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欲訴還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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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南微微一笑,端了酒杯細細地抿了一口,高度白酒的辛辣和熱烈,讓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很久沒有這樣爽快地喝酒了,他還是喜歡這種原始口感的酒,這種酒才有真正的酒味。
簡銀河發覺,這時候的紀南完全不同於在辦公室裏麵一副冷清麵孔的資本家暴君。這個一貫精致冷峻的上司,坐在這藏汙納垢的夜市邊,褪去了大衛杜夫和喬治阿瑪尼,他竟然跟這裏的一人一景都難得的和諧。眼前的廉價啤酒和滿街滿桌的人間煙火味,才是他的真性情嗎?
這滿街滿桌的人間煙火味,竟消減了她心裏對紀南的抵觸。
忍受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饑腸轆轆,麵前那堆粗獷豪氣的食物,光是眼見,就胃口大開。簡銀河也顧不得很多了,她很快解決了自己那一份。
紀南在旁邊看得直瞪眼,他完全沒想到一個瘦弱女子竟然有這麽大的胃口。“要不要再來一點兒?”他問。
“不用了。”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其實再來一盤涼皮她也可以全盤消滅。
這時老唐過來,坐在他們旁邊的位置上,看到被簡銀河吃光的空盤子,很是得意,“怎麽樣,味道真不錯吧?”
“很好吃,您手藝不錯。”
老唐點燃一支煙,很爽快地抽一口。這個時間段,他難得鑽空子到邊上抽支煙。過了幾口煙癮,他繼續對簡銀河說:“小姑娘,好吃以後就多來,啊?對了,怎麽稱呼你?”
“簡銀河。”
“哦,簡銀河。”老唐轉向紀南,“我說紀南,雖說你照顧我生意,但追女孩子也不能來我這種邋遢地兒嘛。這種地方,你一個大男人自己來吃吃就算了,還帶人家清清秀秀的姑娘來。最少應該帶人家姑娘去高級點兒的餐廳,檔次至少那什麽,至少有人現場彈琴的那種地方嘛。”
“老唐,你說什麽呢。”紀南的臉上又浮起一個笑容,笑得不動聲色,僅僅是唇角輕輕上翹,睫毛的一張一弛。
“您真誤會了,我們隻是同事。”簡銀河忙不迭地解釋。
老唐不管不顧,仍舊念叨著:“到時候你追著了人家姑娘,得手了,再帶來我這邋遢地兒,這就沒問題了。”
紀南隻是悶笑,繼續不緊不慢地喝酒,轉眼一瓶白酒已經見底。
簡銀河說:“他是我上司,今天偶然一起吃夜宵而已。”
“你看,人家姑娘根本不吃這一套,都說了,要去高級點兒的餐廳,高級點兒的餐廳嘛。你呀,關鍵時候掉鏈子”
簡銀河不再辯解了,這老唐嘴巴實在太厲害,她再解釋,隻會讓他繼續拿她開玩笑。
“老唐,煙癮過夠了,該忙你的去了。”紀南支他走。
老唐抽了最後一口煙,豪放地一笑,“你們二位繼續吃,我得去忙活羅。”他肥胖的身軀行動起來倒十分輕便,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好了一大桌杯盤。
紀南看簡銀河一眼,“你別介意,老唐就是喜歡嘴巴痛快。”
“沒關係。”
“我跟老唐認識有十幾年了,看樣子他挺喜歡你。”他說完用餘光捕捉她的表情。她臉上似乎閃過一絲局促,這種類似小姑娘的微小局促,讓他有一種溫軟的快意。
