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過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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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細的手指在一排黑白琴鍵上起起落落,流水般悠揚婉轉的聲音從三角鋼琴支起的頂蓋下傾瀉而出,琴聲清新如晨間的露水,又清亮如翠鳥的啼鳴。一排排的長椅上並沒有多少聽眾,可每個人都闔上了眼皮,沉醉在這柔美的琴聲中。落地鍾的表盤上指針轉了一圈又一圈,可時間卻像是凝固了,不願跟著執拗的指針一起向前。
演奏者是一個女孩,金色長發披散及腰的女孩。她同樣閉著眼睛,神情遠比那些聽眾沉醉。她的動作如此流暢,似乎根本不需要思考指下的節奏與音符。分明那雙手遠比一般的鋼琴家柔和細膩,可演奏出的曲子卻不輸於大部分以樂器為生的人。
她當然能彈好這支曲子。肖邦的鋼琴曲總能勾起她的共鳴,而這支又是她最喜歡的降b小調夜曲。每次演奏這支曲子的幾分鍾之內她才能獲得片刻的寧靜。
行曲過半,意識緩緩從指尖發散。現在幾點了?大約五點半?回去之後就是晚餐了?又要祈禱了吧......真討厭啊。
既然神是全知全能的,那他想必早就發現自己並不是他會庇護的羔羊。那自己這不厭其煩的祈禱還有什麽意義?如果神不存在,這祈禱不是更沒有價值了嗎?
要不再多彈兩首曲子,故意錯過祈禱的時間?還是算了,吃不到晚飯還是小事,可父親她......
似乎想起了什麽不好的回憶,綿長的琴聲停頓了半拍。可在座的聽眾都對音樂沒什麽常識,沒有人發現這個顯而易見的瑕疵。
說到底自己既然不受神的恩賜,那......是不是沒有從一開始生下來比較好?
我這個......撒旦的子民。
讓女孩痛苦至今的,是她和別的女孩有些不一樣。
她喜歡的,讓她心動的,是和她一樣的,女孩。
一開始是大概九歲吧。和她一起長大的玩伴黛西總是絮絮叨叨地說著班上的誰誰誰好酷,誰誰誰已經加入學校的橄欖球隊了真的好棒。她每次都是哦哦的答應兩聲顯得自己和她一樣關注那些男孩,可這些東西從來都進不到她的心裏,轉頭就忘。
相反的是每次看到黛西換衣服露出潔白的身體時,她總是會下意識地吞口水。
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都是懵懂的,直到初中學校開放的性啟蒙課。上完課之後,她明白了很多東西。例如小孩是怎麽來的,例如......自己的取向。
原來自己是正常的,這隻是和大多數人不同的一種選擇而已。解開心中的迷惑後她興高采烈地回家告訴自己的母親這一重大發現。
卻招來了謾罵.....和毒打。
也難怪,他們家是個傳統的天主教家庭,這種事就是對神的褻瀆。得知此事的父母驚恐萬狀,覺得自己生下來的孩子是個惡魔。那段日子對於她而言與噩夢無異。直到她百般保證自己隻是在玩笑,她才能頂著青一塊紫一塊的臉留下一條命,也因此,她缺課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呃......真是糟糕的記憶。
最後一個音符結束,台下的觀眾們紛紛抱以自己的掌聲。女孩還沒有睜開眼睛。看起來她是在欣然接受眾人的讚美,實際上她卻為今後的生活發愁。
啊......要是沒有出生就好了呢,反正......是那樣的父母。
不過這倒說明了他們確實是真正的基督徒,真真正正的基督徒呢。
“愛父母過於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愛兒女過於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不背著他的十字架跟從我的,也不配作我的門徒。”
在心底咀嚼著馬太福音的內容,女孩隻覺得心底一片苦澀。
“bravo!親愛的莉莉,你今天的表演也是如此完美。”坐在最前排的年輕人施施然起身,握住她的手行了一個優雅的吻手禮。
“謝謝你,丹尼。”她微笑著回應了他的讚美。丹尼是社區裏著名的好好先生,每當別人有困難時第一個伸出援手的總會是他,這也為他在社區裏贏得了一個好名聲。丹尼很早就表現出了對她的愛慕之意,社區裏的其他人也都相信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相信他們的結合會受到神的祝福。
要不然就接受他的求婚吧?莉莉百無聊賴的想著。慢慢的她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得了某種病,隻要治好病,一切都會恢複到最初的樣子,父母還是會那樣愛她。
應付走糾纏不休的丹尼,莉莉合上鍵盤蓋,終於鬆了口氣。回去吧,至少自己合規矩祈禱的話,他們是不會為難自己的。
莉莉走在兩排長椅之間的過道上,指尖掃過因為日曬而微微發燙的橡木椅背,撫摸上麵一道道平行堆疊的裂紋。走到最後一排時,她的手腕忽然被抓住了,被一隻白色的,纖細的手。
她停下腳步,看向這隻手的主人,一個躲在灰色鬥篷裏的家夥。發現她停下了,那隻手也急促地收了回去,連連擺動示意自己沒有惡意。“抱,抱歉,我隻是想說......你彈的鋼琴...很好聽。”
眼尖的莉莉卻反抓住了對方的手腕。那個家夥被她嚇到了,試圖把手收回鬥篷裏,可試了幾次都沒成功。
莉莉又歎了口氣。她沒有看錯,被她抓住的手腕上是幾道細長的交錯的傷口。傷口一點愈合的跡象也沒有,顯然是不久前造成的。
“你想......自殺嗎?”
