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兩會

字數:7181   加入書籤

A+A-




    “折,這裏是不是凹進去一些比較好呢?”

    女孩一手拿著銼刀,一手拿著沾滿冰屑的刷子,臉上戴著護目鏡和麵罩,加上頭上戴著的毛絨軟帽,看起來既滑稽又有趣。

    雖然練習了五天,誕生的冰雕足有十幾座,但是其中真的稱得上是完滿的卻一座都沒有,不是這裏有缺陷,就是那裏空白一片。對比一下,現下我們手裏的這一座完成度反而是最高的,基本上隻剩下腹鰭和尾鰭兩部分還沒有完成,這兩部分是重中之重,冰體要雕得很薄,所以難度極大,一不小心就會將冰塊鑿斷或是鑿裂,使得前功盡棄——這還是我在設計上將胸鰭與主體貼合在一起,並且擯棄了背鰭、臀鰭的結果,否則難度更是要提升好幾倍。

    好不容易做到這一步,我幾乎將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裏的鑿子和錘子上。在聽到紗的詢問後,為了避免失手對冰雕造成破壞,我先停下了手裏鑿刻的動作,這才看向她所指的位置。那是金魚肚子與背脊的分界處,由於金魚肚子鼓起,所以和扁平的背脊之間有明顯的分凹陷的痕跡。所以這一位置的鱗片比其它位置的鱗片更難雕鑿,要磨成一種怎麽樣的形狀也需要仔細斟酌。

    “那裏等一下再處理吧,我還沒想好應該怎麽辦。”

    稍微思考了一下,我決定先完成手裏的工作,這個問題等一會再解決。紗“哦”地點了點頭,又舉起銼刀去打磨其它的地方。

    我繼續雕琢起魚尾來,用扁頭的鑿子抵在冰塊凸起的部位,用硬木錘輕輕敲擊後麵圓的一端,使鑿子前段嵌入冰塊,再一撬就能將不需要的冰塊鑿落下來。魚的尾鰭厚度大約隻有兩三公分厚,而且麵積又大,更容易受損,所以當厚度達到一定的程度時就要換成刨刀,輕輕的將剩下不需要的冰層削去。

    “折,真村……不好啦!”

    正當我敲鑿著一塊凸起的尖冰時,突如其來的喊聲使得我左手輕顫了一下,鑿子原本對準的位置偏斜,還沒等我調整過來,右手拿著的硬木錘就已經敲了下去。

    “啪……哢嚓……”

    薄薄的一塊巴掌大的冰塊從尾部滑落,掉落在滿是冰碴的地上,摔成了好幾塊。我看了看像被狗咬掉了一大塊的尾鰭,又看了看地上碎成幾片的冰塊,最後看向紗,她也正呆呆地看著我,嘴唇翕張:“碎了呢……”

    “碎了……”

    我們兩人麵麵相覷,都看得到彼此眼裏的沮喪——浪費了一個上午的時間,換來的又是一場失敗。我忽然有種想舉起錘子將冰雕砸成碎片的衝動,宣泄一下心中的頹廢與煩躁。

    “沒事,下午還有時間,而且這裏改一下也還是可以的。”

    我掩著嘴咳嗽了兩聲,掩飾流露臉上的尷尬,這才轉過頭來看向喊聲傳來的方向,就看到美嘉在離著我們還有幾十公尺的一邊揮手大喊,一邊“哢嚓哢嚓”地踩著滿地的碎冰朝著這邊跑來——幸好周圍練習冰雕的人都已經去吃飯了,隻剩下遠處銀鏡般的凍河河麵上還有著幾個溜冰愛好者在競逐速度,並沒有注意到這邊,不然她的喊聲一定會吸引來一大堆的視線。

    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急事,明明是大冷天,她的鼻翼兩側卻帶著細密的汗珠,有些蒼白的臉上飽含焦慮,幾縷烏黑的短發從橙色蓓蕾帽跑了出來,落在額前,並隨著她的奔跑而頑皮地飄來飄去。

    她這幅樣子很有趣,如果放平時,我一定會打趣一句,但從她臉上露出的那種真切的焦慮神情讓我打消了這種想法——雖然我並不覺得她真的會遇到什麽糟糕的大事情,但在什麽情況該說什麽話是最基礎的做人技巧。

    美嘉跑到一旁的理奈與真村的旁邊,她朝著這邊招手:“折,紗,你們快過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們說!”

    “過去看看吧。”

    我再次和紗對視了一眼,各自將遮住上半邊臉的麵罩、護目鏡、鐵質鞋尖套都摘了下來,放到工具堆裏。但還沒等我們兩個走過去,美嘉就已經拖著理奈和真村跑了過來,瞪了我一眼:“你們兩個,太慢了!”

    “都要去吃飯了,總要收拾一下。”

    我聳了聳肩,在理奈和真村臉上掃視了一圈,發現兩個人都是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看來他們也不知道美嘉要說的“很重要”的事是什麽。

    “哪還有時間吃飯啊!”

