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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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王二。這名字既簡單又沒有意義,聽上去還有點傻頭傻腦,以致我後來在江湖上向人自我介紹時,覺得很沒麵子。大凡江湖英雄,似乎都有一個響徹雲霄、獨一無二的名字。比如與我不同時代的西門吹雪,或者與我同時代的上官飛鷹,不見其人,光聽名字,便能讓人感覺到一股冷酷孤傲和居高臨下的氣勢,所以,前者不愧是天下第一劍客,後者必然成為天下第一梟雄。

    反觀我王二,誠然武功精強,身材高大,相貌也不差,而且在江湖上混的日子不算短,卻到今天仍然是個孤獨的傻小子。這不能不歸咎於我的名字。

    名字不響亮,得怪我師父。在師父來到之前,我是沒有名字的。

    娘死後,我獨自在這片荒原上生活了許多年,住在一個狼洞裏,以周圍的弱小動物為食。為了生存,我無師自通地練就了一身捕殺本領,無論是狡猾的狐狸,還是迅捷的兔子,基本都逃不過我的追蹤和殺戮。我的眼睛能看清百步之外樹葉間的知了,鼻子能聞到地下三尺處老鼠和蛇的氣味。

    最初幾年裏,我憑著天賦和本能,在這片荒原上活得相當滋潤,從來沒有感到過生存的壓力。

    那段歲月,我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喜愛幻想。

    我總是把這片荒原當成一個獨立王國,自作主張,或者說自導自演,在其中扮演著各種角色。從上天諸神到地下眾魔,從廟堂高官到民間強盜,各種名號、各種身份,我都演練過許多遍。基本上,我要當皇帝也沒人能提出反對,但“皇帝”這個稱號我並不怎麽喜歡,原因是:沒有三宮六院,沒有各部群臣。有名無實,幹著實在沒啥意思。

    在為自己設定的諸多身份中,我最喜歡做大俠。似乎沒什麽特別原因,我從小就覺得這個稱號充滿浪漫和激情。後來隨著這個地方弱小動物越來越少,生活日趨艱難,我的想象力逐漸枯竭,便不再遊移別的稱號,幹脆把自己封為江湖大俠了。

    不過,就像皇帝身份一樣,我這個大俠同樣做得名不符實,而且還帶點悲劇色彩。

    在江湖流傳的諸多故事裏,大俠的周圍,通常都環繞著著一群環肥燕瘦的美女,在大俠行俠仗義的同時,她們一逮著機會,便忙著互相吃醋、爭吵、撒潑,乃至上吊,把大俠的日常生活攪和得既豐富熱鬧,又不勝其煩。此外,在另一個遙遠而神秘的地方,必然還有另一個不怎麽出場的女角色,她漂亮,富有,多愁善感,幾乎集中了女性所有的優點,但活著隻有一個目的:終日為大俠望穿秋水,衣帶漸寬,最後鬱鬱而終。

    這位既可憐又有點缺心眼的異性同胞,通常就稱之為大俠的紅顏知已。

    很不幸,到現在為止,我是個孤家寡人。此處荒山野嶺,別說美女如雲了,連頭像樣的母豬都沒出現過。野豬我以前倒是見過不少,但從來分不清公母,在我眼中,它們都是一樣的滿身汙泥,一樣的形貌凶惡。

    另外,作為大俠,行俠仗義的事我基本沒機會幹,肚子餓的時候,欺負那些弱小動物倒是從來不曾手軟過。這一點說起來讓我臉紅,但沒辦法,大俠畢竟也是人,先得填飽肚子才能行走江湖。

    我與大俠最大的共同點,也許隻有兩個字:寂寞。據說自古以來功成名就的大俠,雖然這輩子被美女環繞,下輩子讓世人惦記,但他自己的內心,其實一直都充斥著寂寞情緒。而我有十足的信心告訴你:無論是廣度還是深度,我都比大俠更寂寞。

    拋開虛榮心以及對美女的隱秘向往不談,我把自己封為大俠,還有一個很無奈的原因。自從娘死後,這裏成了我一個人的江湖,我總不能把自己設定為一個江湖敗類,那樣太對不起自己了;跑龍套或當炮灰戲分太少,累死累活還默默無聞,我當然更不願意幹,所以,我隻能做大俠。

    況且,江湖上如果沒有大俠,那該是一件多麽無趣的事。

    當然了,要說這片荒原上是我一個人的江湖,其實並不十分確切。因為這裏除了那些被我蹂躪的弱小動物,還有狼群出沒。它們經常成群結隊,浩浩蕩蕩走過我的領地。它們是這片江湖上一個橫行霸道的幫派,有極強的組織性,又有極端的複仇性。