簡銀河不再說話。她心裏到底有點兒別扭。不是因為老唐的話,而是因為他們之間早已有的微妙尷尬。這樣跟他獨處,她總有種說不上來的不自在。
“你來恒中,也有半年了吧?”他問。
“整整六個月。”
“算是最新的新人了。”紀南擱下酒杯,微笑著看看她,“但恒中設計部現在最缺不了的人,也是你。”
簡銀河微怔,隨即笑道:“紀總過獎了。”
半晌,紀南目光變深沉,輕輕地笑出一聲,是一種帶點兒酒意的笑,“其實,我的確是因為你在清水港的過失,才錄用你的。”
“紀總”她沒想到他會突如其來地舊事重提,而且提得如此坦誠。
“至於伊麗莎白的事,我還想再次跟你說聲抱歉。”
“都過去了。”她早已經忘了,況且還是他幫她頂了全部過錯。
“這幾天,你也辛苦了。”
“不辛苦。”她違心地說。
“明天你休息一下,準備準備碧桂園的材料。千萬要準備好一切細節,如果對方滿意,我們就能拿下今年最大的項目。後天他們有人過來,你後天再來上班吧。”
“謝謝紀總。”
紀南又一笑,又去倒酒。簡銀河這才發現他的酒瓶已經空了,她趕緊說:“紀總,你不能再喝了。”
他一抬眼,深黑微醺的眸子立刻對上了她的,他眼裏晃動著隻有醉酒的人才有的不安分。一刹那,這一絲不安分從他的眼神中閃了過去,簡銀河卻捕捉得絲毫不差。她趕緊別過臉去。
這時老唐走過來說:“紀南,別喝多了啊。”看看紀南的瓶子,他搖搖頭,“得,喝這麽多,你的車子又得明天才能來取了。”
紀南和老唐道了聲再見,對簡銀河說:“走吧。”他從位子上站起來,一時沒站穩差點兒被椅子絆倒,她趕緊上去扶住他。他順勢抓住她的手,目光停在她的臉上。他微黑的眼睛在夜燈裏看不分明,但她能清楚地感到自己正在被他濃烈的目光籠罩著,濃烈得簡直令她不堪。
簡銀河猛地縮回手,閃開了身。紀南的身體失掉重心,竟整個倒在簡銀河身上。他酒勁全散了,一下子清醒過來。瞬間裏,他的嘴唇幾乎貼近她的麵頰,她的氣息和體溫,像一陣溫軟清淨的霧,把他牢牢覆蓋。
她趕緊推開他。他看見她眼中急促而起的尷尬和慍怒。
“不好意思。”他輕輕說了一句。
身後傳來老唐的聲音,“銀河,你可要好好照看他啊!”
簡銀河隻覺得心裏的難堪更甚。
“紀總,我去幫你打車。”她說完就去攔出租車。足足等了十分鍾,才等來一輛,她正要回去叫紀南上車,他已經站在她身後了。
“我先送你回去。”他聲音平和,仿佛不曾醉過。
“紀總,你先回去吧,我再攔一輛車就好。”
“上車吧。”他卻幫她打開車門。
簡銀河知道僵持下去沒有意義,於是隻好坐了進去。紀南幫她關了車門,自己坐進了副駕駛座。
出租車在熱鬧的老街中,不停地繞過一個個攤位,行駛得曲折蹣跚。紀南胃部的酒精又來作亂。上次胃出血,醫生反複叮囑不能過度飲酒,他卻並不在意。對於自己的身體,他向來都是不在意的。此刻,胃裏的老白幹變作尖銳的齒輪,在他胸口不停翻滾,這讓他的醉意完全消失了。
從父親進監獄開始,紀南就經常光顧老唐的夜市攤,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當年鋒芒畢露的少年如今變成了暗藏城府的男人,老唐也從精壯的漢子變成了一個肥胖的中年人。每次來這裏,紀南總是一個人。這裏跟他的周遭環境,跟那些虛虛實實爾虞我詐的人和事,是完全迥異的兩個世界。帶簡銀河過來,完全是一瞬間的念頭,也難怪老唐會誤會。他在心裏承認,她對於他來說的確是不一般的。她是他從沒見過的設計能手,而且還那麽讓他動心。
