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欲訴還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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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十歲那年,進了小學的校足球隊,一次踢球,摔到球場邊的一塊石頭上,當場額頭上就往外冒血,流得衣服上全是紅的。媽看見了直接暈了過去,我跟爸送你去醫院。你流了那麽多血,還隻是外傷。”

    “沒變傻也沒變殘疾。”樹峰笑起來。

    病房門開了。羽青提著兩個保溫飯盒走進來,一看樹峰醒了,就眉飛色舞地笑道:“我說沒什麽大事兒吧。來來來,吃點兒東西。簡銀河,你這兩天累壞了,吃點兒皮蛋瘦肉粥補補。”

    樹峰忽然來了精神,“羽青姐,你什麽時候會下廚了?粥裏有沒有加薑絲?沒薑絲不好吃的啊。”

    “得了,你可就別挑剔了。我能把這粥弄熟,還沒有煮到稀爛,已經是十二萬分的好運氣了。”

    “就知道不能期待你的手藝。”

    羽青瞪他一眼,“你這小子,念你還臥病在床,姐姐不跟你計較。”

    樹峰剛剛探出被子的身體又縮了回去,“那就湊合吃點兒吧。”

    簡銀河看著樹峰一派灑脫的調皮樣,心裏又湧起一股難言的悲涼,類似於多年前捧著父母親遺像時的那種悲涼。她匆匆說了句“我出去一下”,就快步走出了病房。

    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裏,她感到那股悲涼把五髒六腑都席卷了一遍,夾帶著心口的劇痛,變成苦鹹的淚水,汩汩地從疲憊的眼圈裏漫出來。捧著父母遺像的時候,樹峰還是剛剛進入變聲期的男孩子,細瘦的一條身板站在她旁邊,無聲地流淚。那時候她以為失去了父母,至少還有胞弟。她從來沒有想過再次失去一個至親,她的生命會是什麽樣子。

    醫生跟她講了治療方案,手術的風險,治療費用的遙不可及,讓簡銀河越發沒有把握這次究竟是不是真的陷入絕境了。

    天亮得很快。時間總是難以察覺,她把深埋在胳膊裏的頭抬起來,窗外的早晨已經更加明媚了。

    手機的振動聲嚇了簡銀河一跳。她拿起來一看,是紀南。她恍恍惚惚想起,今天上午碧桂園那邊有人過來談合作,紀南還讓她準備資料。這件事完全被她拋到了腦後!

    簡銀河無力地按掉手機,收拾了一下情緒,才推開病房的門。

    樹峰的胃口很好,竟然吃掉三大碗皮蛋瘦肉粥。他看見姐姐進來,仍舊是那副調皮樣地說:“姐,皮蛋瘦肉粥我解決了一半,剩下的你吃吧。”

    簡銀河搖搖頭,“我不餓。”

    “難得羽青姐今天熬粥還加了薑絲和蔥花。我看很長時間之內,她不可能再有這麽精準的手藝了哦。”

    “你這小子”羽青瞪了樹峰一眼。

    “好,我吃。”簡銀河笑笑。

    手機不知好歹地又響了,還是紀南。簡銀河按下了接聽鍵。

    “銀河!”紀南低沉的聲音從聽筒那邊透出來,是壓製不住的憤怒。

    “紀總。”

    “你還要不要在恒中做事了?”

    簡銀河猛地驚醒。碧桂園的項目栽在她手裏,結果有多嚴重她是很清楚的。這份工作根本就是他們姐弟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如今要失去它了。

    “紀總,我馬上過來。”她希望現在回去,至少還能挽回一點兒局麵。

    回到公司,簡銀河準備好了接受各種不同的險惡後果,包括被辭退。對於這樣致命的後果,她已經沒有餘力來應付和挽救了。在病房裏應付過一天兩夜,已經快要掏空她所有的精力。

    紀南的辦公室虛掩著。簡銀河推門進去,看見他雙手抱胸躺在高背椅子裏,在閉目養神。簡銀河叫了一聲“紀總”。他睜開眼,坐正了身體。他的視線尖銳地轉向她,空洞又冰冷。

    “紀總,我真的很抱歉。”簡銀河低聲說。她知道碧桂園的項目已經栽在了她手裏。他很放心地把這樁差事交給她,是出於對她的信任,但她不僅辜負了他的信任,還把他推向了一個十分不利的境地。事業正在蓬勃向上時期的紀南,長久積累的野心在這個項目上受了一記重創。

    紀南閉了眼,吐出一口氣,“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部門全年的績效都要受影響?”