    美嘉說了這麽一句,就伸出手去抓真村的肩膀,一把把他扯到我們四個人中間,然後將眼睛睜得大大的,用嚴厲的眼神死盯著他:“說吧,真村,你到底做了些?”

    “什麽做了什麽?我沒做什麽呀。”

    真村秀氣的臉上滿是疑惑不解,不過他又不敢和美嘉灼熱的目光對視,烏溜的眼珠子老是看向一邊,給人一種心虛的感覺。

    “那為什麽不敢看著我。”

    美嘉眯起眼睛,緊繃著臉,翹起的眼角仿佛刀尖般鋒利,在左眼角下紅淚的襯托下,看上去凜冽而冰冷,充滿不符合年齡的威懾力。她的這幅姿容像極了女王在審視著犯法的罪人:“我現在不是在開玩笑,真村,你是不是做了什麽嚴重違反倫理規定的事情?”

    所謂的倫理規定是由町裏倫理委員會所製定的規範條例,分為一般倫理規定和特別倫理規定,例如町裏嚴禁將電力使用在除了擴音器廣播以外的其它用途;以及不可與他人因糾紛而爭鬥,要和睦友愛;不闡述詭妄之言,不行欺騙之舉,不辱人,不謗人——這些都屬於一般向倫理規定。

    至於特別倫理規定,因為沒有看過《特別倫理規範集》,所以我了解得並不多,不過也聽過幾條;比如不經允許,不可擅自閱讀第三類或是第四類這些禁止閱讀的書籍;不可對他人施加咒力的目標進行幹涉;不可議論倫理委員會、教育委員會這兩個最高權力機構的是非;還有對佛門及教義進行質疑、誹謗,也是不被允許的。

    在町裏,倫理規定就相當於法律,每個人都必須遵守。違反倫理規定的後果可能很輕,也可能很重,但基本上也沒有人能說出到底會受到怎樣的懲罰。

    大人們也都對此諱莫如深,很少聽他們討論關於這方麵的內容。隻是時常會說些“嚇唬”人的故事,什麽違反倫理規定會被怪物吃掉,還會變成奇醜無比的東西,不能待在町裏,隻能遠離人群,獨自生活。甚至是死後靈魂也不得安生,受神佛厭棄,之後詳細的曆數犯下什麽樣的罪行,再根據罪行決定到哪一層地獄去忍受煎熬——充滿佛門思想的說法。

    町裏的每個人在平時都會嚴格自省,省視自己有沒有在不經意間觸犯倫理規定,如果偶有違反一般倫理規定,就必須向佛陀菩薩懺悔,以求心安。更嚴重的違反倫理規定的消息,則不為一般人所知。

    我對這方麵的事情很是關注,但得到的收獲卻少得可憐,隻知道懲罰必然極為嚴重,不亞於千年前的“死刑立即執行”。雖然不能理解大人們將一些小事視為大罪的理由,但我也並不打算嚐試去觸犯這些倫理規定。

    也正是在這種風氣之下,不僅大人會談倫理變色,就連孩子都對違反倫理規定也有著一種深深的畏懼,將違反倫理規定視為大過。

    聽到美嘉的話,我眉心一跳,不禁擰起了眉頭,心裏一下就明白過來美嘉所說的必然和真村踏出八丁標的事情有關,難道事情真的暴露了?

    “我沒有做過這種事!”

    美嘉的話讓真村女孩般秀氣的臉一下子染成火紅色,他咬著下唇,轉過眼來和美嘉對視,眼裏飽含被冤枉的怒火。

    不但是真村,就連理奈也一下子豎起了眉頭,她看了看美嘉,又看了看真村,最後還是看向美嘉:“美嘉,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你會覺得真村嚴重違反了倫理規定?”

    “事情是……”

    美嘉深深地看了真村一眼,打算解釋,不過我打斷了她的話:“到其他地方去說,吃完飯很快就會有人回到這裏——這樣的話題,被別人聽到不怎麽合適。”

    “走吧,我有一個好地方。”

    不等他們回應,我就率先朝著浮渡橋——也就是我催眠真村的那個地方走去,那裏視野廣闊,沒有什麽可以隱藏的地方,而且下麵的岔河流水湍急,會將交談的聲音掩蓋。

    我走出了一段距離,他們很快都跟了上來,除了腳踩在大量碎冰上發出的哢嚓響聲,並沒有交談的聲音。

    幾分鍾後,我們抵達浮渡橋,這裏如上次那樣幽靜,方圓幾百公尺寬闊視野中看不到一個人。當站在凸起的橋梁處時,可以隱約看到一些一千公尺外凍河河灘邊擺得密密麻麻的冰雕,不過看起來都是一個個小點。當然,也看得到和我們現在身處的這條岔河穿插而過的銀白凍河,其封凍的源頭就位於幾百公尺之上……或許還要遠一些的十字河流岔口。