一路上,簡銀河全程都閉目養神,不知道睡著了沒有。迷迷糊糊中,她看見鍾溪文深黑的眸子在視野中閃動,背景是她二十二歲那年夏天跟他一起走過的老街林蔭道。法國梧桐樹影影綽綽,鍾溪文走在她左邊,總像一座溫暖的屏障,可以把所有繁雜的人和事都隔絕開來。自從他們分開後,她常常在夢裏看到這座屏障,後來他慢慢變成她心裏的一個坎兒,就越發過不去了。
再睜開眼,簡銀河發現已經到了自己住的小區門口。老舊小區裏住著很多上了年紀的本地人,所以平時在這個時間,每座樓房的窗戶幾乎是一片黑,除了夜貓子羽青的窗戶。
今天很意外,羽青的窗戶也沒亮。
簡銀河下了車,對車裏的紀南說:“紀總,我到了。今天謝謝你。”
紀南微張了一下雙眼,臉上的神情舒展了一下,“不客氣。”
“再見。”
“別忘了好好準備碧桂園的資料。”他又提醒了一下。
“好的。”簡銀河想,就算請她吃飯,他也還是改不了資本家本色。名義上貌似慷慨地補給她一天休息日,其實還是少不了加班。
她一邊上樓,一邊猜想羽青是不是跟她新的曖昧對象那個“阿明”去共度良宵了。正想著,羽青的電話就來了。她拿出手機按下接聽鍵,羽青的聲音立刻劈頭蓋臉地從手機聽筒裏射出來,“銀河,不好了!出事了!”
這通電話差點兒沒把簡銀河擊倒。
她來不及聽完電話,就趕緊衝到街邊去攔出租車。半夜的出租車幾乎不光顧這個老舊的小區,她手忙腳亂地撥打了出租車公司的電話。十分鍾內,一輛車子來到她跟前,她坐了進去,心急如焚地指揮司機把車子開去這個城市的另一個角落。
簡銀河趕到病房的時候,守在病房門口的羽青一看到她就說:“銀河,嚇死我了!”嗚嗚的還有哭腔。
簡銀河扳住羽青的肩膀,“羽青,到底怎麽回事?”
“本來說好了今晚樹峰過來吃飯,到了晚上九點還不見他的人,打他電話也不通。我想你又去了你老板那裏,就沒給你打電話”羽青斷斷續續地說著,“後來我打通了他的電話,是他同學接的,他們說他今天在宿舍突然暈倒,已經送到醫院了我急壞了,就給你打電話”
“醫生怎麽說?”
“醫生”羽青忽然哽咽住,說不出話來。
“到底怎麽說?”
“他的一個同學跟我說,好幾個月前,樹峰就發病過。那時候也是他們送他來的醫院,據說據說確診了”羽青說不下去了。
簡銀河心裏忽地一涼,“確診什麽?”
“腦部腫瘤,不再是血管瘤那麽簡單了”
簡銀河腦中轟的一聲,仿佛有一記尖利的閃電擊過來,她幾乎眼前一黑。
“樹峰為了瞞住你,特別囑咐他同學幫他保密。這孩子”羽青眼裏閃動了很久的淚水忽然一線滾落出來。
簡銀河看看床上的弟弟,心痛得無法言說。
“銀河,你要有心理準備,治療費用很高,樹峰就是因為這個,才不讓你知道的而且複發的概率也是有的。”
簡銀河麻木地點點頭,在病床邊找椅子坐下來,一時沒撐住,差點兒跌坐在地上。她麻木地摸索著被單,找到他的手,輕輕握住。病房裏飄浮著令人心悸的藥水味道,白晃晃的床單、牆壁還有燈光,使視線裏的一切都變得慘淡而清冷。機械重複的嘀嘀的儀器聲,使得整個房間更加灰白空洞。
半晌,簡銀河崩潰一般伏在床邊抽泣起來。
羽青握住簡銀河的手,“銀河,你別急,錢的事,總會有辦法的。醫生說現在做手術還來得及,還有救。還好沒有繼續拖下去”
簡銀河竭力使自己鎮定,“既然有救,不管怎麽樣都要救他。”
羽青站在一旁,她靜靜看著簡銀河一抖一抖的瘦削肩膀,心裏酸楚得沒法形容。簡銀河哭得幾乎沒有聲音。她長久在人生陰影中存活,始終用默然的姿態來抵禦一切。眼下,她要抵禦的,實在太龐大了。
“銀河,你先歇歇,要不我給你弄點兒吃的”羽青拍拍簡銀河的肩膀,發現她雙眼沒了焦點,目光茫然。
忽然間,簡銀河抬起頭,兩眼清亮地盯著羽青,“醫生呢?我要和醫生談談。”
“我去找,你等著。”
羽青找來了值班醫生。
簡銀河從被單裏抬起頭,兩眼通紅,卻已經恢複了冷靜。她問醫生:“醫生,這個病,多久能治好?”