    “對不起。”她知道此次事情的嚴重性絕對不同於以往,所以根本沒打算為自己辯白。

    “你看樣子是不準備在恒中待下去了。”他低沉的嗓音裏,能聽見壓抑了好久的怒火。這怒火被壓在他胸口,沉沉的。他寧願犯錯的是別人,可為什麽偏偏是她簡銀河?麵對她的自暴自棄,他一腔的沮喪、失望和憤怒就不由得被他壓了下去,哽在了胸口,化不開也吐不出。

    “紀總,這次真的很抱歉。我願意接受任何處罰。”她說這話,完全是出於歉意,出於對被她影響了全年績效獎金的整個部門同事的歉意,而不是為自己挽回什麽。

    他對她擺擺手,“你出去吧。”他說完把椅子轉過去,背對她。

    簡銀河一怔,隻好退出去。

    辦公室裏的每個人都照常忙忙碌碌,打印機的聲音、鍵盤的敲擊聲、講電話聲匯聚成了一股夜以繼日、馬不停蹄的繁忙氣象,隻是眼下平白地多出了一點兒緊張和黯淡。

    簡銀河打開自己的電腦,心裏一團亂。如果沒有出現這一次的失誤,她大概還能向公司預支一些薪水,但現在恐怕她是沒辦法繼續待下去了。她深吸一口氣,開始寫辭職信。自動辭職並非她願,但眼下除了識趣走人,還能怎樣?

    事情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半之前:毫無預兆的突發狀況,不請自來的窘迫困境,她如今山窮水盡,沒有退路。樹峰的病像一根利刺橫在了她心口,擺脫不得。而碧桂園項目的失手,又是雪上加霜。她上哪裏去弄這天文數字般的治療費用?

    她想到了鍾溪文。

    然而時過境遷,他們早已不是兩年多以前的親密關係,時間的堆積,在他們之間堆出了一層隔閡,也多了幾絲抱歉,連做朋友都嫌尷尬,她要如何對他開這個口?

    簡銀河翻出手機,裏麵鍾溪文的短信她還沒有刪除。無非是一些寒暄問候,平常字句裏總有他暗暗的相思情緒在流露。她現在很少回複他的短信,卻留了他的那些寒暄問候,偶爾翻出來看看。她越來越覺得他們之間的愛過和錯過都是一場夢。

    簡銀河在手機上打出一行字:溪文,最近可好?想想覺得突兀,又刪掉重寫。寫來寫去總還是覺得不大自然。她隻好收起手機,將思緒埋到電腦上寫了一半的辭職信裏去。

    一整天紀南都沒有再找她,她更感到事情的嚴重。這一次大概已經無法挽回了。她是項目負責人,他是她上司,她失誤,他也難逃責任。

    夜色漸濃,辦公室裏隻剩下了簡銀河一個。她看見紀南的辦公室始終關著門,但能看見從門縫裏透出的光線。

    簡銀河手裏拿著那封打印好的辭職信,敲了敲紀南的門。

    “進來。”

    她走進去,看見紀南坐在辦公桌前,視線停留在手提電腦的屏幕上,慣常的專注姿態。

    他抬眼看看她,問:“有事嗎?”

