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欲訴還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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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的天色總是鉛灰的,像是憋足了一場大雪,卻始終下不來。辦公室的空調嗡嗡作響,讓幹冷難熬的空氣變得空乏燥熱,像在抗議冬天。簡銀河把腦筋和視線一起撲到電腦屏幕裏去。一整天,除去吃飯的半個小時,她幾乎是全力以赴地趕進度。
要是施羽青,就又該說了:把加班也加得像撫育兒女那樣,你那老板會給你加工資嗎?簡銀河自己都覺得無奈,對於每份工作她都格外珍惜,有種令人難以理解的使命感。很多時候,預先設想的創意和美感,卻隻能在客戶的要求下改得平淡無奇和附庸俗流。設計這種活兒,隻能講成效,再就是人情世故。
終於辦公室的人都走了。放眼望去,窗外是華燈初上的城市,窗內是一樣也沒少的繁複沉靜。簡銀河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她揉了揉發澀的雙眼,看見紀南的辦公室還亮著燈,她整理好一部分圖紙,送了進去。
紀南坐在高背椅中,背對著門,像是在小憩。
簡銀河把圖紙放在桌上,小聲叫他:“紀總?”
他轉過椅子來,有點兒疲乏地睜開眼睛,低低地應了一聲。他麵色一片蒼白,眉頭皺著,鼻尖上帶著微微的汗珠,嘴唇青灰。他像是在暗暗忍痛。
“紀總,”簡銀河有點兒詫異,“你不舒服?”
他沒有回答她,隻說,“圖紙我先看看,有要修改的再告訴你”短短的一句話,他眉頭緊緊蹙住,說到後麵竟然隻剩下氣聲。
“紀總?”簡銀河感到情況似乎有點兒不妙。她走到他旁邊,試圖弄清他是不是病了,他卻擺擺手說:“你先下班吧。”他撐起身體去拿那遝圖紙,卻猛地一陣咳嗽,有腥鹹的液體從胸口往上湧,直接吐了出來。
“紀總!”簡銀河被他吐出的一口鮮血震住了,她手忙腳亂地拿出手機打了120,“喂,這裏是南海路的恒中寫字樓,請快點兒過來,有病人!”她飛快拿來一遝紙巾,捂在他嘴邊,慌亂得顧不得去擦拭桌上的鮮血。
紀南已經被洶湧而來的劇痛弄得眩暈。近來持續加班趕進度,他原本就脆弱的胃,在連日的高強度工作和不規律飲食之後,終於徹底崩潰。胃痛已經持續了一整天,他本來以為可以像往常一樣挺過去的,卻沒想到在這個時候爆發,弄得他毫無招架之力。他握著簡銀河幫他擦血的手,努力讓自己的身體和意識挺住,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她的手背已經被他握得通紅。
“紀總,我現在扶你下樓。”簡銀河扶起紀南,讓他靠在自己肩膀上,“你堅持一下,救護車快要到了。”
紀南靠在簡銀河肩膀上一步一步往電梯走。他盡量讓自己撐著一些,他比她高出一個頭,靠在她身上有種不成比例的勉強。能感覺到她沉重的喘氣聲,他都有點兒擔心她細瘦的身體沒法撐住他太久。
紀南很快被送進了附近醫院的急救室。簡銀河等在外麵,薄薄的汗珠在額頭上已經細密地鋪了一層。紀南一向冷靜硬朗,她完全不能把他和病人聯係起來。但她也清楚他的作風,對下屬要求苛刻,因為他自己其實就是工作狂人,身體常年為了野心在高速運轉和消耗,再謹慎克製也難免會出問題。最近的幾個項目,他一手把握,想必是受累不少。況且,再累,他也不是肯妥協的人。
很快,一位白大褂從裏打開急救室的門,探出頭來喊了一句:“家屬呢?”
簡銀河趕緊站起來,走過去問:“醫生,情況怎麽樣?”
白大褂褪下口罩,把她讓進房間,“是胃出血。送來得還算及時。”
“謝謝。”簡銀河鬆了口氣。
“平時都沒有注意嗎?是長久飲食不規律,還是老胃病了?”
“不太清楚。”簡銀河搖搖頭,“可能是飲食的問題吧。”
“不是家屬嗎?這都不清楚?”
