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徹是“樂土”第兩億零八萬三仟兩百二十四位簽約者。

    之前，他仿佛被囚禁在琥珀中的飛蟲—身體無法動彈，意識也被放逐。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月，短暫如流光，漫長如永夜。此刻，好像有人用巨錘砸碎了他容身的琥珀。痛！身體每個部件都傳來劇痛，被碾壓、被撕裂，讓蘇徹不堪忍受。更恐怖的是他此刻思維凝滯，遲鈍又麻木，就像無數的多腳蟲順著神經爬行，令他無處躲藏。在這無休無止的煎熬中，蘇徹不知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也許下一秒他就要魂飛魄散。

    許久後，蘇徹聽到一個電子音從遙遠的邊界外傳來。

    “簽約者循環係統機能恢複中，進度百分之五十……進度百分之六十……警告！進程中斷！目標瀕死！倒計時179秒，178……”

    一個冷漠的男聲響起：“保存遺傳信息。”

    “樣本提取完成，dna掃描啟動，遺傳序列存儲中……”

    “埋設納米機器人。”男人給出第二條指示。

    蘇徹感到一股冰冷的脈動傳遍身軀，思維更加緩慢，困倦感隨之而來，蘇徹竭力想要保持清醒。

    “讀取記憶信息。”

    “訊號正常，開始記憶複製……”

    “警告！計時剩餘60秒。”

    “該死，注射腎上腺素。準備意識轉移。”男子的聲音開始急切起來。

    “載體就緒……執行意識轉移……”

    “記憶複製？意識轉移？”蘇徹震驚了，“他們要對我做什麽？誰給他們這樣的權利？”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蘇徹隱約覺得有一件極度恐怖的事情即將降臨在自己身上，必須做些什麽讓他們停下來！他集中了所有的力量想要掙脫禁錮。下一刻，“轟—”的一聲爆鳴在腦海響起，蘇徹覺得自己正被一股龐大的牽引力拖下無底深淵。無論他怎麽抵抗都沒法擺脫那巨力的拉扯。在伴隨著跌落的強烈眩暈感中，蘇徹終於失去了意識……

    ……

    再次醒來，蘇徹逐漸感到知覺的回歸。渾身充斥的無力感讓他虛弱不堪，連眼皮都無法睜開。透過全身上下傳回的感知，蘇徹猜想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應該已經脫離了危險。繼續平躺了片刻，身上的虛弱感稍有緩解，蘇徹終於積攢了一點力氣緩緩睜開眼睛。

    滿眼金星亂飛，讓他看不清楚，頭頂戴著的奇怪儀器使他難以抬頭。入目的一片天花板上倒映出一團模糊的人影，應該就是躺在病床上的自己。蘇徹努力轉動眼球，病床旁邊是成排的儀器，兩名身穿白大褂的男子正對著屏幕記錄著什麽。他們身後，一個女人來回踱著步子，那身形看不真切，蘇徹感到有些熟悉，努力想要看清，卻被來回晃得頭暈眼花。

    正煩悶間，那女人終於停了下來。“周先生，已經兩個小時了，我丈夫怎麽還沒醒來？”左邊那個高瘦男子停頓片刻，似乎說了些什麽。但蘇徹已經無心傾聽了。

    這聲音，即使在強烈的耳鳴聲中還是那麽動聽。一時間，記憶像決堤的江水灌來。一個名字呼之欲出：羅衣！天哪，他以為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沒想到這世上真的存在奇跡。他真得等到了得救的這一天！蘇徹心中狂喜，他想要喊出羅衣的名字，卻發出無意義的呻吟。

    聲音驚動了病床邊的三人，女人的動作定格了幾秒，再轉頭眼中已含著淚光。那雙春水般的眸子讓蘇徹心裏不由一顫，還沒等他回神，一雙素手已緊緊握住他的手掌。羅衣低頭眨了眨眼睛，換上一抹淺笑。那笑容如此熟悉，不知多久以前，他也是看著她的淺笑，閉眼趟在了冷凍艙中。不同的是：那時的他帶著遺憾和不甘，心中的宏願還不曾實現，也還沒有機會和她真正地戀愛過，就要告別這個世界。而如今，命運朝他投來一絲善意，他真得被喚醒了。這一次，他一定會珍惜上天的青睞，譜寫出燦爛的新生！

    “咳咳—”一聲幹咳不適時宜地響起，“蘇徹是吧？歡迎來到’樂土’。現在是2054年7月30日早上10點05分，你剛接受了“蓋亞”公司提供的永生服務。由於剛完成意識轉移，你的精神還在緩慢恢複中，所以會感到眩暈乏力，這是正常現象，通常會持續數小時不等。”這是羅衣口中的周先生。周先生講著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奇怪的是蘇徹聽起來卻毫不費力，這令蘇徹呆愣了片刻。不過他很快想到，在重生這樣的奇跡麵前，這真算不得什麽。

    很快，周先生的同事也走到床邊，方臉麵無表情，用例行公事的語氣道：“按照規定，我們需要對你做一次全方位的數據采集，請配合一下。”