之前的掙紮中鬥篷也鬆脫了,露出了下麵的大波浪長發和一張枯槁似枯骨的麵容。那是個女孩,臉頰瘦削,簡直就是包了一層皮的骷髏。女孩聽到她略微有些嚴厲的質問後渾身發抖,幾乎縮成一團。“對不起......”
“怎麽就開始道歉了......又不是在罵你......”莉莉有些無語。“為什麽呢?”
“因為......活著很討厭......”
莉莉想了想,坐到了她旁邊。“我彈鋼琴好聽嗎?”
“嗯。”女孩有些不明所以。
“還想聽嗎?”
“嗯。”
“我每天下午都會來這裏彈鋼琴,你按約定的時間來就一直能聽到。怎麽樣?這樣是不是覺得活著沒那麽糟?”
女孩有些溫吞,遲鈍了好一會才明白了她的意思,雙眼中的畏懼變成了不敢相信。“真......真的嗎?”
“嗯,當然啦。現在我得回家了,明天見!”莉莉看了一眼座鍾發現時間已經不太夠,匆匆道個別後便離開了社區中心。
回到家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她推開那扇漆成櫻桃紅的木門,一言不發的坐到餐桌旁邊。坐在對麵的父親剛剛切下一片麵包,正在用餐刀塗抹黃油。他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表情陰鬱。
“你遲到了六分鍾。”餐刀劃過麵包切麵,留下了一層厚薄不均的黃油,沒沾上黃油的刀刃在燈光下閃閃發亮。莉莉卻隻覺得這餐刀剛剛從自己的心口劃過。
“我......我剛剛勸回了一個想要自殺的人!所以回來晚了。”她急忙向自己的父親解釋。
“救下了......一個想要自殺的人?”餐刀停頓了一下。
“嗯,就在社區中心,那裏不是有攝像頭嗎?這麽容易拆穿的謊言我是不會說的!更何況......說謊是要下火獄的!”
“確實呢......”父親說話像一貫那樣慢條斯理,莉莉在心中隱隱鬆了口氣,不過她已經能夠猜到今天晚上的晚餐十有八九要泡湯了。
“做得很好,我的女兒。”父親的下一句話卻讓她不敢相信。她瞪大眼睛看向這個陪伴了她十八年的男人,卻感覺是第一次認識他。
“做得很好,我的女兒。”看見她呆若木雞的模樣,父親笑著重複了一遍,那張一直冰封一樣麵無表情的臉竟然笑了。與此同時還在洗碗的母親也聽到了她說的話,激動地過來抱住了她。許久沒有體會到的父愛和母愛就這樣突然降臨了,讓她有些驚惶。
“真不愧是我的女兒,你一定是......蒙受了神的感召吧!”父親的下一句話,卻讓剛剛感受到幾分溫暖的莉莉如墜冰窟。
接下來的幾分鍾裏,父母不吝於用最好的詞語來對她進行讚美,可莉莉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直到父親一臉嚴肅地宣布“雖然這是與福音相符的善舉,但晚餐前不可不祈禱。”一切才算結束了,吃完這頓和蠟塊差不多的晚餐,她道了別後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間。
真是......虔誠。
莉莉躺在床上,表情木然,不隻是該悲傷還是該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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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沒停呢。
莉莉看了一眼烏雲密布陰雨連綿的天空,合上鍵盤蓋伸了個懶腰。今天的社區中心空空蕩蕩,沒有什麽人。畢竟下雨了,相較於大老遠去一趟社區中心,大家都願意舒舒服服的窩在家裏看電視。
除了那個......一直坐在角落的家夥。
“今天也來了?”莉莉簡單地問候了一句,坐到了她身邊的長椅上。
“......嗯。”似乎是因為有了活下去的動力,莉莉覺得這個女孩的氣色要比兩周前好上了許多,原本幹癟的肢體變得豐滿起來,臉頰上也多了幾分血色,原本亂糟糟的黑色長發也梳理整齊紮成了側馬尾,像是掉到灰塵裏的玩偶被人撿起來擦幹淨化上了漂亮的妝。不過,是自己喜歡的類型呢,莉莉不著調地想。
她躊躇了一會,把手上的一支百合花小心翼翼地遞了過來。
“送給我的?”莉莉問。
“......嗯。”雖然氣色比之前好了許多,可膽子還是這麽小呢。
“為什麽呢?”似乎是新摘的鮮花,白色的花瓣上還沾著幾滴露水。莉莉把花湊到鼻子旁邊,嗅了嗅百合花獨有的香味。
“因為......因為你的名字......”