“您誤會了。我們是同事。”她趕緊澄清。
白大褂交代了幾句,又檢查了一下紀南的吊瓶,就離開了。
簡銀河想等紀南醒來,確定他情況好轉了,就回去。紀南卻在藥物的作用下,沉沉地睡去了。結束了剛才那種排山倒海的疼痛和嘔血,此刻的他,呈現的是一張安寧溫和的睡臉,像是終於對疲累和野心妥協了。
簡銀河在病房裏坐了一會兒,正打算回公司取東西,就聽到紀南的手機響起來。手機一邊振動,一邊從他的上衣口袋滑落出來。
簡銀河看見來電顯示,“培苓”。她拿起手機按了接聽,“汪小姐,你好。”
那邊沉默了一瞬,問:“你是?”似乎有點兒敵意。
“我是簡銀河。紀總現在在醫院。”
“什麽?醫院?哪家醫院?”
“公司附近的那家康複醫院。”
“我馬上過來。”
簡銀河鬆了口氣。她把手機放回紀南枕邊,剛一轉身,手腕卻被一隻手握住了。她猛地一驚,下意識地想擺脫,卻被他握得更牢。她轉過身來,看見他醒了,睜著眼,他的左手抓著她的手腕,那樣靜靜地盯著她,眉峰蹙成一個微苦的形狀,眼裏是望不見底的深。
“紀總”簡銀河一時手足無措,除了突如其來的震驚和窘迫,這一瞬間,她感到自己心髒沒有節奏地突突亂跳了兩下。
“紀總!”她想抽回手來,但紀南手上還插著針管,她不敢太用力地掙脫,隻好任由他抓著。
她的資本家上司這是怎麽了?他本該冷靜冷酷到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毫不在意,但他此刻的衝動,到底是什麽意思?她分明從他疲憊的眼中,從他微苦的劍眉裏,看見了一絲叫作柔情或期待的東西。這樣的柔情或期待,她在鍾溪文的眼中見過。她不再是天真無邪的小女孩,也早就能夠分辨,來自男人眼中的柔情和期待,到底是逢場作戲還是真情流露。
此時,她卻不知道紀南是什麽意思。他親近女人,隻因為她們有價值可取。她自己則不過是一個剛剛結束落魄生活的平凡小女子,完全不在他的野心或審美之列。簡銀河感到難堪。震驚之餘,她覺得他太小看她簡銀河了:他以為她是他的那些鶯鶯燕燕、芳草之交嗎?這樣的舉動簡直太過輕薄。
劇痛和眩暈都散了,紀南此時清醒而認真地盯著簡銀河,似乎想從她眼裏盯出一點兒什麽來。剛才她扶著他下樓的時候,他在疼痛中察覺到一絲熟悉而深刻的清香,大概是很普通的洗衣液或沐浴露的香味,是簡銀河式的清淡的味道。她的身段細瘦卻勻稱,他高大的身體倚在她身上,竟仿佛可以將她包裹起來。他也在疼痛中發覺,原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就已經在心底藏下了這種感覺,並且的確是一直在回味他想用他男性的身軀把她包裹起來。
這一瞬間,短得不足兩三秒,卻把他的心事毫無保留地攤開在她麵前。但他的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冒失衝動過,眼前這個倔強堅韌又保守死板的小女子,已經又羞又怒了。
他鬆開手,平淡地說:“銀河,謝謝你。”
他說得雲淡風輕,說完還扯起一個笑容。這個笑容很平常,既看不出他剛剛大病過,也看不出他對於自己的輕薄無禮有絲毫愧疚。這個有點兒類似約翰尼德普式的雅痞笑容,在他冰冷的臉上綻開的時候,竟減弱了現場的尷尬氣氛。他果真在任何境況下都能遊刃有餘,包括眼下這微妙的尷尬和局促。
簡銀河感到心口微微的怒氣,伴隨著莫名的羞辱感一起湧了上來,“紀總,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她說完就往外走。
紀南看一眼她的背影,又閉上眼睛。
剛到門口,房門卻從外麵被打開了。汪培苓一臉焦灼地走進來,連連問:“什麽情況?嚴不嚴重?”
