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緹縈之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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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胤木然地望著那冰冷的墓碑,恍然之間之間又看到了那總是對著他笑意溫柔的女子,伸手卻隻摸到絕望的冰冷,最後頹然地倒在墓碑邊上。

    “我累了,累得就想死在這裏”

    “縈縈不會想看到你活著,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你活著。”諸葛無塵說道。

    他的妹妹就是那樣堅執的女子,她深愛著這個男人,從來未曾動搖過,隻要是為他,她做再多事,犧牲再多,都無怨無悔。

    “這麽多年,她一直在我身邊,我竟是從未好好想念過她。”燕胤說著,眼底蔓延起無邊的悲慟。

    可是,當她在他懷中閉上眼睛的那一刻,關於她的所有過往,排山倒海而來,占劇了他所有的思想

    當年宮變之日,他被鳳家從大火中救出,父親被害,母親被囚禁,自己重傷掙紮於生死邊緣,是她在身邊一直陪伴

    他絕望,悲痛,甚至想去死,是這個柔弱的女子給了他重新站起來的勇氣。

    在那黑暗血腥的宮廷因為有著她,他才沒有孤單無助,一路安心地走了下來,以至於這許多年來,她的存在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

    他習慣了那樣隻是遙遙一眼就盡知對方所想,習慣了那樣不需要言語,就了然於心的微笑。

    “這麽多年,因為有著她在,我才堅定地走到了今天。”燕胤回憶著過往,靜靜地訴說著過往,“她一生最美好的青春,一生最寶貴的心意全都給了我,我竟是什麽都不曾給過她,不曾給過她一個承諾,不曾給過她一份安定的生活”

    當他想要給她,能夠給她的時候,她再永遠地離開了。

    這麽多年,殺父之仇,囚母之恨在他心頭已經占劇了太多,多得已經讓他忽略了心裏的另一份情感

    可是今時今日,這個人永遠走了,他的心裏也隻剩空蕩蕩的一片荒漠了。

    三日後,微涼的秋風,吹得院內的樹葉嘩嘩作響。

    楚蕎睜開眼睛驚惶地坐起身,看到安坐在床邊的諸葛無塵又緩緩舒了口氣,起身一邊穿衣下床,一邊說道,“嚇死我了,剛剛做夢,夢到我回來都說縈縈過世了”

    諸葛無塵聞言目光不忍,卻還是說道,“不是做夢,是真的。”

    “什麽是真的?”楚蕎緩緩轉過身來,望著說話的人。

    諸葛無塵深深吸了口氣,控製住自己的悲痛心情,說道,“縈縈過世是真的。”

    楚蕎愣愣地望著他,她隻記得夢裏她回來參加婚禮,婚禮卻變成了葬禮,她想醒過來,卻怎麽也睜不開眼睛

    她無法,亦沒有勇氣麵對這個殘忍的事實。

    “就在幾天前,她病逝了,因為情況太過倉促,我們還未來得及通知你。”諸葛無塵說得痛苦而艱難。

    “病逝?什麽病?溫如春不是在這裏嗎?他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嗎?”楚蕎定定地望著他的眼睛,似是想要透過那雙眼睛,看透些她所不知道的東西。

    諸葛無塵沉默了一會兒,悲痛地垂下眼睛道,“我們接到消息趕回來時,已經來不及了。”

    他一字一句都帶著哽咽的顫抖,說話間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輪椅的扶手。

    楚蕎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顯然並不相信他所說的話,可是手卻忍不住地在顫抖,“我走的時候還好好,就在不久前我還收到催我回來參加婚禮的事,怎麽就幾天功夫幾天功夫人就沒了,你要我怎麽相信?你要我怎麽相信?你要我怎麽相信?”

    她剛開口的聲音很低,說到最後眼淚忍不住地奪眶而出,歇斯底裏地質問,渾身冰冷地顫抖著,恍若已經跌入了冰窖一般。

    諸葛無塵滿麵悲戚地望著她,卻無從回答。

    他們誰都希望那不是真的,可是事實已經發生了,他們不得不去麵對,他也不得不這般去欺騙一個他最不想欺騙的人。

    “我去看她我去看她”她還沒顧得上穿鞋,赤著腳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諸葛無塵伸手拉住她,說道,“她已經下葬三天了,你回來那天傷心過度昏迷,已經睡了三天了”

    “我還沒看到她,為什麽連最後一麵都不讓我看,為什麽”楚蕎目光沉痛而冷冽的望著他,最終無力地癱坐在地,哭得聲嘶力竭。

    沁兒和玉溪幾人在外麵,聽到裏麵的聲音,都不由地再度哭了出來。

    但好在,好在楚蕎已經相信,鳳緹縈隻是病逝而亡。

    楚蕎很長時間都沒能控製住情緒,直到晚上才平靜了下來,“我想去看看她。”