醫生安慰道:“小姐,你不要太著急。這個要看病人的具體情況,至於選擇怎樣的治療方案,到時候我們還要和主治醫師討論。”
“醫生,那你如實告訴我,治好他,要多少錢?”她在剛才的崩潰過後,已經冷靜地理清了所有前路,所有後果。
“要根據具體情況來定。”醫生沒有明說,“這個你們要有準備。”
簡銀河按捺下心口強烈的蒼涼,懇求道:“醫生,拜托你們,不管用任何方法,隻要能治好”
“銀河”羽青摟住她的肩膀,“你現在可不能垮。”
簡銀河鬆懈下來,麻木地點點頭。她回到病床邊,她看到樹峰的眼皮動了一動,還以為他醒了,湊上去跟他說話:“樹峰?”
樹峰的睫毛顫了兩下,又安靜了。從劇痛到安睡,是藥物作用的結果。他的臉頰現在是一種清淨寡淡的瘦削,眼窩因為瘦削而變得碩大,鼻梁越發細挺,嘴唇失水幹枯,整張臉已經呈現出重症病人才有的色澤和形態。
簡銀河乏力地靠在病床邊上,輕輕握著弟弟的手,她還從未對這樣的突發狀況有過心理準備。但她十分清楚,她還不能垮。
簡樹峰又昏迷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淩晨才睜開眼。他睜開眼,第一句話是:“姐?”他想問的是“你怎麽這麽憔悴”,但他的喉嚨像是被烈火焚燒過的草地,一片幹澀,他隻能發出一個孱弱的音節“姐”。他連著叫了兩聲,就看見清亮的液體在簡銀河眼眶裏麵浮起來,卻馬上又被她倔強地咽了回去。
“你醒了。”簡銀河伸手探了探他的臉頰,已經不燙了,“渴不渴?”
他點點頭。
簡銀河端起一杯水,用小調羹舀了,一勺一勺送到樹峰唇邊。他連著喝下半杯水,才恢複了一點兒聲音。
“姐,我睡了幾天?”樹峰問。
“兩天,不多。你應該好好休息。”
“你的臉都凹下去了。”他凝視著姐姐,一陣心疼。他伸手去摸她的臉,她的臉瘦到他可以一手捧住。
簡銀河回握住他的手,“我吃幾頓就回來了。倒是你,淨瞞著我逞能。”
“姐,”他擠出一個笑,“你別擔心我。”
“我才不擔心,你從小命大。”她也一笑。
“那就好。”他順手去整理她淩亂的劉海,那縷亂發下麵,是她又青又大的雙眼,還有沒有了色澤的蒼白臉頰。
“你還記不記得,”簡銀河說,“你五歲的時候從三樓陽台掉下來,一下子沒了聲音。爸媽抱你去醫院,你在半路就醒了,從爸的懷裏跳下來,摸摸外套口袋就往回走,說是玩具小汽車落在了陽台底下的草叢裏。”
“後來你檢查了我沒大事,就拿了雞毛撣子狠狠揍了我三下,我屁股紅了好幾天。你說要我好好記住,要是我沒了,爸媽怎麽辦?你揍我那幾下特別疼,所以我到現在還記得。”
“那會兒我才十歲。”簡銀河輕輕笑。
“揍起人來可不像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