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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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娘去世以前,我一度以為自己無所畏懼。

    娘曾經回憶,我小小年紀便一個人在荒原上到處晃蕩,天不怕地不怕,不管遇到什麽危險事,不逃跑不躲避,也不求救,更不哭泣。娘說,不知道我是真不害怕,還是不懂害怕,但無論如何,我都讓她擔驚受怕。她說,人活著其實不能這麽無所畏懼,必須心懷恐懼,才能學會躲避。

    而躲避,是一種重要的生存法則。

    我當時對娘的說法不以為然,心想,堂堂男子漢,野外那些蛇蟲狐兔之類的小動物,從小看到大,有什麽好害怕的?應該是它們怕我才對。我一直與動物為伍,手腳練得比什麽都靈巧,什麽樣的惡劣地形也摔不死我,所以翻山越嶺我更不會害怕。你說,在這片以為我王的荒原上,我還有什麽好害怕的?

    當時,我睥睨眾生,氣吞天下。躲避,一直是我引以為恥的事。

    娘死後,我才發現,自己其實是有所畏懼的。我最怕黑暗,特別是寂靜的黑暗。許多個孤獨的夜晚,如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且萬籟俱靜,我就被悲傷和恐懼所包圍,輾轉反側,徹夜難眠。通常這個時候,我都要為自己點上一堆火,才能安然入睡。

    後來我就知道,這個世界不能太黑暗,也不能靜,否則就活得生不如死。黑暗和寂靜如果以一種極致的方式結合在一起,人就等於走出了時間,走入了死亡。

    娘死後的許多年裏,我慢慢學會了躲避。躲避黑暗,躲避寂靜。於是我偏愛所有發光和發聲的東西,比如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地上的螢火蟲,群狼的眼睛,蟲鳴,鳥叫,狼嚎,乃至閃電雷鳴。我欣賞這一切,也離不開這一切。我的眼耳鼻舌等所有感覺器官,也因偏愛和欣賞這一切,而越來越敏感和精巧。

    後來師父說,我身上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本能,他不知道,那其實是我害怕和躲避的結果。

    盡管學會了害怕和躲避,我仍然時時受著黑暗和寂靜的侵襲,直至師父到來之後,我才擺脫了這種苦惱。因為我不再孤獨。

    師父雖然性情古怪,時而甚至偏激得有點邪惡,與我做大俠的人生觀格格不入,我仍然喜歡他,依賴他,崇拜他,寧願被他改變和塑造,甘心與他出生入死,誠心學全了他那套殺人的武功。師父意外身亡之後,我也因為害怕和躲避,離開了那片生活了多年的荒原,正式踏入江湖。在我的想象裏,江湖誠然時而黑暗,卻時刻喧囂,不會讓我身受黑暗和寂靜的雙重折磨。

    在衝入萬方客棧的廚房窗戶之前,我並不知道還有什麽東西比寂靜的黑暗更可怕。現在我知道了,比這更可怕的就是:在寂靜的黑暗中墜落。

    上麵的機關打開和關閉的瞬間,我還能感覺到自己在下跌,片刻之後,就不知道到底是靜止還是運動。隻覺得我已失去了整個世界,在一片黑暗中找不到起點,也到達不了終點。無始無終,無邊無際,一無所有,連身體也已不存在,剩下的隻有恐懼。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短,可能很長,反正時間無法估算。我重重摔在一片鐵絲網上,反彈力又把我拋起,幾個起落之後我才徹底停下來。

    周圍仍然是一片黑暗和寂靜,我自己的喘息顯得特別粗重,像水波,傳出去又被彈了回來,此起彼伏,聽上去很駭人。

    我右手仍然抓著鐵劍,左手撫摸胸脯,努力讓自己心跳慢下來,喘息稍定,閉眼靜聽,四周空空蕩蕩,恍如一個未知的深淵。

    我完全平息下來之後,疼痛適時而來,越來越盛,而且全身各個角落都疼。最劇烈的痛苦,當然是來自胸部和左小腿,一是舊患一是新傷。

    我估計,身體其它部位的疼痛,可能是剛才失重摔下來造成的。不知道舊患有沒有加重,新傷是否需要進行處理。

    我試圖坐起來,又發現在這種黑暗中,無論何種姿勢,區別似乎並不大,於是幹脆躺著不動,任憑疼痛侵襲、反複撞擊,像潮水般退去,然後卷土重來。

    突然燈亮了。我嚇了一跳。此前並沒有聲響。

    很奇怪,我第一反應不是睜眼,而是閉眼。許久之後我才重新睜開眼睛,適應光線之後,仔細打量周圍的一切。如果我一直閉眼,在想象裏,燈光多少給了人一點希望,一旦睜眼將周圍環境看清楚,我就更加絕望。

    我看到的大概就是個地牢。

    整個屋子兩丈見方,上麵黑不見頂,四麵是灰黑色牆壁,沒見到窗戶或門,燈光來自四個角落,每個角落裏有一盞燭台,一根蠟燭,長短都差不多,燭焰靜止不動,就像被畫在牆壁上。

    我躺在一張鐵絲網上,鐵絲網五尺見方,四端以一根更粗的鐵絲固定在牆上。下麵倒是見得到底,隻不過白骨森森,橫七豎八,不知死過多少冤魂。

    一陣涼意伴隨著腐臭之氣,自下而上彌漫我全身。

    我絕望得連坐起來的想法都沒有,靜靜躺著等待死亡。不知道萬方成這老家夥會用什麽樣的殘酷辦法對待我。

    轉念一想,又覺得事有蹊蹺,萬方成如果單純想要我的命,又何必在中間安排一張鐵網將我兜住?既然暫時沒殺我,想必他還有什麽話要說,或者還有什麽問題要問。

    於是我強忍疼痛坐起來,再次環顧四周,沉聲喊道:

    “萬方成,你到底意欲何為?”

