜那帶著輕柔微笑的睡顏,我久久才吐出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感歎還是歎息,或者兩者兼有。

    我並不是沒有察覺到靜進入房間,事實上,就在半夜她悄悄溜進我房間時,我就已經發覺了——雖然她用咒力消除了一切聲音,但在我維持著幻想境界進入睡眠的狀態下,她從進入房間開始的每一個舉動,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就算發覺了又能怎麽樣?我無法阻止她。雖然我可以把門用卡扣鎖起來,但在咒力麵前,不要說那一層由木架糊紙做成的薄薄的障子門,就算是千年前的金屬防盜門也阻擋不住她。

    何況有句老話叫堵不如疏,我越是防備,越有可能激起靜的逆反心態,造成的後果可能更糟糕。所以我決定對她半夜的入侵裝作視若無睹,隻要她不做出更過分的舉動,就任由她去。

    說不定她過上一段時間覺得沒意思或是心態被滿足了,就會自動放棄。畢竟她的耐心一向都說不上好,這種半夜偷溜進來的把戲既費時間又費精力,等到她升到全人班估計就沒精力繼續做這種事了——我這麽安慰自己,盡量將心態放平和,告訴自己這隻是正常的姐弟親情,完全沒什麽值得在意的。

    恩,完全沒有什麽好在意的,就算是她那從寬鬆的睡衣領口裸露出的雪潤肩膀也……我有些心虛的轉過去視線,用冰冷的雙手拍了拍臉,使自己完全清醒過來。

    我解除了幻想境界,躡手躡腳的出了房間,洗漱換衣後下樓來到客廳。這時母親正在做早餐,紗也已經起來了,在母親身旁幫忙擇菜洗菜。

    她穿著母親做給靜的粉色圍裙,將一頭漂亮的紅發用發帶紮在一起,然後塞進一個包子形狀的淡綠色發帽裏,斜斜地盤在頭上,像頂著一個圓圓鼓鼓的團子。一旦她低頭轉頭時,團子就極有彈性地跳動著,看著既可愛,又顯得十分幹練。

    才來了還沒半個月,紗就好像已經融入了這個家庭,成為家中必不可缺的一份子。反觀一下我和靜每天悠然閑適的睡到日上三竿,反倒讓人覺得紗更像是這個家中的子女,而我和靜則是受人服侍、遊手好閑的客人。

    站在台所門口,我看著忙前忙後的嬌小身影輕聲歎息起來,也不知道靜是多厚的臉皮才能在這幾天一邊吃著紗幫忙做出的食物,一邊還能端著大姐姐的姿態——當然,也或許可能隻是出於孩子的逞強好勝心態罷了。

    隻是不知怎麽,我時常會回想起靜在祝靈到來那日,麵對著町公所來人時那極具條理且又飽含技巧的問答,以及在她第一次入侵我的房間離開時所留下的“我們是神明”的宣言。

    每當回想起這些,我就再也無法將靜當做一個年齡隻有不到十歲、時常丟三落四的迷糊女孩來看待,在潛意識中,我或許已經將她默認為一個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心理的天才。

    這種人在我前世並非沒有遇到過,不過小部分為心理疾病所困,一部分做出超越年齡的成就,而大部分則最終走向歧途,迷失在成長的道路上,被繩之以法。

    這不是因為愚蠢,恰恰相反,他們得到那樣結果的原因是太過於聰明。正因為太過於聰明,他們與周圍同齡人顯得格格不入,在同齡人還在為玩具和糖而爭鬥撒嬌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思考關於人生的意義,並透析一部分的社會規則。

    他們瞧不起同齡人的泥巴把戲,於是自我孤立,並自矜自高,通過自身的優勢去賺取他人的眼球,或是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折,早安。那個……要喝牛奶麽?已經溫好了哦。”

    耳邊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大概是幻覺吧?我繼續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與思考中。

    這種過早的獨立與孤獨使得他們開始變得自高自傲,認為自己是特殊的,認為自己異於常人。並為了顯示這種獨特性,他們采取與常人不同的偏激舉措,並自詡為眾人皆醉我獨醒,每一個舉止都刻意去追求與常人相異。

    正如在一把對著腦袋的槍口前,正常人選擇抱頭蹲下,而他們往往選擇反抗或是伺機行動。一旦成功則為英雄,而失敗後則淪為冰冷屍體。

    所以這一類人是天才,他們思想領先於同齡人,敢於嚐試他人不敢想的事情,但是這種嚐試卻是劍走偏鋒,往往不容於鐵規律法,因此最容易成為傷仲永的典故。

    “折……折,有聽到我說話嗎?”