    他還是稀鬆平常、清淡自然的口氣,不帶雅痞也不帶嚴厲。他似乎根本不打算再提起她的失誤。

    簡銀河把那封辭職信放在了桌麵上,“紀總,碧桂園的事情我不想連累你。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該負全責。至於我的工作交接方麵,到時候我整理好了再一並做個交代。”

    紀南看了一眼那封辭職信,沒有表情的臉上瞬間浮起一絲慍怒。他又看了她一眼,把辭職信推給她,“拿回去。”

    “這件事,我必須負責任。我不想連累你太多。”

    “我有說過要辭退你嗎?”

    “紀總”

    “這件事我自有分寸。我已經跟財務那邊打過招呼了,發年終獎沒你的份。其他的你不用管。”

    這就是懲罰?會不會太輕了點兒?紀南竟然僅僅用扣年終獎來懲罰她,要知道按照以往的作風,他一定會辭退她無疑。簡銀河一陣陣詫異,她沒有料到紀南會再度幫她攬下過失,這一次恐怕真要給他的仕途添上一個大大的創口。他以犧牲自己的野心為代價,又替她扛下了大部分的過錯。

    她的視線不經意間又與他相對,她趕緊看向別處。一刹那,他慍怒的眉眼輕輕舒展開來,帶一絲暗藏情緒的眼色那次在醫院,還有在夜市老街,他對她都有過的**而克製的曖昧眼色。這樣的眼色,在她心裏已經留下了不大不小的疙瘩。對於紀南,她算什麽?是一碟閑來品嚐幾口的清口小菜嗎?

    至於樹峰的病,也許她隻能去求助鍾溪文,除此之外已經別無選擇。

    “紀總,禍是我闖的,沒理由要你幫我承擔。”她去意已決。

    他仿佛沒聽見,一邊敲鍵盤一邊對她說:“下個月,瑞天集團的平湖曉月項目,我還是交給你。”

    她一驚,她犯下的失誤已經足夠被開除兩次,他居然還要讓她負責下一個大項目,就算上麵同意,恐怕她也要被部門內部的口水淹死了。

    “紀總,謝謝你看重,不過這恐怕不大合適。”簡銀河說。

    “碧桂園的項目我相信你是無心之失。平湖曉月項目,還是交給你最合適。我希望你這次不要再失誤。”他看著她,一副“你欠了我的,必須還債”的表情。

    “紀總,我”

    “你還有什麽要求?”

    他的身體向前傾了一傾,很專注地盯著她看。在她這裏,他的眼神越來越藏不住情緒,抑或是他故意大膽地要將這些情緒對她釋放。他那樣專注地盯著她,仿佛要讓她主動意識到:他不僅又替她攬了一次過失,還給她鹹魚翻身的大好機會,因此她已經欠了他一大筆。

    簡銀河低著頭沒有看紀南。被他毫無遮掩的目光籠罩的一瞬間,她心裏卻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她猶豫兩秒鍾,就脫口而出了:“紀總,能不能能不能先預支一些薪水給我?”

    紀南先是愣了一下,隨後輕輕一笑。他將目光轉到手提電腦的屏幕,漫不經心地問:“你很缺錢?”

    他的問題使她更難堪。他的唇角出現一抹難以察覺的笑意,她不知道那是輕視還是不信任。

    “是的。”她的回答一點兒也不含糊,她決心把難堪撐到底。

    “你想要預支幾個月的?”他不問來由,出乎意料的爽快。

    “能不能”她猶豫了一下,“能不能預支一年的?”她知道這根本是不可能的,卻仍舊問了出口。

    “看來你的確很缺錢。”他的語氣有了一點兒輕佻意味。

    “算我跟公司借的。或者,跟你借的”她說到“跟你借”的時候,難堪得不去看他。

    他的笑意變深了,“到底是跟公司借,還是跟我借?”

    “算我跟公司借的。”她咬咬牙。

    他的笑意收了下去,臉上是突如其來的冷淡,“你不要得寸進尺,簡銀河!”