    原來應該隨著凍河一起流入下一段利根川的水,因為凍河被冰凍,自然也就朝著這一段交疊的汊流流往東南方向的入海口,水量大漲,使得下方河水變得湍急,在冬天本應當低糜的水麵也因此而拔高了一大截。

    我們登上浮渡橋,來到中間橋洞上方,紗遠遠眺望著東邊的入海口的方向,那裏有著和白砂之鄉相似的成排成排的沙丘,看起來雖然荒涼,但覆蓋上皚皚白雪後,卻有種仿佛看著起伏僨起的連綿雪山的別致美感。

    “折,這裏的景色很美呢。”

    她倚著雕有佛像的白石圍欄,用手掌托著下巴,看起來沒有絲毫迫切感——剛才在美嘉詢問真是是否違反倫理規定時,她也並沒有顯得過於驚訝。

    “是很不錯,不過比起小丘來說還差了一些。”

    我瞥了紗一眼,將心中升起的疑惑按捺下來,轉身把目光投向美嘉:“美嘉,現在可以說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那是當然,這裏怎麽和小丘比。”

    走了一段路,美嘉倒是冷靜了下來,她用穿著帶有絨毛內襯的皮靴子的腳踢了踢地麵薄薄的一層積雪,把它們都掃進河裏,清出一塊空地後盤腿坐下,這才睨視著真村:“真村,你不是有件藍色,帶蝴蝶圖案的睡衣嗎?現在在哪裏?”

    真村正皺著眉頭左顧右盼,一臉奇怪的表情,像是在尋找著什麽東西,他並沒有聽進美嘉的話——但注定是徒勞的。他的潛意識中或許在某種程度上還對這個地方所發生過的事有著印象,但在我的催眠下,他這些相關的記憶可以說幾乎都完全被掃進意識的最底層。

    就如同人們對平常不重要的訊息會自動排除以及忽視一樣,哪怕重複接收到這些訊息,也隻會感到熟悉,卻不可能翻找出關於這些訊息的記憶。就算他真能找回這些記憶,由我為他種下的心理暗示也會讓他覺得這些隻是夢境,而不是真實的。

    心理暗示說起來複雜,實際上無非就是通過各種方式牽引別人的思考方向,而我為真村設下的心理暗示,則是通過催眠為他提前預設好思路——比如說某些時候,人明明手裏拿著某樣東西,卻到處去找這一樣東西,並且找上半天才發現東西就在自己手裏。

    這種燈下黑的行為,就是人在內心中預設好思路後產生的盲點,而我對真村的暗示也正相當於這一個盲點。他或許會急於去尋找那種熟悉感,但當這種熟悉感真的被找到,他反而會忽略過去,將重點放在尋找更多的熟悉感上。

    除非有人真切的告訴他真相,否則依靠他自己,幾乎不可能將記憶串聯成真相,而不能串聯起來的記憶碎片,他也隻會當做幻覺或是夢境罷了。

    “真村,美嘉在和你說話。”

    他背後的理奈輕拍他的肩膀。

    “啊?”

    被這麽一拍,真村才如夢驚醒,手裏抓著的透明琥珀球滑到地上,碾著雪,咕嚕嚕的朝著拱橋的一側滾落下去,他急忙追上去撿了起來,珍重地擦了又擦,最後放進上衣左邊的衣兜裏。

    我們都注視著他,理奈聳著肩,將拍他肩膀的手放下。而美嘉則歎起了氣,還好她並沒有生氣,隻是沒好氣的喊他過來。

    “對不起,你剛才說什麽?”

    真村走了回來,不好意思地撓著頭,不過隻撓到頭上的連衣帽。美嘉瞪了他一下,將剛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

    “藍色睡衣?那件睡衣媽媽說已經壞了,所以就幫我丟掉了啊。”

    雖然一臉奇怪,不過真村還是好好的回答了美嘉的問題。美嘉聽完後,就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她用手托著下巴,審視般的注視著真村:“就在剛才,我看見你的那件睡衣了,在兩個大人手裏——現在想想,他們穿著的衣服很像我看見過的一個教育委員會的大人,很可能……”

    她沒有接著說下去,不過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那兩個大人的身份十有八九就是教育委員會的成員。這是町裏兩會之一,屬於神棲66町最高決策機構,擁有著極大的權利。

    除了教育委員會以外,另一個機構是倫理委員會,負責製定倫理規定以及決策町裏發生的重大事務,一般不參與其它行政事務。這一機構中,所有成員的身份都是隱藏的,沒有人確切知道倫理委員會的成員都有哪些。

    而教育委員會則把控町裏的四座學校,負責兒童教育與培養——名義上是這些,實際上似乎有著更大的權限,事實上,町公所、圖書館、安全保障會議、職能會議、妙法農場……等機構都必須聽從教育委員會的指令。當然,一般教育委員會也很少插手其它方麵的事務。

    在町裏,就連孩子都知道這兩個機構一般不輕易幹涉日常事務,而一旦他們插手幹涉,就必然代表著事件的嚴重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