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雪祭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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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折剛才在想些什麽呢?”
回到客廳坐下,紗為我倒了一杯溫熱的牛奶,像個賢淑的小妻子似地端了過來。
我從她手裏接過盛滿牛奶的杯子,“呼呼”的朝裏麵吹著氣,然後抬著頭想了一下:“在想靜的事,恩……還有關於全人類生死存亡的大事。”
“折,笑話?”
紗可愛地歪了歪頭,她以為我在說笑。
“不是哦,是真的在思考關於人類的事。”
我聳了聳肩,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因為很羞恥,所以內容就不說了,也不是什麽有意思的事情。”
“那關於靜姐姐的事呢?”
給自己也倒了杯牛奶,紗雙手捧著杯子坐到我的身旁,一邊小口地啜飲著牛奶,一邊斜著眼偷瞥我:“是在想靜姐姐的壞話嗎?”
“壞話……這樣應該算不上是壞話吧?”
應該不是吧?我有些心虛,隻是從理論來推論靜的危險性而已,這種事肯定夠不上壞話的程度,雖然靜自己肯定不見得會喜歡聽。
“那就是不愛聽的話?”
“恩,就是這個。”
我點了點頭,隨即有些疑惑起來:“紗,你這樣問,該不會想告訴姐姐吧?”
“不會哦,我隻是想把它記起來。”
紗搖了搖頭以示否定,但下一刻卻又點了點頭:“折,跟你說。有一次呢,媽媽告訴我‘人類無時無刻都在死去,又無時無刻都在重生。當我從厭憎什麽變成喜歡什麽的時候,原本的我就已經死去了。因為現在的我,否定了過去的我的想法與結論,所以是現在的我殺死了過去的我。但是現在的我又該會在什麽時候死去呢?現在的我又是真正的我嗎?是那個無論經曆什麽都不會改變的我嗎?’”
紗停頓了一下,捧著杯子的雙手摩挲著杯壁:“在聽了媽媽的話以後,我就覺得媽媽好可憐。但是為什麽可憐,我卻又說不出來。所以我就想,至少把現在覺得有趣的事情、以及當時的心情一起寫在紙上,如果在長大以後看到的話,大概就能明白媽媽說的‘真正的我’到底是什麽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於是沉默起來。
六識小姐認為當一個人改變時,就相當於迎來一次新生,而過去的自己就相當於是“虛假”的。於是她為了保持自我的純潔性,開始固步自封,並且害怕一切會造成自己改變的因素——這是我從紗重複六識小姐的話中聽出來的意識。如果她真的如我想象的這般,那麽又何止是“可悲”這一個詞足以形容?
害怕任何改變,所以將自己封鎖在自我的籠牢中,並固執的認為維持著現在的自我直到最後,就可以確認真正的自我。這不過是一種堪稱是偏執狂也不過分的心病,這樣所得到的不變的自我,不過是斷絕了生命中其他可能性而得到的孤獨罷了。
說得簡單一點,這樣的人不會喜歡上其他人、其他事,因為她喜歡的隻有自己,所追求的也隻有極度的自我。雖然不是自戀狂,卻比自戀狂更加的狂熱,甚至成為一種信仰。
正因為太多於喜歡自己,所以寧願造一個殼將自己封鎖起來,不得自由,也不願意沾染上外界的顏色與情感。是驕傲,是自大,也是孤獨。
紗也沉默著,直到母親呼喚才打破縈繞在空氣中的沉悶:“早餐做好了。紗,可以幫忙端出去一下嗎?還有,折,去喊你爸爸和姐姐起來,等下吃完早餐我們一起去會場。”
“好的,這就來。”
紗應了一聲,朝我露出了一個微笑,然後啪嗒啪嗒地跑進台所幫忙了。我則起身上樓,先是到父母的房間前,敲了敲門框。由於父親早就醒了,所以我沒有進去,就在門口通知了一句“早餐做好了”。
通知完父親,我上了樓回到自己的臥室,這時靜依然躺在被窩裏熟睡著。我歎了口氣,倒不是喊她起來很麻煩,隻是起來以後難免會覺得有些尷尬。
“姐姐,起床了。吃完早餐要一起去會場。”
我用手輕搖靜的手臂,指尖不經意間觸及她細嫩的皮膚,有種非常舒服的觸感,比任何布綢都要更加細膩光滑。
在搖晃了好幾下後,靜終於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她“哈”的吐著氣,揉了揉眼皮,然後把雙手往上伸著:“折,早安。扶,扶我一下。”
我歎了口氣,單是今天這一個早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歎了多少次氣了,簡直頭發都要掉光了。
但不管如何,我還是握住了靜的雙手,稍一用力,把她拉扯了起來。之後又扶住她的肩膀,避免她軟綿綿的身體又倒下去,直到她自己站穩了我才放開雙手,這時掌心還殘留著細膩的觸感。
“姐姐,快點穿衣服,不要磨蹭。”
為了掩飾尷尬,我刻意冷著臉,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
“折,幫姐姐穿可以嗎?”