    沒有回聲。良久,我突然感覺身下的鐵網在移動,速度不快,很穩,逐漸靠向我左邊的一麵牆壁。貼近牆壁時,我才看清牆上實際上有一扇門,隻不過門與牆嚴絲合縫,顏色一致,在微弱的燈光裏,較遠處很難分辨得出來。

    門適時打開了,裏麵透出更強的光。我別無選擇,隻好站起身,跨過門檻,進了另一間屋子。接著,身後的門重又關上了。

    這是一間陳設簡陋的房間,但整潔清爽。除了我進來的那扇門,對麵的牆上還有一扇門,想必是這個地牢惟一的出路。此外,房裏有一床,一套被褥,一桌,桌上一套茶具,桌兩邊各有一把椅子。一把椅子空著,另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人。

    那人就是萬方成。

    房間不大,但隻有我與他兩個人,頓時顯得很空曠。我看到他並不驚訝,隻是隨意地揚了揚手中的劍,對萬方成說:“你單獨在這個封閉的屋子裏見我,不怕我殺了你?”

    萬方成淡淡地笑了笑,說:“第一,你如果殺得了我,在馬廄裏就不會逃跑,更不會掉入這個陷阱;第二,就算殺了我,你也走不出這間屋子。”

    到目前為止,我們兩人心裏都清楚,我想殺他,卻殺不了他,他能殺我,卻似乎不願殺我,隻不過弄了個陷阱讓我鑽進去,然後在這裏見我,他肯定有一些話要說。我向他揚劍威脅,也隻是虛張聲勢,或者幹脆就是沒話找話,以破除屋子裏的緊張氣氛。

    萬方成從茶具裏拿出兩個杯子,一邊放一個,又將兩杯子倒滿茶,指著對麵的椅子對我說:“先坐下喝杯茶再說話。”

    我依言坐在他對麵,拿起茶杯一飲而盡。我已在萬方成的掌控之中,他沒必要再費事下毒。

    在馬廄裏與他們對峙了半天,又累又渴,喝完我對萬方成說:“再來一杯。有沒有大一點的杯子?我渴死了。”

    萬方成笑道:“喝茶得慢慢品,像你這麽牛飲,有什麽味道?而且,暴飲暴食對你的傷口不利,所以,你還是將就著用小杯喝吧。”

    他又給我倒了一杯,我再次舉杯喝幹,問他:“這是什麽地方?你費盡心思把我弄到這裏來,不僅僅是請我品茶吧?”

    他淡淡地說:“你應該猜得出來,這裏是萬方客棧的地下室,或者說是地牢,離地麵五丈。萬方客棧的地底下,有幾十間這樣的屋子,像迷宮一樣,一般人走不進來,也走不出去,而我們現在身處的這一間,隻有我一個人可以進出自如。”

    我笑說:“這裏算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當然也是最危險的地方了。”

    萬方成也笑道:“可以這麽說。安全和危險,就在我一念之間。”

    我笑道:“也就是說,我是客人還是囚犯,就在於你說的話,我接受或者不接受?”

    萬方成淡淡地說:“這裏沒有客人和囚犯之分,隻有死人和活人的區別。”

    我歎了口氣說:“怪不得剛才的鐵網底下這麽多白骨,有不少江湖高手屈死在這個黑洞裏吧?”

    萬方成也歎口氣說:“殺人和被殺,本就是江湖上的生存法則。”

    我說:“看來萬方客棧是江湖上最大的黑店,就像當年張青和孫二娘在十字坡所幹的營生一樣。而且,你萬方成控製的,還不僅僅這個萬方客棧,而是整個秀水鎮。”

    萬方成歎氣說:“王兄弟你錯了,我本質上是個商人,又不做人肉買賣的生意,所以殺人對我而言一點好處都沒有,徒然在江湖上結下仇怨。我隻有在自身性命受到嚴重威脅的時候,才迫不得已動手殺人。”

    我問道:“萬老板這話我很不理解,以你的手上功夫,對付江湖上的三流角色綽綽有餘,但遇到真正的高手,殺你也就在一瞬間,等你感覺到威脅時,已經太晚了。可從你嘴裏說出來,似乎時刻勝券在握。”

    萬方成說:“首先,我一個謹小慎微的小商人,盡量不與人結仇,江湖上的高手為何要無緣無故殺我?其次,在我自己的地盤上,自保殺人,未必要靠武功。”

    我恍然大悟:“這麽說,萬方客棧其實處處是機關。可是,那天清晨我闖入你房間,你卻束手無策,當時我要殺你,可謂易如反掌,你又有什麽辦法自保?”

    萬方成淡然道:“當時我從王兄弟的眼中沒看到殺氣,隻有疑問,所以任由你出入。否則,你還沒靠近我,就掉到地底下去了。那塊地板下,可以直通剛才的黑暗房間。”

    我暗暗心驚,心想幸好當時沒有殺他之心,否則現在屍體都已發臭了。看來這家夥不是一般的可怕,難怪連聚鷹幫都奈何他不得,任他在這個秀水鎮上稱王稱霸。

    我長長籲了口氣,說:“胡扯了這麽多,都離題了,還是回到最初的那個問題,你把我弄到這裏,到底意欲何為?”

    萬方成卻不直接回答我,反問:“王兄弟身上的傷,需要多久才能複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