    我從來不與群狼發生正麵衝突,這並不能理解為大俠膽小怕事。如果單打獨鬥,我有信心能在這群烏合之眾中名列第一,但這些畜牲是一幫並不講江湖規矩的家夥,我要是強行出頭,肯定會被它們群起而攻之,直到將我撕成許多塊。

    當然,大俠並非完全浪得虛名,群狼明顯也對我有所顧忌。它們從不主動攻擊我,就算深更半夜我在睡夢中,它們集體走過我的洞外,頂多留下一地稀稀落落、又幹又硬的糞便,以表明這個幫會的勢力大到足以趾高氣揚。

    我對這種示威從不加理會,因為大俠總得有大俠的度量。

    這些都是師父到來之前的事。你得知道,那時我已經是個大俠了。

    師父來到荒原的這一天,正是我與群狼撕毀不成文的和平協議、拉開戰幕的日子。

    多少年來,江湖上武功最高的大俠和勢力最大的幫會,各自在這片荒原上討生活,互相顧忌,互不幹涉。倒黴的隻能是那些弱小動物。許多年過去,在我住所周圍十裏之內,再也見不到活著的生物,它們要麽被吃掉,要麽聞風而逃了。這讓我原本優裕的生活逐漸陷入困頓,最終,擺在我麵前的路隻有兩條:一是遷徙到另外一個地方去生活;二是根據弱肉強食的規則,打破與群狼之間的平衡。

    這一天,我很早就遠離住處去獵食,可惜運氣不好,從早晨到中午,什麽裹腹的東西都沒找到。太陽又分外熱烈,曬得我頭暈眼花。後來我就看到遠遠地走來一匹狼,本來我應該像往常一樣繞道而走,但我擦了擦了眼睛,看到它居然跛著腳。這個發現讓我對狼群多年的積怨,隨著饑餓之感一並湧上心頭。

    我伏在路邊一個土堆之後,看著它一瘸一拐地走過,然後仔細觀察其身前身後,確定它沒有別的幫手,便遠遠地跟了上去。它武功固然沒我高,警惕性卻不會太差,甚至比我更強一些,所以它很快就發現了我,努力搖搖晃晃地奔跑起來。我在饑餓和憤怒的驅使下,撒腿狂追。

    這一跑一追,看似不起眼,卻成了打破江湖平靜的標誌。

    不知追了多久,我已汗如雨下。直到轉過一個山坡,我才驀然驚覺:這是一個圈套。

    因為那裏有五隻一模一樣的灰狼正在等著我。

    它們以同一個姿勢坐在地上,彼此之間的距離相同,而我追逐的那隻大灰狼,剛好坐在正中間,看樣子是它們的領袖。五隻惡狼瞪著我,目光冷靜而又充滿嘲諷意味。

    這是我自出道以來第一次與群狼正麵交鋒。我沒想到的是,這場交鋒剛開場,幾乎沒有僵持的過程,便陷入它們的包圍圈。

    我正好站在五隻狼圍成的半圓形中心,與每隻狼的距離大約二十步。我剛停下腳步,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最危險的位置,如果五隻狼同時發動攻擊,我將無法破解。於是我向左狂奔幾步,一是為了先發製人,二是為了離開中心點,以使得它們的攻擊,會因距離長短而產生時間間隔。

    我奔出五步不到,狼群的攻擊便開始了。它們不會給我太多喘息的機會。

    離我最近的第一隻狼最先撲到。我左手迅速出拳,擊在它前爪之間的肋骨上;右手掌心虛空,迎向第二隻飛撲而來的狼,試圖抓住它的脖頸,一擊致其命。

    但是,我右手抓捏動作尚未完成,另有一股更迅急的風掠過我右臉,直刮向耳後。之前被我一直追逐的大灰狼,這時已經淩空而起。它速度更快,後發先至,幾乎與第二隻出動的狼同時到達。很明顯,它並沒有受傷。

    我一隻右手無法同時抵擋兩隻狼。況且,我眼角的餘光還瞟到,第四隻和第五隻狼也已飛奔在途中,轉瞬即達。

    我心裏一陣冰涼。本來我是獵人,轉瞬間便要成為四分五裂的獵物。

    在我將要體驗肌膚撕裂的疼痛時,右邊突然出現一道閃光。閃光消失之後,我看到第三隻狼——也就是引誘我的那隻大灰狼,剛張嘴咬住我的衣袖,立即又從半空中掉了下去。力道消失得急促而奇異。