“哦,是這樣啊。”莉莉明白了她的意思,lily確實是有百合花的意思。
這時候該做什麽?莉莉想了想丹尼之前的動作,也握住她的手來了一次吻手禮。“非常感謝你,小姐。”
雨停了,遮掩了一天身形的太陽終於能在日落前出來透口氣了,明媚的暖融融的夕陽把同樣溫暖的陽光向著整個大地鋪灑開來,把一切都染上了夕陽的顏色。吻過手的莉莉抬起頭,對上了那雙被夕陽染成琥珀色的眸子。
“我喜歡你。”不經思考的,莉莉下意識說出了這句話。
剛說完她就覺得要糟,她們這整個社區都有濃鬱的天主教氛圍,家家戶戶都是天主教徒,隻不過她的家庭是其中最古板的那幾個而已,遇到一個女孩是她的同類的概率太低太低!完蛋了,要是她把這句話告訴自己父母會怎麽樣?莉莉隻覺得自己不小心按下了世界末日的開關。
出乎意料的,女孩雖然顯得瑟縮又膽小,可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我也是。”
沒有人說話,沉默一直持續著。忽然莉莉俯身吻住了她,吻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社區中心的門被人輕輕敲響。
兩人驚慌的分開,幾秒鍾之後門被人推開了。門口是一個她很熟悉的人,丹尼。
“你沒有回家吃晚餐,你父親就托我找一下你。我猜你應該在社區中心,果然沒錯。”丹尼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現。他一邊解釋著自己的來意,一邊從門口走了過來。
“這位是?”丹尼向那個女孩伸出手似乎是想握個手,可那個女孩飛快地躲開了。不僅如此她還用那件一直帶著的鬥篷罩住了自己,躲在莉莉身後,渾身發抖,眼睛裏滿是恐懼。
“額......我什麽都沒做啊......”丹尼也被這女孩的反應嚇蒙了,急忙自證清白。
“怎麽回事?”莉莉用身體護住這個瑟瑟發抖的女孩,小聲問。
“和他沒有關係......是我的錯。”女孩也明白自己失態了,可身體根本不聽自己使喚,一直在發抖。
“之前我阻止了這孩子自殺的念頭,之後她偶爾會來聽我談鋼琴。”莉莉想了想,先含糊的給丹尼解釋了一下來龍去脈,大家都是鄰居,秘密是藏不住的,流言蜚語總是無孔不入。
“哦,我聽說過,這件事你父親和別人聊天時總是會說起,原來就是她麽?”
“嗯呐。那我們先回家吧。千萬別再去自殺了啊小姑娘,想聽我彈鋼琴的話明天再過來就好。”莉莉簡單的告了個別,抓住丹尼的手匆匆離開了。
他們家離社區中心不遠,可也不算近,走路大概要走十分鍾。走完一半到一個轉角時,丹尼忽然放慢了腳步,也帶慢了莉莉的步子。
“之前的事......我看到了。”丹尼猶豫著,說出了放在心裏的話。
“你看到了?”莉莉心一沉,雖然猜到了這種可能,可更加糟糕的困境沒人想麵對。“你想幹什麽?想告訴我父母?還是想以此要挾我?”雖然她還是麵無表情,可恐懼,害怕和憤怒混合而成的情感不斷踐踏著她的神經,連她自己也沒有注意到,一縷淡淡的金色光芒從那雙藍寶石般的瞳孔裏升起。
“你知道我不會這麽做!我不是那種人!”丹尼忽然有些激動,可很快他又萎靡了下來。“確實,我一直喜歡你,說一點都不難過是不可能的。可我......我不會告訴別人的,誰也不會說。”
“哦。”莉莉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