靜還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樣子,歪著頭,翠綠的眼眸像籠罩著一層水霧。
“不行,自己穿。”
我斷然拒絕,然後立即扭頭就走,絕不給她任何機會。走出房間後我反手將門帶上,在門口站了一會,直到聽到窸窸窣窣的穿衣服聲、確認靜沒有繼續躺倒後才下了樓。
……
由於今天是雪祭第一天,所以早餐也顯得格外豐富。主食是米飯與雪丸子,米飯無需多說,雪丸子倒是種稀罕的食物。這是用一種有著透明甲殼的冰蟹的肉絞碎,混合麵粉、椰肉、蛋清揉捏而成,味道鮮美爽口,堪稱美味。可惜的是這道美食隻有在冬天才能吃到。
這是因為冰蟹在冬天之前甲殼隻不過是普通的綠色,這時冰蟹的肉質酸澀,難以入口。隻有到了寒冬雪至,河麵上了凍,它才會開始蛻去綠殼,在短短十到十二個小時內完成換殼的過程,變成名副其實的“冰蟹”,這時它的肉質會有一種奇異的香甜味,無論是做成雪丸子還是煮熟來吃,都極為美味。
也正是因為平常的時候吃不到,所以到了雪祭的時候,雪丸子幾乎成了跟米飯一樣的主食,是帶有濃重雪祭氣息的食物,就跟千年前端午節要吃粽子一樣。
除了雪丸子,配菜還有玉子燒、漬菜(醃菜、泡菜)、香煎豆腐、牛肉餅,以及必不可少的味增湯與烤青花魚,外加一大盤蔬菜水果沙拉。堪稱豪華豐盛,如果不使用咒力,要做這麽一頓早餐至少要提前三到四個小時的時間進行準備,還不包括雪丸子的製作過程。
靜在我快要吃完自己那份早餐時才晃悠悠地走了下來,衣服穿得亂七八糟,就連手套也戴歪了,大拇指的位置套進了小指,小指的位置則套進了大拇指。
在磨蹭了好一會兒,重複了進行過數百次的過程後,靜總算恢複了精神,開始進食。在這一過程中必須一提的是,紗一直都看著我的臉偷笑,到底是我的表情太好笑了呢?還是紗的笑點低於常人呢?