    我來不及深入思考,憑著本能抓住了這瞬間的機會。在衣袖被撕裂的同時,我右手三指毫不猶豫地將第二隻狼的喉嚨抓碎了。

    然後,我才回過神,看到第三隻狼已從頸部斷成兩截,下半截在地上,上半截依然掛在我的衣袖上,搖搖晃晃,鮮血淋漓。

    我轉過頭去,恍惚間看到了一個灰色人影,手中提著一把長劍。我的目光就落在那把劍上,嚴格來說那不是一把劍,而是一塊狹長的鐵片,一端用破布包裹,權當劍柄。

    在我眨眼的一刹那,灰衣人用幾個簡單而古怪的動作,鐵劍刺穿了第四隻狼的咽喉,削掉了第五隻狼的腦袋。

    我氣勢大盛,立即向左跨出兩步將第一隻狼的頭部踢碎。

    至此,五隻狼無一幸免,死狀不一,地上血跡不多。停下所有的動作,我終於看清:麵前站著的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他一身灰袍,形容枯槁,長發如草,白須飄飄。

    我站在五隻死狼中間,努力擺脫內心殘餘的恐懼和疲憊,饑餓又重新泛起來。我提起第一隻狼,摸到它身上仍然有溫度,於是撕開皮毛開始吸吮狼血,完全不顧及大俠應有的風度和形象。吸幹狼血之後扔下死狼,我看到老人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他以震憾和驚異的目光看了我許久,最後莫名其妙地說:“你叫我師父吧。”

    我的思維開始活絡起來,立馬對這句開場白非常不滿,同在江湖上混飯吃,哪有一見麵就做人師父的?就算你武功比我高,殺狼的手法怪異而有效,要收徒弟也得經過當事人同意吧?

    可是,作為這片江湖惟一的大俠,我也不能一見麵便跟人抬扛。於是我揮揮手,主動改變話題,向他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大俠。”

    老人笑了笑,問:“這算是你的名字?”

    我愣了一下,大聲說:“我沒有名字。這是我的江湖稱號。我好像在江湖上沒見過你?你混哪兒的?”

    老人不理我的反問,又笑道:“沒有名字?你爹是誰?”

    這讓我很為難,沉吟了一會,隻好實話實說:“我從來沒見過我爹。我跟著娘長大,可我娘死了很多年了。”

    老人不識趣,在這個問題上窮追不舍:“你娘難道從沒提起過你爹?”

    我想都沒想,順嘴答道:“提過。我娘常說我爹是個王八蛋。隻不過我不太相信。”

    老人笑得更大聲了,笑完點點頭說:“你不應該懷疑你娘的話。嗯,你就叫王二吧。”

    我心想,這算個什麽破名字?明顯來自“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這句沒頭沒腦的俚語嘛,看你一把年紀,給我取名字也太沒技術含量了吧?

    我生氣地說:“且不說我是這片江湖上的大俠,即便是個普通人,取名字也不能這麽信口胡謅吧?我臉上髒是髒了點,但並沒有麻子,憑啥叫王二?”

    老人笑說:“因為你爹姓王,所以你也得姓王,恰好我也叫王……”

    我當然更不服,粗暴地打斷他的話頭:“首先,王八蛋未必姓王,其次,即便要我姓王,也不能就這麽‘二’吧?”

    老人又笑:“你認識字嗎?”

    我答:“我娘以前用樹枝在地上教過我認字,但認得不多。”

    老人笑說:“這就對了,你認字不多,取個複雜的名字,怕你既不會認也不會寫。”

    我氣不打一處來:“這算什麽理由?照你這麽說,王一豈不是更簡單?”

    老人又一次大笑:“因為我叫王大,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又比你年紀大,我既然做了老大,你不‘二’誰‘二’?”

    我明知這家夥滿嘴歪理邪說,卻又一時不知如何反駁,隻好也強詞奪理:“在江湖上做老大,也不能光憑年紀吧?”

    老人笑道:“你小子脾氣有點倔,很像年輕時候的我。你說得也對,在江湖上做老大不能光憑年紀,得憑真本事。”

    他手一揮,鐵劍在空中劃了道弧線,掉在我腳下;與此同時,他隨手從地上操起一根短小的木棍。我這時才發現,他用的是左手,而右邊袖子裏空空蕩蕩。

    原來是個獨臂老人。

    我頓時心裏一陣愧疚,開始自責起來:何必為了丁點芝麻小事,跟一個初次見麵的殘疾老人強嘴?你作為大俠的風度哪裏去了?

    我抬頭想要說幾句漂亮話,打個圓場,驀然發現他的笑容已經消失,一臉陰鬱,目露精光。他語氣冰冷地說:

    “拿起這把鐵劍,用你平生殺狼的本事來殺我。如果你殺了我,就繼續在這片江湖上做你的大俠。否則,你以後叫什麽名字、做什麽事情,恐怕由不得你作主。”