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執子之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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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開車回去快一點兒隻要五個小時,夠了。”來跟她吃一頓飯,無關乎感情,是他單方麵的滿足,他覺得很足夠了。
“也太累了。”
“至於你家,下次再去吧。”他給自己預備了下一次、下下次的機會再來跟她見麵。
簡銀河無奈,“那我送你。”
他們沿著原路返回,走過鹹豐橋,潘奕夫說不用送了,車子就在附近。簡銀河沒有堅持。她看著潘奕夫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想起另一個人來。其實一直到現在,她仍舊沒有完全理解,究竟為什麽一個意外的擁抱就將他們之間的感情宣判了死刑?她所了解的紀南是不會這樣的,她了解的紀南,比她自己看事情透徹,更能隱忍。所以唯獨分手這件事,她實在不能理解。
舊曆新年過後,天氣提前轉暖。小城家家戶戶零星傳出一些鞭炮聲,年味持續到元宵節。簡家老宅沒有什麽特別,隻是多了一副對聯和一些年畫。簡銀河向來對過年沒有什麽概念,因為“家”對他們來說太單薄,兩個人過的年,沒有多熱鬧,也沒有多冷清。
一天,簡銀河接到一個電話。她看到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有些吃驚。
“是簡銀河吧?”林雲的語氣聽上去很興奮。
“老大?”工作時她已經習慣了這樣叫他。
“還在家裏嗎?什麽時候回來一趟?”
“怎麽?”
“你上次給博物館設計的那個西廳,被評為去年所有公共建築設計的金獎,還是第一名!怎麽樣,沒想到吧?”
簡銀河再吃了一驚,“怎麽會?”她記得那是一個完全不顧章法的設計。
“後天下午在明珠劇院頒獎,你要來,沒空也得有空。”
“後天?”
“是,後天,記得要來啊,必須來!”
講完電話之後,簡銀河仍然有點兒如墮五裏霧中,這叫什麽,無心插柳的意外收獲?跟紀南分開之後,她在短時間內對設計沒有了激情,靈感都少了。她問樹峰,要不要去領獎,樹峰很認真地說:“當然要去!”
“我以為短期之內自己做不來設計了。”
“長期呢?”樹峰說,“老姐,你一直是一個需要在工作中找安全感的人。其實感情雖然有時候看似致命,但終究不是全部的安全感。你那麽自立、要強的一個人,我從一開始就不信你要回來住一輩子。”
樹峰真是一語中的,連她自己都沒有意料到的,他幫她意料到了。她說:“我隻是去領獎,順便見見老朋友。”
“老朋友?”樹峰話裏有話。
“就是以前工作上的朋友。”簡銀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緊張地去解釋。連樹峰都看出她潛意識裏的小心思,老朋友當然包括紀南。她去了,帶著想見他的一份初衷,但見不見又是一回事,他願不願意見她又是另一回事。她更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想去就去吧。”樹峰也不明說。他看不得簡銀河這麽言不由衷,自己累自己。
簡銀河笑了笑,沒有說什麽。
她決定去領獎,是第二天的事。早上還沒有決定,中午就收拾了行李。她向來不缺乏說走就走的決心。她覺得自己還不夠堅定,**、念想都似乎已經湮滅過了,現在一通電話,竟成了她回頭的全部理由。她想不到自己居然這樣不堅定。
高速公路兩邊,早春的綠意從田間山坡冒出來,一副稀疏的活潑景象。一切像是新的,她每天把自己圈在“和苑家”跟護城河之間那片地方,都不知道春天來得這麽鮮活。六個小時的車程,簡銀河做了兩個夢,醒來隻記得最後的場景楓林綠都的門口,她看見紀南向自己走來,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就醒了。夢裏麵沒有多少情緒,醒來卻隻覺得累。
下車之後,她沒有去酒店,徑直去了林雲工作室。林雲看到她,立刻嚷道:“我們的天才設計師,你總算是回來了!”
她笑道:“在哪裏?哪裏有天才?”
“這個獎,可是我一直想要卻沒有得到的。簡銀河,祝賀你!”
“謝謝。”
“酒店訂好了嗎?”
“訂好了,順路經過你這裏,就來看看。”
林雲眉頭一皺,“什麽叫你這裏?我還以為你想通了要回來工作了你不會隻是來領個獎吧?”
簡銀河笑笑,“我又不是淡泊名利的人,有獎當然是要來領的。至於其他的,我還沒有想好。”
“不管你想沒想好,我這裏始終有你的位置。”
簡銀河遲疑了一下,終於問出口:“紀南還好嗎?”
“怎麽說呢,”林雲歎口氣,“其實不太好。”
“為什麽?”