“是胃出血,已經沒有大礙了。”簡銀河說。
汪培苓扔下手提包,走到病床邊。紀南的眼睛並未睜開,他似乎用睡覺的姿態把自己和不願麵對的人和事隔絕開來。
汪培苓轉過臉來,對簡銀河說:“謝謝你了。”說完又伏到床邊,輕輕梳理了一下紀南有點兒淩亂的頭發,然後握住他的手,她的動作和姿勢都像極了一位母親。
簡銀河說:“汪小姐,那我先告辭了。”
汪培苓站起來送簡銀河到門口,再次道謝:“今天多虧你了。”她的微笑和感激是由衷的,卻帶著一絲防備。
“不客氣。”簡銀河又是一陣尷尬。她竟然有點兒莫名心虛。
從醫院出來,憋了一整個白天的毛毛雨終於下了起來。簡銀河沿著清寒的人行道,縮著脖子,慢慢朝公交車站走。手腕上還留有被紀南握過的力度和觸感,腦海中還閃爍著他剛才盯著她的時候那種柔情和沉重,她還從未見過他的眼神在誰臉上如此冷靜專注地聚焦。
簡銀河攏起外套的領子,深吸一口氣。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和紀南如常坦然相對了。但畢竟是上司,低頭不見抬頭見,病房裏的那一幕窘迫,她隻能當作從沒發生過。
紀南的個性,可以把每件事都處理得滴水不漏,包括這次對簡銀河的大膽冒失,他轉眼就可以讓她覺得,這件事像輕風拂柳似的沒有發生過。
簡銀河很慶幸,他再回到公司的時候,麵對她的仍舊是往常那樣的一副冷清麵孔,偶爾讓她給他倒咖啡,也還和先前一樣,並沒有多餘的情緒,這讓她稍稍心安。那一趟病房裏的尷尬,無非隻在她心裏留下了一點兒疙瘩,不痛不癢,卻也去不掉。
年底的周末不叫周末,巨大的工作量模糊了黑夜白天,還狠狠壓榨著你的神經,擾亂著你的生物鍾。錢和時間在這年頭都很不禁花,錢好歹能儲蓄,時間卻由不得你。一份比較過得去的工作,似乎總需要付出巨額的精神代價。
不知是第幾個周末,簡銀河從一堆圖紙中抬起頭,看到窗外的路燈又熄了,天空微亮。黑夜過去得真快,尚不及讓你察覺到晝夜的轉換。
白晝來時,簡銀河感覺自己全身快要虛脫了。她起身去廚房衝一杯咖啡,打開冰箱才發現,咖啡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喝光了。她隻好倒了一杯冰水,加一點兒鹽,一口氣喝下,涼意倏地躥上來,立刻有種冷汗淋漓的痛快。
簡銀河從前還未想過,一份工作可以做到身心俱疲、勞神傷肺的程度。在事業空白的一年多時間裏,她曾經瘋狂想擁有一份可以加班加點讓她累得半死的工作,眼下真的有了,卻招架得相當痛苦。這幾個項目做完了,一定得向暴君請假休息一段時間,否則這樣下去她真會垮。
傍晚時分,簡銀河終於在熬過了整整兩天一夜之後,完成了所有的圖紙。剛剛喘一口氣,紀南的電話就來了,“銀河,華宇的圖紙做完了嗎?給我送過來吧。”
“現在?”
“就現在。”他毫不客氣,“送來我公寓吧。丁香路湖濱小區3棟1501。”
簡銀河極不情願地應了一聲“好”。她撐起已經快散架的身子,又喝掉一大杯冰水,才去樓下截了一輛出租車。
車子被周末的人潮車流堵在半路足足有兩個小時,簡銀河到達紀南的公寓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她一整天粒米未進,全仰仗冰鹽水維持精力,在這茫然的堵車間隙,她才發現自己已經餓得雙眼發花。
她按響了那扇棕色大門的門鈴。很快,門開了。紀南站在門後,對她淡淡一笑,“請進吧。”
屋裏是典型的男人味道的商務化陳設,咖啡色的沙發茶幾,米色地毯,家具都是流暢硬朗的色澤和線條,處處彰顯著男主人的高貴優越以及嚴謹克製的審美趣味。
簡銀河在玄關沒有發現客用的拖鞋,她隻好脫了舊皮鞋,光腳踩上地毯。
“坐吧,”紀南說,“喝點兒什麽?咖啡還是茶?”
“咖啡,謝謝。”
紀南走到餐廳吧台旁煮咖啡。他穿了深紫色的襯衫,休閑牛仔褲。襯衫穿得極其不講究:袖子隨意地卷到肘部,一半的扣子敞開著,領子豎起,有一種慵懶瀟灑的男性味道,跟他平日精致嚴整的形象大相徑庭。不過簡銀河不得不承認,他確實能把一件顏色怪異的襯衫穿得十分漂亮。
屋子裏的空氣混合了清淡的古龍水味道,是紀南式的潔淨和凜冽。簡銀河心想,這樣一個整天加班熬夜的人,還能保持一貫的潔淨凜冽,得需要多麽深刻的克製力?
紀南端來一杯咖啡放在簡銀河麵前的茶幾上。“隻加了一點兒糖,沒放奶。你應該不喜歡太甜太膩的味道。”他說。
“謝謝。”她有點兒奇怪,他好像對她很了解。
“最近辛苦你了。”
“沒什麽。”不辛苦怎麽保得住飯碗?