    “紀總”簡銀河忽然心慌。她還從來沒有在一個人麵前,放下顏麵和自尊,近乎哀求地跟他說“能不能借點兒錢”。況且她得承認,在向他開口的那一瞬間,她的確是利用了他對她的某些不清不白的情緒。現在他的一句“得寸進尺”,讓她更覺得耳根熱得厲害了。但她仍舊鼓足一股氣,對紀南說:“紀總,能不能通融一下,就這一次?”

    “我為什麽要對你例外?”他看著她,咄咄逼人。

    “紀總能不能就通融一下”她忍住顫抖的聲音,繼續說,“今後不管什麽工作,什麽要求,我都會盡力而為。”

    “如果是工作之外的事情呢?”

    “無論什麽事,我都願意。”

    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形狀,眼神尖銳又帶一絲諷刺,“你不會願意的。比如你就一心想和我撇清關係。”

    簡銀河心裏忽地一沉,一股羞辱和尷尬登時湧了上來。她知道自己提的請求對於他來講,是多麽的不知好歹、異想天開。她要是識趣些,就早該幹幹脆脆走人。

    “對不起,紀總。我對公司造成的負麵影響太大了,本來就不該有過多的要求。明天我過來辦工作交接的事情。”她歎了口氣,把辭職信又向他推了一推。

    紀南從辦公桌後站起來,走到簡銀河麵前。

    “你給我聽好了,”他步步緊逼地盯著她,身體也靠了過來,“我沒說辭你,你別想走!”

    他逼人的視線在她的眉宇間遊移,最後停在了她的眉心處。他強烈的逼視將她罩住,淡淡的古龍水和煙草味道聚成一團密雲,讓整個空間變得緊縮熱烈了起來。

    簡銀河立刻感到渾身毛刺一般的不自在。她不聲不響地後退了一步,“紀總,我明天來辦工作交接的事情。”她說完轉身就要走。

    “等一下。”他叫道。

    她身體一滯,卻沒停。

    “站住!”

    這一聲低低的怒吼驚得簡銀河一怔,她隨即轉過身來。紀南大步上前,離得她更近了。她從他微微的氣息裏聞到了酒精味。他的劍眉怒目在死死地盯住她,裏麵射出憤怒又**的火光來。

    她從這火光裏感到有些不妙。

    就在簡銀河感到不妙的一瞬間,她的雙肩已經被他猛地握住。她下意識地要掙脫,卻被他一把握得更緊。她心口的怒火倏地湧上來,“紀總!你想做什麽?”

    他不說話,身體卻離她更近。她能感受到,他的體溫還有氣息向她襲來,烈性的,強悍的。她想要抽身,他卻更用力。

    “你放開!”簡銀河用力甩開被他抓住的肩膀,剛甩開,卻又一下子撞上身後的茶幾。她撫摸著被撞疼的右腿,支起身子,不可置信地看著紀南。他一向對他的欲求清楚得很,也一向對所有的目標都誌在必得。她不知道她有什麽過人之處可以讓他這麽認真,但毫無疑問,在他強烈粗魯的氣壓下,她感到自己已然成為他的眾多“欲求”中的一個。

    紀南恍悟一般鬆懈下來。在她有點兒絕望又充滿憤怒的注視中,他緊繃激烈的表情和姿勢都忽然鬆了下來。他沒想到,他對簡銀河的這些情緒都是遠遠超乎自己想象的。在她向他提出借錢的請求時,他已經意識到,她的困境遠遠超乎他的預料。他也同時將這份困境當作了自己理所應當的責任抑或,是跟她的關係中的一個理所應當的條件或砝碼?

    但他卻言不由衷地讓她難堪。後來他才發現,麵對簡銀河,他始終都是言不由衷,始終都暗暗埋掉自己的肺腑之言,就因為他們之間一開始就注定的勢如水火、針鋒相對的格局?

    然而,他從什麽時候起,竟然已經對她產生了如此微妙的掌控**?在他三十四年的人生裏麵,這絕對是一次從未有過的荒唐稚氣的兒女情長。

    “銀河,何必事事都要自己苦撐。”他在心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