不過從父母也偶爾噗嗤的笑出聲來的樣子,大概問題是出在我的身上吧。
……
去往茅輪之鄉會場的路上,我和紗並肩而行,父母和幾個熟人走在道路前麵,靜則和穗子湊到了一起。兩個人似乎早就約好要一起去會場,所以在吃完早餐過後,穗子就跑到家裏麵來了。她家和我家隻有幾分鍾的路程,按照鄉裏每家每戶都隔著幾十公尺甚至是幾百公尺距離的情況,我們兩家算得上是鄰居了。
穗子紮著馬尾,戴著一個白色的棉帽,身上穿著有些臃腫毛衣,脖子上還圍著一條淡藍色的圍巾。穿著上中規中矩,臉型也隻是清秀可愛,算不上非常漂亮,隻是笑起來雙頰有著淺淺的酒窩,看起來有些像瓷娃娃。
她是個頗為溫柔的女孩,說得好聽些是大和撫子,說得不好聽些則是沒有個性。比起紗這種外表洋娃娃,她更像是內在洋娃娃,沒什麽自我主見,對靜幾乎可以說是百依百順,是屬於的那種可以任人拿捏的溫馴類型。
也或許正是因為有著這樣的性格,所以才能和靜成為那樣的關係吧。一個有著強烈的需求,而另一個則予求予給,形成了很好的互補。隻是這樣性格的女孩也正是最容易受到傷害的,她對所有人都抱有平等的溫柔與容納,一旦被有心人所利用,最後一定會被刺得傷痕累累。
穗子和靜手挽著手,兩人的臉幾乎都要挨到了一塊,時不時貼著彼此的耳畔說些悄悄話,然後一起笑出聲來。不過一會兒穗子又變得愁眉苦臉,靜用伸手撫摸她的側臉,似乎在說著安慰的話。
我觀察了一會就別過頭,又低聲歎息起來,希望靜不會成為那個“有心人”吧。
身旁的紗穿著漂亮的裘皮外套,上麵的毛發顯得光澤柔順,且柔軟緊密,大體色澤呈淺藍色,但到了毛尖的部位卻又泛著幽邃的紫色,顯得格外綺麗。也不知道是某種未知動物的皮毛,還是六識小姐通過咒力製造的人工裘皮。
穿著這樣一身裘皮的紗雖然年紀還小,但在這身裘衣以及紅色長發的襯托下卻顯得格外引人注目。路上時不時就有人盯著紗看,看了一會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後和旁邊的熟人交談:“原來是六識家的孩子,難怪了。”
從這一點來看,六識小姐還真是聲名在外,咒力方麵我不了解,但以咒力製造器具方麵,我覺得六識小姐應該是町裏當之無愧的第一,甚至有可能是如今世界的第一也說不定。
“折,是和田他們。”
走著走著,紗忽然輕輕地扯了扯我的衣角,她皺著眉頭,臉上的微笑變淡消失。我順著她的目光往前方看去,看到的是四個走在一起的孩子,三個男孩一個女孩,其中一個抱著雙手正朝著我們這邊看的男孩就是和田剛。他與我的目光對上,有些心虛似的搓了搓雙手,別過頭去。
看到這四個孩子,我頓時苦笑了起來,發現自己還真沒資格去說靜。這四個孩子都是在幾個月前和我玩在一起、也是在發生橫山理人那件事情後選擇與我不再來往的那批孩子。這四個孩子分別是和田剛、井上徹、井上玲子、山下直樹,其中井上徹和井上玲子是雙胞胎兄妹。
我記得所有曾經聚在身邊的孩子的名字,不僅是因為記憶好的關係,更主要的是我對他們懷有著一種愧疚感。這種愧疚感是加害者對於被加害者的愧疚與自我譴責,哪怕被加害者懵懂無知,也絲毫無法減弱這種愧疚,恰恰相反,更加劇了這種道德上的煎熬感。
從某種程度來說,如果他們知道我對他們的利用,並對我抱以厭憎或是恨意,在我麵前咒罵不休或是齜牙咧嘴,那我反倒能獲得解脫。
所以我必須記住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用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受害者還沒獲得補償,自己這個加害者也還沒被人寬恕。這些不應當隨著時間流逝而忘卻,這是屬於我的偏執。
四個孩子似乎早就發現了我和紗,他們時不時就會轉頭看過來,彼此之間似乎在交談著些什麽。
“折,我們走快點吧。”
紗又扯了扯我的衣角,她看起來對四個人非常嫌惡。這是沒理由。
“紗討厭他們?”
我的心情有些沉重,有些事情隻能放在心裏,不能和他人傾訴,自然會有著鉛塊般的重量。
“恩,他們背叛了折,很肮髒,我不想看到他們。”
紗的理由很單純,卻叫我心中忽然一沉,仿佛挨了重重一擊。不僅是因為罪惡感,更重要的是我察覺到紗已經深深的受到了六識小姐的影響,形成了一種精神上的潔癖。雖然現在看起來並不嚴重,但是以後呢?