他注意到她麵色蒼白,眼圈青黑,看著她細瘦的手指從文件夾裏拿出一大遝圖紙,他心裏竟微微泛苦。
“紀總,這是初稿,你看看。”
“講講要點。”
簡銀河一頁一頁翻開,對每張圖紙都作了詳細解釋,一抬頭,發現紀南竟然沒有在看圖紙,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溫和而專注,就跟那天在醫院病房的眼神如出一轍。
她趕緊低下頭去。
剛才與他視線交匯的一瞬間,她看見他劍眉下的眼睛,專注地在她這裏聚焦,仿佛能射出滾燙的星子來,直教人窘迫。她心不在焉、丟三落四地繼續講了一點兒,心裏是一味的不自在,還有少許惱怒。
“行了,不用講了。剩下的我自己看吧。”紀南說。
“好的。”她鬆了一口氣,站起來說,“紀總,那我就先回去了。”
“還沒吃飯吧?”他也站起來,“一起去吃個夜宵,我請你。”
“不了,我回去吃。”
“怎麽?不想給我麵子?”他一笑。笑容在他明眸皓齒的俊臉上釋放開來,立刻抹去了疲態和冷淡,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潤。這溫潤從他硬朗冷清的眉眼中剝離出來,就顯得出奇的柔和。
“紀總,我真有事。”現在可是她的私人時間。
“當我犒勞你加班。”
“謝謝紀總,我還是回去”
“你稍微坐一下”,他打斷她,“我換個衣服就出門。”
還沒讓簡銀河辯白,他已經進臥室去換衣服了。簡銀河歎了一口氣,心想這下逃不掉了。這是他一貫的強硬作風,她敢怒不敢言。
紀南從臥室出來,換了一件咖啡色領毛衫和深色牛仔褲,手上還拿了一件風衣。他的咖啡色毛衫很服帖地包裹住身體,印出良好的肩背形狀和隱約的肌肉輪廓。
“夜宵而已,你不要想多了。我做上司的,請吃飯不應該嗎?”他邊走邊說,完全一派從容,根本沒有在意自己製造的曖昧尷尬的氣氛。
簡銀河以為紀南會請她去紅茶坊或者咖啡館之類的地方,他卻把她載到了一條夜市小街。
夜裏十一點的街市,還是一派嘈雜、喧囂鼎沸,正是熱鬧的時候。大冷的天,燒烤台後麵的廚子打赤膊上陣,食客與小生意人都是滿麵紅光。劃拳碰杯的聲音、大笑聲、摩托車喇叭聲,以及飽滿欲滴的火熱的夜色,使這裏勃發著生生不息的活力。
紀南把簡銀河帶到一個小攤位前,正忙碌著的一個中年胖男人看見他們,立刻迎出來,“喲,這不是紀南嗎?真是稀客了。”
“老唐,好久不見。”紀南說。
“你是大忙人,難得來一回嘛。今天正好有新鮮的生蠔,你真是來對了。”老唐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看看簡銀河,又問紀南,“這是你女朋友?”
紀南一笑,卻不答話。簡銀河在旁邊連連澄清,“您誤會了,我們是同事。”
老唐似笑非笑地湊到紀南旁邊,揶揄道:“還以為你這回總算交了個對象了,沒想到隻是同事啊。沒記錯的話,這是你頭一次帶女孩子來吧?”
紀南不搭腔,對老唐說:“老唐,那邊有客人叫你。”
“叫他們等著,”老唐一臉不在乎,“嘿嘿,你今天還是要老四樣嗎?”
“還是老四樣,雙份的。”紀南說完又問簡銀河,“你喝啤酒還是果汁?”
“我喝茶就好。”
紀南對老唐說:“給我來瓶老白幹。”
“好嘞,你們等著啊。”老唐一溜煙已經又回到了燒烤台後麵。
很快,他們的桌子就擺滿了食物:大盤的涼皮,魚香肉絲,碗大的肉夾饃,一大盤烤茄子,以及好幾個拳頭大的生蠔,全都是粗獷豪氣的分量。
紀南倒好酒,幫簡銀河夾了一隻生蠔,“嚐嚐看吧,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謝謝。”
“不知道你習不習慣這種地方。”他說。
“這裏正好。我最怕去那些高級西餐廳。”她說的是實話。
“我經常一個人來老唐這裏吃東西。味道好,也自在。”
“我倒真沒想到你會喜歡這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