    “現在天已經黑了,明天我陪你去。”諸葛無塵說道。

    楚蕎木然地點了點頭,然後無力地倒在了床上縮成一團,喃喃說道,“我要睡覺”

    諸葛無塵想來她是太累了,便道,“你若是餓了就去廚房,那裏膳食一直給你溫著,我明天再過來找你。”

    楚蕎一動不動地蜷縮在床上,沒有再說話。

    諸葛無塵一向謹慎,出了房門依舊不怎麽放心,一直在對麵的書房裏守著,擔心自己的那番話並不能讓楚蕎信服,她再自己出來追問其它人。

    不過,整整一夜楚蕎也沒有出房門來一步,這才讓他暗自鬆了口氣,一連幾天守在那裏,人也疲憊不堪了,於是便靠著椅背睡著了。

    天剛亮的時候,沁兒過來送早膳,屋裏哪還有楚蕎的人影。

    她手中的碗咣地一聲摔在地上,“楚姐姐”

    對麵房裏的諸葛無塵頓時便被聲音驚醒,打開門過來,“出什麽事了?”

    “楚姐姐不見了!”沁兒一臉慌亂地說道。

    諸葛無塵自責皺了皺眉,怪自己太過掉以輕心了,“讓人在王宮和岐州城裏都找一找。”

    “好,我這就去。”沁兒連忙道。

    “等等!”諸葛無塵一邊說著,一邊催動著輪椅往外走著,“讓人先找著,你跟我去縈縈墓地那裏看一看。”

    兩人匆匆趕到鳳緹縈的墓地時,看到眼前的一幕,直覺仿佛要天塌地陷一般地絕望。

    因為,楚蕎已經自己挖開了墓,開棺看到了裏麵的鳳緹縈。

    她滿身是泥地跪在放置棺木的土壕裏,棺木已經被她掀開,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躺在裏麵的了無生氣的女子,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臉上觸目驚心的傷痕。

    下葬才三天,又是在寒秋,她的屍首還未開始腐爛,隻是那樣冰冷的死白更將所有的傷痕映襯得更為驚心刺目。

    “縈縈你怎麽了”她顫抖地伸手去摸她臉上的傷痕,刺骨的冰冷順著指間蔓延到心底,讓她惶然不知所措。

    她又伸手去摸她的手,才發現,她的腕骨竟是斷的。

    這樣的一身傷,怎麽可能是病逝的?

    突地,她瘋了一般爬到她腳的位置,顫抖而小心地撩起褲腿,看到那樣不堪的傷痕,她頓時體內血氣翻湧,一口鮮血噴濺而出。

    “阿蕎”諸葛無塵驚惶地趕了過去。

    “楚姐姐”沁兒連滾帶爬地撲在墓穴旁,泣不成聲地叫著她的名字。

    楚蕎淚雨滂沱地趴在棺木榜,滿口鮮血,悲憤如狂地嘶叫,“縈縈,是誰害了你?是誰害了你?到底是誰害了你”

    她睜著血絲遍布的眼睛,猙獰地望著灰蒙蒙的天幕,似是瞪著九霄之上冷酷森涼的命運之神

    諸葛無塵從輪椅上滾了下去,摔在她的身旁,一把緊緊抱住她,一遍又一遍喚著她的名字,“阿蕎阿蕎阿蕎”

    他試圖喚回她的神智,怕她在那樣的苦痛中將自己逼至瘋狂。

    “凶手?凶手?誰是凶手?”她緊緊抓著棺木的邊沿,尖銳的木刺紮得她滿手是血也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沁兒緊緊咬著唇,不敢說一個字。

    與楚蕎一同來的瀧一站在邊上,突然間一個踉蹌,鳳緹縈去了白野她是知道的,難道她沒有傳消息是因為

    當天,西楚攻下了白野城,追殺了不少金武衛右衛營,再聯想此刻看到棺木中的鳳緹縈,所有的答案不言而喻。

    他撲通一聲跪在了那裏,滿懷歉疚地說道,“對不起,鳳姑娘,是我害了你。”

    他堂堂一個大男人,竟然將她一個弱女子留在了最危險的地方。

    楚蕎猛地轉頭望向她,一雙眼睛有如鬼一般的冷列駭人,“你說什麽?”

    “我們接到消息,大燕皇帝派了整個金武衛右衛營在白野截殺你,當時西楚王和右賢王都不在岐州,我和鳳姑娘隻能兵分兩路,一人到錦州尋你,一人在白野做內應,以便大軍趕來之時能及時讓你脫險”瀧一垂首說道。

    “別說了!”諸葛無塵沉聲吼道。

    瀧一愕然抬頭,撞上楚蕎瘋狂的眼神,方覺自己說了多麽殘忍的事。

    她推開諸葛無塵從墓穴裏爬出來,一把揪起瀧一的衣襟恨恨一巴掌扇了過去,“為什麽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裏?為什麽把她一個人留在那樣的地方?為什麽都不告訴我她在白野城?”