    而造成他們這樣的,是他們那高於他人的思維,在從小他們就高於其他同齡人,因此建立起過高的驕傲與自信,他們的三觀異於常人,且不像普通人那樣容易動搖。

    就好比石頭,普通人是鵝卵石,在水流衝刷下漸漸光滑,隨波逐流。而他們則是鋼鐵,不容自己的菱角被磨損,於是肆意的往迎麵而來的洪流上撞去,要麽撞得粉身碎骨,要麽磨練成金——這才能叫他們的高傲能永遠保持,叫他們永遠能高於他人,因為對他們來說,平庸就等於死亡。

    而在我的眼中,靜也正是這麽一個天才,隻是比起以前的那些,她顯得更加可怕。因為在千年前,無論什麽樣的天才都無法以一個人的力量去撼動各個國家組織,頂多在有限的程度上違反法律規則,隨後就會在組織的暴力機構下走向滅亡。一個人是無法抗衡一個經濟體或是國家的。

    然而在千年後的今日,咒力的出現卻使得每個人類都擁有了個人摧毀組織的暴力,這種槍杆子的旁落必然會使得權利分散化、失效化、以及泛濫化。

    靜就像是一個握著核彈發射按鈕的大國領袖,並且不受任何內部權利構架牽製,所以當她這麽一個天才走向極端,所產生的可怕後果甚至要遠遠超過千年前一個“天才集團軍”。

    “伯母,折這是怎麽了?好像變成石頭了。”

    “他在發呆哦,過一會就好了,所以不用理他。”

    這麽想想,我就開始明白人類的社會為何會在千年後淪落到這種程度了,數千萬不受限製的核彈掌控者憑借著喜惡來使用暴力。

    就算在一開始他們能維持心態平和,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必然會漸漸將沒有咒力者視為異類,最終發展為新人類對舊人類的驅逐與滅殺——新事物消滅、取代舊事物是曆史發展的必然過程,不可逆轉,不可阻擋。

    權利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利導致絕對的腐敗。

    在消滅完舊事物後,新事物中如果不能迅速的取得平衡,將權利與暴力關進籠子,那麽新事物的自相殘殺將會比對舊事物更加殘酷——很顯然,除非消除掉新的被統治階級的咒力,否則這種平衡根本無法達成。

    新人類中每個人都擁有隨時摧毀組織架構的暴力,那麽又怎能容忍有人通過組織獲取高於自己的地位,來對自己進行約束呢?

    我幾乎可以想象到千年前世界各地爆發的屠殺與暴亂,新人類咒力與舊人類科技集團的碰撞,新人類與新人力彼此的排除,那時想必整個世界都亂成了一鍋粥,最終導致屍橫遍野,人類數量銳減百分之九十以上——前世的我,可能就是死在這場暴亂中的也說不定,隻是關於這些的記憶已經差不多消失殆盡了,無法肯定這個猜想。

    所以我有些害怕,不是害怕自己的生命受到靜的威脅,而是害怕她有一天會迷失了自己的心靈,更害怕這難得的平靜生活被打破,以及……

    “人類的未來與出路……到底,在哪裏呢?”

    我再次歎息,以隻有自己的才聽得到的聲音呢喃著。將暴走的思緒拉扯回來,然後心神重新回到了現實,這才發現紗將臉湊到幾乎要碰到我的臉的距離。

    她歪著頭,正一臉茫然地看著我,一副好奇寶寶的樣子,斜斜地“掛在”頭上的那個圓鼓鼓的團子看得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揉捏。

    “紗,早安。怎麽了?這樣看著我。”

    我仰著頭拉開距離,避免和紗的臉碰到一起。

    “折,變回來,了?”

    紗試探地伸手在我麵前揮了揮手,在我點了點頭後,她這才放鬆似的拍了拍胸口:“折剛剛一直站在門口,然後我就叫了你好多聲,但你好像都沒聽見的樣子。所以我就在想,折,是不是變成石頭人了呢?“

    “紗,人是不會變成石頭的哦。”

    我被紗的話逗笑了,又不是矽基生命,雖然人體內會形成結石,但主要結構還是碳和鈣,可不是矽。

    “會哦。”

    紗反駁,她的表情很認真,豎著手指比劃著:“有一次呢,媽媽‘呼’的一下,把一隻跑進來偷吃東西的老鼠變成了石頭像。我問媽媽是不是也可以把人變成石頭,媽媽說想做就可以做到哦!”

    “原……原來是,這樣啊……嗬嗬,六識小姐真是厲害呢,不,是超級厲害呢。嗬嗬……嗬嗬……”

    冷汗從額頭滲出,我想自己現在一定笑得很難看——六識小姐,您是哪個神話故事裏穿越過來的美杜莎麽?我是不是應該慶幸在上次被您發現偷看其他類書籍時沒有被當場變成人體石雕啊,還有……靜在以後,應該……大概……不會……把我變成石像吧?

    咒力,真可怕,各種意義上的。特別是擁有咒力的女人,超級可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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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想發張六識小姐+紗的參考人設圖的,不過閱文弄得新版本作者後台直接把發圖功能刪掉了,所以把圖發度盤,鏈接丟討論區置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