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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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想,我無法動武的事實,萬方成已知道,其它的也沒必要再隱瞞了,反正一切都在他的掌控當中,對著這個老奸巨滑的家夥,說實話也許對我更有利。

    於是我答道:“至少三天才能行動自如,五天以後武功可以恢複八成。”

    萬方成說:“那麽,王兄弟就在這裏安心地住上五天。”

    我冷笑道:“你還是把我當成囚犯了。我在外麵會礙你的事?”

    萬方成說:“我說過,這裏隻有活人和死人,沒有囚犯。我讓你留下,是因為你需要一個地方養傷,而現在整個秀水鎮,隻有這裏最安全。如果王兄弟實在想離開,我立即可以領你出去。從早上到現在所有的事情,咱倆就當沒發生過。但是,我能肯定,你出去後,活不到今晚子時。”

    我繼續冷笑:“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對我的死活這麽感興趣了?如果你想讓我養好傷以後,替你賣力報恩,這個算盤可打得並不精。”

    萬方成說:“以王兄弟的本事,足以縱橫天下,又何必替人賣力?我就是因為知道你不願為任何人效力,才把你請到這裏來。”

    我譏諷他:“首先,你的馬屁拍得並不高明,讓人聽著惡心。其次,我到秀水鎮來,恰恰是為別人效命的。再次,你說把我‘請’到這裏來,用詞並不準確,天下沒有這麽請客的。”

    萬方成並不動氣,微微一笑說:“王兄弟的武功,確實是我見過的江湖人物中最高的,所以,我說的是真心話,並不是拍馬屁,也沒這個必要。況且,王兄弟的高明劍法,也是我將你請到這裏來的原因之一。以王兄弟特立獨行個性,用常規的請客方法,恐怕無論如何都請不動你,因此我在請客手段上費了點心思,雖然標新立異了一點,但隻有這樣才能湊效。”

    他向我的杯子裏續滿了茶,繼續說:“王兄弟到秀水鎮來,誠然是替別人賣命,那也是被迫的,並非自願。如果我猜得不錯,王兄弟身上肯定中了毒。”

    果然什麽都瞞不了這個家夥,這幾天裏,他把我的底細調查得清清楚楚。我稀裏糊塗來到秀水鎮上,到目前為止,對我的背景和目的,了解得比我自己更清楚的,前有上官飛鷹,後有萬方成。

    這讓我很鬱悶,也感到悲哀。師父以前常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現在我不但對上官飛鷹和萬方成一知半解,連對自己的了解還沒別人多,所謂“不知己不知彼,每戰必殆”,讓我還有什麽臉麵號稱大俠?

    我以前在荒原上橫行無忌,一踏入江湖便中人陷阱,在這之前我總是痛恨別人的陰險毒辣,現在想來,落到這個地步,其實自己的責任更大,首要原因就是我對這片江湖、乃至這個世界並不了解。

    中毒,被人打成重傷,掉入這間暗無天日的房子裏,這一切雖然互為因果,但都隻能怪自己自負武功,腦袋卻是一盆漿糊,不成熟,不老練,自以為是,遇事全憑一股愚蠢的衝動。總是一副憤世嫉俗的模樣,油腔滑調地嘲諷別人和整個世界。

    師父以前說過,在江湖上,解決所有的爭端都得靠武功。師父還說,要戰勝敵人,靠的卻不僅僅是武功高低,更需要智慧的配合。

    我牢牢地記住了前一句,卻經常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後一句。師父在狼群中說過多次,與人爭戰,謀在先,動在後,所謂“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所謂“勝兵先勝而後求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上官飛鷹和萬方成就是“勝兵”,而我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敗兵”了。

    這與武功強弱關係確實不大,我誠然打不過上官飛鷹,但稍微考慮周全一點,也不至受這麽重的傷;而我的武功比萬方成高出許多,卻被他整治得束手無策。

    我說過,上官飛鷹把我和朱玲留在那個偏僻住所,肯定有目的,但我想不通究竟是什麽;現在,萬方成把我弄到這鬼地方,也有他的用意,但我也想不透他到底想怎麽樣。

    我對萬方成的了解非常有限,他卻既知道我受傷,又知道我中毒,弄不好還知道我從哪裏來的。他把我當成囚犯關在這裏,我卻隻能說些刻薄話,在嘴上占點便宜,在他麵前,我就像個時而耍脾氣的頑童。

    我歎了口氣問萬方成:“你既已知道我中毒,把我留在這裏養好了傷,又有何意義?隻不過把我死亡的時間推後了幾天而已。”

    萬方成說:“坦白說,你中毒之事我也是猜測。不過,就算真中毒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江湖上處處險境,步步陷阱,想要化險為夷,一半靠運氣,另一半靠武功和智慧。王兄弟你運氣不好,但武功和智慧不輸任何人。所以,你大可不必這麽悲觀。”

    我心想,中毒之事既然你也隻是猜測,事前不知道,那麽你可以讓我在這裏養傷,卻沒法幫我解毒了。毒不在你身上,你當然說得這麽輕描淡寫。

    半天沒說到正題,我可沒時間跟你在這裏耗下去,朱玲說不定正在四處找我呢。還有被上官飛鷹抓去的阿紅,可能也望眼欲穿等著我去解救。想到這裏我心裏一股氣,冷冷地對萬方成說:

    “萬老板,我沒什麽心情跟你在這裏品茶聊天,在哪兒養傷也不需要你費心。現在,你要麽把我殺了,要麽領我出去。我還有正事要辦。”

    萬方成淡淡地笑了笑:“王兄弟也太性急了一點。我之所以東拉西扯這麽久,就是想讓王兄弟平靜下來,耐心地聽我說接下來的正題,因為正題並非三言兩語能夠說完的。”

    我冷笑道:“以萬老板如此老練之人,尚且不能長話短說,也就沒有說的必要了。別以為在你的地盤上,你就可以隨意考驗我的耐心。”

    萬方成淡然道:“一言以蔽之,我把你請到這裏來,既是為了救你,也是為了救我自己。而且隻有先救了你,才能救我自己。”

    他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接著說:

    “前提是,我們必須合力找到你一直想找的那件東西。”

    萬方成的確是個精明練達的人。如果我一進這間屋子,他便說救人救已的話,我估計不願意聽下去。當時我正在氣頭上。一頭剛掉進陷阱的獅子,除了憤怒,沒有別的情緒需要表達。

    萬方成深明此理,他泡茶閑聊,看似在有意無意之間,實際上每時每刻都在主導我的情緒走向。他一再聲明無意殺我,也不想強留我,卻又把我麵臨的形勢說得明明白白:我可以活著,但無法離開。

    此舉平息了我的憤怒,轉而讓我感到無奈,卻又調動了我的好奇之心。最後,在我的好奇心沒得到滿足,無奈之感又無法消除,正要再次發作之時,他適時地引入正題。

    救人救已,這個正題聽上去很誘人,實際上很空泛,前因後果,何從救起,並非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楚。萬方成如果單純說要救我,恐怕沒人會相信。他說為了自己,邏輯成立,理由卻不充分。

    問題的關鍵就在於:我和他的命運怎麽聯係起來?萬方成的高明之處也在這裏。他沉穩老辣,處處掌握主動權,他既不是大俠,也不是慈善家,明言自己是個商人,不做無益之事。所以,他說救我是為了救他自己,倒成了最能讓我信服的理由。

    最後,他又點出了關鍵,我們兩人的命運,都與那件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有關。

    萬方成說完話,屋裏一時安靜下來,隻聽到他自己續茶的聲音。我不知道已待了多久,這間屋子裏容易讓人忘記時間。我能感覺到的是,身上筋骨不再那麽酸疼,傷口痛苦也漸漸平息。

    良久,我笑說:“萬老板如此厲害的人物,我以為你能在秀水鎮一手遮天,沒想到也有不能自保的時候?”

    萬方成不理會我的嘲笑,歎口氣說:“雖說我隻是個商人,但與江湖有著斬不斷理還亂的聯係。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又有誰能一手遮天呢。我原本想做個縮頭烏龜,過點安穩的日子,現在看來這個願望也沒法實現了。”

    我說:“你想必是詳細評估過這幾天以來秀水鎮上的形勢,最終認為把我拉攏過來,可以救你性命,但是,你又有什麽理由認為,我會接受你的建議呢?你也知道,我並不是個商人,對交易之事深惡痛絕。”

    萬方成說:“王兄弟武功卓絕,心高氣傲,當然不會把我這個小人物看在眼裏。但我跟你談的不是生意,而是江湖之事。”

    我笑說:“我忘了,萬老板本質上仍然是個江湖人物。關於江湖之事,你也許比任何人都清楚。”

    萬方成淡淡地說:“想不想知道你要找的是件什麽東西?”

    這句話一下子把我的注意力抓住了。我自踏入江湖以來,受盡各種屈辱和磨難,為的就是這件不知是什麽的東西。這幾天我多方打聽,毫無結果,可以肯定的是,江湖上知道這件東西的人並不多,而且,就算是知道的人似乎也有難言之隱,總是閉口不言。

    現在,從萬方成口中聽來,卻是那麽的輕描淡寫。

    我把杯子裏的茶水喝完,故作鎮靜地說:“我對這件所謂的東西一無所知,而且江湖上知道的人似乎也不多。這件東西既然如此神秘,我又怎麽判斷你說的是真是假呢?”

    萬方成笑說:“你不必判斷真假,在你傷好之前,就權當聽個故事吧,傷好之後你再甄別真假也不遲,或者,幹脆當我沒說過。”

    我說:“萬老板,坦白說我很佩服你。你總有辦法讓別人聽你表達,然後,你更有辦法讓別人相信你所說的話。現在,我同意聽你的故事,一半是無奈,一半是好奇。但你記住,故事不精彩,我立馬甩手走人。”

    其實,我這也是嘴上說得硬氣,情勢的主導者仍然是萬方成。我聽故事時,可以選擇信與不信,聽與不聽,或者心不在焉地消極抵抗,卻無法輕易離開。萬方成說得對,誰也不能從這裏走出去,除了他自己。

    剛進這個房間時,我一腔憤怒,如果當時能動武,可能真的一怒之下把他殺了。不過,我真有這個能力,老奸巨滑的萬方成就不會單獨見我。現在,憤怒平息之後,我想得更多的是自己的處境。萬方成誠然讓人討厭,但說的話卻句句在理,我帶著重傷從這裏出去,大概真活不了多久。店小二之死和朱玲的失蹤,預示了我的危險境況。

    萬方成在秀水鎮手眼通天,這一切他看得比我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