“他一直沒讓我告訴你他公司的事,想必你還不知道吧?去年他被人坑了一把,公司全賠進去了,欠的債不知道多久才能還完。他現在一個人開了個工作室,天天接活兒,累得跟什麽似的,就是為了還債去年我借給他一筆錢,再要借給他的時候,他死活不肯要了,隻說我的錢給他也是杯水車薪。唉,這不知好歹的小子”看到簡銀河的臉色瞬間沉下去,他又說,“他當初要跟你分開,也是因為覺得給不了你一份像樣的生活。”
簡銀河覺得心髒像是突然被什麽東西砸開了個口子,不知道是悲涼還是憤怒。事情發生了那麽久,她居然最後一個知道,紀南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他把她當什麽?要求物質、要求舒適的小女人嗎?他把他自己當什麽了?一個人承受那麽多,也不願意要她分擔。她此刻心裏傳來陣陣刺痛,心疼他,也惱恨他。回過神來,她顫聲說:“什麽叫像樣的生活?發生了這麽多,我什麽都不知道他竟然”她說不下去,兩行淚已經順著臉頰流下來。
“銀河,你也不要怪他,他是為你好”
“他現在人呢?”
“你要去找他?”
“老大,你把他地址給我。”
林雲愣了一下,隨即抽出一張紙寫了幾行字遞給簡銀河,“要想去找他就去吧。早該去了。你們這一對啊”
簡銀河匆匆告別,就拖著行李去找紀南。
穿過一片鬧市,到達一條小街,旁邊是一座有些年代的寫字樓。簡銀河抬頭看了看,很多窗戶都還亮著燈,紀南應該在。沒有電梯,她順著走上七樓,已經是汗涔涔。樓道裏的燈光昏暗不明,散發著陳舊的味道。她順著走廊找到那個門牌號,門半掩著,漏一條縫。燈光從屋裏透出來,像是還帶著紀南的氣息。她心裏忽然一酸,眼淚又湧出來。
推開門,屋裏是一張寫字台,一些七七的辦公用品。一切極盡簡陋,簡銀河更心疼。她隔了玻璃門,看見裏間的桌子旁邊倚著一個身影。他不知站了多久,推開玻璃門出來的時候,她輕輕叫了聲“紀南”。他立刻傻住了。
她也傻住了。紀南的胡子已經養成了個魯濱孫,整個人沒有瘦削多少,臉色卻明顯蒼白,黑眼圈讓他滄桑了好幾歲。怎麽會成這樣的?她在心裏問,眼淚已經止不住地掉下來。她看見他疲倦的眼睛裏漸漸漫起一層淚水,她再也忍不住一把將他抱住,大聲說:“你知道嗎?你對不起我!對不起我!”
紀南沒有說話,他愣了一下,才慢慢抬起手來回抱住她。他完全沒有想到還會見到她。他的理智早已把她排除在千裏之外,但情感卻相反。他抱住她,久久才說了一句:“為什麽要來?”
“因為你還沒有給我個交代!”簡銀河的語調已經變成了抽泣。
“我記得已經跟你講過了。”他木然地說。
簡銀河抬起頭,擦了眼淚,倔強地看著紀南,“這回你再也趕不走我了!”
紀南苦澀地凝視著簡銀河,還是說不出話來。咽回眼淚,他推開她,輕輕說:“你走吧。”
“紀南!”
“我還有事。你走吧。”他背過身去。
簡銀河怔了怔,質問他:“紀南,你以為我要的是什麽?富貴,物質,還是因為你太要自尊?”
他輕輕地說:“我現在什麽都不要。”
“那天晚上你跟我求婚,我忘記跟你說,我要的生活,是跟你一起過日子。不是車子房子,不是多麽富貴的生活發生了那麽大的事,你卻始終把我當局外人”
他轉過來,竭力保持冷淡,“我說過,以後不要再找我了。”
她直直地回視他,問道:“你還愛我嗎?”
他唇角動了動,卻沒說出來。
簡銀河苦笑,“其實不用問也知道,但你的方式會不會太小氣了?”
“銀河我不想你過苦日子。”紀南終於說了真話。
“是嗎?”