    她若是知道,怎麽會留她一個人麵對那些魔鬼。

    瀧一嘴角瞬間便溢出血來,卻沒有躲,也什麽都沒有說。

    他隻是護衛,在宸親王府這麽多年來,他所知道的職責,護衛隻是保護主子的生命安全,其它人的生死,已經不是他所能顧及到的。

    當時,如果他晚一步找到她,亦或是他告訴了她鳳緹縈在白野,即便他們兩個人趕去了,麵對那麽多敵人,也不可能救下鳳緹縈,更有可能搭上她的性命。

    他為鳳緹縈的死歉疚難過,但就算事情再重演一次,他依舊會做一樣的選擇。

    他是護衛,他要做的,隻是保護主子的安全。

    她將瀧一狠狠摜倒在地,痛苦地抱著頭,“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我是凶手我是凶手我是凶手我是害死縈縈的凶手”

    如果她沒有離開岐州,如果她早一些回來,她就不會去找她,就不會有今天的這一切

    沁兒將諸葛無塵從墓穴裏拉了出來,他幾乎是爬過去的抱住了一直瑟瑟發抖的楚蕎,卻發現懷中抱著的人冰冷得讓他害怕。

    “阿蕎,阿蕎,不是你的錯。”他捧著她的臉,想要讓她看到自己,聽到自己的話,“她沒有怪你,一點沒有怪你。”

    “我是凶手我是害死縈縈的凶手我是害死縈縈的凶手”她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什麽東西也看不到,眼前一遍又一遍閃現著鳳緹縈身上的各種傷痕,以有造成那些傷痕的魔鬼麵孔,“死的應該是我死的應該是我”

    “阿蕎,不是你一個人的錯,是我們去的太晚,是我們沒有救下她”諸葛無塵抱著她,聲音帶著哭腔,“你這樣讓我怎麽辦?讓至死都擔心你的縈縈怎麽辦?”

    她心中悲欲狂,他更深深心痛著她的痛苦和瘋狂

    花鳳凰帶著溫如春趕了過來,看到已經被挖開的棺木和已經陷入瘋狂的楚蕎,一時間惶然無措。

    誰也不知道該如何讓她恢複冷靜,該如何去讓她忘掉這一刻沉重入骨的傷

    沁兒哭著望向溫如春,乞求道,“快點,快點,給她用針也好,用藥也好,讓她睡過去也好,快救救她,救救她”

    溫如春急忙跑了過去以銀針刺穴,強行讓楚蕎陷入昏迷。

    諸葛無塵低頭望著懷中已經安靜下來的楚蕎,痛苦又心疼地伸拭去她唇上的血跡和滿臉的泥汙,良久之後對花鳳凰道,“把這裏收拾好吧!”

    花鳳凰幾人重新將棺木蓋好,重新填土掩埋,誰也沒有說話,卻誰也止不住心中肆虐的悲痛和仇恨。

    諸葛無塵抱著楚蕎坐在地上,靜靜地看著他們做著那一切事,似乎連他們的幸福和希望也一並埋葬了進去。

    回到了王宮,溫如春留下了傷藥,便和幾人默然地守在屋內。

    諸葛無塵默然地坐在床邊,拿著巾帕小心地擦淨了她上的泥土和血跡,拿著針小心地將嵌在指尖的木刺一根一根的挑了出來,沉睡中的人突然一個顫抖,他一針又出了血,眼眶瞬間便濕潤了起來,手忙腳亂地去擦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楚蕎睡得不安穩,便是在夢中也被那可怕的夢魘所纏繞。

    “真的,要這樣一直讓她睡著嗎?”沁兒望了望溫如春,問道。

    溫如春抿了抿唇,無奈道,“暫時也隻能這樣了,她這樣睡著,我還勉強可以用藥物控製,若是醒來,我怕”

    楚蕎被藥物所控製,強製陷入沉睡,雖然不能醒來,卻又對周圍的一切都有著清晰的感知,這一睡便是數十天。

    漸漸地,她平靜了下來。

    因為她知道,還有比這悲痛更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

    她不能倒下,起碼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

    楚蕎平再也不在睡夢中顫抖,也不再失控地亂說話,平靜得除了呼吸脈搏,再沒有任何反應,卻又讓諸葛無塵幾人不安了。

    溫如春怕物極必反,不敢再繼續給她用藥。

    她醒來之後,看到已經被她折磨得形容憔悴的諸葛無塵,揚起了一個平靜地笑容,“這些天,辛苦你了。”

    她隻顧著自己沉浸於悲痛之中,卻也苦了身邊這些擔心她的人。

    諸葛無塵揚起一抹蒼白的笑容,“你沒事就好。”

    當天,她與大夥安靜地在一桌上吃了一頓飯,當天夜裏便獨自悄悄離開了岐州城。

    諸葛無塵尋到她房中之時,隻看到了桌上一紙書信,上麵隻有簡單堅毅的四個字。

    上京,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