她將自己所討厭視為肮髒,每當這種肮髒多上一種,她眼中的色彩就會少上一種。直到最後,或許她眼中的色彩就會隻剩下自己,那個時候她就會回到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那個“殼”中。隻是這一次,這一層“殼”將再也無法被外力所擊碎,因為它不再是由六識小姐的浸染而形成,而是由紗自己的主觀意願以及對他人的絕望而形成。
這樣的心靈之“殼”,無從破壞。
“因為……因為折是我最憧憬的人,如果有一天我變得討厭折了,那麽我一定會壞掉的吧,會變得討厭起所有人,會變得隻能相信、隻能喜歡自己,我不要變成這種樣子。”
我又回想起幾天前紗所說的話,或許正如她所說的那樣,如果我真的做出令她感到失望的事情,她那因我而敞開的心房就會再次封閉。因為對於她來說,第一個親近她的我就相當於連通世界的門,而一旦我這扇門被她所厭棄,她就徹底的被關在自己的世界中了。
紗,自己也一定知道這點,所以她才會對我說出這番話。
“紗,這不是他們的錯。”
雖然知道隻是徒勞無功,但我依舊嚐試為他們辯解。
“恩,我知道哦,他們都是很普通的孩子。”
紗點了點頭,她抿著的唇露出了輕淺的笑容,很不可思議的笑容,有種靈性的美感:“折和我,都是特殊的,而他們都是普通的。所以他們沒有錯,錯的隻是我和折而已。但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是他們明明選擇靠近折,卻又輕易的選擇退卻,這樣輕浮的舉止如果就代表著普通與正確,那麽我寧願永遠的錯下去——在折看來這是可以原諒的,但在我看來卻是最過分的事情,因為他們背叛了折,也背叛了自己內心。他們,會永遠帶著悔恨活下去。”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嘴張開又合上,聲音卡在喉嚨裏發不出來,最終隻能保持沉默。
之後,在和父母以及靜說了一聲“我和紗先走了”後,紗就拉著我的手小跑起來,在穿過四個孩子身旁時,他們停下腳步來看著我和紗,都是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
“沒關係的,你們沒有做錯事。”
擦肩而過時,我朝他們歉意的笑了笑,就和紗一起朝著會場跑去。
……
往年的雪祭舉辦場所都位於茅輪之鄉接近水車之鄉的一片空曠田野,今年也不例外。在那一片臨著水道與利根川支流的田野上,一堵高達五公尺、厚有接近六十公分的冰牆豎立了起來,將雪祭的活動場地給圈了起來。維持七日的雪祭開幕第一天的活動是大型建築類冰雕建造,由咒力使用者通過比賽的方式來建造活動場所——冰城。
每個團體,每個人都負責一小片區域,每個人的成果經過協調與組合,最後形成一座風格各異、瑰麗宏偉的雪原冰城。在之後的各種比賽也同樣是為冰城建造添磚加瓦,合神棲六十六町全部人的力量完成這一座冰城。
穿過這一夜間豎立起的冰牆,展現在眼前的是平整空闊的大地,在那最中央的地方有著一座冰塊建成的宮殿,兩層高,呈四四方方的形狀,頂是重簷歇山頂,兩層八個簷都高高翹起,呈飛簷狀,頂端處有獸首。在下方有近三公尺高的冰雕大門,四麵以圍欄環繞,立柱、雕花、瓦片都清晰分明。
整座宮殿通體由冰塊構成,渾然一體,看起來就像一整塊巨大的冰塊直接雕琢而成,看不到任何切口。更難能可貴的是冰質通透純粹,每一個部位都晶瑩剔透,一眼就能從外麵看到宮殿內部的景象,足可見透明度之高。
……
ps:會場是茅輪之鄉和水車之鄉之間,前麵寫成黃金之鄉了,修改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