“我隻希望你過得好。”他歎息著,“現在的我,什麽也不能給你。”
簡銀河再也忍不住,顧不得那麽多地緊緊貼進他懷裏,“我要的隻是你,沒有你,我過得一點兒也不好,真的。你知道嗎,這段時間我回了家,在家裏我想了很多,原本覺得平靜了,林雲的一通電話,又讓我想要來找你。我以為自己平靜了,以為不再需要你,但是每天的夢裏都會有你。夢是騙不了人的真的,我不需要什麽,隻要跟你在一起就好”她說著,眼淚流進他敞著的衣領中。他身體的味道連同巨大的悲涼感一起撲向她。隔了好久,她感到他身體的輕輕顫動,抬起頭來,她看到他一臉麻木,淚水卻流了好幾行。
“何苦呢你該有你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我的生活,必須有你,才叫生活。”
她滿腔的堅定更讓他感到難過。隻不過想讓她過得好一些,卻沒有料到,最後苦了她,也苦了他自己。他早就清楚她不是在意物質的人,但卻沒有想到她的堅忍已經到了這種程度:必須有他,才算是一份完整的生活。他從前一向很有自信,自覺是最適合跟簡銀河一起生活的,現在卻連見她都不敢。這樣膽怯,真是如她所說太要自尊了嗎?但是,如果要自尊的話,他就會多愛自己一點兒,絕不至於自討苦吃到這樣的地步。
“銀河”
“不用說了,我會搬過來跟你一起住。”簡銀河伸手擦去紀南臉上的淚痕,“我也有手,有大腦,我可以跟你一起還債。”
“你回去吧”
“你向我求過婚,我也已經答應了。”簡銀河不理會他,徑自說,“連你買給我的戒指,我都還隨身帶著。你不能對這場婚姻耍賴。”
紀南看著簡銀河的臉,一時間覺得腦中空白。如果沒有她的突然到來,沒有這場意外的再會,他也許會渾渾噩噩地忙碌到老。活了半輩子,他現在才感到失敗。他陣陣心疼,真不知該拿她怎麽辦。愛情是不需要理智的,然而生活卻需要更多。
他拿掉簡銀河摟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強忍著情緒對她說:“我還有事,先出去了。”
簡銀河站在原地,看著他走出去,她覺得全身冷下來。他的言不由衷,她全部看在眼裏,但她深知他的固執,或許他需要的,也隻是時間。她決定等。
第二天下午頒獎禮之後,簡銀河徑直又去找紀南。她走到門口敲了敲門,裏麵沒有反應。她知道他就在裏麵,於是再敲門。裏麵有零星的腳步聲,但他就是沒有來開門。她對著門裏麵說:“我在外麵等你。”
時間已經是夜裏九點,夜半的寒氣加重,簡銀河後悔沒有多拿一條圍巾。冷空氣讓她更清醒,為了等他,她有足夠的耐性。樓道口的窗戶外麵,是老街區的陳舊夜色,到處是燈,夜特別長。她不知道等了多久,回頭一看那扇門,門縫裏透出來的燈光消失了。簡銀河有些氣餒,他果真鐵了心不願再見她一麵嗎?
她回酒店續了好幾天的費用。他不開門,不見她,她就決定一直去等。
連續三天,簡銀河都在晚上他沒有訪客的時候去那個樓道等他開門。有時候她會突然去敲門,不說話,也不出聲,但他好像知道就是她似的,始終不肯來開門。她從夜幕初臨,一直等到夜深,捧在手裏的紅茶最後涼成一杯冰水,等凍得麻木了,她才回去。
第四天晚上,他給她發了條信息:“不要再等了,外麵好冷。”
她卻回他:“就算不在這裏等,在哪裏我都要等你。”她也不知道是什麽力量讓自己變得如此空前堅決。
十點半鍾,紀南在屋裏聽到簡銀河下樓的聲音,緊接著又收到她的消息:“我明天回家,現在在樓下那間茶餐廳等你。如果你今晚想通了,就下來找我。如果你以後想通了,就以後再來找我。”
紀南放下手機,兩行淚瞬間滾落出來。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一聲巨大的轟響,震得整座樓房微微發顫。他匆忙開門出去,聽見有人說:“樓下茶餐廳發生煤氣爆炸了,好恐怖!”“是嗎?不知道有沒有人受傷”他心裏瞬間一沉銀河!
來不及穿外套和換鞋,他就徑直奔下樓。他看見茶餐廳裏麵一片狼藉,桌椅被掀翻了,裏麵躺著幾個傷者在呻吟。他衝進去,沒有發現簡銀河的身影。他拉住旁邊的人問:“有沒有看到一個女孩子?”那人搖搖頭。他又衝出來,撥通簡銀河的手機,她的手機通了,卻始終沒有人接聽。
“銀河!”他不敢想象如果她真的出事,他該怎麽辦。他沿著老街仔細地找,走了老遠也不見簡銀河的身影。再回到茶餐廳門口的時候,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一聲“紀南”。他轉過頭,看見簡銀河就站在離他不足五米的地方,他下意識衝過去抱緊她,喃喃念著:“你沒事就好”
簡銀河輕聲說:“你是不是想通了?”
紀南渾身一滯,手臂從她肩膀上滑下來,“你沒事就好。”
簡銀河粲然一笑,“我以為你想通了。你知道,我一直都會等你的。”
“這又是何苦呢”
“想通了就給我電話,或者來我家。”她交給他一張便箋,那上麵有她家裏跟“和苑家”的地址。
“銀河,”他心疼地說,“你先回去吧。太晚了。”
“我已經叫了出租車。回酒店收拾一下,明天回家。”
他看著她,囁嚅道:“那就好那就好”
“你會來找我的吧?”
紀南沒有回答,兩人沉默了一小段,出租車來了。簡銀河上車之前又問:“你會來找我的吧?”
他仍舊沒有回答。她坐在車上,從後視鏡看見他的身影,心頭有萬般不舍。
第二天,簡銀河坐上回家的大巴。車子快到終點的時候,她拿出那枚“執子之手”的訂婚戒指,這戒指是他們一人一枚的。戒身的波紋,真是印證了他們之間的百轉千回。
早春的陽光照在戒指中間那枚小小的鑽石上,一圈明亮的光暈。
不知為什麽,她相信他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