    側眼看到羅衣投來的肯定眼神，蘇徹向她擠出一個微笑，忍受著全身不適，一邊任由兩位白大褂擺布，一邊思考著自身的處境。

    記憶複製、意識轉移，這些陌生的詞匯讓人摸不著頭腦，蘇徹暫且將它放到一邊。仔細回想躺進冷凍艙之前的記憶，往日的情景逐漸清晰起來。

    ……

    蘇徹2017年出生在華夏西北。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階層，生活雖不富足，但也很溫馨。可惜好景不長，一場車禍擊碎這脆弱的家庭，自打記事起，蘇徹都在福利院中度過，可以說孤苦伶仃，無依無靠。苦難的少年時光造就了蘇徹頑強的鬥誌，他從不覺得自己的未來可以任由命運擺布，他相信這世界總有一天會向他露出微笑。為了迎來這一天，他近乎嚴苛地要求著自己，在方方麵麵都要強過同齡人。在2034年夏天，他如願以償得考入華夏國防科技大學，四年後又突破層層選拔，脫穎而出，成為東南軍區“華南之劍”特種部隊的一員。

    青年蘇徹人稱“蘇大師”，日常訓練出類拔萃，危急關頭敢打敢拚，待人接物又進退有度。這樣的優秀戰士自然頗受上級青睞。蘇徹雖然資曆不深，卻成績斐然。2041年國慶，他單槍匹馬製服14名持槍劫匪，破獲了一起聳人聽聞的文物大劫案，拯救了數百條生命。此事經過媒體報道曾經轟動一時，羅衣便是從此走進了蘇徹的生命。

    蘇徹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羅衣的情形：即使在歹徒的槍口之下，她的眼神依然綻放光彩，平生第一次，蘇徹想要去探究一個人，即使發現她身邊籠罩著濃深的陰霾，即使為救她身受重傷，他也不曾後悔。

    在重症監護室裏，他終於鼓起勇氣說出那句“我喜歡你。”

    羅衣的回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她說：“我們結婚吧。”

    後來他才了解了這句話背後，一個少女的信念和堅持。

    2042年之前，“樂土”的概念已經廣為人知。實際上，早在2016年，穀歌工程總監雷·庫茲韋爾就曾經預言：人類在2045年將實現永生。這預言在當時被當做笑談在茶餘飯後流傳。但總有一些瘋子，他們的大腦回路異於常人。2040年當“樂土”的概念橫空出世，著實驚掉了滿地眼珠。蓋亞，這家太平洋東海岸的公司聲稱創造了另類的“永生”解決方案。

    蓋亞認為，他們無力拯救人類終將老去的身軀，但是他們可以成就人類不朽的靈魂。他們創造出了“魂器”，一種由集成電路構造，可以容納靈魂的儀器。他們花費巨資在虛擬網絡中構建了完全仿真的世界。好了，現在我們有了靈魂的安身之所，有了可以“活”在其中的世界，剩下的，隻要給靈魂搬個家而已。這就是“樂土”，一個可以令凡人永生的偉大發明。誠然，這種另類的永生並不完美，甚至有些卑微，就連蓋亞官方也承認，“樂土”並不是蓋亞追求的終極目標。它更像一個過度技術，可以使人類擺脫肉體的限製，極大地延長壽命，以待將來的某一天，貨真價實地得到不死之身。

    “樂土”還在概念宣傳期就飽受爭議。宗教人士認為它是對神靈的褻瀆，他們呼籲政府封殺蓋亞，呼籲信徒集體抵製“魔鬼的誘惑”；哲學家認為，生的意義便在於死，如果沒有死亡的驅動，生命將會失去航向；科研人員懷疑“樂土”的可行性，給靈魂搬家怎麽說都不像一個嚴肅的科學命題；公知與網紅們為其真偽吵得不可開交，戰火不斷；而廣大人民群眾則把它當成有趣的消遣，樂得吃瓜看戲。

    對於永生，蘇徹是不怎麽相信的，那是太過遙遠和縹緲的事情。他並不後悔為了羅衣陷入險境。生命當然是寶貴的，但是總有一些東西，值得為之賭上性命。他隻是有些遺憾，再沒有機會去實現心中的宏願：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好男兒當如是。他倒在了追求的路上，沒有機會再去走遍大江南北，體味人世繁華，沒有機會再去攀登事業巔峰，俯瞰風雲變化。沒有機會回饋親友，回饋這個世界……

    羅衣不願蘇徹就這樣赴死，她十分篤定地相信“樂土”可以成真。她甚至想要跟蘇徹結婚，以便用家屬身份幫助蘇徹爭取時間，希望等“樂土”問世以後，可以藉此令蘇徹“複活”。蘇徹雖然不信那些化腐朽為神奇的黑科技，更不想因為自己耽擱一位姑娘的大好年華。然而羅衣的倔強與執拗出乎他的意料—每當對上那雙清澈的眼眸，蘇徹能夠看出其中的希冀和懇求，他最終還是妥協，答應她出國接受全身冷凍。在躺進冷凍艙之前，蘇徹最後一次看著羅衣的笑顏，將她的身影刻在靈魂深處，從此陷入長眠。

    如今，事實證明羅衣是對的。蘇徹得救了。十二年是一個輪回，他曾經滿懷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是羅衣的堅持和上天的垂青，假手科技賦予他新的生命。蘇徹的內心深處，一直覺得自己是死過一次的人，對於新生，他心裏又是喜悅又有些惶恐。

    懷著思慮，蘇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